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功秦
超越左右激進主義
——從中道立場理解中國的改革和發(fā)展
蕭功秦
編者按:進入二十一世紀的十余年,世界局勢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中國在全球格局中的位置也有所改變,國內在政策方向、社會治理方式上也發(fā)生了一些理念上的調整。某種意義上,1990年代中期左右之爭所糾纏的理論問題,已經或者正在被后來的社會實踐所證實或證偽;而不斷變化的現(xiàn)實,也在促使知識分子不斷調整著自己的思考方式與說話姿態(tài)。一些知識分子表面上看似乎發(fā)生了立場的巨變,但其實自有其自身的內在邏輯和經驗支持?;厥资嗄晁枷胙葑?,每一個親歷這些思想討論的人,都會有不少感悟與慨嘆。本小輯組發(fā)的就是四位當事人結合自身社會體驗與心路歷程所寫的文章。
自中國進入改革時代以來,就存在著兩種激進主義思潮,一種是要回到毛澤東時代去的左翼激進主義,另一種是主張全盤西化的自由主義的右翼激進主義,雖然它們在十年前已經逐漸在中國的社會生活中被邊緣化了,然而,隨著中國改革中出現(xiàn)的困境與矛盾日益突顯,它們重新在社會上活躍起來。如果不能及時進行進一步深化的改革,化解社會矛盾,而是固步自封,一旦改革進入鎖定狀態(tài),矛盾將進一步激化,長此以往,中國有可能在左與右的激進主義——民粹主義的夾攻與沖擊下,陷入嚴重的危機與陷阱。
正因為如此,只有理性地推進大膽的改革,鼓勵各地進行改革嘗試,克服本文后面要談的中國模式的五大難題,加強民生建設,重建公民社會,培養(yǎng)社會的多元整合機制,才能化解社會矛盾,逐漸實現(xiàn)中國從權威政治到憲政民主的發(fā)展。
從南方講話到二十一世紀初的這十年,更具體地說,從1992年到2003年,曾經有一個思潮相對比較平靜的時期,鄧小平南方講話后的市場經濟大潮中,原來受激進自由主義思潮較大影響的知識分子,在市場經濟迅速發(fā)展中重新看到了中國進步的希望,中國經濟發(fā)展的同時,蘇東激進的政治與經濟上的休克療法失敗的惡果也越來越顯露出來,多數知識分子放棄了激進立場,走向務實、理性與溫和化,激進的西化自由思潮也逐漸走向邊緣化,不再具有八十年代后期在知識分子中的強大影響力。
另一方面,鄧小平以強調反左為基調的南方講話發(fā)布以后,老左派也逐漸失勢。原教旨主義左派意識形態(tài)官僚曾經在中國政治生活中有影響力的政治勢力,也同樣走向邊緣化。雖然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在極少數知識分子中出現(xiàn)了所謂的新左派,社會上失利階層中也有若干“極左派”人士在活動,他們把改革看作是“資本主義復辟”,把開放看作“向帝國主義投降”,但他們的圈子很小,在社會上基本沒有什么影響。
可以說,自南方講話以后十年,即1992年到2003年,左右兩極激進思潮都處于邊緣狀態(tài)。中國進入了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發(fā)展時期。鄧小平實現(xiàn)了穩(wěn)健的改革派執(zhí)政的目標,此后的執(zhí)政中心通過成功的經濟轉型與經濟發(fā)展,實現(xiàn)了“去兩極沖突化”的歷史過程。在南方講話后的新威權體制下,與上世紀八十年代政治參與熱情高漲相比,人們對政治關注度相對降低了,這種普遍的政治淡泊心態(tài),有利于具有市場經濟現(xiàn)代化導向的威權政府在較少受到社會干預的情況下,從容地、穩(wěn)定地進行改革與社會轉型。南方講話后十年,總的趨勢是,左右兩極政治勢力的邊緣化,政治上實現(xiàn)了“新權威主義化”,知識分子心態(tài)溫和化、大眾政治興趣淡泊化、官員決策的非意識形態(tài)化,大體上概括的就是這個時期的特點。
我曾認為,從此以后,以中間派技術官僚為基礎的開明的新權威主義得以從容地推進深入的改革與經濟發(fā)展。中國有可能在開明的新權威體制下,通過經濟發(fā)展與公民社會重建,逐步實現(xiàn)向未來憲政民主政治的軟著陸。
然而,近年來,中國模式在造成經濟發(fā)展的同時,也產生一系列深刻的社會矛盾,腐敗問題,貧富分化問題,國富民窮問題,社會不公問題越來越引發(fā)社會大眾的不滿。社會大眾、知識分子與學者,對中國前途的焦慮感又開始增加了。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再次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第一種激進主義:極左“文革”勢力重新在社會與網絡中抬頭
這一社會思潮的核心觀念,就是把鄧小平改革開放看作是“資本主義復辟”,把中國現(xiàn)在的發(fā)展中的問題與矛盾當作“資本主義”來批判,他們以晚年毛澤東文化大革命作為解決中國問題的根本選擇,從根本上否認改革開放的大方向。極左派內部又有老左派與新左派,前者以部分懷念計劃經濟時代的老干部為主,可以稱他們?yōu)樽蟮摹耙庾R形態(tài)原教旨主義”,他們指責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決議“背叛了毛主席路線,必須翻案”。
除了老左派人士,社會上還有一些新左派,他們最早是以從國外受左翼社會主義思潮影響而回國的留學人士為主,把后現(xiàn)代主義、西方左翼的法蘭克福學派理論、毛的“文革”理論與左翼理想主義結合在一起,從學理上把中國當下的問題與矛盾當作“資本主義復辟”來解釋,我把他們稱之為學院中的文化浪漫主義者。
相當一部分民眾,由于對當下中國現(xiàn)實的失望與不滿,有一種樸素的對毛時代的浪漫懷舊心理,這些浪漫主義表現(xiàn)為把“文革”美化,他們心目中的“文革”理想制度都是他們浪漫心理的投射與移情,相當于馬克思所批判過的“中世紀的牧歌社會”,完全脫離現(xiàn)實與時代發(fā)展。
