最后的汪倫

□唐曉亮

忽悠，本來是個中性詞，即晃動的意思。但自從趙本山在春晚上那么一“忽悠”，不知怎的竟變了味，變成貶義詞了，并且如今“忽悠高手”層出不窮。要說“忽悠高手”，不止當(dāng)今，其實(shí)古代也有。公元755年安徽涇縣桃花潭就出了一位，他的名字叫汪倫。說出來恐怕盡人皆知、耳熟能詳，李白《贈汪倫》那首名詩，大家都讀過，連小學(xué)生都能背誦。

人們不禁要問，汪倫邀李白是正常的人情往來，如何說是忽悠？汪倫怎成忽悠高手了？

李白前往桃花潭其實(shí)是被汪倫“誘騙”去的。他說：“先生好游乎？這里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飲乎？此處有萬家酒店?！币浴笆锾一?，萬家酒店”為誘餌，投其所好，引其上鉤。李白當(dāng)然動心地欣然而至了。其實(shí)，“十里桃花”，不過是渡口之名；“萬家酒店”，只是店主人姓氏。哪里有十里桃花、萬家酒店?汪倫挖空心思、別出心裁地想出這么一招，不是忽悠是什么？

然而，李白畢竟是李白，知道自己中了圈套、“上當(dāng)受騙”，反而哈哈一笑、心領(lǐng)神會地留下了，并且留得義無反顧、毅然決然。李白之所以沒有怪罪汪倫，之所以沒有憤怒而失望地掉過頭來拔腿而跑，一方面是被汪倫的良苦用心、熱情真誠所感動；另一方面則是兩人一見如故、情投意合、相識恨晚，感覺找到了真正的知音。一連數(shù)十日汪倫都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務(wù)奉陪李白，飲酒暢談，不離左右。他把多年來對李白的仰慕思念之情娓娓道來、和盤托出，把自家地窖里珍藏了多年的老酒一壇壇取出，毫不吝惜。這使李白不僅感謝、感動，甚至有些受寵若驚、感激涕零了。

眾所周知，當(dāng)時的李白生活困窘、處境艱難。政治上不得志，被唐明皇逐出京城，“賜金放還”；生活上無著落，不得不依靠當(dāng)時在當(dāng)凃當(dāng)縣令的族叔李陽冰。試想，一個被貶了官的落魄文人，一個到處流浪、四海為家的糟老頭，一個成天飲酒、滿口瘋話的行吟詩人，一個幾乎窮困潦倒、靠別人接濟(jì)的窮光蛋。誰認(rèn)識你？誰能看得起你把你當(dāng)回事？別說主動迎合你，想著點(diǎn)子邀請你，不顧一切地追你，就是想躲還來不及呢！李白實(shí)在好命，他居然能遇到汪倫這樣的癡迷崇拜者，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追星族”。而今天的“追星族”追那些歌星影星，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風(fēng)光、出名、發(fā)財。因?yàn)槟切└栊怯靶桥_上光彩照人，臺下前呼后擁，名聲顯赫，十分耀眼，炙手可熱。

如此說來，和今天的這些“追星族”相比，汪倫實(shí)在太單純、愚蠢了。因?yàn)樗摹白贰睕]有任何目的，只是為了見面聊聊，了卻心中多年的愿望。要說為了風(fēng)光，當(dāng)時的汪倫剛從縣令的位置上退下來，已經(jīng)風(fēng)光過了，加之他已年過六旬仕途無望，早過了風(fēng)光的年齡；要說為了出名，他沒必要巴結(jié)李白，因?yàn)槔畎桩?dāng)時已被唐明皇逐出京城，不但不走紅，還很不走運(yùn)。巴結(jié)他既出不了名又擔(dān)風(fēng)險，弄得不好還會引來殺身之禍；要說為了發(fā)財，他更沒有必要討好李白了，當(dāng)時的李白一無權(quán)二無錢，到處流浪，四海為家，能給他帶來什么呢？盡管如此，汪倫不但把他吸引過來挽留下來，一連數(shù)十日好酒好菜招待伺候，臨別時以當(dāng)?shù)刈盥≈氐亩Y節(jié)踏歌歡送，而且還饋贈了他八匹馬、十段琯錦和一大堆宣紙、宣筆、茶葉等?？芍^大禮相贈，厚重之極。當(dāng)時的汪倫不過是個剛剛卸任的縣令，在任十三年嚴(yán)于律己、廉潔奉公，口碑一直很好。憑他的品質(zhì)、為人，絕對不是一個橫征暴斂、大肆收受賄賂的貪官。因此經(jīng)濟(jì)上并不十分富有，據(jù)說連他的“汪氏別業(yè)居”都是摯友萬巨送的。如此大禮饋贈，實(shí)在難能可貴，令人無法想象、不可思議。

