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刀爾登
《爾雅》成書于西漢,是中國最早的一部詞典。和別的詞典有一點不一樣,《爾雅》是按詞義和事類編排,把意思相同或相近的,放在一起來解釋,比如全書的第一條是“初、哉、首、基、肇、祖、元、胎、 、落、權(quán)輿,始也”,便是說這些詞都表示起始的意思。還有一條是:“殷殷、惸惸、忉忉、慱慱、欽欽、京京、忡忡、惙惙、怲怲、弈弈,憂也?!蔽覀冏x了,未免要想,古人真是麻煩呀,形容擔(dān)憂,要有這么多花樣,我們當(dāng)代人形容快樂,還沒這許多詞呢。
《爾雅》之后又有《廣雅》,一本仿效《爾雅》的詞書,三國時的張揖編撰的?!稄V雅》是對《爾雅》的擴充,收錄的詞很多。如表“取”義的動詞,有“龕,岑,資,敚,采,掇,搴,摭, ,集,摡,扱,摘,府,攬,撈,撟,穌,賴,摣,撩,探,抯,收,斂,捕,汲,有,撤,挻, ,抍,掩,竊,剝,剿, ,捊”等,表示“舉”的動詞也有二十幾個,表示“欺騙”的動詞也是二十幾個,表示“擊”的詞近六十個,如此等等,這是干什么,為什么要這么細(xì)致?我們只用一個“搞”,頂多再加個“弄”字,就什么都說了嘛。 我們會想,古人真是有點傻(順便說一句,《廣雅》中表示“癡”的詞有十個,表示“愚”的詞近二十個),連飛機也沒坐過,卻有三十三個字也形容飛翔。他們對事物,抱著一種什么態(tài)度呢,為什么要給瓶子起幾十種名字?平時咱們讀點古文,最頭疼的,就是意思相近,用詞卻花樣百出,據(jù)說各自有微妙所在,但誰有耐心去體會?現(xiàn)在的顏色專家也掌握些古怪的名字,咱們則只需知道紅黃藍白黑,如需進一步形容,則可說“有點黑”、“很黑”、“賊黑”,而《廣雅》呢,表示“黑”的詞有三十個,是不是因為他們心理陰暗呀?語言,是越簡單越好呢,還是相反?這個問題,沒辦法一律地回答。當(dāng)年掃盲,曾編寫十分簡易的課本,學(xué)生有不高興的,說:“我們只是不識字,又不是不會說話。”我們?nèi)粘Uf話,可以有許多寫也寫不出來的方言詞,一旦提筆,這些詞不能用了,頓覺寒酸。如果有人提議把漢字減少到千字以內(nèi),復(fù)雜的句式一概禁止,大概會獲得多數(shù)人的支持的,因為那樣一來,大家就平等了。
這可能便是正在發(fā)生的事。我偶爾寫點文章,發(fā)覺可用的詞越來越少。一呢,是怪自己從小沒好好學(xué)習(xí),掌握的字詞本來就少,后來天天向上,又忘掉一些詞匯;二呢,是越來越多的詞,被用得沒法用了。比如一個挺不錯的字眼兒,總有人不好好用它,今天給它涂點惡心,明天又把它拽到泥里拖一拖,一來二去,等輪到我使用時,它已經(jīng)混帶著許多不愉快的感覺,成了一個破詞兒了??捎玫脑~越來越少,正好省事,但我有點擔(dān)心的,是語言和頭腦,怕是一回事。我有一次摔到腦袋,半天有苦說不出,便是一種令人擔(dān)憂的證據(jù)。
還有輸入法。我也是用鍵盤寫字的,輸入一個字,后面有詞的提示。誰也不愿意和自己過不去,不管心里怎么想,那些位置在前的詞,總有更大的機會,跑到文本上。要知道,無數(shù)的人都在用同一種輸入法呀。那些位置在前的詞,不管多么好,幾天后就變成了陳詞濫調(diào),更要命的,這是別人替我們選擇的詞,或者說,是我們彼此之間,共同造出的語言環(huán)境,我們再也不用費心于遣詞造句了,我估計,再過些年,輸入法候選框第二頁往后的字詞,就從我們的語言中消失了;當(dāng)然,它們也可以繼續(xù)賴在那里,但是,誰瞧它們呀。
還有別的。比如說微博。微博我還不會用,但它的性質(zhì),我是知道的。微博是好東西,它對語言的影響,大概也不得了。幾十個字,還要大家來聽,勢必要追求響亮的表達。響亮,已經(jīng)是當(dāng)今語言的要義,你寫的東西,如果不能在一秒鐘內(nèi)吸引別人的注意,就永遠(yuǎn)沒機會了。所有那些微妙、曖昧、迂緩的表達,都要開除,只留下最直接、顯豁、夸張、咄咄逼人的,就像賽跑,耽誤事兒的一切,都放在筐里,只不過這一回,沒人再回去取筐里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