從當下的情況來看,社會上層有一些堅持原教旨主義立場的極左派老干部,中層有一批在大學任教或留學歸國的新左翼知識分子,底層又有著多年來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或失利的底層民眾與“絕望階層”,而某些極左派網站又在其間起到聯(lián)絡溝通、宣傳動員與整合作用。
在相當一個時期里,部分官員把這種左的言論錯誤地看作是對付西化自由派的民間“積極力量”,而對“文革”左派的言論與行動則予以自由放任。這種民間的極左潛流乘機占據了“反資本主義復辟”的話語權。由于這些“文革”極左派人士從左的方面占領了革命話語優(yōu)勢,以“忠于毛澤東”為護身符,官方職能部門有“投鼠忌器”的顧慮,迄今為止,此股極端“文革”思潮已經發(fā)展到尾大不掉之勢,可以斷言的是,隨著社會存在的各種不滿情緒的上升,它在今后某一時期出現(xiàn)更為強大膨脹的趨勢是大有可能的。
第二種激進主義:主張激進西化的自由派重新活躍
這種思潮認為,西方的民主是一個天然符合人性的好制度,這一套制度完全適用于所有民族,只要移過來就能用,就像雨衣披在誰身上都能避雨一樣具有普世性。當年孫中山曾認為,正如中國人要想把鐵路造好,當然就要采用最新式的火車頭一樣,中國在推翻專制后,理所當然地要直接采用西方多元政治。孫中山認為,多元議會政治在西方發(fā)明要三百年之功,而我們中國取過來就能用,何樂不為?當代中國的激進自由主義也以同樣明確的語言,表達過同樣的意思,在他們看來,自由、民主、人權如同科學一樣,放之四海而皆準。因此,只要把那些完美的、符合理想的而又在西方實踐中證明行之有效的多元政治直接搬過來,一切問題就能迎刃而解。這是一種把西方民主體制浪漫化的右的激進主義。
這種民主觀念的誤區(qū)就在于,完全不考慮西方民主體制與西方的經濟、社會、文化是一個有機整體,多元民主體制需要在一系列復雜的文化社會經濟政治條件的支持下,才能有效運行。中國在發(fā)展初期,完全不具備承載多元民主政體的社會經濟與文化條件,移入的結果只能導致中國陷入嚴復當年所說的“舊者已亡,新者未立,倀倀無歸”的脫序狀態(tài)。
自2008年開始,由于自由派對政府處置的一些事件的不滿與國際上對此類事件的關注,原先處于邊緣狀態(tài)的激進自由派開始重新活躍。近來年國際上頻繁發(fā)生了“阿拉伯之春”、“茉莉花革命”,以及中國目前的改革停滯與社會矛盾積累,都進一步刺激了原先已經溫和化的自由主義思潮重新轉向激進方向。
兩種激進主義絕不是知識分子與少數憤青在網絡上或茶杯里的風波,左右兩種激進主義都有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它們通過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對中國當下發(fā)展中出現(xiàn)的腐敗、貧富分化、社會不公與官僚主義,作出了簡捷明了的、通俗大眾化的解釋。激進左派把所有的一切貧富分化與社會不公的消極現(xiàn)象,均簡單地解釋為“資本主義復辟”,他們認定,只有發(fā)動再一次“‘文革’式的大民主”才能解決官僚腐敗問題。另一方面,右翼激進主義者則把這一切歸因于西式的普選民主沒有到位。他們都以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來吸引大眾,形成左與右的民粹主義政治勢力。雖然理論上似是而非,但左右激進主義思潮均可以方便地迎合人們不滿社會現(xiàn)狀的心理,取得話語制高點。相反,體制內的一些理論家卻抱殘守缺,在理論上、觀念上無所作為,失去了對新鮮事物的感知力與創(chuàng)造力,提不出鮮活的、有針對性的、有說服力的解釋。
從當下中國的社會心態(tài)來看,人們普遍缺乏方向感,許多人對前景悲觀。企業(yè)家、中產階層、部分官員中近年來越來越膨脹的移民潮原因很多,至少表明,社會上對前途迷茫悲觀的情緒正在蔓延。
如果說,以“整體性解決”為主旨的政治激進主義正是與政治上的完美主義相聯(lián)系的話,那么,漸進的變革態(tài)度正是以非完美主義的價值觀作為前提的。所謂的非完美主義,不同于激進左派與右派,漸進改革者是以一個民族在適應環(huán)境挑戰(zhàn)過程的中長期集體經驗,以及試錯的經驗論哲學作為基礎的。漸進改革者,即中道的理性主義者的基本信念是,真實的社會,是神魔混雜的,但是可以通過經驗試錯與改良,變得更好些的。好的制度是歷史的產物,是按某種方向嘗試,逐漸找到適應的辦法,漸進地接近目標。好的秩序是從舊社會內部生長出來的結果,生長的過程只能是一種漸進的過程,這種思想認為,世界上的問題沒有一勞永逸的解決,任何進步都是不完美的,有缺陷的。人世間永遠不會有絕對的完善,人類在爭取進步的過程中,只能做到“兩害相權取其輕”就很不錯了。正是基于這一認識,經驗主義拒絕終極目的,拒絕完美主義地、畢其功于一役式的整體地解決所有問題,主張漸進地、逐步地逼近目標,一步一步前進。只有在尊重現(xiàn)存秩序的歷史連續(xù)性的前提下,漸進地求得新機制在舊機體內的生長,才能實現(xiàn)中國的富強、社會的公正、大眾的安康與現(xiàn)代化。在中道理性看來,所謂的頂層設計,也只是從現(xiàn)實社會改良到一個相對更好的社會的具體手段,而絕不是根據完美的烏托邦理想社會的施工藍圖。
為什么我們不能運用我們的理性與知識,如同工程師設計工程藍圖一樣,設計出一種最符合我們愿望的制度?為什么我們必須通過試錯的方式,來逐步實現(xiàn)一個比較好的社會?這是因為,我們的理性能力對于理解極端復雜的社會是遠遠不夠的,我們也不可能掌握足夠的信息與知識來進行判斷,采取何種途徑可以克服現(xiàn)存社會的各種障礙,正因為社會的極端復雜性與理性能力的有限性,這就使我們面臨如同想走出迷宮的小白鼠一樣的困境:小白鼠面對復雜的迷宮,它沒有足夠的理性判斷能力,也沒有足夠的知識與信息,但它仍然成功地實現(xiàn)了走出迷宮的目標,它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通過不斷地碰撞反彈,即通過試錯過程,找到走出迷宮的路徑。
