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書院位于徐州的一個小巷,小小的門頭。沿階而上,穿過廳堂,是一個方方的院落。正在聽公益講座的人很多,他們沿階而坐,或站在青磚鋪就的地上。清明時節(jié)的雨如煙似霧,敲打在幾朵撐開的花傘上。露天擺放的黑板上寫著“蘇軾與云龍山”的行楷。蒙蒙細雨里,我看到從宋朝的煙雨中走來的是那位不打傘的蘇軾。
蘇軾知任徐州近兩年,與剛剛步入仕途相比,曾經(jīng)的青春豪氣已漸漸消磨,加以心系民瘼,做事也就多了幾分謹慎。但世事偏要和這位學士開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也許是要在人生大風雨來臨之前給他做一些鋪墊。春旱焦禾、秋澇相屬,著實讓蘇軾費了許多腦筋。好在祈雨雨至,抗洪洪退,等到蘇軾被改派湖州即將赴任時,百姓念其恩,都來送行,頌揚道:“前年無使君,魚鱉化兒童?!甭犃诉@話,蘇軾微微一笑:“窮人命分惡,所向招災(zāi)兇。水來非吾過,去亦非吾功?!碧K軾的意思是:苦命人到了哪里,那里的人也會跟著受苦。即使說大水來臨不是我的過錯,那么它的離去也并非我的功勞。
但是他沒有料到,短短幾個月之后,他就被讒言擊中,經(jīng)歷了生與死的考驗。從這個角度說,他送給徐州百姓的那句“窮人命分惡,所向招災(zāi)兇”好像成了心理預(yù)示,也帶有道家無為色彩的自我解脫?!盀跖_詩案”幾乎澆滅了蘇軾所有的夢想,他的人生也似乎到了最低谷。就是在這樣的深思與苦痛中,蘇軾實現(xiàn)了人生最美麗的跨越,從而跳出了“小我”的小圈子,進入與清風明月同在的大境界。
漫步于徐州云龍湖畔的蘇堤路時,遠望云龍山的青翠,遙想在徐州時還未遭大難的蘇軾,不由想起《放鶴亭記》里的句子:“或立于陂田,或翔于云表。”那么,云中鶴的姿態(tài)就是蘇軾自己的姿態(tài)了,上可達九霄,下可立泥土,而泥土也正是飛翔的憑借與歸宿。初中時候?qū)W他的《浣溪沙》,讀“簌簌衣巾落棗花”的空靈、“牛衣古柳賣黃瓜”的淳樸,感覺這是蘇軾刻意營造的鄉(xiāng)野風情和閑適情愫。后來才知道,這是一個知州謝雨路回時候的欣喜與陶醉。把握人生中的小,像腳下的陂田、簌簌的棗花,也就是心的宇宙;淡泊世俗中的大,縱高空的飛鴻、云中的仙鶴,也是愜意的生存。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是蘇軾寫給弟弟的詩句。這是本性中的灑脫,也是人世輾轉(zhuǎn)后的無奈。從蘇軾的經(jīng)歷中,我們似乎可以領(lǐng)悟到,當一個人和一種不期然的苦難無意間相遇,當命運被拉伸延長以致漸近異化,只要靈魂不死,最后得到的肯定是大自由。所以他說“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所以,幾年之后的黃州,夜半醉后回家的他能在“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yīng)”的境況下“倚杖聽江聲”;所以,在酒后的長嘯中,在摔倒在黃泥坂的濁淖中時,他也能享受“草為茵而塊為枕兮,穆華堂之清宴”的舒適快樂;所以,雨天他也不打傘:“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帲瑲w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不打傘,蘇軾就這樣站在可能隨時而至的風雨里,被淋濕的是裸露的身體,被潤澤的卻是孤獨的靈魂。帶著這分裸露的孤獨,蘇軾在多次毫無預(yù)料的流放中被迫遠行,南北東西,留下了數(shù)不盡的途路艱辛,但又在一次次的生命留駐中、在不經(jīng)意的揮灑間留下意味深長的一筆。于是,他所流連的山水,他曾詠嘆的物事,都慢慢凝成了文化的篇章,余緒綿延千年。
(選自《青島日報》2010年5月4日)
【閱讀感悟】
文章題目“不打傘的蘇軾”采用了一語雙關(guān)的修辭手法,表層意義指蘇軾雨天不打傘的個性形象,深層意義則指蘇軾擁有坦蕩做人的率真本性,擁有笑對風雨、處變不驚的曠達心胸。不打傘的蘇軾從宋朝的煙雨向我們走來,他一如既往淡淡地微笑著,灑脫的身形如同云中鶴。不打傘的蘇軾攜人生的一肩風霜向我們走來,他執(zhí)竹杖、著芒鞋輕盈地行走著,飄逸的風采宛若神仙。文章文筆俊逸,感情充沛,哲理深邃,是一篇內(nèi)蘊豐厚的文化散文。本文作者對語言文字高超的駕馭能力和對情理交融的調(diào)控能力,使這篇散文的質(zhì)量達到了一個較高水準。
【惠軍明/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