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人在最緊張的時候,往往會深深地吸一口氣……
呼吸包括一呼一吸兩個動作,其間沒有任何停歇和間斷。這個過程極其自然,不需要我們身體的某個部分特別有意識地來完成它。2009年9月11日凌晨四時,一只手掌突然放在正在開車的林阿龍的右肩上。手掌的力道很重,隔著衣服都能感受到這只手掌傳遞過來的熱量。這一刻林阿龍的呼吸停滯了,那口氣好像凝固了,靜靜地靠在丹田處歇息……他的腳緩緩地踩住了剎車,本田越野車無聲無息地停在240省道的59公里處。車停住的時候,放在他右肩上的手掌離開了。隨即后車門響了一下,他聽見徐展堂沙啞的聲音:“阿龍,下車。”徐展堂拉開車門下了車。林阿龍隨即也熄了火,在拔下車鑰匙的同時,那口一直在丹田處歇息的氣突然躥了出來,林阿龍不由得“啊”了一聲,身體向后一仰,讓這口氣從喉嚨里奔騰而出……
59公里處兩邊都是茂密的旱竹與灌木,密密匝匝,在灰色的晨曦映照下就像厚實(shí)的城墻。遠(yuǎn)處傳來汽車的聲音,在距離59公里處二百米左右的地方漸漸停歇,馬上,那里閃起燈光,是一短兩長。林阿龍走近徐展堂說:“展叔,他們來了。”
徐展堂轉(zhuǎn)身看著林阿龍,目光炯炯像發(fā)情的公牛,充滿了欲望和發(fā)泄這些欲望的渴望。忽然,徐展堂雙手捧起林阿龍的臉,在他臉上輕輕地拍了拍,“阿龍,去拿槍。”
徐展堂說完從口袋里掏出手電筒,舉起來在空中畫了兩個圓圈。對方也用手電筒畫了兩個圓圈。徐展堂笑了,對從后備廂取出AK47的林阿龍說:“裝上消音器了嗎?”
林阿龍無聲地點(diǎn)點(diǎn)頭。
“知道什么時候開槍嗎?”
林阿龍又點(diǎn)點(diǎn)頭,同時打開保險,“當(dāng)你說讓我去吃飯時我就開槍。”
徐展堂收斂笑容,走近林阿龍,“這次不但要把對方的人干掉,我們的人也要干掉?!笨吹搅职報@詫的目光,徐展堂說,“不要這樣看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這時,那邊的人拎著皮箱慢慢走近,這邊幾個手下也從車?yán)锬贸鰞蓚€蛇皮袋放在車前。很安靜,林阿龍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走二百米,只需五分鐘。五分鐘到了,那邊的人也到了本田越野車前。四個皮箱放在地上打開,里面是紅色的人民幣。兩個蛇皮袋也打開了,里面是包成方塊的海洛因。徐展堂走過來翻看著皮箱里的人民幣,在確定錢是真的之后,對那邊領(lǐng)頭的人說:“好,你們把貨拿走吧?!?br/> 那邊領(lǐng)頭的人摘下帽子,“徐老板,按規(guī)矩我們也要驗(yàn)驗(yàn)貨吧?”
徐展堂冷笑道:“在這里只有我的規(guī)矩,要貨拿走,要驗(yàn)貨不行?!?br/> “徐老板,這就是你的不對了……”
徐展堂打斷對方的話:“阿龍,我們該去吃早飯了吧?”
林阿龍的呼吸又短路了。就在一分鐘之前,他聽見了那邊領(lǐng)頭人的聲音。這是他熟悉的聲音。這是寧五原的聲音。寧五原是警察,林阿龍八年前在禁毒訓(xùn)練班上與他相識。這寧五原八年后還是警察嗎?如果寧五原是警察的話,那么林阿龍也應(yīng)該就是那個叫田小田的警察。在呼吸短路的瞬間,他的大腦中出現(xiàn)了無數(shù)肯定與否定。
這是徐展堂販毒集團(tuán)兩年來最大的一筆交易,無論對于林阿龍抑或是田小田都是關(guān)鍵的一天。沒有任何指示讓林阿龍?jiān)谶@筆交易中現(xiàn)身變成田小田,可交易的對方是寧五原。那是他的警察兄弟!同時,這也是兩年來徐展堂第一次開殺戒。難道他知道寧五原是警察?抑或他也知道林阿龍就是田小田?“阿龍,該吃早飯了?!倍呿懫鹦煺固糜行琅穆曇?。
林阿龍閃電般地把槍口抵在寧五原的下巴上:“把手舉起來?!睂幬逶硪欢叮e起了手,他的衣袖落了下來,手臂上蝴蝶圖案的刺青映入林阿龍的眼簾。此時,林阿龍長出一口氣,他明白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了!他是田小田!電光石火之間,剛才抵在寧五原下巴上的槍口已經(jīng)抵住了徐展堂的下巴。
徐展堂大驚:“阿龍,你……”
“不許說話!”林阿龍現(xiàn)在是田小田了!他對依舊舉著手的寧五原說,“你,把他捆起來!”寧五原慢慢地放下了手,慢慢地走了過來,就在他把手伸向背后的時候,田小田左手迅速從褲兜里掏出一把手槍對準(zhǔn)寧五原,“把手放在前面,抽出你的皮帶把他捆起來?!?br/> 寧五原抬頭看了一眼田小田,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解下自己的皮帶,將徐展堂捆了起來?!耙灰阉淖於律??”
田小田沒有理會寧五原的問話,用槍口對準(zhǔn)他?!澳悖√鴰紫?!原地跳!”
寧五原嘴角的笑消失了?!叭绻也惶??”
田小田扣動扳機(jī),兩顆子彈打在寧五原叉開的雙腿中間,濺起一片泥土?!疤?!”
寧五原猶豫片刻,原地跳了起來,隨著跳動,一把手槍從他身上滑落在地。田小田命令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手下把槍撿起來,把寧五原和其他人捆了,并把他們的嘴都堵了。
徐展堂和寧五原的嘴是田小田親手堵上的。在把破布塞進(jìn)徐展堂嘴里之前,徐展堂惱羞成怒地說:“阿龍,你干嗎這么著急?這一切我本來都要給你的……”田小田沒有說話。林阿龍從今天開始不復(fù)存在了。沒等徐展堂把話說完,他直接把破布塞進(jìn)他的嘴里,可能是塞得過緊,徐展堂的臉漲得通紅,眼珠瞪得很大,又氣憤又失望。寧五原看見田小田走過來,主動把嘴張開,神情詭秘地看著田小田,好像在說:你夠狠。田小田讀出了寧五原目光中的含義,心里略有不安,但不妨礙他把破布塞進(jìn)寧五原的嘴里而且用的力氣更大。隨后,他讓手下把寧五原的面包車開過來,把錢和毒品搬上車,再把徐展堂和寧五原等人押解上車,用膠帶把他們固定好并蒙上他們的眼睛。然后,他對兩個手下說:“我也要把你們照此辦理,委屈你們了?!?br/> 兩個手下說:“我們聽阿龍哥的?!?br/> 聽到手下稱他“阿龍哥”,田小田笑了,心里笑了……
田小田把裝著寧五原和徐展堂的車開到隱蔽處,自己開著本田越野車上路了。
太陽升了起來,公路上鋪滿陽光。在68公里處,田小田下了車,坐在路邊一塊石頭上,脫下鞋,從鞋跟里取出一張電話卡放進(jìn)手機(jī)里,撥了一個電話。電話接通了,田小田說:“二叔,我是小田……”
說這句話時,田小田的呼吸又停滯了。直到聽見二叔說“那你回家來吧”,他才悠悠地吐了一口氣。
第一章
雨湖賓館坐落在雞公山下,從外面看樸實(shí)無華,與當(dāng)?shù)孛窬酉嗨?;走進(jìn)內(nèi)部卻金碧輝煌,一派泰式風(fēng)情。賓館只有三層,田小田住在三層最西頭的321房間。這是個單人間,寬敞的衛(wèi)生間里有一個圓形浴缸,水龍頭里流出的水就是聞名遐邇的雞公山硫磺溫泉。
電話鈴響的時候,田小田正躺在浴缸里似睡非睡。他的手機(jī)就放在浴缸邊上,他拿起手機(jī)看了一眼上面顯示的號碼,又把手機(jī)放回原處,閉上眼睛……此時,是他抓住徐展堂和寧五原后的第三天,9月14日下午四時。
手機(jī)又響了一下,這次是短信提示。田小田依舊閉著眼睛享受著溫泉水浸泡身體帶來的那種安逸感。他的臉上泛起細(xì)密的汗珠,他能感覺到,那些碎鉆般的汗珠細(xì)膩溫軟,像單芹的手。田小田仿佛看見單芹走過來,輕輕地?fù)崦哪橗嫛?br/> “單芹……”田小田喊的同時睜開了眼睛,浴室依舊。哪有什么單芹!其實(shí),田小田心里很明白,他是永遠(yuǎn)見不到單芹了。除非他還是林阿龍。他把頭埋進(jìn)水里,想讓自己安靜一會兒,突然,他一躍出了浴池,沖出浴室,跳進(jìn)套房的客廳里。一男一女正要往沙發(fā)上坐,聽見動靜,他們敏捷地轉(zhuǎn)身面對田小田。男的是二叔。女的是陌生人,長得像單芹。
田小田松了口氣,不高興地說:“為什么要這樣,師傅?”
二叔笑道:“小田,你先去穿上衣服咱們再說,好不好?”
田小田這時才意識到自己赤身裸體。不過,他沒有失態(tài),對那位長得像單芹的陌生女人說了聲“對不起”,隨手抓起床單裏在身上后退著回到浴室。幾分鐘后,穿著一套耐克運(yùn)動裝的田小田又來到客廳。他倒了兩杯白開水放在二叔和陌生女人面前,然后在沙發(fā)對面席地盤腿而坐:“不好意思,我這里只有白開水。”
陌生女人伸出手:“我叫肖馳星,是心理醫(yī)生,也是警察。”
田小田淡然一笑:“不論是誰,我都不喜歡不請自到。”
二叔說:“打了電話又發(fā)了短信,你都沒有回信,擔(dān)心你出什么事……”
肖馳星說:“是我要求羅隊(duì)打開門的,對不起。”
田小田說:“這都不是理由?!?br/> 羅明輝,也就是二叔或者羅隊(duì)說:“不談理由了,談?wù)掳伞!?br/> 田小田站起來:“我不喜歡‘對不起’這個詞。在某種意義上,‘對不起’是對錯誤行為的掩飾。”
羅明輝眉頭緊皺:“難到你要我和肖醫(yī)生出去敲門再進(jìn)來?”
田小田臉上的線條柔和了些:“如果你們能這樣做,我們就有了繼續(xù)談話的基礎(chǔ)。”
羅明輝猛地站起來,臉色通紅,甚至嘴唇也有些顫抖。肖馳星走到田小田和羅明輝中間,輕輕拽了拽羅明輝的衣袖。“羅隊(duì),我忘了,您給田小田帶的茶葉還放在我車上呢,我們一起去拿,好嗎?”她說這些話時,用眼神示意羅明輝不要激動。
羅明輝當(dāng)然明白。這個當(dāng)了三十年刑警的男人終于忍住火氣隨肖馳星走出321房間。一出門,他就一拳打在墻上,咬牙切齒。肖馳星笑了,輕輕拍了拍羅明輝的肩膀?!傲_隊(duì),要有自信,是你的東西就永遠(yuǎn)是你的!田小田是跑不掉的?!?br/> 肖馳星的話把羅明輝說愣了。當(dāng)初,這次行動的總指揮曾副局長讓肖馳星一同去見田小田時,羅明輝就持反對意見。還有誰比他更了解田小田呢?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與田小田比父子還親。不過,羅明輝的反對意見在曾副局長的命令面前軟弱無力。
兩個人來到車前,羅明輝打開后備廂才想起自己根本就沒有給田小田帶什么茶葉。肖馳星卻從她的行李箱里取出一盒茉莉花茶遞給他:“據(jù)我了解,田小田喜歡喝茉莉花茶?!?br/> 羅明輝說:“你了解?你是從哪兒了解的?還有,這次讓你來不是讓你做課題的,你要記住,你是醫(yī)生,心理康復(fù)醫(yī)生?!?br/> 肖馳星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我知道我該做什么,羅隊(duì),咱們回去吧。”
321房間房門大開。羅明輝和肖馳星看見了身穿西裝的田小田。田小田微笑著,有些夸張地張開雙臂對羅明輝說:“歡迎師傅大駕光臨?!?br/> 羅明輝愣了一下,隨即眉開眼笑,好像把先前的不快全都忘了。肖馳星卻心里一沉,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她難以想象,也就幾分鐘的工夫,她就看見了兩個迥然不同的田小田。她擔(dān)心可能還有第三個、第四個……
羅明輝沏了一杯茉莉花茶遞給田小田:“吳裕泰的高末兒,嘗嘗吧?!?br/> 田小田接過茶杯,卻沒有喝,他很安靜地注視著玻璃杯里飄著香味的呈琥珀色的液體。這一瞬間,田小田好像忘記了屋內(nèi)其他人的存在,他站起來走到窗前,舉起杯子對著午后的太陽。在陽光下,杯中琥珀色的液體由磚紅色變成絳紫色又漸漸變成棕色。
羅明輝和肖馳星面面相覷……
田小田第一次喝茉莉花茶是在南橫西街。那天他獲得了國家認(rèn)定的A級舞蹈教練證書。
五年前,他剛進(jìn)刑警隊(duì)。嚴(yán)格講,所謂進(jìn)刑警隊(duì)不過是羅明輝的口頭通知。田小田根本不知道刑警隊(duì)的門朝哪兒開。羅明輝把他從大學(xué)接出來后就直接告訴他,從現(xiàn)在開始他就叫林阿龍,一個混跡娛樂場所的混混兒,因打架斗毆被判刑一年的罪犯。
田小田問:“為什么?”
羅明輝說:“沒有為什么!你是一名刑事警察,這是你執(zhí)行的第一個任務(wù)。把林阿龍的角色扮演好,就算完成任務(wù)。如果你現(xiàn)在不想干還來得及,我可以馬上把你送回學(xué)校?!?br/> 田小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干?!?br/> 之后,羅明輝開了一天一夜的車,把田小田扔到北方監(jiān)獄的一間牢房里,告訴他:“一年后的今天我來接你?!?br/> 一年后,羅明輝接田小田出來。在監(jiān)獄外,羅明輝叫田小田的時候,他怔了一下,但還是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了。羅明輝說,能進(jìn)入角色還要能淡出角色,這是優(yōu)秀刑警的基本素質(zhì)之一。
田小田明白了,他所憧憬的刑警隊(duì)生活可能與他無緣了,不過,也許等待他的生活更富于挑戰(zhàn)性,于是他問:“師傅,下一個角色是什么?”