在與激進自由派與激進左派的論爭過程中,溫和的漸進主義的立場可以概括如下,它主張在保持現(xiàn)存體制的歷史連續(xù)性與秩序穩(wěn)定的條件下,通過漸進的經濟與社會發(fā)展最終走向民主政治。經濟發(fā)展,社會多元化,公民社會建設與民主政治文化的發(fā)展,是一個序列關系。在這一過程中,歷史上形成的整合秩序的政治權威,傳統(tǒng)的文化整合力與對人心的聚合力,均是實現(xiàn)穩(wěn)定秩序與漸進發(fā)展的重要保障。漸進主義的務實理性主義,主張在尊重歷史上已經存留的傳統(tǒng)的歷史連續(xù)性的基礎上,通過穩(wěn)健的變革,逐步地擺脫舊秩序,向民主憲政的新秩序軟著陸。中道理性主義認為,支持民主有效運作的社會文化條件,必須在社會內部發(fā)育成熟,才能迎接全局性的民主選舉制度的到來。因此,在經濟起飛以后,進一步發(fā)展民生,培育與發(fā)展公民社會,逐步推進基層民主,讓社會發(fā)展多元自主的試錯機制,在自由爭論中發(fā)展寬容的政治文化,必須先于選舉民主的推進。所有這些都是為其推進提供相應的社會文化條件。
就其反對左與右的激進主義偏向而言,溫和的漸進主義也是一種務實的“中道理性主義”。就它強調通過試錯的學習過程以獲得新的發(fā)展路徑而言,它的思維方式是經驗主義的。經驗主義者,相信一個民族在發(fā)展過程中所采取的制度模式,不是理性設計的結果,而是無數代人的集體經驗的產物。事實上,從歷史上看,中國的帝制文化與法制傳統(tǒng),是中國人在農耕經驗條件下的集體經驗,而西方的民主體制與法制文化,也是西方社會近代工業(yè)文明發(fā)展與本民族傳統(tǒng)的結合。如果說,左與右的激進主義把現(xiàn)存秩序視為理想社會的障礙,那么,中道理性主義,就其對傳統(tǒng)秩序作為發(fā)展的杠桿這一點而言,在哲學上也可以稱之為新保守主義,因為在中道理性看來,這些傳統(tǒng)制度與文化,作為一個民族的集體經驗,不但是秩序的基礎,而且還起到轉型的杠桿功能作用。新保守主義是從功能意義上理解傳統(tǒng)制度與文化的功能的,秩序的可控制性,是新保守主義最重要的價值。
鄧小平“摸著石頭過河”的思想,從根本上說,就是基于人類理性能力的有限性與信息知識的有限性,通過試錯反彈來找到通往中國現(xiàn)代化路徑的經驗主義思想。鄧小平是中共歷史上第一個最深切理解“試錯”對于人類社會進步的重要性的政治家,他在南方講話中表示,“證券、股市這些東西究竟好不好,允許看,但要堅決地試,搞一兩年對了,放開;錯了,糾正,關了就是了。關也可以有多種辦法,可以留一條尾巴,沒有什么大不了的?!编囆∑绞怯迷囧e反彈的方式,擺脫教條主義建構理性主義的先驅者與思想開拓者。他的思維方式更接近經驗主義,在他看來,社會主義的具體目標也是可以不斷在實踐中修正的、不斷改變的。只要我們有一個導向性的價值,通過走小步、走穩(wěn)步、不停步的方式,就能逐步實現(xiàn)我們的目標。這種“路徑障礙、試錯反彈、循序漸進”的經驗主義思維,現(xiàn)在仍然是我們民族的精神遺產。
當鄧小平重新回到政治中心,他的經驗主義思維,使他堅決反對激進的左翼平均主義,由于他作為“文革”受害者在極左的災難中的親歷,他對左的東西深惡痛絕。如果說,左的建構理性主義成為了一種“宗教”,在“類邏輯”的迷霧中根本無法穿透,那么,樸素的常識理性與經驗哲學則成為他撥開迷霧的明燈,經驗告訴他“左”在黨的歷史上是多么可怕,他多次重申“右可以葬送社會主義,左也可以葬送社會主義,中國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鮮明提出“左是更大的禍害”。直到他生命終結,他都對極左的東西深惡痛絕。
另一方面,經驗主義也使他反對激進的右翼自由主義,他從中共執(zhí)政黨地位對于改革開放的不可或缺這一經驗思考出發(fā),提出堅持四項基本原則。所謂的四項原則,從根本上說,就是確立開明的新權威主義秩序的合法性。這四項原則中的具體內涵已經與毛澤東時期提出的辨別香花毒草的“六項政治標準”的內涵有著重大的區(qū)別(更具體地說,是以奉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馬克思主義,“走市場經濟道路”的社會主義,“堅持改革開放的道路”的共產黨領導與人民民主專政)。另一方面,鄧小平對右的警惕也是出于一種樸素的政治實踐經驗。作為革命元老派,他對“文革”中的“大民主”造成的無政府狀態(tài)記憶猶深,不愿重蹈街頭民粹政治的覆轍;其次,他以其人生經驗與政治悟性,深知一個后發(fā)展國家在經濟起步初期,尤其在執(zhí)政黨尚沒有通過改革給人民帶來實惠以前,在黨的威信還沒有充分建立起來以前,在西式自由主義在民間尚具有強大的話語優(yōu)勢的情況下,執(zhí)政黨極有可能在這種強大挑戰(zhàn)面前處于被動地位,這顯然不利于經濟發(fā)展與現(xiàn)代化所需要的社會穩(wěn)定。貿然實行西式大民主,將會引發(fā)政治參與的爆炸性膨脹,并挑戰(zhàn)執(zhí)政黨的權威。用鄧小平自己話來說:“特區(qū)搞建設,花了十幾年才有這個樣子,如果不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垮起來可是一夜之間啊?!笔聦嵣?,鄧小平認為戈爾巴喬夫并沒有意識防右的重要性,據譯員回憶,鄧小平曾在私下里評價戈爾巴喬夫是“看上去很聰明,其實很愚蠢”。
