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起來”有語篇銜接功能嗎？*

邱 崇

（山東大學(xué)新聞傳播學(xué)院，山東威海264209）

提 要 在“（N+）V起來+A”句式中，當(dāng)“V起來”小句中沒有出現(xiàn)N時，這個小句是通過省略（零形回指）與前面小句銜接而形成篇章單位的，“V起來”并沒有銜接功能。省略的成分可以是前面一個或幾小句的概括，也可以是前面小句的主語或賓語。

一、引 論

“V起來”這一結(jié)構(gòu)式近年來得到較多關(guān)注，研究者從不同角度對這一構(gòu)式進行了討論，涉及的范圍有詞義研究（呂曉軍2007，王曉凌2011）、詞匯化研究（張誼生2005）、語法化研究（唐正大2005）、構(gòu)式義研究（齊滬揚2009）等，涵蓋了詞匯、語法、語篇多個領(lǐng)域，深化了對這一構(gòu)式的理解。王曉凌（2012）著重談了“V起來”的話語標(biāo)記功能及語篇銜接功能，認為“V起來”的基本句式表現(xiàn)為“N+V起來+A”，當(dāng)N與“V起來”分離時，“V起來”的作用就是激活人們對該結(jié)構(gòu)的典型認知，使讀者通過上下文尋找匹配的名詞來實現(xiàn)語篇的銜接。

銜接作為篇章語言學(xué)術(shù)語，較早是由韓禮德和哈桑在《英語的銜接》中提出的，有其特定的內(nèi)涵。韓禮德和哈桑（1976）給出的定義是：“銜接概念是一個語義概念，它指形成語篇的意義關(guān)系。當(dāng)在語篇中對某個成分的意義解釋需要依賴于對另一個成分的解釋時便出現(xiàn)了銜接。其中一個成分‘預(yù)設(shè)’了另一個，也就是說除非借助于另一個成分，否則無法有效地說明它。這時，銜接的關(guān)系就建立起來了，而這兩個成分，即預(yù)設(shè)者和被預(yù)設(shè)者，至少有可能組成一個語篇。”在該書中，他們提出的銜接類型有照應(yīng)、替換、省略、連接、詞匯銜接。韓禮德（1994）《功能語法導(dǎo)論》（第二版）沿襲了這種分類。

本文認為“V起來”句中的“V起來”并沒有語篇銜接功能，這些句子的銜接是靠省略，也就是零形回指實現(xiàn)的，下面將進行具體分析。

二、“V起來”前后小句銜接分析

討論N與“V起來”分屬于不同的小句時“V起來”有沒有銜接功能，實際討論的是N所在的小句和“V起來”所在的小句及它們中間的小句是靠什么銜接起來的。王曉凌（2012）認為“V起來”具有銜接功能，她說：“‘V起來’的語篇銜接功能具體體現(xiàn)在當(dāng)N不出現(xiàn)在同一小句中時，產(chǎn)生了語義空位，而形成了語義理解的空缺，‘V起來’激活了人們認知中對典型的話題‘V起來’句的認識，促使人們從上下文去尋找相匹配的語義角色，從而實現(xiàn)語義的前后照應(yīng)，實現(xiàn)語篇的前后銜接。N與‘V起來’的分離，促成了‘V起來’的語篇銜接功能?！?/p>

當(dāng)N與“V起來”不出現(xiàn)在同一小句中時，“V起來”前產(chǎn)生了語義空位，的確會形成語義理解的空缺。當(dāng)一個句子主要成分缺失或較遠而引起語義空位時，讀者也會很自然的去填補這個空位，但這和銜接基本上沒有關(guān)系（更何況激起這個語義或語法空位的還可能不是“V起來”，而會是后面的A呢。尤其是“V起來”語義較虛時）。人們尋找的只是一個空位，只能把這個空位成分和“V起來”及后面的小句聯(lián)系起來，使“V起來”這個小句形式或語義完整而已，而不是把這幾個小句連接起來，所以不能認為“V起來”有銜接功能。比如在下列句子中：

（1）老王站起身來，伸了一下懶腰，打了個哈欠，抽上煙出去了。（自擬）

“伸了一下懶腰”、“打了個哈欠”、“抽上煙出去了”這三個小句都沒有主語，語義上也是有空位的，“伸”、“打”、“抽”、“出去”會促使閱讀者到語境中為它們尋找施事，但似乎沒有研究者會認為這四個動詞有語篇銜接功能。

銜接要討論的是N所在的小句和“V起來”所在的小句及中間小句是如何形成語篇單位的，而不是討論某個小句的形式或語義完整問題，小句形式或語義的完整是語法或語義的研究對象。

