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朔
最近,我花了470英鎊買了英國“對折本書社”(Folio Society)所出的《格列佛游記》限量1000本的典藏版,小時候以讀故事書的態(tài)度讀過該書,現(xiàn)在重讀,體會已完全不同。小時候最喜歡看“小人國”和“大人國”的故事,現(xiàn)在覺得“浮島國”(Laputa)及“慧骃國”(Hauyhnhnms)最有深義。
“浮島國”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飄浮在天上,國王及貴族朝廷都在這個浮島上;另外的大部分則在地面上?!案u國”非常重視數(shù)學和音樂這種形式教學,甚至皇帝的食物都切成數(shù)學或樂器圖形,但他們除了數(shù)學和音樂外,別的全都不會,由于不重視應用幾何,他們的房產都建得歪歪扭扭,看不見一個直角,這個國家的首都有一所發(fā)明設計學院,科學家在這里研究發(fā)明許多無用的題目。例如河邊本來有個磨坊,發(fā)明家把磨坊拆了,要在山坡上蓋新磨坊,為了推動新磨坊,則去建一條新運河,如此大動工程,當然一事無成。再例如,有科學家希望用蜘蛛絲來取代蠶絲。科學家這種最理性的人卻變成了最荒唐的族類。
至于“慧骃國”,則是指這個國家是由完美的馬當家,長得和人一樣的動物“雅虎”(Yahoo),是這個國家的下等動物。人和雅虎一樣似乎有理性,不過他們利用理性只擴充自己的罪惡,而那些馬,他們根本就沒有“說謊”、“欺騙”等概念,當然也沒有這種語言,因此要和他們講這種事他們也聽不懂,他們只有友誼和仁慈。他們只講理性,但人類講理性通常都會有正反兩面,常會做似是而非的爭論,但那些馬兒所講的理性,卻沒有欲望私利的蒙蔽和曲解,因此他們講的理性都能增加相互的理解與信任。《格列佛游記》借著“慧骃國”的故事,諷刺了人類雖把理性當口頭禪,但人類的理性有一大半其實是非理性,它也借著“浮島國”的故事,諷刺了當科學家不懂世事,它的害處其實更大。
今天重讀《格列佛游記》,感覺已和小時候初讀該書時大為不同,也體會到“諷刺”這種思想及寫作方式的重要。人們通常會設定出許多正面的總體性概念,如“自由”、“理性”、“科學”、“道德”等,并將這種概念完美化,作為人們的總體方向。但研究思想史的都知道,人類其實并沒有這種完美的總體性方向。它的被完美化只是人們自己的故意曲解,這時候如果有人站出來,諷刺這種美化了的總體概念,他在做的其實是一種“否定性的啟蒙”。
“啟蒙”有兩種,一種是透過美化某種概念而使人被積極性地啟蒙,另一種則是借著諷刺這種美化的概念,讓人們知道它很容易走到美化概念的反面。“啟蒙”的這兩個層面加起來才成為一個整體。這也是越到后來,我越對總體性的美好概念有所保留的原因。研究西方思想史的已承認盧梭的性善論及公意論乃是近代極權主義的鼻祖;更別說當代思想家對啟蒙理性的懷疑。
因此,我對《格列佛游記》的諷刺筆法始終都高度正面評價。該書沒有去宣揚什么偉大的概念,而是以說反話的方式讓偉大的概念暴露其內在的缺點,人們都以為科學家很偉大,但該書卻告訴我們,科學家高高在上,他們偏執(zhí)起來,所造成的壞處更大。人們都以為理性很偉大,但人們所謂的理性卻定義不明,只是用理性為名來合理化自己的貪婪自私。禮教可以殺人,理性可以殺人,自由民主更可以殺人。偉大的概念有流動性,一不小心就滑到了它的反面。
因此,從早期伊拉斯默斯的《愚種禮贊》開始,一直到《格列佛游記》,再到馬克·吐溫的雜論,我對西方的諷刺文章一直有偏好。諷刺作家少了自以為是的傲慢,卻用有點憐憫的態(tài)度,從反面來看世界。它以另一種方式教導人們,使人變得聰明有智慧,最重要的乃是一種謙虛的批判。中國清末有譴責小說這種文類,它是譴責而非諷刺,諷刺在中國文化里是相對不發(fā)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