中國現(xiàn)行體制正是在極左革命造成的“路徑障礙”的困境之下,通過鄧小平采取“摸著石頭過河”的經驗試錯的方式,在排除左與右的激進主義意識形態(tài)思維的過程中,逐漸走出新路來的。在政治領域,我們看到的是,先是體制外的激進自由派活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以后,鄧小平以鐵腕方式使激進自由派整體上被邊緣化,此后一個時期里,黨內左的原教旨主義保守派則活躍起來,鄧小平在南方講話中,一方面否定激進自由主義對改革的沖擊,另一方面,堅決批判向左的激進主義回歸,中國終于做出了正確的歷史選擇,在此后二十年里走出了一條現(xiàn)代化的新路。
鄧小平改革開放后三十年來形成的體制,是在左右兩極勢力逐漸邊緣化后形成的一種新體制,它是從毛澤東時代的全控主義——計劃經濟的舊體制中蛻演出來的,這種現(xiàn)行體制,即所謂的“中國模式”,實際上就是一種“后革命型”的威權體制。其特點是,改革前全能體制的政治資源,如一黨執(zhí)政,國家對傳媒的有效控制,黨政合一系統(tǒng)對社會的有效控制,安全、宣傳、軍隊等國家機器對政黨的效忠,都被轉化為威權體制推進現(xiàn)代化所需要的社會動員與社會整合的工具。它通過引入市場機制,在社會經濟與文化領域實現(xiàn)了有限多元化,把勞動者變成市場競爭者。它又成功地把政治參與控制在低度范圍,社會自主發(fā)育受到國家有力的督導與管控。中國從毛澤東時代的國家全面控制社會的全能體制,轉變?yōu)橥囿w制,從而具有了威權政治的基本特點。
在改革過程中,這種威權體制的行政績效、現(xiàn)代化動員能力、抗擊突發(fā)事件的能力,均遠高于第三世界后發(fā)展國家的軍事強人型威權政治。這種體制的一個極為重要的特點,就是在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上,國家較為強勢,而自主的社會系統(tǒng)發(fā)育程度較低。
這是一種把集權動員與市場競爭巧妙結合的運行模式。中國的強勢國家承續(xù)了革命國家的強力機器,用以保證國家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對社會的有效管控,在復雜的經濟狀況中可以迅速做出決定。在世貿組織的游戲規(guī)則下,在外向經濟中發(fā)揮了競爭優(yōu)勢。中國這種經濟發(fā)展恰恰具有“權威整合—個體競爭”的集群優(yōu)勢。
由于歷史路徑不同,文化傳統(tǒng)與政治生態(tài)不同,它區(qū)別于東歐模式、南歐模式、拉美模式,更不同于歐美發(fā)達國家的社會模式,它并非人們按某種理念人為設計的結果,而是在改革開放的實踐中,在不斷試錯過程中,適應環(huán)境變化而形成的歷史產物。
這種體制在發(fā)展經濟方面有著原先人們意想不到的奇效,美國學者福山認為:“中國擁有非常高質量的權威主義政府。以高壓式的機構和獨特的方式,對民眾的要求負責。中國國民對國家發(fā)展的期待和關心也很高。因此中國的政治體制可以維持一定程度的支持率。從這一點看,中國的體制并不像其他阿拉伯國家那樣脆弱?!?/p>
中國改革已經進行了三十年,為什么十年前已經逐漸邊緣化的左右激進主義思潮,在現(xiàn)實生活中重新崛起?這與中國強國家—弱社會的結構特點有關。由于社會自治并沒有隨著改革開放與經濟發(fā)展而相應成長起來,在八九政治風波后,公民社會組織的自主性被當作不利于政治穩(wěn)定的異質物而受到嚴密控制與緊縮,由于社會力量太弱,這種體制缺乏社會力量發(fā)揮社會多元整合的功能來實現(xiàn)善治,“強國家—弱社會”體制的劣勢也同樣越來越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概括而言,改革中期的我們面臨了五種難題。
所有的威權體制,都難以避免威權精英階層的自利化傾向,這是人類社會面臨的共同難題,然而,后革命型的威權政治在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上,屬于“強國家—弱社會”型結構。國家強勢,社會弱勢,社會對官員的制約力本來就很弱,而革命政治文化中,本來就缺乏體制內的權力監(jiān)督機制,這兩個因素相迭加,必然出現(xiàn)體制與體制外在對權力制約上的雙弱結構。即體制內先天地缺乏制約權力的制度安排,體制外由于社會弱,也沒有制約的能力。
正因為如此,在“強國家—弱社會”結構里,官員腐敗可以借助于權力庇護網結構而如虎添翼。這種權力庇護網結構的特點是,腐敗官員與公安、檢察、司法系統(tǒng)之間,在官員與上下級職能部門的朋黨之間,在他們執(zhí)掌的權力與黑社會之間,形成勾結起來共謀利益的關系。權力結構中的上下級之間,上級作為保護人,與下級作為被保護人,形成恩主庇護——扈從效忠關系。在某些官員的把持下,特有的司法與檢察系統(tǒng)也得以參與到庇護體制之中,這樣,就有可能在某些地區(qū)形成上、下、左、右之間的全方位的庇護網政治。保護人、效忠者、黑社會分子與地方監(jiān)督與司法機構之間,以地方官員為中心,形成依附性的四環(huán)結構。這種威權庇護網支配的環(huán)境里,腐敗行為的收益極大提升,違法犯罪成本與風險極大降低,于是腐敗會越演越烈。
應該說,如果不存在著國家干預,單純的市場經濟下的自由放任,本身就存在著這樣一種兩極化趨勢,即擁有資本、技術、知識與權力者,要比沒有這類稀缺資源的人們,更容易在市場條件下得益,自由放任的市場條件下的貧富分化,是競爭性市場經濟的自然現(xiàn)象。幾年前,上海浦東陸家嘴湯臣公寓每平方的價格達十五萬元,這一平方米就相當于當時全國一個農民七十六年不吃不用所掙的平均所得收益的總和。這個鮮明的對比正是市場經濟下的兩極化的一個例證。