羅明輝說:“舞蹈教練?!?br/> 北京有句老話:東富西貴,南窮北賤。南橫街打頭就是個“南”字,自然就和“窮”字稱兄道弟了。南橫街橫跨半個南城,街道兩旁都是密密麻麻的店鋪,做的全是糊口生意,種類繁多。羅明輝帶田小田來到南橫街西頭,距離牛街很近,牛羊肉鋪也多,在兩個肉鋪中間是一家修鞋配鑰匙的小店,兩扇窄門上各貼一個退色的倒“?!?。
羅明輝進(jìn)屋熟門熟路地說:“大鎖,沏壺高末兒,渴了?!贝箧i應(yīng)聲拎著暖壺出門了。
羅明輝讓田小田坐定后,平靜地說:“他是我的耳目。那次上斜街的殺人案就是他提供的情況?!闭f著掏出五百塊錢放進(jìn)大鎖放在小桌上的錢包里。田小田正想問點(diǎn)兒什么,大鎖拎著暖壺回來了,身后跟著一個面容清秀的女孩兒。
女孩兒和羅明輝很熟,邊沏茶邊說:“大鎖過來拿茶葉我就知道您來了,茶沏好了……”
羅明輝喝了口茶?!跋?!單芹,什么時候嫁人?”
叫單芹的女孩兒臉紅了,嘟著嘴說:“你還是警察大哥呢,怎么說話呢!”說著,單芹把一杯茶端給田小田,“這位大哥,請用茶。你也是警察?”
田小田沒接杯子,反問:“你看我像警察嗎?”
單芹端詳了田小田一會兒:“你不像。羅大哥帶來的人個個都掛相?!?br/> 羅明輝哈哈笑道:“單芹小眼睛還真毒,一眼就看得真真的。他叫林阿龍,藝名阿龍?!?br/> 單芹也笑了,笑得很嫵媚:“還有藝名呀,林阿龍,你是干什么的?”
田小田有點(diǎn)兒茫然,還沒等他說話,羅明輝接著說:“他在一家舞蹈俱樂部當(dāng)教練?!?br/> 單芹說:“羅大哥,我又不是問你。林阿龍,你不會說話呀?你教什么舞?”
田小田看了一眼羅明輝。羅明輝也正看著他。他出了口氣說:“我什么舞都教……”
“真的呀,我正要學(xué)拉丁舞呢。唉,你倒是接著杯子呀,喝茶?!?br/> 羅明輝說:“上回大鎖說你要參加舞蹈比賽,想找一位教練……”
“是呀,就是他呀!”
羅明輝說:“成不?”
“成不成單說,喂,你倒是接杯子呀!”
田小田生在北京,父母是南方人。他從小的生活習(xí)慣都是父母培養(yǎng)形成的。在喝這杯茉莉花茶之前,他只喝白開水,甚至連可口可樂之類的飲料也不常喝。此刻,他看著面前飄著香氣呈醬紫色的花茶猶豫不決。周圍的人都看出了田小田的猶豫。羅明輝知道田小田是嫌杯子臟。大鎖看田小田一身名牌就覺得田小田不會喝這杯茶,禮到了就行??蓡吻鄄还懿活櫟卣f:“林阿龍,你倒是接一下杯子嘛。是不是嫌杯子臟茶不好呀?”
話到這份兒上,田小田連忙雙手接過杯子,同時也看清了單芹的模樣。唇紅齒白明眸細(xì)眉,讓田小田心頭一跳。他感覺自己臉紅了。
單芹自然不知道田小田的內(nèi)心感受,只是說:“喝呀!”
田小田雙手端著搪瓷茶缸喝了一口,一股濃郁的茉莉花香沁入肺腑。他不由得又喝了一口。這回,濃郁的花香轉(zhuǎn)為悠長綿軟的暗香,襲遍了他的全身。田小田真的沒有想到,這樣破的搪瓷缸子、這樣一包碎末式的茶能給他帶來如此的享受!他覺得自己的視線模糊身子發(fā)軟,他看見對面的單芹在晃動,他聽見單芹在問羅明輝吃飯了沒有。羅明輝說這不是來找你們一起吃呀。又聽單芹說糟了,別是大鎖把茶沏濃了,八成這位大哥醉了茶了。聽見這句話,田小田覺得自己滑下了椅子……
還是田小田先開了口:“師傅,大鎖還好嗎?”
“大鎖?”羅明輝腦子里空白了一下,“大鎖……挺好?!?br/> 田小田注意到羅明輝說得有點(diǎn)兒含混。他沒有再問,而是對肖馳星說:“肖醫(yī)生,第一次給我喝花茶的人就是大鎖?!?br/> 肖馳星眼皮跳了一下,“誰是大鎖?”
田小田直視肖馳星,“肖醫(yī)生,你真不知道大鎖?”
肖馳星也直視著田小田的眼睛。此時,田小田的目光奪奪逼人。肖馳星垂下眼簾,想起躺在香山附近精神病院里的大鎖,想起大鎖每天都在反復(fù)說的一句話:花茶……想到這里,肖馳星重新抬起眼簾,“知道。”
田小田嘴角翹了一下,臉上劃過一絲苦笑:“我想,他一定過得很苦?!?br/> 這句話聲音很輕,肖馳星聽得出個中的無奈和痛惜。她知道田小田不清楚大鎖的現(xiàn)狀,但田小田提到大鎖,必定有自己不知道的隱情。在接受對田小田進(jìn)行心理觀察這項(xiàng)任務(wù)后,肖馳星做了大量的案頭工作,和羅明輝來雞公山時,她充滿信心。沒想到一杯普普通通的花茶,讓肖馳星感到自己的功課做得遠(yuǎn)遠(yuǎn)不足。
羅明輝和肖馳星都沒有接田小田的話。田小田用手揉揉眼角:“不說那些了。羅隊(duì),肖醫(yī)生,咱們說正事吧?!?br/> 羅明輝長出一口氣:“是這樣。田小田,徐展堂想見你。”
第二章
第二天早晨,肖馳星獨(dú)自開車來到飯店。
她住在離這里十公里的縣公安局招待所里。羅明輝開始準(zhǔn)備安排她也住在飯店,被肖馳星婉拒了。羅明輝以為肖馳星在為他們省錢,就告訴她不必在乎這點(diǎn)兒錢,還可以近距離觀察田小田。肖馳星說,她要與田小田拉開一些距離,這樣利于工作。
羅明輝說:“那好,按你說的辦。明天你動員田小田去見徐展堂?!?br/> “那你呢?”
“我去趟彌勒市局,是禮節(jié)性拜訪?!?br/>
前臺值班經(jīng)理說田小田去湖邊跑步了。肖馳星來到湖邊,坐在長椅上。湖不大,坐在長椅上就可以看見湖的全景,也可以看見穿著紅色運(yùn)動衣正在湖邊跑步的田小田。
昨天,羅明輝告訴田小田徐展堂想見他時,田小田的手抖了一下,茶水從杯子里溢了出來。羅明輝連忙從田小田手里拿過杯子,又從一旁的紙巾盒里抽出幾張紙巾遞給他。田小田沒有接紙巾,而是用衣袖擦了一下身上的水漬?!胺且姴豢蓡幔俊?br/> 羅明輝說:“你自己決定。”
田小田堅(jiān)決地說:“我不見。”
肖馳星注意到羅明輝失望的目光。
從北京來雞公山前,曾副局長專門就田小田是否能見徐展堂的問題與羅明輝和肖馳星開過一次會。情報部門的人對這次抓獲徐展堂的事件作了分析:兩年前,田小田用林阿龍的身份打入徐展堂的販毒集團(tuán),任務(wù)就是長期潛伏,取得信任,摸清徐展堂販毒集團(tuán)在國內(nèi)的銷售網(wǎng)絡(luò)。據(jù)徐展堂交代,這次毒品交易是最后一次考驗(yàn)林阿龍,如果林阿龍通過了考驗(yàn),就讓他負(fù)責(zé)國內(nèi)的銷售網(wǎng)絡(luò)。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寧五原出現(xiàn)了。寧五原也是臥底。有關(guān)部門在這一點(diǎn)上犯了錯誤,他們以為寧五原與林阿龍是不認(rèn)識的。這是致命的失誤。林阿龍認(rèn)識寧五原。不過,林阿龍還是保持了高度的警惕,他相信寧五原從前是個警察,但他不知道寧五原現(xiàn)在還是不是警察。在這種情況下,他采取了全部抓捕的措施。林阿龍的行動造成了黑吃黑的假象。關(guān)鍵是這個假象被境外毒販認(rèn)可了。由于徐展堂兩年沒有做一單生意,引起了內(nèi)部和外部的不滿,林阿龍的行動無意間迎合了這種不滿,他們認(rèn)為林阿龍接徐展堂的班順理成章。按常理,林阿龍應(yīng)當(dāng)返回境外,這樣就可以掌握更多販毒集團(tuán)的信息,但現(xiàn)在情況卻有點(diǎn)兒微妙……
曾副局長問:“這次繳獲的毒品是真貨還是假貨?”
“真貨。三十公斤?!绷_明輝回答。
“這些貨按時價值多少錢?銷售需要多少時間?”
“批發(fā)價是兩千萬。銷售最短需要十五天?!绷_明輝說,“您真準(zhǔn)備讓田小田回去?”沒等曾副局長回答,他已經(jīng)讀懂了曾副局長目光中的含義,“雖然田小田的行動造成了黑吃黑的假象,可誰又敢保證這個假象能瞞天過海?緝毒是個長期工作,在沒有十分把握的情況下,我不想讓田小田再去冒險?!?br/> 曾副局長沉吟片刻:“那好,把情況向田小田說明,讓他自己決定。給你十五天時間,與田小田交流。其他工作照常。對了,老羅,介紹一下,肖馳星,我們的心理專家,這兩年她一直在關(guān)注田小田。這次她和你一起去……”
一陣風(fēng)讓昏昏欲睡的肖馳星睜開了眼睛。她看見一團(tuán)火在眼前跳動。定睛再看,田小田不知什么時候已來到她面前,笑容可掬,露出一口整齊的牙齒。濕漉漉的頭發(fā)貼在他古銅色光滑的前額上,讓本來輪廓清晰的臉龐多了幾分調(diào)皮。如果肖馳星事先不知道田小田那么些情況,此時此刻看見田小田,難免會有點(diǎn)兒心動。肖馳星其實(shí)才三十歲,不過,在公安機(jī)關(guān)里,在警服的包裹下,女人的特質(zhì)和優(yōu)雅只有回家才能展現(xiàn)。三十歲的肖馳星盡管工作成績斐然,卻還是單身。
肖馳星揉揉有點(diǎn)兒酸澀的眼皮,站起來雙手抱在胸前?!疤镄√铮闩懿降淖藙莺苤{(diào)?!?br/> 田小田把濕漉漉的額發(fā)捋了捋,“你穿警服也很著調(diào)?!?br/> 肖馳星心里不由泛起小小的得意。其實(shí)她一早出門時是穿著運(yùn)動裝的,都走出屋門了,突然產(chǎn)生了要換警服的念頭?;匚輷Q好警服后,又從箱子里拿出一套男式警服帶在身邊。
“田小田,我想,你穿警服也一定很帥。”
田小田不笑了,岔開了話題:“肖醫(yī)生,一大早來,不是專門看我跑步的吧?”
“為什么不能是專門來看你跑步的呢?”
“既然你有這份心,我就再跑一圈給你看看?!闭f著田小田脫下長衣長褲,里面是紅色的運(yùn)動背心和短褲。
肖馳星說:“我剛才看過你跑了?!?br/> 田小田這時已經(jīng)跑了出去,不過他聽到了肖馳星的話,頭也不回地說:“剛才你睡著了?!?br/> 肖馳星再想說什么也晚了,田小田像鹿一樣躥了出去,如同紅色的云在綠水青山間跳躍。就在肖馳星又一次感到心動的瞬間,羅明輝的電話來了,問她進(jìn)展如何。
肖馳星沒好氣地說:“你有沒有時間觀念?我從招待所到飯店一共才不到一個小時!”