今天，比汪倫富有的富翁可謂比比皆是、不計其數(shù)，汪倫那點(diǎn)資產(chǎn)和他們比起來，簡直就是自不量力、“小巫見大巫”。但有幾個富翁愿意一連數(shù)十日好酒好菜招待伺候一個“社會名聲不好”、沒有政治地位的糟老頭？又有幾位大款甘心拿出大禮來真誠濟(jì)助一個年過半百、窮困潦倒的文人呢？別說招待伺候、大禮相送，就是愿意看你一眼、和你說幾句暖心窩子的話就很不簡單了。如今的大款、富豪們大多攀龍附鳳，看重的是權(quán)，誰手中有權(quán)他們就巴結(jié)誰，什么古董名畫、金銀財寶，不在話下；瞄準(zhǔn)的是勢，誰家庭有勢他們就討好誰，什么公寓洋房、美女香車，傾其所有。別說招待伺候一個落魄文人，就是你手頭不方便臨時救急，他們能伸手去拉你一把就已不錯了。至于對待貧病交加、生活困難的弱勢群體就更甭說了。他們能花成千上萬的錢放鞭炮、燒香拜佛，能把大把大把的銀子送給那些假和尚和燒成灰冒掉，也不愿拿出分文來接濟(jì)貧病交加者，比乞乞科夫還乞乞科夫；他們能酒桌上揮霍無度、賭場上一擲千金，也不會救濟(jì)一個窮困潦倒者，比葛朗臺還葛朗臺。報載一位富豪在澳門豪賭，一夜之間竟輸了幾千萬，但他身邊的職工得了重病無錢去醫(yī)，他連看都不看一眼。比爾·蓋茨來中國號召富豪們救濟(jì)貧困做慈善事業(yè)時，能夠積極響應(yīng)的卻寥寥無幾。這正應(yīng)驗(yàn)了那句老話：“越有錢越摳，為富者不仁?！碑?dāng)然，他們也有“發(fā)慈悲”、“獻(xiàn)愛心”的時候，比如：這個地方出現(xiàn)水災(zāi)“踴躍捐款”，那個地方發(fā)生地震“慷慨解囊”，或者干脆九牛一毛似的“放點(diǎn)血普獎”、撒點(diǎn)胡椒粉，等等。需知那是他們?yōu)榱耸召I人心，做面子工程，撈取個人名譽(yù)和政治資本??！如此一來，搖身一變，他們自然就成了“救世主”。經(jīng)媒體那么一炒作，“慈善家”的帽子戴上了，“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的頭銜也來了，真是一舉數(shù)得，順理成章，如愿以償?！耙L(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松谑啦痪蛨D這些，何樂而不為呢？

有人說，汪倫追李白也是有所圖的，因?yàn)槔畎子形牟拧？墒牵缋畎滓粯佑形牟诺娜硕嘀?，又有幾個愿意去追的？為什么不去追，因?yàn)樗麄兏F?。　白怨盼娜硕嗪帷保憾鸥]有遇到汪倫，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只能發(fā)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呼號。蘇東坡沒有遇到汪倫，為奸佞之徒所害，卷入“烏臺詩案”被流放到黃州后，食土飲渾，揀盡寒枝不肯棲，只能發(fā)出“誰見幽人獨(dú)往來，縹緲孤鴻影”的感慨。徐文長沒有遇到汪倫，一生窮困潦倒，與青藤為伴，最后只得在“幾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diào)人”的凄慘中死去。唐伯虎沒有遇到汪倫，后人不忍他在貧病交加中嗚呼哀哉，卻編造了一個美麗動聽的故事，說他與一位美女艷遇，交上了“桃花運(yùn)”，這便是今天盡人皆知的《唐伯虎點(diǎn)秋香》。后人為什么要把這段艷遇加在唐伯虎頭上呢，我想可能是出于對他的憐憫和不平吧！試想，這么一位才華出眾、卓爾不群的大才子，如不弄點(diǎn)風(fēng)流韻事，就讓他這么在貧病交加中了此一生，豈不太遺憾、可惜了？曹雪芹沒有遇到汪倫，只能食粥寫《紅樓夢》，還沒有寫完，就在“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中撒手人寰。朱自清沒有遇到汪倫，病中寫作，餓肚執(zhí)教，臨死都不愿吃美國的所謂“救濟(jì)糧”。黃葉村沒有遇到汪倫，寧可餓倒也要寫字，寧可窮死也要作畫，家徒四壁，一貧如洗，成為當(dāng)代家喻戶曉的“中國梵高”。這樣的例子還可以列舉很多，可謂屢見不鮮、舉不勝舉。為此，我們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李白常有，汪倫卻罕見。