而且,在強國家—弱社會的結構條件下,權錢勾結導致社會不公現(xiàn)象,更難以受到自主的社會力量的有效監(jiān)督,有權勢的政府官員,與在權力保護下獲得巨大利益的企業(yè)家,例如某些房地產老板與煤老板,兩者容易形成權錢交易的互利關系。政府的強勢,使這一體制最為關鍵的因素,即有權階層與財富階層之間的分利性結盟關系難以被社會所制衡。這種結構性弊端特別表現(xiàn)在管理層收購政策的實施后果上。上世紀九十年代后期,國有體制轉制過程中的“管理層收購”政策,雖然客觀上對擺脫轉型經濟困境有積極意義,但也造成了原始積累式的貧富兩極分化。中國當下煤老板財富之多、生活之糜爛、人數之眾,令國人側目。
正如學者指出的,在國家行政權力支配下,土地供給價格不斷攀高,而原先已經積累了大量財富的有權勢者,利用壟斷優(yōu)勢進而轉向房地產,其結果是,炒房的高收入使這些富人錦上添花,居民住宅價格也不斷相應提升,低收入者根本購不起房屋,中等收入者購房成本加重,權錢結盟造成的分利化,嚴重影響社會健康發(fā)展。當下的兩極分化,是以這種分利集團與低收入的普羅大眾之間的收入不斷拉大的剪刀差為基礎的。
中國屬于強國家—弱社會體制,政府可以利用自己的強大動員能力來發(fā)揮其稅收潛力,來實現(xiàn)強化行政力量的目標,而民間社會對此的制衡能力很弱。根據陳志武教授的研究,去掉通脹的因素,從1995年到2010年中國政府預算內的財政稅收累計翻了10倍,而城鎮(zhèn)居民收入只增長2.2倍,農民收入只增長1.7倍。另一組數據是,國力增加21%,而行政費用卻增加到了27%。當今中國各地政府的巨額三公消費在社會上引起強烈的不滿則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河南某貧困縣只有二十個職工的審計局的新辦公樓居然有三千平方米,該局的家屬樓每人可分到二百平米的住宅。這樣的事實并不是少數。
從經濟上說,造成目前社會財富分配嚴重失衡的主要體現(xiàn),就是中國極為龐大的行政公務支出。以政府費用在國家財政支出所占比例看,有的專家甚至估計可能會達到37.6%。這與世界上多數國家此項開支均未超過10%形成了強烈對照與反差。
據專家披露,近年來,“三公”年消費額高達數千億元人民幣,其中還不包括國家公職人員的個人收入總額。龐大的財政支出的根本原因就是吃國家財政飯的公職人員數量異常龐大。中國的“官”、“民”比例早已大大高于改革開放之前。即便是在十多年前1998年,也只是四十人養(yǎng)一名“官”,而今天已變?yōu)?6∶1。在中國每年一次的招考國家公務員的活動中,都會出現(xiàn)成百上千人去競爭一個職位,這就從一個側面折射出中國政治體制中的弊端。權力與高稅收使公務部門成為直接受益者。雪上加霜的是,如此龐大的三公開支,既缺乏透明的財政預算,又缺乏有效的對財政預算使用的監(jiān)督與管理。有外國學者研究認為,中國在財政預算透明度上的世界排名,是倒數第十三位。
據報道,中國科學院報告顯示,2010年中國宏觀稅賦占GDP的比重為34.5%。按照世界銀行標準,低收入國家宜為13%左右,中上收入國家宜為23%左右,高收入國家30%左右。2010年中國仍屬于低收入國家,但是,稅賦已經達到高收入國家的行列。
貧富差距的拉大,不但中低收入者處境困難,而且連中產階級都有可能因房價猛漲而走向貧困。有一位小企業(yè)經營者提供了這樣一個典型賬本:他的進銷價差20%,即每100元銷售額中有20元毛利。然而,這20元的毛利要交給政府增值稅、附加稅、防洪費等近4元,還必須付給房東房租、支付水電費、支付工資,此外,還要支付職工工資的24%作為社保、5%作為住房公積金,這樣計算下來,每月的必須開支占銷售額的12%,現(xiàn)在剩下區(qū)區(qū)4元了,這4元要上交企業(yè)所得稅0.8元,只有3.2元的凈利潤,即使這3.2元,還要交分紅所得稅0.64,到手的只有2.56元。這也就是說,這位小企業(yè)投入80元資金,得到的只有2.56元的回報,回報率3.2%,還不夠存入銀行定期利息。
整個社會大眾在房價壓力下,在教育費用高漲的壓力下,直接導致社會消費嚴重不足,經濟拉動困難,影響經濟的可持續(xù)發(fā)展。
在強政府—弱社會體制下,有一種強固的觀念,即認為國企是國家安全與體制安全的命根子,任何強化并向國企利益傾斜的政策,從政治穩(wěn)定的角度來說,都被認為是大方向正確的。國企的“非經濟思維”(即從政治角度來考慮經濟決策)的特點,加重了“國有病”的癥候,社會上人們普遍對“國進民退”的趨勢產生憂慮。有些國營制藥廠的辦公樓的豪華程度并不亞于法國的凡爾賽宮,某些國企壟斷公司大堂里的吊燈動輒數千萬元。2011年中石化煉油業(yè)務虧損374億元,而職工費用去年增幅超過23%。從中也可以看到國營壟斷性企業(yè)所造成的實際上的嚴重社會不公。職工福利在不同企業(yè)中實際執(zhí)行上的差異,扭曲了人們努力的方向。
國有病進一步加劇了社會上的“兩極分化”。一方面,有權勢的政府官員與權力保護下獲得巨大利益的企業(yè)家,形成壟斷性的分利集團,雙方結成權錢交易的互利關系。他們在圈地中取得了巨額利益,另一方面,高房價又使中產階級與普羅大眾財富積累困難,這就形成“中國模式”下的兩極分化。
一些壟斷性的國有企業(yè)無須激發(fā)創(chuàng)新意識,提高效率,它們可以輕而易舉地通過國有經營壟斷機制從社會獲得巨利?!缎率兰o》周刊最近披露了一份CRH 2型動車組配件供應商名錄,包括三千多種動車設備的目錄及價格。有些比市場價格高出四五倍。高鐵車廂內僅一個衛(wèi)生間就耗資30至40萬元,一個水龍頭1.28萬元,一個紙幣盒一千多元,坐廁組合居然近十萬元。以至于人們形容高鐵車廂是用金磚鋪出來的。人們自然還會聯(lián)想到如此浩大的開支后面發(fā)生的一切。