羅明輝在電話那頭兒樂了:“有些事情一分鐘就能搞定,比如田小田,要是你一分鐘搞不定,也許就搞不定了。”
掛了電話,肖馳星看見田小田從那頭跑了過來。天呀!他跑得也太快了。繞湖一圈三公里,田小田只用了不到十四分鐘。怪不得羅明輝喜歡他呢,自然,徐展堂也同樣如此。肖馳星這樣想著,拿起田小田的衣服迎了過去。田小田正在看表。
肖馳星把衣服遞給他:“十三分四十三秒。快穿上,小心感冒。”
“我最好的成績是十二分五十七秒。”田小田穿上衣服,“肖醫(yī)生,對不起,我該回酒店了。”
肖馳星說:“我也去,和你聊聊?!?br/> “對不起。”田小田說,“我想一個人待一天。”
肖馳星郁悶了。難道真像羅明輝說的那樣,一分鐘搞不定,就永遠(yuǎn)搞不定了嗎?肖馳星說:“你知道這樣拒絕是不禮貌的嗎?何況,我還是女人?!痹捯怀隹冢ゑY星就后悔得一塌糊涂,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會說出這樣不得體的話。
田小田愣了一下,“我知道你是女人,但我更知道你是警察。”
“知道就好。你也是警察,你應(yīng)該明白這是我的工作。”
田小田面無表情?!拔抑肋@是你的工作,不過我也有我的工作。我真的希望你不要打擾我的工作。肖醫(yī)生,我再說一聲對不起。從我內(nèi)心里講,我真不愿意得罪你這樣一位才貌雙全的女人?!闭f完,田小田腳步輕盈地走了。
肖馳星聽出了田小田話里的潛臺詞。“媽的!”肖馳星嘴里蹦出兩個臟字,同時她也感覺眼睛有點(diǎn)兒酸酸的。
走進(jìn)衛(wèi)生間,打開淋浴龍頭,田小田用冷水沖洗著自己。他閉上眼睛,努力回憶著昨夜的夢境。他夢見了徐展堂,可現(xiàn)在除了徐展堂猙獰咆哮的面容,還有徐展堂指著他哆哆嗦嗦從嗓子眼兒里擠出的“忘恩負(fù)義”之外,田小田什么也記不住了。他關(guān)上水龍頭,慢慢走出衛(wèi)生間,他覺得腳步沉重,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沒有脫衣服。脫了濕衣服換上毛巾浴衣時,他全身顫抖,牙也開始打架……他頭重腳輕步履蹣跚。這一切不妨礙他為自己沖一杯云南小??Х?。以前在清邁,他總是用這種辦法治療感冒。他端著咖啡坐在窗前的椅子上輕呷了一口,清苦的咖啡讓他昏沉的大腦清醒了一些。他發(fā)現(xiàn)玻璃窗上掛滿了水珠,里面起了一層水霧。他伸出手把窗子擦了擦,擦出一塊不規(guī)則的多邊形,透過這塊不規(guī)則的多邊形隨意向外看了一眼,他愣往了。窗外,肖馳星還站在剛才和他說話的地方。她已經(jīng)被雨水淋透了。田小田搖搖頭,雙手撐著窗欞,苦笑像一朵蔫了的花掛在臉上。良久,他轉(zhuǎn)身回到桌前,把杯子里的咖啡一口喝完,穿著浴衣向門口走去,僅僅走了幾步,便一頭栽倒在地上……
田小田又做夢了。不過這次夢境里沒有徐展堂猙獰的面孔。單芹含羞向他走來。單芹問:“你來是找大鎖哥吧?”田小田點(diǎn)頭。單芹說,“他出門了,大概七八天就回來。你有事嗎?告訴我,我會轉(zhuǎn)告他的?!碧镄√锸怯惺抡掖箧i的。上次和羅明輝來過后,他知道大鎖不但會修鎖配鑰匙,還會文身。田小田曾見過寧五原手臂上有一個蝴蝶文身,是訓(xùn)練后洗澡時看見的。寧五原一直用一塊傷濕止痛膏貼在那里,水把傷濕止痛膏泡掉了,露出一只藍(lán)色的蝴蝶,讓田小田嘆為觀止。他不知道寧五原為什么要刺青,他沒有問。寧五原也沒有解釋,只是找了一塊新的傷濕止痛膏貼了上去。不過田小田最后還是問了一句:“這蝴蝶叫什么?”寧五原回答:“枯葉蝶?!?br/> 田小田沒有把想刺青的事告訴單芹。他想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田小田對單芹說:“沒大事,等大鎖回來再說?!闭f完急匆匆要走。過道很窄,與單芹擦肩而過時,單芹身上散發(fā)出的不可言狀的香氣彌漫著田小田的鼻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香氣便襲遍全身,令他心旌搖蕩。田小田對這種狀態(tài)有點(diǎn)兒困惑,咬咬牙走了過去。
推門出來上了大街,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掏出香煙卻沒有火,見不遠(yuǎn)處有個煙攤,正要過去,就聽單芹在身后說:“你也抽煙?”剛轉(zhuǎn)身,單芹把一個打火機(jī)扔過來,“少抽點(diǎn)兒。”田小田點(diǎn)著煙狠勁兒地吸了一口,煙嗆了嗓子,他咳了起來。單芹幸災(zāi)樂禍地笑道,“看你也不會抽,就別抽了?!?br/> 田小田不高興了,盡管他不煩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但聽她說的話心里有點(diǎn)兒煩。田小田白了她一眼說:“會抽不會抽礙你什么事,你要閑著沒事,就讓你家大鎖別抽煙。”
這話把單芹噎了半天,等她想反擊時,田小田早就沒影了……
田小田咯咯地笑了。笑聲讓趴在床尾打瞌睡的肖馳星睜開了眼睛,她驚詫地看著笑意滿面的田小田。這時田小田說話了:“枯葉蝶……”
資料里不是說他不會說夢話嗎?肖馳星按下了手機(jī)的錄音鍵。田小田說:“我……不要……單芹……”
田小田睡眠中的神態(tài)變化萬端,一會兒是單純甜美的微笑,一會兒是愁眉不展的嘆息,一會兒又安詳莊重。肖馳星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怎么也不會相信田小田有這么豐富的表情。真不明白羅明輝為什么選中田小田這樣的人去做臥底。肖馳星想到這里,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她要趁田小田睡眠時和他進(jìn)行一次對話。
把人催眠后進(jìn)行對話的方法,這些年來幾乎是在科學(xué)和邪說之間跳舞,做得好就是科學(xué),做不好就是邪說。肖馳星研究過犯罪心理學(xué),知道很多罪犯往往在青少年時期心理受到過某種傷害,長大成人后遇到了相似的情況,于是痛苦的記憶被喚醒,并導(dǎo)致其產(chǎn)生犯罪意識。比如肖馳星的爺爺,一位久經(jīng)沙場的老革命,在醫(yī)院里當(dāng)著肖馳星的面拉著女護(hù)士的手對肖馳星的奶奶說,老伴兒,你讓我納個妾吧。在場的人目瞪口呆。肖馳星從父親那里知道,爺爺?shù)母赣H是地主,有一妻兩妾。這種生活情景想必給爺爺留下了深刻印象。耄耋之年,意識到生命行將完結(jié),對這種一妻二妾生活的羨慕再也無法抑制,可見人的潛意識是多么頑固。肖馳星很想知道田小田的潛意識中有沒有被傷害的印記。
田小田呼吸均勻平穩(wěn),輪廓清晰的五官讓肖馳星心跳加速。她用瑜伽的腹式呼吸法讓自己安靜下來,摒除雜念,用手輕輕在田小田鼻翼下晃晃。田小田依舊吐氣如蘭。肖馳星輕柔地握住田小田的手說:“枯葉蝶是什么?”
田小田的鼻翼動了幾下,手也動了幾下,沒有回答。
肖馳星說:“我不要單芹?!?br/> 田小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口氣吸進(jìn)去就沒有再吐出來,沒有任何故意憋氣的跡象,與田小田身體相連的體征監(jiān)視儀上,各項(xiàng)指標(biāo)正常。肖馳星把手指按在田小田的內(nèi)關(guān)處,甚至摸不到脈搏。他怎么了?一絲驚慌掠過肖馳星的眉梢,就在肖馳星要去按床頭的緊急呼叫鈴時,田小田長出了一口氣,氣流溫?zé)崞椒€(wěn)。
肖馳星說:“阿龍,展叔來了?!闭f完這句話肖馳星就后悔了。因?yàn)樗l(fā)現(xiàn)田小田睜開了眼睛,警覺地盯著自己,盯了足足有一分鐘。
田小田醒了。其實(shí),在肖馳星說“我不要單芹”時,他就已經(jīng)醒了。他沒有馬上睜開眼睛,閉目思索著他是誰,他在哪兒。
很久以前他也作過這樣的思考。
有一天他去找大鎖時,看見大鎖坐在窄小的房間里獨(dú)自垂淚。田小田不明白有什么事情能讓大鎖如此傷心。接觸大鎖時間長了,田小田知道大鎖曾經(jīng)是稱霸一方的“頑主”,身上傷痕累累。但他不是流氓,他每次出手都是因?yàn)榕鲆娏瞬还降氖隆KM(jìn)了局子,抓他的人就是羅明輝。
羅明輝了解大鎖的心思,他對大鎖說,人家男孩子糾纏單芹,那是正常的,少男少女哪個不懷春?大鎖說,單芹的父母不在,拜托我照顧,我能不出手嗎?羅明輝明白,大鎖喜歡上了比他小十好幾歲的單芹。這是悲劇的開始。大鎖沒有文化。沒有文化的大鎖怎能點(diǎn)亮人生的智慧之燈呢?但這不妨礙他對羅明輝的忠誠。因?yàn)榱_明輝是最關(guān)心他的人。
田小田轉(zhuǎn)身出門,買了一瓶二鍋頭和半斤牛舌頭又回來了,把酒倒?jié)M兩個杯子,對大鎖說:“別的不說。喝!”
轉(zhuǎn)眼酒盡人醉。大鎖紅著眼睛說:“兄弟,我沒出息。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br/> 田小田明白他在說什么,想勸,又無法勸。只有沉默。
大鎖又說:“羅隊(duì)批評我了,說我不是癩蛤蟆,是有責(zé)任在身的人?!笨刺镄√锼菩Ψ切Γ箧i站起來附在田小田耳邊說,“單芹是我監(jiān)視的對象,你別笑。”大鎖很嚴(yán)肅,“別看你是羅隊(duì)的朋友,許多事你不知道。單芹的父母都是毒販,羅隊(duì)一直想抓住他們?!?br/> 田小田問:“你怎么知道的?”
大鎖怪怪一笑:“我不告訴你?!碧镄√镆?,大鎖說,“開玩笑你也當(dāng)真?你不是想刺只枯葉蝶嗎?我給你做?!币娞镄√镉行┆q豫,大鎖說,“怕羅隊(duì)說你剛出來就不學(xué)好吧?其實(shí),刺在上臂誰也看不見,還有,趕上我心里難過的時候才做得好……”
大鎖做活是手工。一針一針,微疼。大鎖一邊做一邊說:“她不理我,去卡拉0k玩。那男孩兒是個黃毛……”
微疼也是疼。田小田的汗下來了。“要收拾他嗎?”
大鎖說:“你還想去監(jiān)獄呀?”
田小田問:“那你算什么?”
大鎖說:“不知道!反正活著心安就好。操心,累。凡事不能一根筋?!?br/> 田小田心想,誰勸誰呀!整個兒本末倒置。
大鎖收拾家伙了,“好,完事了?!闭f著拿起一個圓鏡遞給田小田,“你自己看?!?br/> 田小田看見了臥睡在自己右臂上端的那只枯葉蝶。前不久他查了資料,說枯葉蝶翅里間雜有深淺不一的灰褐色斑,很像葉片上的病斑。當(dāng)兩翅并攏停歇在樹木枝條上時,很難與將要凋零的枯葉相區(qū)別。
“枯葉蝶很乖的,很會藏。好了,這兩天不要洗澡?!贝箧i說著點(diǎn)了支煙,“我有點(diǎn)兒累了?!?br/> 田小田拿出四百塊錢放在桌子上:“你歇著,我走了?!?br/> 大鎖攔住他,把錢塞進(jìn)他的口袋。田小田走到門口扭頭問:“能告訴我嗎,你文過幾只枯葉蝶?”
大鎖沒有回答。
站在大街上,田小田想,我為什么要刺這只枯葉蝶呢?后來,肖馳星說“阿龍,展叔來了”的時候,大鎖和枯葉蝶就都不見了……
田小田睜開眼睛足足盯了肖馳星一分鐘。之所以這樣是因?yàn)樗苌鷼?,這個叫肖馳星的女醫(yī)生用這種小兒科的方法對付他。肖馳星還在進(jìn)行她的談話:“阿龍,你醒了嗎?”
“阿龍還睡著。田小田卻醒著呢!”
可以想象肖馳星的尷尬。不過,她馬上明白躺在床上的這個男人不是等閑之輩,也意識到在這之前她根據(jù)搜集來的信息得出的判斷是不正確的。田小田從床上坐了起來,握住手背上的輸液針頭要拔,肖馳星按住他的手:“等一下,我去叫護(hù)士。”
田小田撥開她的手,拔下了針頭:“你能出去一下嗎?我要穿衣服。”
肖馳星悶聲說:“你穿吧?!?br/> “男女有別,你最好回避一下。”
“我是醫(yī)生,我什么沒見過,我都不在乎你還有什么可在乎的?”
田小田生氣了,臉漲得通紅,伸出手臂指著門外?!拔以诤?。你馬上出去?!?br/> 肖馳星看見了田小田手臂上的那只枯葉蝶?!澳銠M什么,不就是一只破蝴蝶嘛,還怕人看?告訴你,我早就知道你喜歡文身?!?br/> 看到肖馳星生氣的樣子,田小田突然笑了,很古怪的笑。
肖馳星說:“你笑什么?你繼續(xù)橫呀!你以為你是誰!”
田小田不笑了,臉上呈現(xiàn)出困惑的表情。突然,他嗖地一下從床上跳下來,沖到肖馳星的面前,抓住她的雙臂搖晃著,“你剛才說什么?!”
心理醫(yī)生肖馳星見過很多脾氣暴躁的病人,可像田小田這樣侵犯型的還是第一次見到。田小田又一次怒吼:“你剛才說什么?!”
“你松手我就告訴你?!毙ゑY星安靜地說。
田小田松開了手。
肖馳星感到嗓子很干,她使勁咽了一口唾沫。“我說,你以為你是誰?”
聽了肖馳星的話,田小田臉上又浮起古怪的笑,他的身體突然搖晃起來,人慢慢地出溜到地上,呢喃道:“我是誰?我是誰……”
肖馳星扶住田小田:“你怎么了?”
田小田的身體很燙,像一團(tuán)火,肖馳星額頭上出汗了。當(dāng)大汗淋漓的她和聞聲趕來的護(hù)士把田小田抬上床時,田小田喉嚨里響了一聲:“我是誰?”隨即翻了個身趴在床上,竟睡著了。
肖馳星累死了,坐在椅子上長出了一口氣,還沒等她把氣出完,就聽見護(hù)士的驚叫。肖馳星過去一看,也驚呆了。田小田趴在那里,短褲褪到大腿下,結(jié)實(shí)的臀部像兩塊圓石,文身在上面格外醒目:我不是警察。
肖馳星的呼吸瞬間停止,良久,她才吐出這口氣。她伸手把田小田的短褲提了起來,指尖滑過田小田的皮膚,很涼,不像剛才那么燙。她問護(hù)士喊什么。護(hù)士說:“剛才準(zhǔn)備給他打一針安非它明,就看見……嚇了我一跳?!?br/>Vl0sHT/44RlbPqZai6tBxQ== 肖馳星說:“這事要保密。”
護(hù)士打完針走了。肖馳星把田小田的被子掖好,關(guān)上了床頭燈。就在她走到門口準(zhǔn)備離開時,她真真切切聽到田小田在輕聲呼喚:“單芹……”
第三章
徐展堂觀察林阿龍很多天了。此時,徐展堂站在陽臺上,看著在院子里練功的林阿龍。林阿龍練的什么,徐展堂看不明白。他少年時也學(xué)過一些拳法,但林阿龍這套在他看來有些詭秘的拳法總讓他心里不舒服。徐展堂在陽臺上的藤椅上坐下,單芹端來一杯茶。這是一杯花茶,徐展堂掀開杯蓋兒就聞到濃郁的茉莉花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花的香味頓時襲遍全身。徐展堂心中漾起一股說不清楚的滋味。這時,院子里的林阿龍用一個鷂子翻身收式,沖陽臺雙手抱拳,像是對徐展堂表示敬意。不過徐展堂明白,那是給站在他身邊的單芹的。
徐展堂側(cè)目看了一眼單芹,怎么也想不到單子翔和齊蓮漪會生出這樣一個傾國傾城的女兒來!在南橫西街那間陋室里初次看見單芹時他就有這樣的感嘆,就決定把她帶回來。這個決定是臨時作出的,他的合伙人強(qiáng)烈反對。理由是,單子翔和齊蓮漪都是徐展堂親手殺的。徐展堂付之一笑,他殺單子翔和齊蓮漪是因?yàn)樗麄兪蔷斓呐P底。如果不殺他們,徐展堂和合伙人還能活到今天嗎?
