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作者的報酬修改權*

文/姚 莉 胡開忠

為了促進社會文化的發(fā)展，各國著作權法均規(guī)定，作者有權從作品使用中獲取一定的報酬。但是，由于在版權交易中往往處于弱勢地位，作者很難獲得合理的報酬。為此，一些國家在立法中授予作者以報酬修改權，以保護作者的經(jīng)濟利益不受侵害。我國在版權交易中也發(fā)生了許多損害作者利益的事件，因此我們應當對作者的報酬修改權進行研究，以完善我國的著作權法。

一、報酬修改權的創(chuàng)設依據(jù)

作為作品的創(chuàng)作人，作者主要從版權交易中獲取一定的回報。在版權交易前，出版商對作者的作品垂涎三尺，為了得到作者的手稿，只能委身與作者談判，此時“作者對作品唯一的權利就是手稿，也就是他用以表達的紙張墨跡。他并沒有任何權利來利用這些文本自身的價值……因為只有出版商才被允許印刷圖書，因此，從字面上來講，作者唯一的權利就是控制該文本的首次出版”。[1]一旦作品出版，作者將喪失對作品的控制權。在版權交易中，與出版商、廣播組織、演出單位等作品使用人相比，作者往往處于弱勢地位。這是因為：（1）作者往往是單槍匹馬談判的個人，而作品使用人往往是財力雄厚的出版商、廣播組織、演出單位等企業(yè)，兩者在經(jīng)濟實力上嚴重不對等；[2]（2）作者需要解決創(chuàng)作的經(jīng)費來源、作品的市場推廣、必要的生活費用來源等問題，因此作者在談判時往往會主動降低作品使用費標準?；谏鲜鲈颍髡咄茈y從作品中獲取合理的報酬。

為了改變這一局面，一些國家在著作權法中創(chuàng)設了作者的報酬修改權。例如，《德國著作權法》第32條第1款規(guī)定：“著作人有權許可他人利用其著作，并有權獲得合同約定的報酬。報酬數(shù)額未確定的，適當報酬視為約定。如果約定的報酬不適當，著作人得要求其合同對方同意修改合同，以給予著作人適當報酬”。也即，作者如果發(fā)現(xiàn)合同中約定的報酬不合理，有權提出變更合同的要求，要求對該報酬的數(shù)額進行修改。從法理上講，創(chuàng)設作者的報酬修改權有如下幾方面的依據(jù)。

1.作者應獲得合理的報酬。這是因為：（1）給予作者合理的報酬可以補償作者在創(chuàng)作作品中的投入。作者在創(chuàng)作作品時需要投入一定的腦力勞動和物質(zhì)條件，法律上給予其一定的報酬可以彌補其投資，使其有動力和激情繼續(xù)創(chuàng)作。[3]（2）獲得合理的報酬可以激勵作者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賦予作者合理的報酬，不僅可以使作者名利雙收，而且可以激勵作者的創(chuàng)作熱情，并促進社會文化的發(fā)展。

2.創(chuàng)設報酬修改權有利于保護作者獲得合理的報酬。作者在作品交易中往往處于弱勢地位，通常難以獲得合理的報酬。如果原合同約定的付酬標準不合理，作者本人也難以提出修改意見。因此，立法上賦予作者報酬修改權，可以使作者在滿足法律規(guī)定的條件下提出修改報酬的請求，法院或仲裁機構將對不合理的報酬數(shù)額進行修改，從而可以糾正合同中的不公平現(xiàn)象。

3.創(chuàng)設報酬修改權符合合同法的原理。當事人之間在訂立合同時，應當遵循公平原則和誠實信用原則。如果一方當事人利用對方當事人無經(jīng)驗、處于困境、欠缺判斷力等因素，而與對方達成明顯不公平的合同時，應根據(jù)公平原則賦予受害方撤銷或解除該合同的權利。顯示公平規(guī)則在性質(zhì)上并非一項獨立的原則，而系公平原則的具體體現(xiàn)。[4]因此，如果版權交易合同中約定的付酬標準顯失公平，則立法上應當賦予作者以修改報酬的權利，以糾正合同中的不公平現(xiàn)象。