自建國以來,社會文化自主生長的能力本來就偏弱,而改革開放以來形成的“強國家—弱社會”威權模式下,由于公民社會缺乏,原先由社會承接的社會功能,如教育與文化,均由強勢國家包下來,國家官僚具有天然的行政化、功利化傾向性,這就使中國的教育、文化等社會精神文化建設方面,受制于行政化官僚約束,而且,強國家體制下,行政官僚體制以政權穩(wěn)定為主要追求目標,這就會以種種方式,來抑制社會自主性的發(fā)育。官場只能按規(guī)定辦事,行政官僚“保姆”對文化教育的強控制,也勢必對社會原生態(tài)的文化創(chuàng)造力產生消極影響。
因為公民社會的缺乏,民間文化缺少自組織的力量,猶如一盤散沙,文化的自生長性沒有發(fā)育起來。這種局面是不利于文化建設的。我們目前的世風日下、家庭倫理危機、誠信危機、道德危機,并不是因為政府宣傳得不夠,而是因為社會自主領域本身整合人的精神和倫理的系統(tǒng),并沒有充分地發(fā)展起來。
上述五大矛盾不斷積累與升級,社會不滿情緒必然會刺激強化左右激進主義思潮的進一步膨脹。這正是近年來原先已經被邊緣化的極左派與西化自由派抬頭的原因??梢哉J為,改革中期面臨的五大難題,是“強國家—弱社會”體制的結構性弊端的表現(xiàn),只有把“強國家—弱社會”結構逐漸發(fā)展為“強國家—強社會”結構,培養(yǎng)社會多元的整合能力,才能逐步“消腫化瘀”,化解改革中期的五大困境。更具體地說,在具有強大公民社會力量的社會里,朋黨性的腐敗政治、貧富兩極分化、國富民窮、國有病、文化創(chuàng)新力萎縮,這些體制弊端,就可以由于出現(xiàn)了有效的社會多元制衡力量而得以克治。
如果社會矛盾不能通過“高頻率低強度的爆發(fā)”方式來化整為零地解決,那么,它們就會通過“積零為整”的方式總發(fā)泄。一旦出現(xiàn)社會危機,就可能導致嚴重的政治參與爆炸,在那種情況下,很可能會出現(xiàn)廣場民粹主義的極度泛濫,這必須引起我們足夠的警覺。
當然,中國發(fā)展中出現(xiàn)的五種難題,從發(fā)展社會學的角度來看,有些是世界各國現(xiàn)代化轉型階段常見的發(fā)展綜合癥的體現(xiàn)(如腐敗、權錢結合、威權自利化、庇護網關系等),有些是發(fā)展過程中出現(xiàn)的路徑依賴所致(如“強國家弱社會”體制下的國富民窮與“國有病”、文化創(chuàng)新力退化等等)。至少迄今為止,它們并非不治之癥。十九世紀初期的英國,十九世紀中后期的美國,二十世紀初期的日本,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香港、新加坡、韓國,也都經歷過貧富兩極分化、壟斷性利益集團、權錢勾結、彌散性腐敗與社會不公現(xiàn)象等各種不良癥候。
事實上,中國社會大多數人并不支持左的或右的激進主義。用我在一次討論會上聽到的一位企業(yè)家的樸素的話來說,中國大多數人希望的只是“公平一點,腐敗少一點,干部管得嚴一點,百姓福利多一點”。大多數國人經歷了“文革”的折騰,也看到了不發(fā)達國家民粹主義民主化的消極后果,既不希望疾風暴雨式的自由民主革命,也不希望再發(fā)生左派鼓吹的“文革”式的平均主義大鍋飯回潮?,F(xiàn)在的中國“沉默的大多數”都是兩極激進主義之間的中間派。用一位網友的話來說,這些沉默的中間派“是推動當前中國朝向改革開放道路繼續(xù)前進的主力軍,他們人數眾多,注重實務,到了今天,其強大已令人不能忽視,相比來說,‘兩極’只占到劣勢,但卻掌握了話語權。相反,廣大中間派與‘兩極’相比,這支大軍不屑于或不大善于造勢而已?!?/p>
雖然,在面對轉型中期的發(fā)展困境時,左右激進主義派往往把上述這些發(fā)展綜合癥簡單地納入到左右激進教條中來解讀。左派要發(fā)動底層再來一次“文革”,右翼的自由激進派則認為移入西方多元民主體制,問題就可迎刃而解。然而,溫和的中道理性主義者認為,擺脫改革的鎖定狀態(tài),有序地發(fā)展公民社會,激發(fā)社會活力,讓地方進行廣泛試錯性的變革,發(fā)展地方自治與基層選舉,讓社會參與對政府的監(jiān)督,逐步化解五大難題,持之以恒,中國就可以形成政府一統(tǒng)整合之外的社會多元整合機制。條件成熟時,中國的憲政民主時代就會到來。
可以說,溫和的改革仍然是大多數國人的共同愿望。中國的問題很復雜,很難辦,誰也清楚,人們希望的只是從體制內部逐漸改良,三年五年后,能見到一些新變化,大家也就滿意了。只要持之以恒,走小走,走穩(wěn)步,不停步,在試錯中找到適合的路徑,中國總會迎來更美好的未來。
其實,在中國社會生活中,即使出現(xiàn)壟斷性的利益集團,也并不可怕。事實上,自改革開放以來,每邁出一步,都會遇到保守派與既得利益集團的反抗,從分田到戶到廠長負責制,都有著利益集團從中作梗或抵制。然而,只要上有中央政府下定決心,下有廣大民眾支持,利益集團的保守勢力并非一定要通過革命或發(fā)動民粹主義的社會沖突來解決。事實上,這種民粹主義不但不能造成好結果,而且會讓不受人民控制與制衡的機會主義政客為所欲為,最終給民族造成誰也無法預料的深重災難。在這一方面,中國人比其他任何民族都有更切身的體會。三十年的改革開放與經濟發(fā)展,中國已經出現(xiàn)人數眾多的中產階級,或中等收入階級。他們是中間派的主流。他們作為主流的中堅力量,是溫和、務實改革的堅定支持者,用一個普通白領的話來說,只要讓人們看到前進的希望,人們不但不會起來造執(zhí)政黨的反,而且會積極支持執(zhí)政黨的前進政策。