發(fā)現(xiàn)單子翔和齊蓮漪是臥底很偶然。那年有一個從內(nèi)地跑過來的毒販認(rèn)出了他們。徐展堂這才明白為什么這幾年每次行動都失手。殺他們之前,他在齊蓮漪的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照片,是個三四歲大的女孩兒。照片后面有一行字:單芹。攝于1988年,南橫西街。
徐展堂把這張照片舉到單子翔和齊蓮漪的面前?!澳銈兙瓦@樣死了,難道就不為這孩子想想?”單子翔一言不發(fā),而齊蓮漪眼角淌下了淚水。徐展堂說,“其實(shí)給誰干不是干,只要你們和我一起干生意,我既往不咎?!?br/> 單子翔冷笑:“說那么多廢話干什么,動手吧?!?br/> 徐展堂很是為這兩位可惜,以他們的才智和膽識,比他任何一個手下都強(qiáng)。他那時都有讓他們接班的念頭。但是各為其主,只有成全他們了。徐展堂敲打著照片:“你們記住,我會讓這個單芹成為警察的對手?!?br/> 單子翔額頭青筋暴突,齊蓮漪眼里燃燒著火焰。單子翔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br/> 徐展堂把單芹的照片放進(jìn)錢夾里:“可惜,單芹將來是龍是鳳是老鼠,你們都見不到了?!?br/> 單子翔和齊蓮漪死后,徐展堂并沒有大張旗鼓地宣揚(yáng)此事,以警告那些企圖與警察合作的人。相反,他把這兩個人的骨灰存放在清邁的慧明院里,還派人去北京的南橫西街看了還在上學(xué)的單芹。他沒有把單芹接過來。徐展堂認(rèn)為讓這個女孩兒在相對清貧的生活環(huán)境下成長,能夠使她得到一些磨練。但他對單芹的教育是下了本錢的,他讓人好好照顧單芹,若有閃失決不饒??!
林阿龍是隨單芹來的,就是這個林阿龍讓徐展堂真正進(jìn)入了地獄。那天清晨,當(dāng)林阿龍用槍抵住他的下顎時,徐展堂的大腦頓時一片空白。瞬間的空白過后,他有些傷感,傷感之余,他想對林阿龍說,阿龍呀,你為什么這么著急,難道連幾個月都等不及了嗎?要知道我已經(jīng)身患重病,去日無多,這些東西遲早都是你的……可惜,當(dāng)徐展堂要說這些話時,嘴巴被一塊破布堵上了,破布臭烘烘的,后來取下來的時候徐展堂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臭襪子,林阿龍的臭襪子。雖然臭味難聞,被押進(jìn)面包車?yán)锏男煺固每匆姶髦充D堵著嘴的寧五原時,他臉上還是保持著微笑??磥砹职埿亩臼趾荩坏珜Ρ炯蚁率?,也不放過對家。徐展堂心里忍不住泛起快慰的波紋。林阿龍能下如此狠手,與他這兩年的教化是分不開的。
徐展堂讓單芹叫林阿龍來到陽臺上。林阿龍赤裸上身,肩膀上搭著上衣。他膚色黝黑,該有的肌肉都恰到好處地隆起,汗珠在陽光下像一顆顆珍珠。單芹叫人拿毛巾給他擦汗,林阿龍遲疑了一下,拿過毛巾自己擦,擦完之后沖徐展堂頷首道:“展叔,你找我有事?”
徐展堂不由愣了一下,一時間也想不起叫林阿龍來干嗎。剛才,就在林阿龍從單芹手里接過毛巾的時候,他猛地覺得站在林阿龍身邊的單芹有些陌生了。
徐展堂還記得單芹剛來的時候那怯怯的神情和好奇的目光,一副不諳世事的模樣。他帶她去餐廳,去曼谷的商店買衣服和化妝品,去洗泰浴、做美容,帶她去慧明院看單子翔和齊蓮漪的靈位,講他們?nèi)绾蜗萑雰?nèi)地警察的埋伏,最后悲壯地死去。講著講著,連徐展堂都被自己編造的故事感動了,眼角淌出了淚水。單芹更是淚流滿面,她跪在父母的靈位前雙手合十,悼念他們的同時也下定決心繼承父母的事業(yè)。她把這個想法對徐展堂講了,沒想到遭到徐展堂的強(qiáng)烈反對。徐展堂帶著單芹來到一所大學(xué)門前,告訴她,現(xiàn)在最重要的是掌握知識。單芹聽從了徐展堂的建議,去曼谷一家私立高中上學(xué),準(zhǔn)備來年考大學(xué)。她把這消息告訴了林阿龍。
林阿龍和單芹來到徐展堂這里已經(jīng)一年多了。這一年多的時間里,林阿龍都是在徐展堂的一家夜總會里看場子,只有休息的時候才去找單芹。
這天單芹打電話要他去咖啡屋見面??Х任葑湓诔鞘械臇|部,門前有一條叫諾布的河,咖啡屋的名字就叫“河”。從咖啡屋里可以看見河和河上漂蕩的船。林阿龍喝了一口咖啡,看著變得漂亮開朗時尚的單芹,怎么也難以把她和那個操一口北京土話的單芹聯(lián)系起來。
單芹來到悠K舞蹈俱樂部找林阿龍那天,是大鎖開著殘疾人三輪摩托車送去的。起初,林阿龍看見在俱樂部門廳里悠閑自在地瞧著墻上照片的單芹時有點(diǎn)兒茫然,心想,只是一句閑話還當(dāng)真了。他正要和單芹打招呼,大鎖一瘸一拐地走進(jìn)門來,林阿龍心里也就明白了。他叫工作人員領(lǐng)單芹去辦公室填表,并悄悄囑咐,這個學(xué)員的費(fèi)用由他負(fù)責(zé)。他領(lǐng)大鎖來到會客室,在大鎖面前放了一瓶礦泉水?!罢鎸Σ黄?,這里沒有茉莉花茶?!?br/>
大鎖沒有動那瓶礦泉水,只是抿了一下起皮的嘴唇:“阿龍,我找到枯葉蝶的畫樣了,你要做就來吧?!?br/> 單芹好像是天生的跳舞坯子,很快她的舞技在俱樂部里就無人能比。林阿龍很想讓她復(fù)習(xí)一下功課去考舞蹈學(xué)院,每次練習(xí)完他去找她的時候,都看見她已經(jīng)坐在大鎖的三輪摩托上向他擺手。很快日子就過了一個月。夏天來了,市里舉辦俱樂部舞蹈大賽。單芹進(jìn)入了前八名,偏偏她的搭檔病了,林阿龍臨時做了替補(bǔ)。練習(xí)時林阿龍發(fā)現(xiàn)單芹常常心不在焉跳錯了節(jié)拍,他給單芹指出來,單芹很不高興,有一次還提前離場了。決賽迫在眉睫,他去找了大鎖,讓他說說單芹。不料,第二天一早單芹就闖進(jìn)林阿龍的辦公室:“你找大鎖算什么,他管得著我嗎?我告訴你,從今天起我不練了,比賽我也不參加了。”
甩下這幾句話,單芹就要走,被林阿龍一把拽住。林阿龍怒氣沖沖地對單芹說:“你以為你是誰!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眼看就要出成績了,你這樣對得起誰?”單芹仰著頭淚眼婆娑。林阿龍說,“哭!你還會什么?有這股勁兒好好跳舞比什么不強(qiáng)?”單芹依舊淚如雨下。林阿龍一驚,“出了什么事?”
單芹小聲道:“你弄疼我了?!?br/> 林阿龍這才發(fā)覺自己一直抓著單芹的手臂,他連忙松開,單芹白皙的手臂上印著五條紅印。林阿龍說:“對不起,我剛才有點(diǎn)兒激動。不過,你能告訴我不參賽的理由嗎?”
單芹嫣然一笑,笑紋里還閃著淚花。“我爸爸派人來了,要接我出國……”林阿龍心里一沉。單芹又說,“你放心,我參加完比賽再走?!?br/> 林阿龍說:“可惜了?!?br/> 單芹說:“你能去陪我嗎?”
林阿龍問:“干嗎?”
“去那邊陪我跳舞。”
單芹說話時目光蒙眬。林阿龍當(dāng)然明白其中的意味,他拋家舍業(yè)不正是為了這一天嗎?林阿龍淡淡地說:“先練習(xí)吧?!?br/>
單芹伸手在林阿龍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連話都不說?!?br/> 林阿龍說:“想跳舞了。你呢?”
單芹搖頭,然后低頭用吸管一口氣喝了大半杯芒果汁,“展叔讓我去上學(xué)。”
林阿龍說:“你想上學(xué)?”
單芹調(diào)皮一笑,拿起吸管戳著田小田的鼻子,“我想你。”
林阿龍抓住吸管放回杯子里,“我是你的舞蹈教練?!?br/> 單芹不再說話了,側(cè)目看著窗外的諾布河,有幾只紅嘴鷗在水面上起起落落。
林阿龍和單芹獲得了拉丁舞比賽的冠軍。當(dāng)頒獎嘉賓把證書交給林阿龍和單芹時,林阿龍看著單芹淌著汗水洋溢著幸福的紅撲撲的臉,真想抱住她親一下。他知道單芹也會這樣想。兩人四目相視,一觸即發(fā)。如果不是羅明輝和大鎖捧著鮮花沖過來,林阿龍相信他一定會親單芹的。
羅明輝把鮮花遞給他的同時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你小子,冷靜點(diǎn)兒。”
羅明輝的話如一盆涼水潑在田小田的頭上。他冷靜了。他想起了前幾天羅明輝和他的談活。
羅明輝說:“單芹的父親派人來接她了?!?br/> 田小田問:“是那個毒販子嗎?”
羅明輝拍拍田小田的肩膀,“不錯,還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名警察。”
田小田不好意思地笑了:“羅隊(duì),有時候我還真的以為自己是一個舞蹈教練呢?!?br/> 羅明輝抓起田小田的右臂,把衣袖擼起來,輕輕地?fù)崦侵淮淘谔镄√锷媳鄣目萑~蝶說:“你看,它很像枯葉,但它不是枯葉。春暖花開時,它就會飛走。小田,為了你成為這只枯葉蝶,我們準(zhǔn)備了兩年的時間?!?br/> 兩年前田小田進(jìn)入刑警隊(duì)就沒有正式上班,只有羅明輝與他單線聯(lián)系,從監(jiān)獄出來后讓田小田讀外語和學(xué)習(xí)舞蹈,進(jìn)入俱樂部成為舞蹈教練。兩個月后,田小田急了,說整天讀書跳舞算什么事?我是警察呀。羅明輝告訴他,誰也沒說你不是警察。讓你這樣做是要你執(zhí)行一項(xiàng)任務(wù),現(xiàn)在你只要按照我的要求做就行了。
田小田問:“是不是要行動了?”
羅明輝說:“記住,你不是枯葉,而是枯葉蝶!”
單芹領(lǐng)著一個中年男人過來給林阿龍介紹:“展叔,這就是林阿龍,我的舞蹈教練。這是展叔,我爸爸讓他來接我去曼谷上學(xué)?!?br/> 中年男人向林阿龍伸出手:“你好,林教練。我是徐展堂?!?br/> 林阿龍握住徐展堂濕熱的手,很有分寸地笑了一下。徐展堂松開手說:“我答應(yīng)單芹,去上學(xué)也不耽誤舞蹈。我希望你也能去曼谷,繼續(xù)做單芹的舞蹈教練?!?br/> 林阿龍沒有馬上回答,想了想說:“這事來得太突然,我需要考慮一下?!?br/> 站在一旁的俱樂部老板急忙說:“這還考慮什么!”說著又附在林阿龍耳邊說,“人家給你很高的薪水,也給了俱樂部不少錢。”
徐展堂說:“還是請林先生考慮一下最好,這一去最短也得兩三年。對了,林先生,家中還有什么人?”
林阿龍說:“我和父母住一起?!?br/> 徐展堂說:“也是,父母在,不遠(yuǎn)游。行不行,我明天等你的消息?!?br/> 第二天,林阿龍和父母一起去了北京飯店。徐展堂設(shè)宴招待了林阿龍全家??匆娏职埡┖窭蠈?shí)的父母一個勁兒地感謝徐展堂給了林阿龍這樣一份薪水優(yōu)厚的工作,徐展堂緊皺的眉頭舒展了,指著單芹說:“都是因?yàn)樗??!?br/> 林阿龍看著面前的一切卻笑不起來。他知道自己將要面臨什么。和父母走出北京飯店,在10路汽車站等車的時候,母親哭了:“小田,合同期滿了就回來。還有,不許在那邊找對象?!?br/> 父親勸慰母親:“孩子是去掙錢,要不,憑我們的收入能給他買房嗎?”
母親說:“這我都明白。可惜白上了公安大學(xué)。”
田小田說:“媽,我不是當(dāng)警察的料?!?br/> 10路車來了,送父母上了車,田小田心里想:這將是一條什么樣的路?
坐在車?yán)锏男煺固每匆姀目Х任堇锍鰜淼膯吻酆土职?,心里跳了一下。他讓司機(jī)開車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他們。
近來,他總是夢見單子翔和齊蓮漪,兩個人披頭散發(fā)呼嘯而來。徐展堂去慧明院對重顯法師講述了夢境。重顯法師聽罷閉目不語,神情凝重。半晌,才長出一口氣說:“你把他們的女兒娶了吧。”
徐展堂一驚:“法師如何知道我內(nèi)心的想法?”