二、報酬修改權的性質(zhì)和行使條件

針對合同約定的報酬可能不合理的情況，一些國家已在著作權法中規(guī)定了作者的報酬修改權?！斗▏R產(chǎn)權法典》第L.131-5條規(guī)定：“作者轉讓使用權時如因侵害或對作品收益估計不足，以致遭受十二分之七以上的損失，可要求修改合同的價格條件……計算損害時，應考慮到聲稱損害的作者的作品受讓人的總體經(jīng)營狀況”?！兜聡鳈喾ā返?2條和《西班牙著作權法》第47條也有類似規(guī)定。從上述規(guī)定可以看出，當作者與作品使用人約定的報酬不合理時，作者有權要求修改合同以提高作者的報酬，顯然，賦予作者報酬修改權，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糾正合同中的不公平現(xiàn)象，保護作者的利益。

關于報酬修改權的性質(zhì)，筆者認為它是一種變更合同的權利，在性質(zhì)上屬于債法中的形成權。所謂形成權，是指依權利人一方的意思表示而使法律關系發(fā)生、變更或消滅的權利。形成權賦予權利人可以依一定的意思表示而形成一定法律效果的效力，相對人并無對應的義務，但是需要受到該權利的約束，且容忍其法律效果。[5]形成權的功能，在于權利人能夠依照其單方意思表示，而使已成立的法律關系生效、變更或消滅。

法律上設立形成權制度具有其合理性。合同當事人的交易地位有時并不平等，如果一方當事人因為無經(jīng)驗、處于困境、欠缺判斷力等因素而獲得了不利后果時，則與公平原則不符，法律上應允許當事人自由選擇脫離此種關系。因此，當作者在版權交易中獲得了不利的后果，賦予作者報酬修改權，使其能撤銷先前的約定或對其進行修改，乃是公平原則的要求。

從各國法律的規(guī)定來看，作者享有的報酬修改權在行使時應符合如下條件。

1.作者與作品使用人事先在版權交易合同中已就作品使用的報酬達成了協(xié)議。只有作者與作品使用人已經(jīng)締結了版權交易合同，作者事后才能針對該合同中約定的報酬提出修改的請求。

2.作者與作品使用人所做的報酬約定不合理，明顯損害了作者的利益。關于報酬約定不合理的情形，《德國著作權法》第32條第1款規(guī)定，在報酬數(shù)額不適當?shù)那闆r下，作者可以要求對合同中的報酬條款進行修改。也就是說，如果合同約定的報酬數(shù)額不合理，無論作者是否已受到實際損失，都可以要求對該報酬數(shù)額進行修改。那么，何謂合理的報酬呢？筆者認為，合理的報酬至少應符合兩個條件：一是合理報酬不應低于作者的創(chuàng)作成本。作者在創(chuàng)作作品時需要付出一定的勞動投入和物質(zhì)投入，作者必須獲得合理的報酬來維持生存。[6]因此，作者獲得的合理報酬應當?shù)扔诨蚋哂谄鋭?chuàng)作中的投入，否則將不利于保護作者的創(chuàng)作積極性。二是合理的報酬應不低于市場上類似作品被使用的報酬。如果市場上存在類似的作品，一般應參照其使用報酬來估算作者應獲得的報酬。例如，國際作家、作曲家聯(lián)盟1956 年通過的《著作權憲章》第3章第9條第3款提出了如下的付酬計算方法：“作者應與自己的作品共命運；因此，作者分享作品經(jīng)濟利益的總原則就可以在作者為一方與產(chǎn)業(yè)使用者為另一方這兩者之間的關系中體現(xiàn)出來；在所有可能的情況下，這種做法均應采取占使用作品所獲毛收入的某一百分比的形式，而不問及作品的表現(xiàn)、復制的形式和方式。”據(jù)此，演出行業(yè)通常以演出收入的一定百分比作為付酬的標準，出版行業(yè)有時也以圖書銷售額的一定百分比作為付酬的標準。反之，過低的或不符合行業(yè)慣例的報酬，一般被認定為不合理的報酬。

3.作者可以要求作品使用人對約定的報酬進行修改。如果作者認為版權交易合同約定的報酬不合理，應先向作品使用人提出修改報酬的請求。如果作品使用人不同意，則作者可以向法院或約定的仲裁機構提出修改報酬的請求。由此可見，作者在提出報酬修改權之前，雙方約定的合同是有效合同，該合同只有在被撤銷后才歸于無效。

4.作者應在一定的期限內(nèi)行使報酬修改權。合同的變更涉及當事人雙方的利益，影響交易的安全，而追求交易安全同樣是合同法的立法目標，因此法律上應規(guī)定報酬修改權的行使期限，以督促作者在該期限內(nèi)行使權利。如果作者超過該期限不行使權利，則不能再申請對報酬予以變更。