正如本文前文所指出的,中國轉型期五大難題的產生原因,關鍵還是與“強國家—弱社會”的結構性弊端有關。由于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路徑所限定,強勢國家在推進經濟改革的過程中,并沒有帶動自治性的社會發(fā)展,社會組織的缺位,造成的結果是,由于威權體制沒有社會力量的制衡,官員更為有恃無恐。朋黨化自利化傾向更為膨脹,腐敗更為不受約束,兩極分化、國富民窮、國有病與社會創(chuàng)新力退化等現(xiàn)象均與此有關?!皬妵摇跎鐣斌w制在面對社會矛盾緊張的情況下,“大維穩(wěn)”模式又進一步抑制社會自主組織的正常發(fā)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重建公民社會,形成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新格局,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出路。健康的公民社會,也是社會緩沖機制。正是從治本的意義上來說,需要不失時機地培育、發(fā)展公民社會,發(fā)展社會自治組織,通過公民社會來發(fā)展國家“一統(tǒng)整合”之外的另一種解決社會矛盾的新機制,社會自治組織實施協(xié)商與監(jiān)督功能,可以幫助政府化解矛盾,維持社會穩(wěn)定,減輕國家威權作為唯一整合功能實施者的沉重負擔。公民社會的作用,是矛盾“化整為零”的機制,是一種多元整合的機制。發(fā)展公民社會同時,要發(fā)展地方自治,讓地方在探索宏觀社會發(fā)展路徑上,有更大的自主試錯的自由。
大一統(tǒng)體制的危險在于,以整齊劃一的方式來抑制社會地方與民間的自主性,使這種多元整合能力無法在社會上存在。缺乏多元整合,一旦陷入危機而要改革時,國家就會面臨“上作而下不應”的處境,發(fā)展社會內部的多元試錯,是克服這種困境的必由之路?!盀蹩彩录背霈F(xiàn)重大轉機,中央肯定了廣東省的做法,深圳珠海多種超前性試驗,蘇南模式,溫州模式,沈陽防爆器材廠的首例破產,山東諸城小型國有企業(yè)改制,局部地區(qū)的嘗試與探索,均可以看作小規(guī)模的多元試錯的成功例子。
從權威主義向民主政治良性發(fā)展,需要以下條件配合才能實現(xiàn):一,從制度層面看,制度創(chuàng)新速度快于腐敗速度,法制對社會整合起到較大的影響。二,從社會經濟層面看,社會下層向中產階級化發(fā)展的過程較為健康,有足夠的參政空間與市民社會支持民主的政治發(fā)展。三,從政治文化層面,公民在權威體制下受到相當程度的民主訓練。這就為以后實現(xiàn)民主政治提供了社會化的條件。
因此,發(fā)展公民社會是走向民主的必要前提。公民教育的發(fā)展,公民社會的發(fā)育,公民理性的培植,將有利于社會下一步的民主轉型。在保持執(zhí)政黨執(zhí)政地位的歷史連續(xù)性與正當性的同時,保持政治穩(wěn)定下的社會多元化,從多元化的成果中來吸取政治穩(wěn)定的社會資源,使中國可以漸進地走出威權主義,走向憲政民主政治。正因為公民社會與社會自治具有如此重要的作用,國家不應該是公民社會的對立面,而應該是培育公民社會的園丁。
要心平氣和地、理性地看待中國當下現(xiàn)實,三十年來,中國所做的一切正是符合現(xiàn)代化邏輯的。執(zhí)政黨人現(xiàn)在所做的,正是后發(fā)展民族正在經歷的工業(yè)化過程,這一過程既有令世界贊譽的成績,也有著百年轉型的陣痛。中國成功地與全球化接軌,實現(xiàn)的是自洋務運動以來中國未完成的富強事業(yè)。三十年的成就,從百年的長焦距來看,即使從全世界各國的現(xiàn)代化歷程比較來看,并不比當年處于同一發(fā)展階段的英美發(fā)達國家現(xiàn)代化做得差。做得不錯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原因之一,是后發(fā)優(yōu)勢,國外的先進技術、管理經驗與已經形成的高水平生產力,本來就等在中國的“家門口”,可以被直接引接過來。中國只要對外開放,并實現(xiàn)市場經濟的制度變革,就意味著讓整個國家接受全球化帶來的“涓滴效應”的實惠。長期貧困環(huán)境中形成的生存能力與對美好生活的渴求,能迅速把中國人納入到現(xiàn)代化經濟競爭的潮流中來。
原因之二,是革命造成的組織化力量與體制,一旦被用來作為現(xiàn)代化的動員轉型的工具,這筆政治遺產就可以發(fā)揮相當正面的作用,各地搞對外加工區(qū)時,“野戰(zhàn)軍”式的動員力確實令世界瞠目。
原因之三,中國是統(tǒng)一的超大型國家而不是碎片化的國家。在上述兩個條件形成以后,超大型統(tǒng)一國家就會形成對現(xiàn)代化有利的規(guī)模效應。而人口紅利與中西部的勞動力與資源向中心地區(qū)的流動,在相當一個時期內,可以承受現(xiàn)代化初期“極化效應”的陣痛,又能為發(fā)展中的中國進入“涓滴效應”階段提供市場條件。
如果我們能放棄完美主義的心態(tài),從百年的長時段來看一個民族的社會變遷,用一種更寬容平和的心態(tài)來看,每一個時代的政治精英只能做成歷史讓他做的一件特殊的事情。如果我們要求處于一個民族發(fā)展初期階段的政治精英,去做超越他的歷史條件與他的視野的事,很可能是一種不自覺的完美主義的要求。
從人類歷史來看,歷史為每一代政治家提供的機會是相當有限的,每一代精英都有他的歷史局限性。在發(fā)展初期,許多政治家可能壓根兒沒有考慮到去做工業(yè)化與經濟發(fā)展以外的其他的事。首先,這是政治精英出于適應他所處的特定政治環(huán)境生存中的需要;其次,發(fā)展中的民族并沒有成熟的民主政治文化,作為他立身行事的精神資源;第三,他們對西式民主可能導致的政治參與膨脹與“井噴”,有著本能的擔心;第四,作為務實的管理者的生活經驗,使這類政治家把自己努力的重心放在工業(yè)化上,他們也可能因此種技能才被歷史機緣選中。等等。