重顯法師面無表情,敲響木魚,手捻佛珠,面壁誦經(jīng)去了。
林阿龍當(dāng)然知道徐展堂的車跟在后面。單芹渾然不知,跑到水果店里要了兩杯鮮榨果汁,遞給林阿龍一杯。林阿龍把果汁喝完,說:“我該回去了?!眴吻蹍s依依不舍。林阿龍瞧著單芹嫵媚多情的樣子心里有點(diǎn)兒痛,但還是咬著牙扭頭走了。一路上,他在心里嘟囔著:“我是舞蹈教練……我是枯葉蝶……”
林阿龍去得急,單芹恍惚了片刻,快步去追,追了幾步卻站住了,她看見徐展堂正向她走來。
第四章
暮色漸濃,杯子里的咖啡也涼了。肖馳星雙手支著下巴,看著那本沒有打開的卷宗發(fā)呆。她不用打開也熟知卷宗里的內(nèi)容。她似乎找到了一些線索……
難道我們一直不知道單子翔和齊蓮漪遇難嗎?如果知道,為什么還讓徐展堂把他們的女兒單芹帶走?還有,大鎖為什么精神上出了問題?大鎖充當(dāng)了什么角色?田小田與單芹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難道,是羅明輝故意安排的?他知不知道利用一個女孩子的感情是非常殘酷的?
這時,有人把屋內(nèi)的燈打開了。肖馳星轉(zhuǎn)身看見羅明輝站在門口。
肖馳星把剛才的疑問一股腦兒地擲給了羅明輝。她盯著他,看他如何回答,看他回答時面部的表情變化。羅明輝沒有馬上回答她的問題,笑容可掬,甚至還打了個哈欠,說:“縣局的同志真熱情,非留下吃飯,吃涮牛肚,比北京的爆肚不差?!绷_明輝說著打了個嗝兒。
肖馳星隱隱聞到了酒氣。“你喝酒啦?”
羅明輝說:“是米酒。想不到還挺有后勁兒,瞇了一小會兒。怎么樣?肖醫(yī)生,田小田搞定了嗎?”
肖馳星有點(diǎn)兒生氣,但礙于面子不好發(fā)作,就走到桌邊端起那杯涼咖啡一口氣喝了。
羅明輝說:“肖醫(yī)生,別一個人喝,給我來一杯茶吧。”
肖馳星沒好氣地說:“我這里只有咖啡?!?br/>
羅明輝眼睛一亮:“我記得肖醫(yī)生不喝咖啡?!?br/> 肖馳星冷冷地說:“你是不是記錯了,我喝咖啡。”
羅明輝拍拍腦袋,“可能是我記錯了。那好,給我也來一杯咖啡。你這是什么咖啡?”
“賓館提供的云南小粒速溶咖啡。”她給羅明輝沏了一杯咖啡遞過去。
羅明輝接過杯子喝了一口?!拔矣浀锰镄√锍:纫环N叫UCC的咖啡。他給我喝過,似乎口感更好一些?!?br/> “是嗎?我好像在賽特的超市里見過,但沒有喝過。”說到這兒她突然想起來,怎么和羅明輝討論起咖啡了,他還沒有回答問題呀。于是她說,“羅隊(duì),你甭打岔兒,請你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羅明輝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肖醫(yī)生,你剛才起碼問了我三個以上的問題,我還真不知道應(yīng)該先回答你哪個問題。”
肖馳星瞇著眼,“那你告訴我,你帶田小田去見大鎖時,知不知道單子翔夫婦已經(jīng)犧牲了?還有,你為什么要帶田小田去……”
“等等,”羅明輝打斷她,“不要一下子提這么多問題。我先回答你第一個問題,我?guī)镄√锶ヒ姶箧i時,的確知道單子翔夫婦已經(jīng)犧牲了?!?br/> 肖馳星說:“第二個問題……”
“聽你這口氣好像干過預(yù)審?”
肖馳星說:“請不要打岔兒,回答問題。”
羅明輝哼了一聲:“為什么要帶田小田去?因?yàn)槲液茉缇捅惶崧毩?,還有我和大鎖是單線聯(lián)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替代我,所以很難離開。我是在公安系統(tǒng)一次文藝匯演上發(fā)現(xiàn)田小田的,他剛剛畢業(yè)分配到局里,可能是宣傳處的人看他有文藝特長就留他幫忙。你知道,單芹一直是由一位遠(yuǎn)親照顧,她從小愛跳舞,只是在學(xué)校里跳跳的那種舞。在不知道單子翔夫婦犧牲之前,大鎖在幫我們照顧單芹。大鎖的哥哥因吸毒死亡,大鎖痛恨毒品。他是殘疾人,生活有困難,我們幫他開了一個修鎖店,就設(shè)在單芹家旁,讓他注意單芹家來往的人員。大鎖這個人很軸,遇著事總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我就告訴他單芹的父親是個在逃毒販子……”
肖馳星說:“太簡單的手段了?!?br/> 羅明輝沒理會她,繼續(xù)說:“后來知道單子翔他們犧牲了,總得對得起孩子吧,接替我的人怎么也得是個有文化的人,就選中了田小田。當(dāng)然,我們還有其他的考慮。因?yàn)?,盡管單子翔夫婦犧牲的消息來源可靠,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我們要作兩手準(zhǔn)備。只要單芹好好的,總會有結(jié)果的?!?br/> 肖馳星說:“所以你就讓田小田去舞蹈俱樂部當(dāng)了教練?”
“這是我們設(shè)計的初衷?!绷_明輝說,“但我忘了小女孩兒會長大成人,也忘了長大成人的單芹的情感需要?!?br/> 肖馳星說:“你這是在回答第三個問題了……”
“我不喜歡你說話的語氣!”羅明輝猛地一拍桌子。
“我的語氣有問題嗎?”肖馳星脫口而出。
“我真不明白領(lǐng)導(dǎo)為什么把你派來,沒有實(shí)戰(zhàn)經(jīng)驗(yàn),甚至沒有禮貌!你以為用你所謂的心理分析就能弄明白一個每天都可能面對死亡的臥底警察的心理變化嗎?”
羅明輝的話,讓肖馳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讓這口氣在胸腔里停留了片刻。這一刻,她明白羅明輝這個老警察真的不高興了。為什么不高興呢?肖馳星不得要領(lǐng)。不過,開門見山單刀直入是與這些一線警察最好的溝通方式。于是,肖馳星長出一口氣,緩緩地說:“羅隊(duì),真對不起,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讓您覺得我沒有禮貌了。我年輕,也是直脾氣,您指出來我改正行不行?”
羅明輝嘆氣:“肖醫(yī)生,抱歉,我剛才失態(tài)了?!彼酒饋碜叩酱扒?,看著窗外小路上昏黃的路燈,“肖醫(yī)生,你看那些路燈。燈光不是很亮,但如果沒有它們,這里會是漆黑一片?!绷_明輝轉(zhuǎn)過身,“簡單說,田小田就是這燈光,不那么亮,卻讓我們覺得夜不那么漆黑!”
之后,羅明輝和肖馳星都沒有再說話。默默地喝完杯里的咖啡,羅明輝就走了,肖馳星沒有站起來送,她的思緒被羅明輝剛才的話牽得很遠(yuǎn)。羅明輝說過:“我忘了小女孩兒會長大成人……”
肖馳星突然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小女孩兒會長大的,那田小田,一個正常的男人也應(yīng)該有自己的感情生活呀。”想到這里她雙手拍拍頭,“肖馳星呀肖馳星,你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切入角度……”
第五章
一連兩天,誰也沒有再向田小田提起去見徐展堂的事情。羅明輝去了北京,肖馳星除了在招待所看書外,每天中午都要去田小田的病房看一眼,每次去都帶一束鮮花。不是在花店買的,是她在路邊采的無名野花,扎成很小的一束,向護(hù)士要了一個小藥瓶插在里面。進(jìn)了病房,把花放在病床邊的床頭柜上,看一眼還在睡著的田小田,就離開了,頗有些例行公事的味道。她知道田小田沒有睡覺,根據(jù)那份資料,她知道田小田從來沒有睡午覺的習(xí)慣。但田小田安靜的睡態(tài)、平穩(wěn)均勻的呼吸,總讓她懷疑那份資料的準(zhǔn)確性。有一次她都走出醫(yī)院了,這個念頭促使她又返回田小田的病房。通過門上的玻璃窗可以看見躺在床上的田小田,他依舊睡著。天呀,那份資料真的不準(zhǔn)確。當(dāng)她準(zhǔn)備否定那份資料時,她掃了一眼床頭柜上的花,這一瞬間,她發(fā)現(xiàn)花瓶擺放的位置有變化。她一驚,連忙去問護(hù)士,她走之后有誰進(jìn)過田小田的病房,包括醫(yī)護(hù)人員?;卮鹗钦l也沒有進(jìn)去過。肖馳星淺淺一笑……
這樣過了五天。第六天,羅明輝回來了。一進(jìn)屋,他就把一個提包放在肖馳星的面前,“肖醫(yī)生,這是你男朋友帶給你的。包是LV的,精致高雅。”羅明輝看著滿臉困惑的肖馳星笑道,“你們這些搞心理學(xué)研究的真會裝。我還信以為真了,以為你真的沒有男朋友。不錯不錯,人很帥!”
肖馳星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傲_隊(duì),不要搞江湖。男朋友?我哪里有什么男朋友?”
羅明輝回北京時,肖馳星讓他給母親捎了些云南特產(chǎn)。在肖馳星母親家里,羅明輝遇見了一個高高大大的叫高文的男子,還看了高文和肖馳星的合影,背景是北海的白塔,高文摟著肖馳星,兩個人甜甜蜜蜜的樣子。高文還給肖馳星帶了禮物,裝在那個LV包里。
接著,羅明輝講了這幾天在北京的情況。有關(guān)方面得到的信息是:林阿龍這次行動得到了其他販毒集團(tuán)的支持。他們從前被徐展堂壓得喘不過氣來。徐展堂掌握了內(nèi)地所有的販毒渠道,而他們只有和徐展堂合作才得以販賣手中的貨物,但徐展堂把價錢壓得很低。這是他們不滿的主要原因?,F(xiàn)在徐展堂和林阿龍都不見了,群龍無首,這些販毒集團(tuán)就會各行其是,長此以往,對警方的工作會非常不利?!皩α?,田小田怎么樣?”羅明輝說,“能不能給我一杯咖啡?”
肖馳星沖了杯咖啡?!斑@幾天,我一直抻著他。”
“不能總這樣。時間不等人,應(yīng)當(dāng)盡快說服他繼續(xù)回去工作!”
肖馳星愣了,“羅隊(duì),你不是反對他回去嗎?”
“此一時彼一時。開始我們以為抓住徐展堂邊境上就可以安靜一段時間??涩F(xiàn)在有點(diǎn)兒亂了,四面出擊,有點(diǎn)兒應(yīng)接不暇了?!?br/> 肖馳星說:“禁毒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決不能為了應(yīng)付,把一個有心理問題的人再派回去,將來可能會出大問題?!?br/> “我同意你的觀點(diǎn)?!绷_明輝說,“上級派你來就是要解決田小田的心理問題。你知道嗎,徐展堂還沒有把全部販毒網(wǎng)絡(luò)交給田小田。據(jù)徐展堂交代,如果不是這次交易出了問題,他本打算把自己的生意全部交給田小田的。”
“徐展堂還沒有交代嗎?”
“他說一切都要見了田小田之后再說。肖醫(yī)生,田小田是關(guān)鍵?!?br/> 這時肖馳星的手機(jī)響了。她接完電話對羅明輝說:“我得去趟醫(yī)院?!?br/> 羅明輝問:“是醫(yī)院來的電話?”
肖馳星莞爾一笑:“不是?!?br/>
肖馳星開著本田車緩緩行駛在通往醫(yī)院的公路上。路兩旁都是高大的闊葉樹,正值夏季,層層疊疊的樹葉把陽光分割得支離破碎,斑駁的光影打在肖馳星的臉上,讓她感到無比愜意。她把車停在路邊,頭仰靠在座椅上,閉上了眼睛……
剛才的電話是高文打來的,他在電話里說:“我回來了。”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肖馳星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個下午,也是這樣的光影斑駁。高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要走了。”
她還以為他開玩笑,后來終于明白這是真的。肖馳星沒有流淚。她只是自責(zé),她一個學(xué)心理學(xué)的人居然在這之前一點(diǎn)兒跡象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年,她報考了研究生。
八年之后,高文回來了,去了她家,還見到了羅明輝,托他給自己帶了禮物,還給她打了電話……
肖馳星流淚了。淚水流到嘴里,是咸的。她好像看見高文向她走來。高文走路的姿態(tài)很好看,很像一個人。高文咧著嘴笑著說:“怎么樣,都心理學(xué)博士了,還是沒有猜出我要回來?”
肖馳星真的沒有想到高文會回來。八年里,高文就像蒸發(fā)了。肖馳星也打聽過,但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F(xiàn)在他回來了,真的回來了,他還是從前那個高文嗎?
肖馳星心里激靈了一下,她不知道為什么又想到了田小田。田小田還是從前的田小田嗎?她突然意識到,高文走路像田小田……
一對青年男女騎著電動車從本田車旁經(jīng)過。坐在后面的女孩兒瞥了一眼本田車,使勁拍拍男孩兒的肩膀。電動車停住了,女孩兒說車?yán)锏娜撕孟袼懒?。男孩兒捏住女孩兒的鼻子,說你是驚悚電影看多了吧?不過說歸說,他還是走到本田車前,透過車窗觀察坐在里面的肖馳星。好一會兒,男孩兒才回到女孩兒身邊,表情嚴(yán)肅。女孩兒推了他一下說,是死人吧!男孩兒笑了,拉著女孩兒來到本田車前,指著肖馳星顫動的鼻翼說,人家睡覺呢,不過這樣在車?yán)锼X容易缺氧,得叫醒她。男孩兒說著拍了拍車窗……
肖馳星走到田小田病房門前的時候頭還有點(diǎn)兒疼。若不是那男孩兒叫醒她,說不定會出什么事呢。她跑到醫(yī)院的衛(wèi)生間里洗了把臉,再次來到田小田的病房前,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往里看。有人輕輕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她想也沒想,快速轉(zhuǎn)身的同時抓住那只手,試圖來個翻腕擒拿。她成功了一半,抓住了那只手。不過,卻被對方翻腕擒拿了。她“哎喲”了一聲,同時看清了那只手的主人是田小田。
田小田松開肖馳星的手:“肖醫(yī)生,警惕性蠻高的。不過,你的動作不規(guī)范,爆發(fā)力也不強(qiáng)?!?br/> 肖馳星揉著手腕,“有話不會說,動手動腳的,你是十冬臘月生的?”