再嚴(yán)格看，“當(dāng)N與‘V起來’不出現(xiàn)在同一個小句”這樣的表述也是不很準(zhǔn)確的，因為這似乎暗示了這個N就是“V起來”小句的N，并且N和“V起來”被別的小句隔開了。語言是線性的，是先有了前面帶N的小句再有了后面的沒出現(xiàn)N的“V起來”句子，實際上，“V起來”的N從來就沒有被其它的小句隔開過，它一直在“V起來”的前面，只是零形式罷了。這個省掉的N可以補充出來，即使這個N可能是前面的幾個小句所陳述的一個事件，也可以用代詞補充出來（如后面的例（9））。

這個省略成分和前面的N是同指的，這個省略成分的理解離不開前面的N。這種同指可以保證這兩個小句的話題相同或相關(guān)，如果省略的是前面小句的主語，這兩個小句的話題是相同的；如果省略的是前小句的賓語，那這兩個小句的話題是相關(guān)的。話題相同和相關(guān)基本上可以保證這些小句在意義上是連貫的（說“基本上可以保證”，意思是正常的語篇中上下銜接的語篇單位也是連貫的），從而形成語篇。

所以本文認為這些小句的銜接由省略而不是“V起來”來實現(xiàn)的。“V起來”沒有語篇銜接功能，“V起來”的作用只是促使讀者去尋找省略成分，但整個銜接機制是省略而不是“V起來”。

三、“V起來”前省略內(nèi)容分析

“V起來”前的省略成分可以是前面小句的主語，這是很常見的類型，這時形成持續(xù)主述的主位推進模式（徐赳赳2010）。王曉凌（2012）也指出了這種類型，舉出了兩個例句，為了便于說明，轉(zhuǎn)引如下：

（2）他們制作的炭棒很有意思。不過是些鋸末制壓而又經(jīng)過炭窯燒成的。敲起來當(dāng)當(dāng)響，燒起來沒有異味，沒有有害氣體，用作吃燒烤、吃火鍋、吃涮羊肉等，那是很理想的燃料，所以很受日本、韓國的歡迎。①

王曉凌的分析是：“‘敲起來’與話題名詞‘炭棒’之間都有一定距離，如果不用‘V起來’短語，就需要復(fù)述‘他們制作的炭棒’來實現(xiàn)句法和語義上的完整。形式上適度的缺失，更會促使人們?nèi)ふ宜鼈儍?nèi)在的語義關(guān)聯(lián)。”

并不是“如果不用V起來短語，就需要復(fù)述前面出現(xiàn)小句的主語”。很多句子如果不用“V起來”，即使復(fù)述前面小句的主語，其句子含義的表達也是不準(zhǔn)確的?！癡起來”指明N的A是從哪個角度得出的，并沒有代替前面小句中名詞的功能，如：

（2’）？他們制作的炭棒很有意思。不過是些鋸末制壓而又經(jīng)過炭窯燒成的。炭棒當(dāng)當(dāng)響，炭棒沒有異味，沒有有害氣體，用作吃燒烤、吃火鍋、吃涮羊肉等，那是很理想的燃料，所以很受日本、韓國的歡迎。

這個句子中，“炭棒當(dāng)當(dāng)響”沒有明確是在什么情況下當(dāng)當(dāng)響，“炭棒沒有異味”也沒明確什么情況下沒有異味，因為燃燒和不燃燒都會出現(xiàn)這兩種情況，所以其句義的表達不如加上“敲起來”、“燒起來”清晰。

（3）石鼓，實際上是一塊實心的鼓狀石碑，敲起來，并不能發(fā)出很大的聲響。

（3’）？石鼓，實際上是一塊實心的鼓狀石碑，石鼓并不能發(fā)出很大的聲響。

“石鼓并不能發(fā)出很大的聲響”這個句子意義上沒有什么不準(zhǔn)確的，原因在于使鼓發(fā)出聲響的動作是敲，“敲”是搭配“鼓”的最自然的動詞，故“敲起來”對句子的貢獻不大，所以可以省略而不影響句子的理解，但不能認為它可以代替“石鼓”。再如下例：

（4）貓頭鷹頭大面圓，兩只圓溜溜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全身羽毛柔軟而輕松，飛起來幾乎沒有聲音。

（4’）？貓頭鷹頭大面圓，兩只圓溜溜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全身羽毛柔軟而輕松，貓頭鷹幾乎沒有聲音。貓頭鷹的鳴叫和飛行都可以發(fā)出聲音，所以“貓頭鷹幾乎沒有聲音”這樣的表述是不準(zhǔn)確的。這個例句除了第一個小句外，第二個分句和第三個分句中沒有“V起來”格式，但仍然是銜接的，這說明第四個小句也不是靠“V起來”銜接的。