總之,種種政治、社會、歷史、文化與個人因素結合起來,造成他們的非民主的發(fā)展取向。然而,這種發(fā)展型的威權政治,在動員現(xiàn)代化與整合社會方面,恰恰成為一個民族百年渴求的夢想——經濟起飛與繁榮所需要的條件。特定時代需要的是一種特殊的“工程師”思維,而不是悲天憫人的詩人思維,或全才式的高瞻遠矚。正是這種思維方式造成了他們的成功,也造成了他們的歷史局限性或“不完美”。然而,也許正是這被完美主義者認為的局限性,恰恰是這一階段得以走向下一階段的必要條件。當然,隨著經濟的發(fā)展,民主需要在一定的社會條件下逐步成熟,新的政治精英將取而代之。然而,后一類精英同時又具有另一種歷史局限性。歷史就是這樣變化發(fā)展的。
盡管左的還是右的極端派都具有其消極性,然而,在一個正常的社會里,左右思潮的多元存在,卻可以對社會的進步與良性發(fā)展作出自己的獨特貢獻。在社會正常發(fā)育的過程中,永遠需要左翼所強調的公平,也永遠需要右翼所強調的個人權利與自由。在多元社會里,左派、右派與中間派的良性互動,形成社會思潮與價值的多元化,恰恰是民主憲政的必要條件,三者的互動可以起到積極的均衡作用。知識分子思想多元化,與社會多元化相結合,則是中國民主發(fā)展與民主的有效運作必不可少的前提。更具體地說,自由派以自由、人權、民主法制社會為訴求,而新左派則以經濟平等為訴求。新保守主義以秩序穩(wěn)定為基本訴求,這種三足鼎立無疑將豐富中國政治發(fā)展變化的色彩,也是有效的憲政民主的基礎。
在這一現(xiàn)代化的理想邏輯中,國家應該起到積極的作用。但國家則需要在不斷變革中保持完成不同時代歷史使命的能力。后發(fā)展的大型國家的集中權力及其對社會的干預能力具有兩重性,如果強勢國家與烏托邦主義工程相結合,或者與對外擴張的國家沙文主義相結合,或者變成滿足特殊分利集團壟斷利益的工具,那將是國民的不幸與災難,如果強國家與務實理性相結合,并致力于追求全民的福祉與民主理想目標,用一位國外政治經濟學家的話來說,可以形成一種“服務于美好事業(yè)的強大力量”。
溫和的中道理性主義,或哲學上的新保守主義,主張以試錯與改良的、成本低、風險小的方式,以“沒有最好,只有更好”的務實理性態(tài)度,批判左與右的激進主義,在尊重歷史上形成的權威與秩序的條件下,爭取從傳統(tǒng)體制向現(xiàn)代民主文明體制的轉變。
事實上,正如前文所述,當今中國大多數人應該說都是反對極端勢力的中間派,這本是中道理性主義的優(yōu)勢,然而,中道理性主義成功的關鍵,并不取決于大多人是否支持,而取決于當政者能否有變革的意愿,能否把握歷史給予的并不多的機會。
事實上,社會上許多不滿情緒,一開始與知識分子鼓吹的左的或右的意識形態(tài)并無多少關系,而只是大量城市年輕人在人生命運上受到各種社會制度的打擊,無法發(fā)泄的表現(xiàn)。正如許多國家現(xiàn)代化歷史表明的,在發(fā)生危機后的情況下,左的激進革命話語,或右的自由主義革命話語,往往客觀上為憤青的絕望情緒提供了發(fā)泄的暢通渠道。一旦青年人在左右意識形態(tài)話語中,覺得自己的積怨與宣泄獲得了意義上的升華,就會從非理性的對某種價值信念的鐘情,轉變?yōu)椤袄硇浴睂用娴恼J同,從而成為左右激進主義的信奉者。
大體上可以認為,一個社會的激進浪漫心態(tài)膨脹的速度,與社會危機惡化的程度成正比。一旦這種浪漫心態(tài)所向披靡,它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擊敗一切中道理性,于是“革命”無法阻止。即使這種革命的悲劇后果,被理性的溫和派(例如辛亥革命前的康有為、梁啟超)反復地陳說了千百遍,都無濟于事。到了此時,自稱為被沉默的大多數贊同的中道理性主義,或相對于兩種激進主義而言的新保守主義,將被迫邊緣化,被激進的新一代所唾棄,這是二十世紀初期以來的中國歷史多次證明了的。
中道的理性主義的困難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改革的溫和派可能描繪出一條理想的曲線,但現(xiàn)實中威權政治在多大程度上符合理想的曲線,這將是另一回事,也許這正是歷史上所有的中道理性主義者面臨的困境。在現(xiàn)實生活中,理性并不是不證自明的,更不是永遠百戰(zhàn)百勝的。從歷史上看,由于權力不受約束會導致治國者自我感覺良好,他們有足夠的資源來壓抑社會不滿,也有足夠的能力來壓抑社會自主能力的發(fā)育,使之處于無組織狀態(tài),以此來避免抗爭者對自己構成威脅。另一方面,等到矛盾積累到一定程度,當社會不滿匯聚為不可阻擋的潮流并爆發(fā)革命,歷史將用另一種方式來懲罰這個不幸的民族。
其次,中道理性主義的困境還在于,只有在社會比較穩(wěn)定發(fā)展的情況下,它才有可能成為社會共識的基礎。如果社會矛盾積重難返、社會危機深化,在大眾的焦慮感與挫折感加深的情況下,左右激進主義遠比中道理性主義更有吸引力,激進主義者就會如魚得水。它們都會乘機去爭取話語主導權,雙方會出現(xiàn)拉鋸戰(zhàn),極左派要把社會拉向新的“文革”災難時,就會引起政治中心與社會公眾的警覺,按理說,這將是持續(xù)的改革開放的大好時機,然而,此時的極端右派肯定又會乘機來全面否定現(xiàn)存秩序,于是,政治中心又會出于政治穩(wěn)定的需要,而把歷史的舵轉向另一方向。左派與右派的激進主義總是在這種拉鋸中把社會引向分裂,歷史給予我們民族的寶貴時機也會悄悄流失。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發(fā)展國家的威權政治是最終成為“服務于美好事業(yè)的強大力量”,還是成為變革的保守阻力? 處于困境中的中國人,是否會放棄中道理性,而受左的激進主義或右的激進主義的支配與吸引?這是決定中國命運的關鍵,中道理性主義描繪了一條發(fā)展的理想曲線,但歷史如何選擇,這一切只能交給歷史自身來判斷了。
蕭功秦,學者,現(xiàn)居上海。主要著作有《中國的大轉型:從發(fā)展政治學看中國變革》、《歷史的眼睛》等。
“親歷新世紀中國社會與思想流變”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