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復:不合時宜的『盜火者』

周昂

一

1919年，嚴復咬牙切齒地說道：“以年老之人，鴉片不復吸食，筋肉酸楚，殆不可任，夜間百服藥不能睡。嗟夫，可謂苦已！”“世間如有魔鬼，則此物是耳。”晚年嚴復被鴉片折磨得苦不堪言，每天進餐都面紅氣喘，甚至連走幾百步路的力氣都沒有了。病根是三十多年前落下的，那是他人生中最黯淡的一段時光。

1879年，嚴復從英國留學歸來，次年進入李鴻章的北洋水師學堂執(zhí)教。他用了九年時間才當上“會辦”（相當于副校長），而此時，與他一同畢業(yè)于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的同學們早就紛紛成了北洋水師的艦長、分艦隊司令員。

時間久了，嚴復摸到了一些門道：“當今做官，必須內(nèi)有門馬，外有交游，又須錢鈔應酬，廣通聲氣，兄則三者無一焉，何怪仕宦之不達乎？”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難題。還有一點嚴復沒有提，在當時的官場中，沒有一個本土授予的功名，就意味著得不到多數(shù)人的承認。

為了前途，這位海歸不得不回過頭來，走上無數(shù)士子望而興嘆的“正途”—科舉?？梢贿B四次，嚴復都名落孫山，連個舉人也沒考上。

仕途不順，情緒消極，嚴復開始沉溺于鴉片。他托人從上海買來上好的土膏，一日三次，抽得十分講究。嚴復不是不知道鴉片的危害，1895年，他曾大聲疾呼禁食鴉片，可他本人卻始終不能克服煙癮。

路越走越黑，嚴復一度無奈地自嘲道：“當年誤習旁行書（西文），舉世相視如髦蠻?！弊挚p里，老大帝國與世界的距離正越拉越遠。

1895年發(fā)生的另一件事情眾所周知：大清在甲午戰(zhàn)爭中敗給了彈丸小國日本，北洋水師全軍覆沒。當時在大清擔任總稅務司的英國人赫德，對海軍的問題看得透徹至極：“海軍之于人國，譬猶樹之有花，必其根干支條，堅實繁茂，而與風日水土有相得之宜，而后花見焉；由花而實，樹之年壽亦以彌長?！眹缽蜕钜詾槿?。

中日開戰(zhàn)前，北洋水師的腐敗已經(jīng)達到了令人觸目驚心的程度。一些軍艦常年不做保養(yǎng)，“僅供大員往來差使”；官兵中尋花問柳者大有人在；練習打靶時，靶船不動，預先測量好距離，自然百發(fā)百中，不過是應付上級檢查而已；派系斗爭也滲透到每個角落，戰(zhàn)事打響后，甚至“有若干命令，船員全體故意置之不理”。洋務派從西方移植過來的鮮花，在大清這棵腐爛的大樹上凋零、死亡。

1895年3月，嚴復的《辟韓》一文已經(jīng)將矛頭犀利地對準了一切問題的終極，他說：“西洋之民，其尊且貴也，過于王侯將相，而我中國之民，其卑且賤，皆奴產(chǎn)子也?！比缬袘?zhàn)爭，西方人是為了自己的權(quán)利而戰(zhàn)，而中國人只是為了主子而戰(zhàn)，勝負不是明擺著的嗎？他還說，自秦以來，中國的君主都是“最能欺奪者也”，唯有人民，才是“天下之真主”。

事實上，“民貴君輕”之類的思想，孟子也曾提出過，為什么在中國無法推行？嚴復在《論世變之亟》中闡釋道，那是因為人民沒有自由，在這種環(huán)境中出產(chǎn)的，只有失去獨立思考能力的順民。因此，所謂“中體西用”，明顯就不符合時代的節(jié)拍。嚴復打了一個比方：牛的身體是用來負重的，馬的身體是用來奔跑的，“未聞以牛之體，以馬為用者也”。將西方的技術(shù)嫁接到一個專制愚民的體制上，結(jié)果只有腐爛失效而已。既然要學習西方，嚴復以為，必須“以自由為體，以民主為用”，這才是西方富強的精髓。