這些例子都說明了“V起來”沒有替代前面名詞的功能。“V起來”可以和前面名詞共現(xiàn)而不覺得累贅（見例（6））。

省略成分也可以是前面小句的賓語，這種省略以不產(chǎn)生歧義為前提，不是所有的句子都可以這樣省略，這時形成簡單線性主述推進模式。

（5）特別是周恩來晚年病重期間，他們在一起平靜地探討人生，相互囑托身后之事的細節(jié)描寫，以及周恩來去世后，鄧大姐強忍悲痛處理喪事的情景，讀起來感人至深，使人難以忘懷。

王文分析為：“其中的‘讀起來’同時標(biāo)記了‘細節(jié)描寫’和‘情景’這兩個名詞為話題成分，‘讀起來’的存在，免去了重復(fù)描述‘細節(jié)描寫’與‘情景’的累贅；同時由于話題內(nèi)容很多，這種處理方式避免了一個句子主語龐大、述語簡單的頭重腳輕的不協(xié)調(diào)感，使句子語義的表達順暢而自然。”

這個例子中的“讀起來”也沒有“免去了重復(fù)描述‘細節(jié)描寫’與‘情景’的累贅”的功能。這個句子避免頭重腳輕是通過長主語后的停頓而不是“讀起來”實現(xiàn)的。這個句子不用“讀起來”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這里的“讀起來”沒有銜接作用?！白x起來”的作用主要是表明這些情節(jié)感人至深，使人難以忘懷的感覺是通過“讀”獲得的，而不是通過其它感覺獲得的，而通過什么方式獲得這些感覺不是說話者和接受者關(guān)心的問題，另外，這句話出現(xiàn)之前，閱讀者肯定會知道談?wù)摰膶ο笫且槐緯?，而獲得書籍內(nèi)容的自然方法是通過讀而不是其它，故這里的“讀起來”對句子信息的貢獻很小，所以可以省去而不影響句子的理解。單從這一句話來看，這里的“讀起來”對表明這些“細節(jié)描寫”和“情景”的載體是書這一信息有所貢獻，但語境完全可以提供這些信息。語境性是語篇的基本屬性，重視語境是語篇語言學(xué)的重要特點。省略的成分如果用簡單的重復(fù)或代詞補充出來，也是完全可以的，并不會破壞修辭的美化語言原則，表達上也不會顯得累贅。如：

（6）東北邊陲豐滿水電站有位職工買了輛幸福牌摩托車，（這輛車）開起來風(fēng)馳電掣，美中不足的是變速箱聲音大了點。

這類句子前后分句的主語有所改變，聽話者需要花費一定的時間根據(jù)后面的信息回過頭來進行主語的選擇或修正，如果用簡潔的語言把“這輛車”補充出來，語義表達得就會更直接，聽話者也更省力，并不會顯得累贅。此外，這句話的“開起來”也沒有標(biāo)記摩托車為話題的功能，讀者讀到“開起來”并不能判斷出其話題是“摩托車”，真正表明這個小句的話題的是后面的“風(fēng)馳電掣”。試比較：

（6’）東北邊陲豐滿水電站有位職工買了輛幸福牌摩托車，開起來手忙腳亂，險象環(huán)生。

王文指出N還可以是前面名詞的修飾語。如：

（7）工人評論的作者，大都是普通工人，他們代表了工人階級的利益和愿望，反映了工人階級的心聲，表現(xiàn)了工人階級誓與改革風(fēng)雨同舟的形象，讀起來親切、感人，有說服力，特別是評論中一些話，讓報社講不好講，就是讓我們工會干部講也不好講。

憑個人語感，上述這個例子沒有下面的表述更易接受：

（7’）工人評論的作者，大都是普通工人，他們代表了工人階級的利益和愿望，反映了工人階級的心聲，表現(xiàn)了工人階級誓與改革風(fēng)雨同舟的形象，（所以這些評論）讀起來親切、感人，有說服力，特別是評論中一些話，讓報社講不好講，就是讓我們工會干部講也不好講。