汪倫為什么罕見？為什么汪倫能做到的后人卻做不到呢？原因何在，根子在哪？原因就在于追求不同，根子就在于信仰有別。

汪倫邀李白，只是為了人品欣賞文才仰慕，追求和信奉的是一個“義”字，并且把這個義字做實(shí)做好做純粹了。義是無價的，大義凜然可以舍生取義、取義成仁，何況錢財?shù)壬硗庵铩Ｋ?，盡管之前兩人素昧平生，連面都沒有見過。但義字當(dāng)頭，他仍然能慷慨大方，義無反顧；義字當(dāng)頭，他仍然能無拘無束，灑脫不羈；義字當(dāng)頭，他仍然能豁達(dá)無私，毫無顧忌。難怪人們親切地稱他為“汪豪士”了。而后人呢，恰恰相反，大多追求和信奉的是一個“利”字?！叭藶樨斔?，鳥為食亡。”“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利字第一，必然患得患失：我好酒好菜招待伺候，能得你什么好處呀；我踏歌相送、大禮饋贈，你能給我回報嗎？利字第一，必然斤斤計較：這一別之后甚至能不能再見面都是個問號，“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靠，我腦子有病??！我這不是眼睜睜的吃虧嗎？傻子才會這么干呢！

然而，利的追求是無止境的，有了一百萬還想兩百萬，有了兩百萬還想三百萬，有了三百萬還想一千萬，永遠(yuǎn)都沒有滿足的時候。一味的逐利，必然使人“修外而不修內(nèi)”。變得自私、浮躁、狹隘、相互攀比、心理失衡。其結(jié)果必然以我為中心，一切向錢看，貪圖享樂，紙醉金迷，暴殄天物。一味的逐利，必然使人利欲熏心，做事不講原則，沒有正義感，是非顛倒，爾虞我詐，見利忘義。一味的逐利，必然使人利令智昏，沒有同情心，缺乏人情味，變得薄情寡義，無情無義，六親不認(rèn)。什么親兄弟，甚至親老子親娘都有可能反目成仇、勢不兩立。去他媽的全是假的，只有鈔票才是真的。因此，寧可錦上添花，巴結(jié)討好有權(quán)有勢的官老爺，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也不愿雪中送炭，真心實(shí)意地救助貧病交加的弱勢群體；寧可揮霍無度，過著聲色犬馬醉生夢死的腐朽沒落的生活，大把大把的銀子損失浪費(fèi)掉，或者變成消費(fèi)不了的東西霉掉爛掉，也不愿接濟(jì)那些寒酸的狗屁文人。

由此看來，汪倫不僅是個傻子，而且癡傻到家了。然而，這個傻子千百年來溫暖過華夏大地上多少冰冷的胸懷，撫慰過多少蒼涼的心??！

李白離開桃花潭后，大批文人墨客慕名而至。大唐進(jìn)士劉復(fù)來了，他瞻仰了汪倫的故居后淚流滿面，寫了一首感人肺腑的《送汪倫》，雖然沒有李白的那首《贈汪倫》有名，卻道出了“相思寄夢寐，瑤草空氛氳"的緬懷、惆悵之情。接著“大歷十才子”之二的韓翃 、盧綸不顧千里之遙，風(fēng)塵仆仆，相繼而至。他們沒有令后人失望，也各自詠了一首情真意切的《悼汪倫》。杜荀鶴作為晚唐詩人雖然來晚了點(diǎn)，可是剛至麻溪還沒有觸到桃花潭的衣角就好生興奮，隨口吟出“兩岸山相向，三春鳥亂啼”的妙語。杜荀鶴和李白一樣懷才不遇，政治上不得志。這次往桃花潭他是踏著李白的足跡，沖著汪倫去的，可惜比他們晚生一百多年。因此只能發(fā)出“此是歸期路，歸期路不迷”的心聲與喟嘆。