二

甲午戰(zhàn)爭后，嚴復得到了英國人赫胥黎的演講稿《進化論與倫理學》的全文，并著手翻譯“進化論”的部分，定名為《天演論》。他在書中說：“吾黨生于今日，所可知者，世道必進，后勝于今而已”，畏難茍安，只能亡國滅種。1898年6月，《天演論》的出版引起全國轟動。

盡管身為“進化論”的盜火者，但在社會變革一念上，嚴復從來不是一個激進者。他常引用英國“社會達爾文主義之父”斯賓塞的一個論斷—“民之可化，至于無窮，惟不可期以之驟”，以為進化過程和軌跡由客觀環(huán)境決定。他反復強調(diào)，當今中國最需要的是“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將百姓從幾千年的蒙昧淵蔽中拉出來；倘若在中國已成病夫的情況下，用藥太猛，只能讓情況更加惡化，導致速死。這個道理，在一個情緒漸趨激烈的社會里，不是每個人都會理解的。

“日拱一卒，不求速成，道路雖遠，行則必至?！眹缽拖嘈胚@個道理。

嚴復的漸進改良主張，付之于政治制度，表現(xiàn)為對君主立憲的極力推崇。他曾在《群學肆言》中總結(jié)人類社會的演進之路，第一個階段是“奴虜之于主人”，然后是“專制之君上”，再后面就是“有限之君權(quán)，又繼之以立憲之政柄”。也就是說，分步驟地將權(quán)力還于人民，才是“天演”的正確路徑。

辛亥革命爆發(fā)前，嚴復無可避免地卷入立憲運動。1905年，他應上海青年會邀請演講西方政治學，其演講稿《政治講義》后來成為立憲運動時期影響最大的理論著作之一。1909年，他又陸續(xù)出任憲政編查館二等諮議官、資政院議員等職。

然而，在清政府的改革之路越走越窄時，嚴復又明顯覺得事不可為。他在資政院會議上動不動就早退，屢屢受到其他議員的批評。1910年，他被清廷授予“文科進士”，卻“泊然無所動”。

這種冷熱相纏的感情注定是矛盾的。1911年9月底，嚴復應邀為中國第一首國歌《鞏金甌》填詞，在清廷危亡關(guān)頭，他寫下的依舊是“帝國蒼穹?！?。

數(shù)天后的10月10日，武昌炮聲一響，嚴復的歌詞一如反語，成為了大清的殉葬品。10月30日，清廷接連頒布“準開黨禁”“實行憲政”“審議憲法”等三諭，嚴復惋惜地說：“如果一個月前做到這三條之中任何一條的話，會在清帝國產(chǎn)生什么樣的效果??！”

三

1911年12月，嚴復作為福建省代表南下參加“南北和談”，同行的特使唐紹儀等人一上車就把辮子剪了，嚴復則依舊蓄辮明志。唐紹儀在和談中主張共和，嚴復大為不滿，回了北京就向袁世凱告狀：“唐紹儀非議和也，乃往獻江山耳！”嚴復不知道，袁世凱此時也被清廷在和談中的曖昧態(tài)度弄得心神不寧，“民國總統(tǒng)”對他的吸引力已經(jīng)越來越大。

有人問嚴復，清政府腐敗至此，為何還不劃清界限？他說：“今日政府未必如桀，革黨未必如湯。”這句話背后，頗有“明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無奈。事實上，嚴復自己也明白，“朝廷累次失大信于民”，革命軍此次絕不會輕易息事寧人，形勢早已不是他能夠左右的了。

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誕生。嚴復發(fā)現(xiàn)，當年自己對于革命后果的擔憂，一一變成了現(xiàn)實。革命只不過趕走了寶座上的皇帝，卻沒有趕走人們心中的皇帝。中國很快陷入到“新居未建，而故居已拆”的尷尬境地。民初政黨林立，幾乎所有人都試圖逐鹿權(quán)柄，而非和衷共濟?！岸胃锩焙芸毂l(fā)，政局動蕩再次引發(fā)了社會動亂。這些顯然是嚴復所不愿看到的。