這樣的表達似乎更流暢一些。那為什么會出現(xiàn)上例這樣的句子呢？為了說明問題，我們把北京大學(xué)CCL語料庫中這個例句的前后文更完整地引用如下：

（7”）這就使系列評論進一步引起了全省人民的注意和關(guān)心，充分地發(fā)揮了系列評論的作用。群眾評論群眾愛。系列評論發(fā)表后，在全省各地引起了強烈反響。不少地、市、廠礦、大專院校的報紙全文轉(zhuǎn)發(fā)或摘發(fā)了五篇評論，各單位的黨委宣傳部都作了學(xué)習(xí)系列評論的決定、擬出了討論思考題。編輯部不斷接到讀者的電話和來信，贊揚系列評論搞得好。省總工會干部張進祿、梁志剛來信說：“讓群眾自己在黨報上說話，自己教育自己，這是民主的體現(xiàn)，也是黨的群眾路線的發(fā)揚光大。工人評論的作者，大都是普通工人，他們代表了工人階級的利益和愿望，反映了工人階級的心聲，表現(xiàn)了工人階級誓與改革風(fēng)雨同舟的形象，讀起來親切、感人，有說服力，特別是評論中一些話，讓報社講不好講，就是讓我們工會干部講也不好講。”

這段話討論的主要對象是“系列評論（就是系列的工人評論）”，可以說“系列評論”是整個段落的話題，“讀起來親切、感人，有說服力”前面省略的是“工人評論”，“工人評論”是段落話題的“工人評論”，而不是“工人評論的作者”的“工人評論”，所以這里省略的并不是前面名詞的定語。

王文還認為N還可以是事件，所舉出的兩個例子是：

（8）東拉西扯，一無所成，徒使將士浴血，喪師辱國，回想起來，實深愧痛！

（9）當(dāng)時，演出隊伍組成了浩浩蕩蕩6輛車的車隊，聽起來蠻氣派，可一看那6輛車就讓人泄氣。車都是找各單位贊助來的，有卡車，有轎車，有公共汽車，就是沒有一輛是新的。

先看例（8）。首先要說明的是這里的“回想起來”和其它的例句并不是同類的句子，雖然都是“V起來”?？梢愿鶕?jù)前面的N是不是后面A的主語對這個句子進行鑒定。試比較：

（10）臭豆腐，聞起來，（臭豆腐）臭，吃起來，（臭豆腐）香。

（8’）東拉西扯，一無所成，徒使將士浴血，喪師辱國，（這些）回想起來，（我們）實深愧痛！

“V起來”句應(yīng)該符合N即是前面V起來的受事又是后面A的主語的條件（曹宏2005），而例（8）顯然不是。但這類句子也是靠省略和前面小句銜接的，省略的成分都可以補充出來。

再看例（9）。例（9）的“聽起來”用在轉(zhuǎn)折關(guān)系的復(fù)句中，“聽起來”的意思是表面上是這樣、好像是這樣，往往蘊含著實際不是這樣的意義。這里“聽”的動詞義是很微弱的，后面又出現(xiàn)“一看那6輛車就讓人泄氣”，又用了“看”，那究竟前面的信息是聽來的還是看來的呢？可見此句中“聽”的詞義是虛化了的，這個句子和前面的例句也不是同一種類型。但這類句子也是靠省略實現(xiàn)銜接的。

再如：

（11）你為什么不把所有的問題都擺出來，再一個個地進行歸類，逐類逐個進行解決呢？雖然作起來不是很容易，但都是必要的。（自擬）例（11）這個句子的“作起來”前省略的成分是前面的幾個小句，可以用“這些”進行概括，這種類型屬于是概括回指中的零形回指。（王秀麗2012）

靠省略和前面小句實現(xiàn)銜接而又類型有別的，再如（均轉(zhuǎn)自王曉凌文，但有補充）：

（12）然而我們的體會是：這些權(quán)力看起來（人們）很過癮，（這些權(quán)力）講起來（人們）很開心，（這些權(quán)力）貫徹起來（人們）很費心，（這些權(quán)力）落實起來（人們）很傷心。

（13）開始，曲寨人感到很不習(xí)慣。但時間不長，這些文明用語瑯瑯上口，講起來響亮，（文明用語）聽起來（人們）舒服，很快在全村普及。

這一類句子的特點在于前面的N是不是后面A的主語，但也都是靠省略和前面小句銜接的。

四、結(jié) 論

銜接是篇章語言學(xué)的重要概念，有其特定的內(nèi)涵，不能認為把舊信息與新信息連接起來的成分都有語篇銜接功能。語境性是語篇七要素之一，密切聯(lián)系語境也是語篇語言學(xué)的重要方法和基本原則。（徐赳赳2010）在一個語言片斷內(nèi)孤立地研究語篇銜接得出的結(jié)論可能是不很準(zhǔn)確的。

注 釋

①本文的例子除兩個自擬外，都引自王曉凌（2012），進行了重新編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