田小田居然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他打開屋門,“肖醫(yī)生,真對不起,我這是下意識的反應(yīng),我相信你也是這樣。請進(jìn)?!?br/> 這樣的態(tài)度讓肖馳星也不好再說什么。她進(jìn)了屋,眉頭就皺了起來?!澳阊?,整天悶在屋里,也不聞聞都是什么味,這么大的人也不知道開窗戶換換空氣?!?br/> 肖馳星打開窗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重重地呼出來,好像只有這樣做才能排解路上的那些郁悶。身后傳來田小田的聲音:“肖醫(yī)生,沒出什么事吧?”
肖馳星轉(zhuǎn)過身盯著田小田。他顯然洗過澡,她能嗅出舒膚佳沐浴露的氣味。他還刮了臉,發(fā)青的臉上有一道劃痕。他說什么?“肖醫(yī)生,沒出什么事吧?”我出了什么事?難道他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嗎?除了工作,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高文的出現(xiàn)。他在揣測我嗎?肖馳星淺淺一笑:“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你?!?br/> 田小田收起笑容,一本正經(jīng)地說:“肖醫(yī)生,如果是我讓你和羅隊(duì)在這些日子里很糾結(jié)的話,真是對不起?!碧镄√镌谶@么短的時間內(nèi)說了兩次“對不起”,肖馳星除了意外,還有些不安。
田小田好像看出肖馳星的內(nèi)心變化,他臉上又有了笑容,“不是去見徐展堂嗎?我去!”說著,他端起桌上的杯子把里面的水一口氣喝完,抹抹嘴角,“時間你們定,我隨叫隨到?!?br/> “真的?”肖馳星脫口而出。剛才和羅明輝還在為這件事一腦門子官司,現(xiàn)在就這么輕而易舉地解決了,是不是太容易了?這想法剛一出現(xiàn),就被她自己否定了。根據(jù)事物辯證規(guī)律,越是繁雜的事解決的方式越簡單。看見田小田肯定地點(diǎn)頭,肖馳星喜上眉梢:“我這就去找羅隊(duì)安排?!?br/> 就在她走出病房時,田小田在她身后說:“麻煩你跟羅隊(duì)說,我想轉(zhuǎn)行了?!?br/> “你說什么?”肖馳星回身凝視著田小田。
田小田說:“真對不起,老不說話,連話都說不清楚了。我再說一遍,麻煩你跟羅隊(duì)說,我想轉(zhuǎn)行了?!?br/> 肖馳星心底有股火在燃燒,燒得她口干舌燥。她極力克制:“田小田,你既然不想干警察了,那你也就不用去見徐展堂了?!?br/> 田小田當(dāng)然明白肖馳星話中的意思,他淡淡地回答:“我從來沒有說我不干警察了,只是說轉(zhuǎn)行。而且,見徐展堂應(yīng)當(dāng)是我分內(nèi)的事,在轉(zhuǎn)行之前,我要做好善后工作?!?br/> 肖馳星哼了一聲。
田小田繼續(xù)說:“肖醫(yī)生,還有幾句話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是針對你的。你如果不想聽,我就不說了?!?br/> 肖馳星一會兒工夫就體驗(yàn)了冰火兩重天,她又哼了一聲:“你沒說,我怎么知道想不想聽呢?”
田小田說:“兩點(diǎn)。第一,你不要以為你學(xué)過心理學(xué)就覺得天下人的心理變化你都通吃。第二,從某種意義上說,你不懂警察。因?yàn)槟悴欢晕也幌嘈拍?。我之所以容忍你,是因?yàn)槟闶俏規(guī)煾祹淼?。我是客氣!好啦,我說完了?!碧镄√镎f著打開衣柜收拾東西,不再理會站在旁邊神情沮喪的肖馳星。
直到田小田拎著雙肩背包離開病房,肖馳星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愚蠢。還以為自己可以說服田小田,這時才發(fā)現(xiàn)從一開始田小田就是一個態(tài)度:客氣。她想起羅明輝了。難道羅明輝把她推到前臺,就是為了等這一刻出現(xiàn)嗎?
肖馳星開著本田車追上田小田,“你能再聽我說幾句嗎?”
田小田連看都沒有看她,下了公路跑上了田間小路。車開不過去,肖馳星只好停住車,看著漸漸消失在暮靄中的田小田的背影,心頭彌漫的全是挫敗感。
第六章
田小田跑著,全身被汗水浸透。穿越那片紅杉林就嗅到水的味道了,他知道前面就是東湖泉,過了東湖泉就是他住的賓館。他脫下衣服,從背包里取出一個塑料袋,把衣服和背包都裝了進(jìn)去,穿著褲衩下了水。水很溫暖……
徐展堂坐在游泳池旁看林阿龍游泳。林阿龍游的是蝶泳,動作標(biāo)準(zhǔn),很像翩翩起舞的蝴蝶。徐展堂送單芹去曼谷上學(xué),讓愛尼陪讀。愛尼是管家,姿色平平,唯一的優(yōu)點(diǎn)是對徐展堂絕對服從。愛尼這次陪讀不但要侍候好單芹,還要向單芹傳達(dá)一個信息:徐展堂要娶她為妻。單芹在車上郁郁寡歡,徐展堂當(dāng)然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他什么話也沒有和單芹講,一直到了曼谷的學(xué)校,單芹要下車,他才拍拍單芹的手說:“好好讀書?!眴吻埸c(diǎn)點(diǎn)頭。她明白從前無憂無慮的日子不復(fù)存在了。
那天,徐展堂在街上遇到她,就把她帶到了慧明院,來到單子翔和齊蓮漪的靈位前?!昂退麄兏鎰e吧。我是他們的朋友,有責(zé)任關(guān)心和安排你的生活。單芹,給你的父母超度吧?!?br/> 徐展堂說完就走了,把一個不知所措的單芹扔在經(jīng)堂。重顯法師輕按單芹的肩膀,讓單芹跪在佛陀的金身塑像前。
此時,眾多僧人著黃色僧袍手持佛器出現(xiàn)在經(jīng)堂。重顯法師雙手合十,周圍佛樂聲起,誦經(jīng)聲起。單芹仰頭看著慈眉善目的佛陀,佛陀目光寧靜,好像在說:“是法平等。”其實(shí)這句話是重顯法師說的。他看著驚恐的單芹說:“是法平等?!眴吻郛?dāng)然聽不懂,她只知道她的父母不復(fù)存在了,她原以為來這里是和父母團(tuán)聚,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單芹流淚了,低下頭瑟縮著,像一只遇到風(fēng)雨卻無處躲藏的天鵝。她俯身禮拜。
重顯法師拉起了她,帶她走出經(jīng)堂,一邊走一邊說,上天最終給予每一個人的都是一樣的,那就是死亡,死亡達(dá)成了平等。人世間所有的一切,因?yàn)樗劳龆蔀橛肋h(yuǎn)的空無、寂靜……重顯法師的話單芹一句也沒有聽進(jìn)去。見到徐展堂,她說:“讓阿龍陪我去曼谷?!?br/> “不行。”徐展堂的語氣不容置疑。
單芹不再說話,她隱隱體會到什么是孤立無援了……
林阿龍從泳池一躍上岸,健美的身體上掛滿了水珠。他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走到徐展堂面前:“展叔,這個泳池真棒?!?br/> 徐展堂微笑著遞給林阿龍一瓶可樂。林阿龍打開瓶蓋,仰頭大口地喝了起來??吹竭@一幕,徐展堂不由閉上了眼睛。他想起了被人殺掉的兒子,如果活著,該和林阿龍一般大吧。他第一次見到林阿龍就覺得他像死去的兒子,什么都像,連喝可樂的樣子都像??峙戮褪且虼?,當(dāng)單芹提出要帶林阿龍來清邁時,他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不過,他馬上就后悔了。因?yàn)樗酪粋€陌生人的來臨總會引起麻煩。但說到做到,這是他行事之本。他派人調(diào)查了林阿龍。調(diào)查結(jié)果,林阿龍經(jīng)歷簡單,沒有不良嗜好,卻很愛掙錢。這結(jié)果令徐展堂滿意??墒钱?dāng)發(fā)現(xiàn)單芹喜歡林阿龍時,徐展堂又變得憂心忡忡。
徐展堂讓林阿龍?jiān)趯γ孀?,指著桌上的香煙說:“抽一支吧?!?br/> 林阿龍說:“謝謝,我不抽煙?!?br/> 徐展堂的兒子死的時候十五歲,這孩子也不抽煙。徐展堂說:“這煙叫‘道煙’,是云南最貴的煙?!彼掍h一轉(zhuǎn),“你好像喜歡單芹?”
林阿龍笑了,露出一口潔白齊整的牙齒:“喜歡。喜歡她舞跳得好?!?br/> 徐展堂也笑了,臉上的皺紋像波浪一樣翻動。他從煙盒里取出一支煙叼在嘴上,林阿龍起身給他點(diǎn)上煙。徐展堂深深地吸了一口,“阿龍,你都二十八了,怎么連個女朋友都沒有?”
“也談過,可人家一看我家里的情況就知難而退了?!?br/> 徐展堂問:“舞蹈教練收入高嗎?”
林阿龍說:“一般。不過我喜歡跳舞。”
徐展堂皺了一下眉,“喜歡跳舞是件好事,但一個男人一輩子跳舞就不是一件好事了。跳舞可以是一種愛好,就像我喜歡下圍棋一樣,可如果一輩子下圍棋就沒意思了?!?br/> 林阿龍從煙盒里取出一支煙——“道煙”的煙盒不像其他煙盒是上翻蓋,而是側(cè)翻蓋?!澳囊馑际遣皇钦f,跳舞像這‘道煙’的煙盒一樣,是旁門左道?”
“是這個意思。”
林阿龍把煙放在鼻翼下聞著:“可這煙是最貴的煙呀!”
徐展堂把半截?zé)熑舆M(jìn)煙灰缸里,他聽出林阿龍?jiān)捴械囊馑?,也明白他與林阿龍的談話不知不覺偏離了他的初衷。徐展堂又拿起一支煙,林阿龍又給他點(diǎn)著。徐展堂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團(tuán)白色的煙霧?!霸谝箍倳锞蜎]有一個可心的女孩兒?”
林阿龍搖了搖頭。其實(shí)他心里很緊張,徐展堂這句劍走偏鋒的話,直搗他的要害。在販毒集團(tuán)里你可以不吸毒,但你不可以不談女人不賭博。林阿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用的是瑜伽腹式呼吸法,他感到腹部脹滿,他能想象腹部渾圓如同生氣的青蛙,他又用鼻腔徐徐出氣,鼻翼下面的香煙被吹得微微顫動。若不是他抓得緊,那煙恐怕就要被吹走了。他笑了,笑得很燦爛。
林阿龍燦爛的笑,讓徐展堂感到困惑。“你不喜歡女人?”
林阿龍說:“我怎么不喜歡女人呢?我是一個正常的男人。關(guān)鍵是喜歡什么樣的女人。我媽告訴我一定要娶一個黃花閨女?!闭f到這里,林阿龍嘆了一口氣,“展叔,您也知道,這年頭找一個黃花閨女比找一只三條腿的蛤蟆還難。”
徐展堂聽罷哈哈大笑:“說得好!形象!”接著話鋒一轉(zhuǎn),“可是,阿龍,長這么大,你就沒有過女人?你不會為了找一個黃花閨女,連女人的味道都沒嘗過吧?”徐展堂瞇起眼睛注視著林阿龍。
大鎖告訴徐展堂,林阿龍因?yàn)閹腿舜蚣苓M(jìn)了監(jiān)獄,在監(jiān)獄里認(rèn)識了一個因強(qiáng)奸女學(xué)生入獄的舞蹈學(xué)校老師,因此學(xué)會了跳舞。后來在監(jiān)獄系統(tǒng)的文藝匯演中表演舞蹈《呼吸》,拿了第一名,減刑提前出獄。在當(dāng)年抓他入獄的警察的幫助下,林阿龍進(jìn)了一家舞蹈俱樂部。俱樂部里女人多,每天和女人耳鬢廝磨,會不會……
徐展堂的思緒被林阿龍的話打斷了。林阿龍說:“展叔,我第一次打架就是因?yàn)橐粋€女孩兒。她說只要你能打敗那個人,我就讓你親一下。我就去打了。你知道我從小習(xí)武,出手太重了。那人的下巴被打碎了。我為了這個下巴,蹲了一年監(jiān)獄。我有點(diǎn)兒害怕女人?!?br/> 徐展堂笑道:“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毙煺固米叩搅职埳砗螅p手按住林阿龍的雙肩,“讓展叔幫你渡過這個難關(guān)?!?br/> 林阿龍想站起來,他感覺到了徐展堂雙手的力量。他運(yùn)了運(yùn)氣慢慢起身,轉(zhuǎn)身面對徐展堂。徐展堂搓著雙手,“阿龍,好功夫!”
林阿龍雙手抱拳,“因?yàn)榫毜氖峭庸Γ瑹o欲則剛。不過,展叔的力道,阿龍領(lǐng)教了。”
徐展堂明白,習(xí)練此功者,可以結(jié)婚生子,功力不減。但如果縱欲過度,則功力漸弱。在此次談話之前,徐展堂準(zhǔn)備讓林阿龍當(dāng)一回新郎,現(xiàn)在這個念頭打消了,但他依舊不放心。他還是要看看林阿龍是個真童子還是個假童子。因?yàn)?,他不想在和單芹同床時看不見燦若桃花的那片紅。
后來,他把這些告訴林阿龍的時候,林阿龍心里一陣刺痛……
夜色中,田小田像一條飛魚,伴隨著白色的水花向湖的深處游去,好像只有這樣他才能忘記林阿龍……
與此同時,羅明輝走到肖馳星面前。月光如雪。肖馳星看著站在面前的羅明輝?!澳阋恢备??”
羅明輝點(diǎn)點(diǎn)頭。
肖馳星說:“田小田說他要轉(zhuǎn)行。不過在轉(zhuǎn)行之前,他可以去見徐展堂,說那是他的工作……”
羅明輝打斷她的話:“誰說要轉(zhuǎn)行?”
“當(dāng)然是田小田!”