面對混亂的局面，嚴復幾乎是冒天下之大不韙，說道：“天下仍須定于專制，不然，則秩序恢復之不能，尚富強之可岐乎？”他依然認為，中國需要有一個權(quán)威主導，徐行立憲之事才是正途。

1915年，袁世凱稱帝之心已經(jīng)昭然若揭，他派楊度幾次三番找嚴復，勸他參加其登基專用機構(gòu)籌安會。雖然不贊同共和體制，但是嚴復對于復辟一事還是有疑慮的，他覺得君主之威早已掃地，貿(mào)然復舊只能亂上加亂。楊度勸他：“某既知共和國體無補救亡，即不宜茍安，聽其流變”，“此會宗旨，止于討論國體宜否，不及其余?！睂τ谑姑袠O強的嚴復而言，這兩句話無疑很能打動人。第二天，人們在籌安會發(fā)起人名單上，赫然見到了嚴復的大名。一位“進化論”的盜火者，卻一心回到過去，這無疑是一個天大的諷刺。

盡管嚴復在矛盾的心態(tài)下，并沒有參加籌安會多少實際活動，但復辟幫兇的惡名卻是坐實了。當時，天津的《廣智報》上刊登了一幅漫畫：袁世凱頭戴冠冕，身披龍袍，端坐正中，四方畫著四條狗，分別代表籌安會“四大將”，其中之一便是嚴復。對于“走狗”這個稱號，嚴復苦澀道：“我狗了不狗，走也要走的。”

嚴復真正想要實現(xiàn)的愿望，并沒有多少人明白。直到袁世凱陷入全國一片聲討時，嚴復依然癡心不改地認為，此時分化袁世凱的權(quán)力，修訂約法，以為立憲的基礎(chǔ)，正逢其時。

百年后，很多人都將嚴復從新到舊的轉(zhuǎn)身視為一種倒退，實際上，這更像是嚴復對兩個割裂的歷史時期進行的接駁。

四

洪憲帝制結(jié)束后，嚴復淡出政壇。列名籌安會的狼狽經(jīng)歷，令他在晚年失去了往日呼風喚雨的影響力。

此后，他把大量的精力放在評點《莊子》上，他說：“莊生在古，則言仁義，使生今日，則當言自由、平等、博愛、民權(quán)諸學說矣?！彼噲D從傳統(tǒng)文化中尋找通往現(xiàn)代文明的因子，這其中蘊含著他畢生經(jīng)歷背后的一種深沉的思考。

有學者將嚴復的西學東漸之旅稱為“悖論”，即單獨移植西方一項東西，缺少相應的生存環(huán)境則不能活，但全部移植實際上又是不可能的，猶如把牛完全變成馬一般。沿此思路，可見中國現(xiàn)代化的難題所在，和辛亥革命之后的共和之殤。

嚴復晚年的努力，就是挖掘傳統(tǒng)，實現(xiàn)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用斯賓塞的話說就是：“相其宜，動其機，培其本根，衛(wèi)其成長，使其效不期而自至?！笔聦嵣希皩じ币彩悄且淮咳嗽陲L雨之后的共同選擇。在他們看來，過去才是孕育未來的最好載體，盡管很多人將這稱為“保守”。

對于晚年的境遇，嚴復多少有些落寞。1920年他回到家鄉(xiāng)，說道：“還鄉(xiāng)后，坐臥一小樓，看云聽雨之外，有興時，稍稍臨池遣日……槁木死灰，唯不死而已，長此視息人間，亦何用乎？”但是他也說：“以此卻是心志恬然，委心任化?！?/p>

在嚴復之后，既有革命者在他早年介紹的“進化論”的啟發(fā)下，用血與火推動“進步”，又有以梁漱溟為代表的新儒家，繼承他晚年的思想，繼續(xù)著接駁古今中西的嘗試，辛亥往事，未完待續(xù)。

1921年10月27日，嚴復在福州去世，臨終遺言：“須知中國不滅，舊法可損益，必不可叛?！彼哪贡?，刻著四個大字“惟適之安”。只要適合便好，這是嚴復畢生的智慧。

編 輯/高翠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