三、關于在我國著作權法中增設報酬修改權的建議

《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雖以大量的篇幅規(guī)定了作者的各項著作權，但有關版權交易的規(guī)定卻非常簡單。就作者的報酬而言，該法第28條規(guī)定：“使用作品的付酬標準可以由當事人約定，也可以按照國務院著作權行政管理部門會同有關部門制定的付酬標準支付報酬。當事人約定不明確的，按照國務院著作權行政管理部門會同有關部門制定的付酬標準支付報酬?！睆闹锌芍褂米髌返母冻陿藴实拇_定方式有兩種：一是由當事人約定付酬；二是按照國務院著作權行政管理部門會同有關部門制定的付酬標準支付報酬。而在約定付酬中，由于作品使用人往往處于強勢地位，因此約定的付酬標準往往對作者不利。但是，《著作權法》并未賦予作者補救的辦法。例如，“圖書出版難”是我國實踐中經(jīng)常遇到的一個問題，一些出版社往往借機不向作者付酬或少付酬，作者有時也只好放棄報酬。長此以往，這對保護作者利益、促進作品的創(chuàng)作非常不利。

在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第54條規(guī)定了普通合同中當事人的合同變更權：“下列合同，當事人一方有權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變更或者撤銷：（一）因重大誤解訂立的；（二）在訂立合同時顯失公平的。”可見，在重大誤解或顯失公平的情況下，當事人雙方的權利義務極其不平等，經(jīng)濟利益上不均衡，從而違反了公平原則。因此，法律上規(guī)定了受害方在上述情形下的合同變更權，體現(xiàn)了公平原則的要求。版權交易合同也屬于債權合同，合同當事人同樣應遵循合同法規(guī)定的公平原則。如果作品的使用人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地位或作者的無經(jīng)驗等因素，故意降低付酬標準或不付酬，則違反了公平原則，造成了顯失公平的后果。在此情形下，筆者認為，從理論上講，也可以適用《合同法》第54條的規(guī)定。不過，由于《合同法》及《著作權法》均未規(guī)定作者的報酬修改權，因此實踐中并無這方面的先例。

當前我國正在開展第三次《著作權法》的修訂工作，新修訂的《著作權法》應以作者利益為保護重心，兼顧社會公共利益。為此，筆者建議在《著作權法》中規(guī)定作者的報酬修改權，以便使作者在版權交易中能充分保護自己的獲得報酬權。該條文可以設計為：“作者在轉讓著作權或許可他人使用作品時有權獲得合理的報酬。如果合同中約定的報酬不合理，作者可以要求交易對方修改合同。如對方不同意，則作者可以申請人民法院或約定的仲裁機構對報酬數(shù)額進行修改。作者自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變更事由之日起一年內(nèi)沒有行使修改權的，則該權利消滅?！?/p>

在理解該條文時，我們應注意，獲得合理的報酬應被規(guī)定為作者的一項基本權利。在判斷報酬數(shù)額是否合理時，應考慮作者在創(chuàng)作作品時的勞動投入和其他經(jīng)濟投入，并參考國內(nèi)類似情形下使用作品的付酬標準。當作者發(fā)現(xiàn)付酬數(shù)額不合理時，應當先向作品使用人提出，要求對方對報酬數(shù)額進行修改。如果對方不同意修改，作者才能向人民法院或雙方約定的仲裁機構提出修改報酬數(shù)額的請求。人民法院或仲裁機構應首先確定雙方約定的報酬數(shù)額是否合理，如不合理，則應作出變更報酬數(shù)額的判決或裁決。當然，為了維護交易安全，法律上應規(guī)定作者行使報酬修改權的時間限制，即作者應自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變更事由之日起一年內(nèi)行使該權利，如果不及時行使，則該權利消滅。

[1][美]保羅·戈斯汀，金海軍譯.著作權之道：從古登堡到數(shù)字點播機[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33

[2][德]M·雷炳德，張恩民譯.著作權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61

[3]S.M.Stewart.International Copyright and Neighbouring Rights[M].Butterworths, London, 1989：8

[4]曾大鵬.論顯示公平的構成要件與體系定位[J].法學, 2011，(3):12

[5]王澤鑒.民法總則[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105

[6][德]M·雷炳德，張恩民譯.著作權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5：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