“不是田小田,是林阿龍,是林阿龍要轉(zhuǎn)行?!?br/> “有區(qū)別嗎?”肖馳星問。
“當(dāng)然有。不過,這種區(qū)別,女人是看不出來的?!?br/> 肖馳星眼睛一瞪,“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琢磨,你要是琢磨不出個一二三,那你就白學(xué)什么心理學(xué)了?!?br/>
第七章
睡眼惺忪的田小田打開房門看見身著警服、目光深沉的肖馳星時,不由大吃一驚。雖說師傅之前來電話提醒過他肖馳星可能會來,但田小田還是很意外。他覺得給肖馳星的打擊已經(jīng)夠大,換了任何人都不會再來找他了。
看見田小田穿著一套運(yùn)動衣,肖馳星說:“你穿衣服的速度不慢呀!”
田小田回答:“我是穿著衣服睡覺的。”
肖馳星撇了撇嘴:“好像你對我來是有準(zhǔn)備的?”
田小田問:“為什么這樣說?”
“我第一次見你時,你在洗澡,聽見有人進(jìn)你的房間,你是從浴缸里直接出來的?!?br/> “有區(qū)別嗎?”田小田問。
“當(dāng)然有。一次是裸體,一次是穿著衣服。”
田小田笑了:“這就是你的心理分析?”
肖馳星說:“裸體那次說明你緊張,你是林阿龍。這次穿著衣服睡覺,是因?yàn)橛腥烁嬖V你我要來,你有點(diǎn)兒不信,又怕我真來,就穿著衣服。你現(xiàn)在是田小田。是不是?”
田小田沒有回答。他用電水壺?zé)_了水,沏了兩杯茉莉花茶。他把一杯遞給肖馳星,“這還是你送給我的呢。”
聞到花茶的味道,肖馳星還真有點(diǎn)兒渴了。她輕輕喝了一口,茉莉花香沁人肺腑,讓她滿口含香,腦清目明。抬頭見坐在對面的田小田端著茶杯一口沒喝,便問:“你怎么不喝?”
田小田說:“我更喜歡聞這味兒,我第一次喝茉莉花茶就喝醉了?!笨匆娦ゑY星疑惑的眼神,他說,“真的,我不騙你?!?br/> 肖馳星問:“你騙過人嗎?”
田小田回答:“沒有。”
“那林阿龍騙過人嗎?”
田小田把茶杯放在桌子上,隨后走近肖馳星,逼視著她:“你想讓我是誰?”
肖馳星一時語塞,良久才低聲說:“你想是誰?”她的聲音低得只有她自己才能聽見。田小田還是聽見了,他莞爾一笑。肖馳星覺得這笑有些悲涼。她說,“也許我不該問?!?br/> 田小田退后幾步,打開衣柜,衣柜門里是一面鏡子。他對著鏡子端詳著自己,看見了田小田,也看見了林阿龍,他們交替出現(xiàn)。他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口氣在體內(nèi)循環(huán),他感到氣息的清涼。猛然,他一拳打在鏡子上,鏡子里的田小田和林阿龍變成了碎片,隨著破碎的聲音落在地上。血從他的右手上滴落,落在那無數(shù)碎片上。田小田跪在地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
肖馳星呆若木雞。等她反應(yīng)過來要沖過去時,有人攔往了她。是羅明輝。羅明輝抓住肖馳星的手。
田小田沒有發(fā)現(xiàn)羅明輝的到來,他仰起頭沖著暗淡的天花板大喊:“我是誰?!”
他喊著,雙手捶打著自己的胸膛。若不是肖馳星親眼所見,她怎么也不會相信,在和平時期,一位年輕的刑事警察竟會經(jīng)歷如此磨難!這磨難遠(yuǎn)比流血犧牲更令人難以承受!
羅明輝輕聲對肖馳星說:“我們走吧,不要打擾他,好嗎?”
林阿龍從城里回到徐展堂家時已經(jīng)是半夜三點(diǎn)了。汽車進(jìn)入車庫,車庫的大門就關(guān)上了,同時車庫的燈也亮如白晝。林阿龍剛從車?yán)锍鰜?,頭就被罩住了,四五個人沖上來把他綁了,一塊臭得出奇的布塞進(jìn)他嘴里。接著他被人抬起來,走了一段路后,被扔在冰涼的地上。
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出了什么問題?盡管這一切突如其來,他還是在瞬間把今天的事情過了一遍。上午練功,下午徐展堂讓他去云嶺接一個人。他在云嶺的涼亭里,從下午四點(diǎn)一直等到徐展堂來電話讓他回來。云嶺離這里八十公里,山路崎嶇,走了四個小時,一切都正常。林阿龍?zhí)稍诘厣仙钌畹匚艘豢跉狻?br/> 這時,有人扶他起來,并摘掉頭罩。林阿龍一時有點(diǎn)兒不適應(yīng)屋里的燈光,他閉了一會兒眼睛,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他看見了一幅令他驚詫的情景。雖然他在這一年里熟悉了徐展堂的這所房子,進(jìn)過很多房間,但眼下置身的這個房間他絕對沒有進(jìn)來過。房間是高調(diào)設(shè)計,除了地板是米黃色之外,四面墻和屋頂都是雪白色。房間中央放著一臺同樣是白色的儀器。一個身穿醫(yī)用白大褂的嬌美女人站在儀器旁,微笑著看著林阿龍。
這是什么儀器?測謊儀?不容林阿龍細(xì)想,他已經(jīng)被推到儀器旁,有人給他松綁,還有人遞給他一瓶飲料讓他喝。林阿龍接過飲料,伸手取下堵在嘴里的東西扔在地上,這才看清那是一只襪子。他沖地板吐了一口唾沫,襪子的臭味依然在口腔里回旋。
一面墻打開了,那是一道門。徐展堂叼著煙走了進(jìn)來,身后跟著的幾個人中有一個林阿龍認(rèn)識,是單芹。單芹穿著傣族的筒裙,光腳穿著木屐,十個腳趾甲染成粉紅。她的頭發(fā)梳成高髻,上面插著一把粉紅的木梳。她戴著墨鏡,林阿龍看不見她的眼睛。徐展堂笑呵呵地彎腰撿起那只散發(fā)著臭味的襪子:“阿龍,味道不錯吧?”
林阿龍全身繃緊,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不過,他堅(jiān)信,在這一年里,他沒有露出任何蛛絲馬跡。難道這又是一次考驗(yàn)?有人給徐展堂搬來一把椅子,徐展堂坐在上面舉起襪子聞著。他在等林阿龍說話。
亞明走過來說:“阿龍,展叔問你話呢!”
林阿龍根據(jù)亞明說話的態(tài)度證實(shí)了自己的判斷。他慢慢出了一口氣,“展叔,襪子真的很臭!”
徐展堂笑了,其他人也笑了。單芹沒有笑。
亞明說:“阿龍,你要知道,展叔的襪子塞到誰的嘴里,那是他的福分,說明展叔看上你了!”看到林阿龍茫然的表情,亞明拍拍林阿龍的肩膀,“還不去謝謝展叔!”
林阿龍說:“我沒有錢買禮物,怎么謝呀?”
亞明笑道:“就知道你沒有錢。謝展叔是不用錢的,我們都是跟著展叔來掙錢的??念^會不會?磕頭呀!給展叔磕頭!”
磕頭?林阿龍一下子熱血沸騰。男兒膝下有黃金,我給他磕頭?盡管這樣想,林阿龍還是一步一步走向徐展堂。是田小田命令林阿龍向前走。你怎么不能去給他磕頭?你是林阿龍。你是為了錢什么都可以干的林阿龍!林阿龍說:我不能為了破一個案子犧牲我的人格我的尊嚴(yán)。田小田說:你是林阿龍,你根本談不上什么犧牲,不是嗎?你若有血性,那單芹會走嗎?記住你的身份!林阿龍!
林阿龍?jiān)谛煺固妹媲肮蛳铝恕A职堅(jiān)诮o徐展堂磕頭。林阿龍一共要給徐展堂磕九個頭,這是亞明告訴他的。能給徐展堂磕九個頭的人,林阿龍是第一個。俯仰之間,林阿龍看到了徐展堂開心的笑容,看到了其他人羨慕和嫉妒的神情,更看到了單芹……在磕第九個頭時,林阿龍心里大喊:我是田小田!我不是林阿龍!頭碰在地板上山響,血從蹭破的額頭上滲了出來,滴落在米黃色的地板上……
林阿龍站了起來,接過亞明遞過來的毛巾,擦著額頭上的血。穿著白大褂的女人把那瓶剛才林阿龍沒有喝的飲料端過來:“阿龍,把這喝了?!?br/> 林阿龍沒有接那瓶飲料:“我不渴?!?br/> 女人說:“這是必須喝的?!?br/> 林阿龍看著女人美麗的面龐:“為什么?”
亞明走過來說:“寧雅讓你喝,你就喝,寧雅是為你好?!?br/> 林阿龍問:“你叫寧雅?”女人點(diǎn)點(diǎn)頭。林阿龍又問,“如果我不喝呢?”
寧雅溫柔地說:“不喝會很疼的?!?br/> “為什么會疼?”
亞明和寧雅都不回答,他們都將目光投向徐展堂。徐展堂站起來走到林阿龍身邊說:“阿龍,的確是個兩難的事,因?yàn)槌隽司斓呐P底,我才出此下策,不過兄弟們都這樣做了。”徐展堂的笑干巴巴的,他對亞明說,“你們大家給阿龍展示一下?!?br/> 亞明神情古怪地瞧了一眼林阿龍,然后轉(zhuǎn)身沖著大門喊道:“都過來,給阿龍兄弟瞧瞧?!?br/> 十幾個弟兄搖搖晃晃走進(jìn)來,在亞明的指揮下站成一排。亞明喊:“立正!向右看齊!向后轉(zhuǎn)!”十幾個人都背對著林阿龍。亞明又喊,“脫褲子,撅屁股!”
十幾個大男人齊刷刷脫了褲子,彎腰撅起黑的白的胖的瘦的形態(tài)不一的屁股,這讓林阿龍除了惡心之外又有些困惑,他們要干什么?他不由閉上了眼睛。
徐展堂笑道:“阿龍,你睜開眼睛,仔細(xì)看?!?br/> 林阿龍睜開雙眼,他這次看清楚了,在每個人的屁股上都文著五個字:“我不是警察”。林阿龍剎那間心如刀絞。他恨不得找一個砂輪,把這些人屁股上的字一一磨去。他咬緊牙關(guān),一言不發(fā)。田小田出現(xiàn)了:你怎么了,林阿龍,你怯了?林阿龍說:我能不怯嗎?你知道嗎,就算將來功德圓滿,這字如何去掉!田小田說:你只是林阿龍,將來田小田的事你不用操心!
林阿龍輕輕吐出一口氣:“展叔,入鄉(xiāng)隨俗?!?br/> 徐展堂拍了一下林阿龍的肩膀,“好樣的,阿龍。剩下的事交給寧雅,其余無關(guān)的人可以走了。”
人們陸續(xù)往外走,單芹跟著徐展堂在走出門時回了下頭,林阿龍注意到她臉上的墨鏡不見了,他看到了她憂傷的目光。林阿龍一下子屏住了呼吸,這口氣在他體內(nèi)停滯。單芹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或者說她知道了什么事情?林阿龍從這憂傷的目光中讀出了不祥之兆!
此時,已經(jīng)不容他多想。寧雅走到他跟前,聲音溫軟:“阿龍哥,我們是不是可以開始了?”寧雅的聲音讓林阿龍暫時忘記了單芹,回到對他來說十分殘酷的現(xiàn)實(shí)。他輕輕呼出一口氣。他的大腦里只盤旋著一個念頭:我是林阿龍!
他隨寧雅走到儀器旁。寧雅說:“可能要很長時間,你要不要先去排尿?”林阿龍搖了搖頭。寧雅說,“那好,你把衣服脫了,我們就可以開始了?!绷职垱]動窩。寧雅說,“你怎么不脫衣服?”
林阿龍這才反應(yīng)過來?!案率以谀膬??”
寧雅說:“哪有什么更衣室呀,這屋里只有我們兩個人,你趕緊脫了衣服。你知道嗎,我是按小時收費(fèi)的?!?br/> 林阿龍好奇了,“你是展叔雇來的?”
寧雅輕輕一笑:“展叔說你講話特各色,果然不假。什么叫雇來的,我是展叔請來的?!闭f著,用手輕輕地點(diǎn)點(diǎn)林阿龍的手背,“我真的很忙,為了你還把儀器搬來了,看來展叔對你很器重……好啦,不扯別的了,你趕緊脫衣服吧?!?br/> 寧雅說著打開儀器的電源,坐在操作臺前調(diào)著顏料。她背對著林阿龍,一邊調(diào)色一邊說:“你喜歡什么顏色?黑的還是藍(lán)的?展叔建議我給你用紅色的……你脫完了嗎?”寧雅從盒子里取出一個類似丁字褲的物件瞧了瞧,然后向后伸出手,“脫完了把這個穿上?!?br/> 林阿龍接過來拎在手上看著,臉上的表情十分古怪。寧雅又問:“穿好了嗎?”林阿龍下意識地嗯了一聲。寧雅轉(zhuǎn)身見林阿龍依舊沒脫衣服,有點(diǎn)兒不高興?!拔乙粋€女人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誰來這個世上不是光屁股來的?”
林阿龍一臉歉意:“我……真不知道這東西怎么穿?!?br/> 寧雅笑了:“展叔說你也是條漢子,敢情也有害怕的時候?”
林阿龍聽出寧雅話中的京城味?!澳闶潜本┤??”
寧雅說:“那是很久遠(yuǎn)的事啦。好啦,你趕快脫,別不好意思。展叔這兒的人個個兒都脫得麻利快。我一會兒還有事!”
也許是和寧雅的談話讓林阿龍放松了,他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脫了,只剩下一條三角褲。他晃晃手里的那條丁字褲,“這個穿哪里?”
寧雅說:“把三角褲脫了把那個穿上,快點(diǎn)兒。愣什么呀!”