一千余年過去了，歷代文人墨客沒有一刻遲疑過拜謁的念頭、沒有一刻放慢過追思的腳步。他們或吟詩填詞，或撰文作賦，或潑墨揮毫，幾乎到了無人不吟、無人不寫、無人不書、無人不畫的“癡境”。小小桃花潭成了名符其實(shí)的詩潭、文潭、書潭、畫潭，成了文化人心中真正揮之不去的圣境和永恒的精神家園。其中最著名的有：北宋的葉清臣，南宋的徐疇、汪寺丞，明代的錢緒山、宗臣、羅汝芳、翟臺，清朝的袁珍、石濤、魏憲、吳襄、包世臣、趙青藜、翟繩祖、洪亮吉等。“李白乘舟去，汪倫不再來。桃花臨斷岸，含笑向誰開。潭影松千尺，山光酒一杯。只今云霧里，空有鶴徘徊?！痹涞摹短一ㄌ稇压拧罚嗥鄳K慘，真真切切，讀來令人感慨萬千、柔腸寸斷。“我亦生還感主恩，獨(dú)游疑屬再來人。三更潭底呼明月，恐有當(dāng)時舊酒魂?！焙榱良摹斗褐厶一ㄌ兑拱肽朔怠?，寫得空靈寬厚、真摯動人，讀罷令人落淚?！鞍滓伯吘狗蔷迫耍芯曝M必汪公醇。酸咸味外尚能辨，解道深不及汪倫?！壁w青藜的《題翟二梓村桃源圖》，寫得情意纏綿，難解難分，令人心向往之……他們都懷著朝覲的心情緬懷汪公，憑吊偶像，稱頌不已。抒發(fā)了多少內(nèi)心的感慨與真摯的情懷啊！

文人墨客們?nèi)绱舜骨嗪头N愛桃花潭，毋寧說是對桃花潭感興趣，不如說是對汪倫有感激之情；毋寧說是瞻仰、憑吊汪倫遺跡，不如說是去尋找。尋找人人心中都向往和需要的那份溫暖與感動，尋找久已失落的精神支柱、道德精髓，尋找人性的光輝與光芒。他們在這個炎涼世態(tài)里浸淫已久、飽經(jīng)風(fēng)霜，走了很久的路趕到這里來的心靈是疲憊的、脆弱的，只能在汪倫的遺跡前看看摸摸、睹物思人，心潮激蕩，涕泗橫流。在他們心里汪倫沒有死、也不會死，永遠(yuǎn)不死。因此，他們傻傻地等待，久久不愿離開。可是，他們沒有李白幸運(yùn)，鐵的事實(shí)告訴他們，汪倫自從1255年前與李白相遇后就再也沒有了。

今天，我雖然客居在汪倫的故鄉(xiāng)，但作為一介文人去得最多最想去的地方還是桃花潭。不僅我想去，我的文友們也想去，不論他們來自何方、有多遠(yuǎn)，只要到了涇縣到了我這里，第一個提出來想去的地方毫無疑問就是桃花潭。因此桃花潭成了我心中抹不掉的情結(jié)和永遠(yuǎn)的牽掛。

每次去桃花潭我都要看汪倫墓，但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汪倫墓原來在桃花潭東岸，后來由于拆遷移至西岸，現(xiàn)在又移到“懷仙閣”旁的西南，盡管墓越做越大、越做越好，可我心里總不是個滋味。這么多年了挪來挪去，還不讓他安身。我們不要老折騰他，沒有理由折騰他。沒有他，哪有今天的桃花潭；沒有他哪有今天涇縣在外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沒有他，中國的文化史就少了一段精彩的故事和絕妙的佳話；沒有他，華夏文人與士子的心靈就得不到撫慰，永遠(yuǎn)蒼涼。哪怕只有一個汪倫，畢竟有過一個；哪怕僅僅就這么一次，畢竟有過一次。有過一個總比沒有好，有過一次總比沒有強(qiáng)。汪倫生在涇縣，是涇縣的光榮、驕傲，更是整個中華民族華夏子孫的光榮與驕傲。

有人說，汪倫的遺骨早已不存在，現(xiàn)在墓里掩埋的只是他的衣冠。但這已不重要了，因?yàn)樗木裨缫巡恍唷?/p>

我獨(dú)自來到踏歌岸邊，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汪倫領(lǐng)著鄉(xiāng)親們踏歌歡送李白的熱烈情景，耳旁仿佛聽到李白激動的回音：“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