林阿龍說:“你轉(zhuǎn)過身去?!?br/> 寧雅輕輕笑了:“我就看著你脫!你脫不脫?你不脫我?guī)湍忝?!”寧雅說著走了過來,伸手抓住林阿龍三角褲的松緊帶。不過林阿龍也抓住了寧雅的手。
寧雅叫了一聲:“你弄疼我了!”說著用另一只手使勁兒去掰林阿龍的手,染成豆蔻色的長指甲嵌入林阿龍的手背,很疼。
林阿龍深呼吸,咬緊牙關(guān)。瞬間,他真想一拳過去,把寧雅打個滿臉花。也就在這一瞬間,田小田的聲音響起:林阿龍,記住,你是林阿龍!你知道嗎,這里的一切都通過監(jiān)視儀展現(xiàn)在徐展堂眼中!林阿龍長出一口氣,扳開寧雅的手,輕柔地說:“我自己脫。”
林阿龍輕柔的聲音讓寧雅詫異,她不明白剛才還誓死不脫的林阿龍,怎么轉(zhuǎn)眼就變了一個人?;秀敝g,林阿龍已經(jīng)換上了丁字褲,他拍了一下寧雅的肩膀:“我們是不是開始呀?”
寧雅如夢初醒?!澳闩吭诖采稀!?br/> 林阿龍趴在床上,他還是有點(diǎn)兒緊張,他的肌肉因?yàn)榫o張而顯得飽滿。寧雅定了定神,走到床邊,目光里呈現(xiàn)著驚奇。她見過無數(shù)男人的身體,像林阿龍這樣完美的還真是為數(shù)不多。肌肉富于彈性,絕不是死練的結(jié)果。寧雅很想問林阿龍是用什么方法鍛煉的,可看到林阿龍閉著眼睛趴在床上一副拒人千里的樣子,也就放棄了問話。她用鑷子夾著浸透碘酒的紗布給林阿龍要文身的地方消毒。碘酒有點(diǎn)兒涼,林阿龍的背部肌肉不時地激靈一下。
寧雅說:“現(xiàn)在我們準(zhǔn)備開始了,要不要打麻藥?”林阿龍搖搖頭。寧雅把那瓶飲料放在床前,“要不給你吃點(diǎn)兒氧丙嗪?”
林阿龍知道氧丙嗪是一種直接作用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鎮(zhèn)靜藥物,吃多了容易上癮。他抓過飲料瓶問:“這是什么?”
寧雅回答:“這是一種安全的鎮(zhèn)靜劑,我把它摻在飲料里,喝了之后你會睡一覺,醒來咱們就大功告成了?!?br/> 林阿龍搖頭,伸手抓住寧雅的手,示意她把筆給他。林阿龍?jiān)趯幯诺氖中纳蠈懙溃骸澳闶亲詈玫逆?zhèn)靜劑。”
寧雅怔怔地看著手心里的字。她被林阿龍的舉動嚇壞了。她知道規(guī)矩,這樣做,即使是玩笑也會引來滅頂之災(zāi)。寧雅攥起拳頭,“那就開始了?!?br/> 她打開開關(guān),文身機(jī)發(fā)出嗡嗡的聲音。
寧雅問:“你要什么顏色?”
林阿龍記得寧雅說過展叔建議用紅色,于是他合上雙眼說:“紅色?!?br/> 針頭刺進(jìn)林阿龍的皮膚,感覺沒有多疼,林阿龍還是流淚了。不過不是眼睛流淚,是心在流淚,是田小田的心在流淚。
第八章
從田小田抓住徐展堂和寧五原那天算起,已經(jīng)過去了八天。這八天內(nèi),無論境內(nèi)還是境外都發(fā)生了一些事情。第九天清晨,曾副局長突然出現(xiàn)在招待所時,羅明輝和肖馳星才意識到情況緊急。
在肖馳星的房間里,曾副局長給他們看了一段視頻。盡管圖像不清楚,但還是可以看明白。在徐展堂家里,單芹被一群手下包圍著。他們舉辦了一個儀式,推舉單芹為他們的首領(lǐng)。幾個昔日徐展堂的合作者,都是些歲數(shù)比較大的人,在不斷向單芹說著什么。起初單芹猶豫不決,最后她同意了,與幾位老者握手,在場的人一起鼓掌。
視頻結(jié)束了。曾副局長喝了一口茶說:“你們兩位有什么想法?”
羅明輝說:“這就是一段錄像,也許是為了混淆我們的視線?!?br/> 肖馳星說:“我認(rèn)為,如果單芹同意接替徐展堂,也就證明并不是像幾天前的信息表明的那樣,他們認(rèn)為田小田是黑吃黑,希望田小田回來主持。在訊問徐展堂的筆錄上,我注意到徐展堂曾說過,他打算把單芹培養(yǎng)成警察最大的對手?!?br/> 羅明輝說:“這點(diǎn)非常重要。我們除了要證實(shí)這段視頻的真實(shí)性外,也要摸清單芹在近三年里的變化,這方面我們基本是空白。如果說有人知道,那個人就是田小田?!?br/> 曾副局長問:“田小田都說了什么?”
羅明輝面露愧色:“他什么都沒說?!?br/> 曾副局長語氣沉重:“明輝,這么長時間,你連一個田小田的工作都做不動?”說到這里,他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壓根兒就不想讓田小田回去?”
羅明輝沒有馬上回答,他把手里的茶杯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曾副局長用手敲敲桌子,“明輝呀,都過去八天了,不能沒有一點(diǎn)兒進(jìn)展吧?”
羅明輝回答:“真對不起,頭兒,一點(diǎn)兒進(jìn)展也沒有?!?br/> 曾副局長的臉色不怎么好看。肖馳星趕緊替羅明輝解圍。她說:“其實(shí),還是有點(diǎn)兒進(jìn)展?!?br/> “講具體點(diǎn)兒!”曾副局長來了興趣。
肖馳星說:“具體講,就是田小田現(xiàn)在分不清自己是林阿龍還是田小田。從心理學(xué)上說,這是角色倒置的表現(xiàn)。也就是說,田小田在努力扮演林阿龍時,又時刻不忘自己是個警察。他既要當(dāng)人又要當(dāng)鬼,但不論他扮演哪個角色,都有物質(zhì)和情感的需要。這對他來說無疑是一種痛苦的考驗(yàn)。田小田用三年的時間去扮演一個與他以前的生活經(jīng)驗(yàn)大相徑庭的毒販,而且扮演得很成功。想想看,讓一個演員用三年時間去演同一角色,他一旦入戲,能很快出戲嗎?更何況,與田小田搭戲的人不是臨時的,有的人從田小田時期延續(xù)到林阿龍時期,這種轉(zhuǎn)化對田小田來說無疑是很難適應(yīng)的,他……”
肖馳星的話戛然而止,因?yàn)樗匆娏颂镄√铩?br/> 田小田站在門口。他來了有一會兒了。起初他看見肖馳星的屋門虛掩著,正準(zhǔn)備敲門時,聽見了里面的談話,于是輕輕把門推開,站在門口聽肖馳星講話。羅明輝和曾副局長都背對著門,沒發(fā)現(xiàn)身后的田小田。
田小田把手指放在唇邊,示意肖馳星繼續(xù)講下去。肖馳星注意到田小田穿著警服,那警服如同為他量身定做的,襯托出田小田的挺拔英武。曾副局長和羅明輝是何等人物,馬上注意到肖馳星的神情變化。他們并沒有回頭,只是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曾副局長說:“田小田,你也坐下來聽!肖馳星,你繼續(xù)說?!?br/> 肖馳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剛才我說了,進(jìn)入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并熟悉這個環(huán)境對田小田來說也許不是很困難,困難的是從田小田時期延續(xù)到林阿龍時期的人物,這需要田小田徹底完成角色的轉(zhuǎn)換?!?br/> “你在說單芹嗎?”田小田摘下帽子說。
肖馳星點(diǎn)點(diǎn)頭,“是在說單芹?!?br/> 田小田說:“其實(shí)你們剛才的談話我都聽到了。肖醫(yī)生的分析很有道理,但有一點(diǎn)我要糾正,那就是從這個行動一開始,我就是林阿龍。你剛才講的田小田時期是不存在的。原諒我的直率,請繼續(xù)講吧?!?br/> 肖馳星看了看羅明輝。羅明輝知道早晚會有這么一天,田小田自己能完成從林阿龍到田小田的回歸,為此他等了八天。看到肖馳星的目光,他知道有點(diǎn)兒對不住這位心理醫(yī)生,不過,他從一開始就反對曾副局長給他派來這樣一個人物。
肖馳星是不會輕意認(rèn)輸?shù)摹!疤镄√?,你是?dāng)事人,你能講講和單芹的關(guān)系嗎?”
田小田的眼角跳了一下,“你是要調(diào)查嗎?”
“你可以這么認(rèn)為?!?br/> 田小田說:“我記得以前對你說過,如果你不是和我?guī)煾狄黄饋淼?,我是不會和你有任何接觸的?!?br/> “沒錯。不過,我記得我也對你說過,了解你的心理狀態(tài)是我的工作?!?br/> 田小田和肖馳星的針鋒相對讓羅明輝為難,他向曾副局長使了個眼色,希望他能出面說兩句話。不料曾副局長沒有理會羅明輝的暗示,笑呵呵地站起來走到田小田和肖馳星中間,“有不同看法,用不著爭,要和風(fēng)細(xì)雨地討論?!绷_明輝還想說什么,曾副局長卻拍著他的肩膀說,“明輝呀,我們出去散散步。”說著拉著羅明輝出去了。
現(xiàn)在屋子里只剩下田小田和肖馳星了。他們還是保持著剛才的站姿,瞧那樣子誰也沒有打算先讓步。也巧,兩個人的手機(jī)同時響了,他們同時拿出手機(jī),但目光依舊停留在對方的臉上。誰也沒有接聽電話,只是默默地把電話掛斷了。這樣相持了一會兒,兩個人幾乎同時開口。
田小田說:“這樣有意思嗎?”
肖馳星說:“有意思嗎這樣?”
兩個人同時笑了。
肖馳星斂住笑:“你穿警服的樣子很像林阿龍?!?br/> 田小田問:“還有呢?”
肖馳星想了想:“你不穿警服時更像田小田。”
“我什么都不穿的時候呢?”
肖馳星遲疑了一下,這個問題讓她有點(diǎn)兒尷尬。
不過,田小田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目光蒙眬,喃喃自語說:“像個嬰兒?!碧镄√锏穆曇艉茌p,“躺在媽媽的懷抱里,閉著眼睛,聽媽媽哼著小曲。”田小田說著在沙發(fā)上坐下,頭仰在靠背上,閉上雙眼。
屋里安靜極了。好一會兒,肖馳星聽到輕微的鼾聲。是田小田的鼾聲,他的鼻翼一張一合。這一刻,肖馳星覺得他的確像個嬰兒。不過肖馳星心里清楚,田小田此時處于一種焦慮狀態(tài)。他想過放松的日子,可是放松的日子讓他良心不安。他不安什么?想到這兒,肖馳星想起第一次用催眠方式與田小田交談的情形。那次她失敗了,可現(xiàn)在……
她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又想起了什么,起身從抽屜里拿出iPad,頓時屋里彌漫著勃拉姆斯《搖籃曲》的溫柔旋律。她注視著田小田安靜的面龐,田小田的眼角居然有了細(xì)細(xì)的皺紋。她伸手去試著撫平那皺紋,嘴里喃喃道:“你不喜歡我嗎?”
田小田眉頭微皺:“你是誰?”
“我是單芹?!?br/> 肖馳星看到田小田的眼角淌出一滴淚水……
第一次來到林阿龍的房間,愛尼就能看出林阿龍是個有條理的人。愛尼喜歡陽光的林阿龍??匆娢堇餂]有人,她就把一張金色的請柬放在桌子上。請柬是徐展堂和單芹共同署名的,邀請林阿龍出席他們的婚禮。愛尼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林阿龍回來了。林阿龍有些意外,他知道愛尼沒有事情是不會來這里的。愛尼告訴林阿龍,徐展堂和單芹請他當(dāng)伴郎,請愛尼當(dāng)伴娘,還讓他們在婚禮上獻(xiàn)舞。
這消息讓林阿龍蒙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
林阿龍剛從云嘎山寨回來,去那里檢查工廠運(yùn)行的情況。云嘎山寨的工廠是具有相當(dāng)產(chǎn)量的海洛因提煉廠。這才幾天,單芹就要和徐展堂結(jié)婚?
愛尼對林阿龍的沉默有些不解:“林阿龍,我是曼谷大學(xué)藝術(shù)系畢業(yè)的,舞蹈是我的專業(yè)?!?br/> 林阿龍反應(yīng)過來,連忙笑著問:“那我們跳什么舞?”
愛尼說:“我也沒有想好。你會不會跳傣族舞?”
“當(dāng)然不會,我是學(xué)國標(biāo)的?!?br/> 愛尼說:“國標(biāo)我也學(xué)過,要不,我們就跳華爾茲或者狐步?”
林阿龍有點(diǎn)兒不耐煩了,他沒有接愛尼的話茬兒,他知道如果那樣的話,談話會沒完沒了。他轉(zhuǎn)了話題:“愛尼,展叔為什么要娶單芹呢?據(jù)我所知,展叔自從妻子去世后就發(fā)誓不再娶了呀!”
愛尼的臉色馬上由晴轉(zhuǎn)陰?!傲职?,你來這里的日子也不短了,應(yīng)該知道規(guī)矩,展叔的事情是不能隨便議論的。對了,我們就跳狐步舞吧,那天伴郎和伴娘的衣服也適合跳這種舞,你看怎么樣?”
林阿龍的心緊縮了一下,看著愛尼精致卻缺乏美感的面孔,木訥地回答:“好。對了,他們準(zhǔn)備哪天結(jié)婚?”
愛尼的神情又舒展了?!罢埣矸旁谧郎狭?,你自己看?!?br/> 林阿龍站在窗前,看著愛尼走出院子,消失在緋紅色的晚霞中。從窗口向遠(yuǎn)處望去,藍(lán)山在晚霞中半是金紅,半是青黛。林阿龍想,氣候的變化可以讓一座山在不同的時期有不同的面貌,那么人呢?不是也可以變化嗎?
自從田小田變成林阿龍后,他也感到了這種變化。變化不是驟然而來的,而是潛移默化。最初,羅明輝發(fā)現(xiàn)大鎖對單芹產(chǎn)生了感情的時候,就立即決定讓林阿龍進(jìn)入南橫西街。羅明輝知道林阿龍的出現(xiàn)肯定會轉(zhuǎn)移單芹的視線。林阿龍對于任何一個青春少女都有致命的殺傷力。羅明輝把這項(xiàng)任務(wù)交給田小田時,田小田提出要拍一張穿警服的畢業(yè)照。這個要求被拒絕了。田小田感到很委屈,因?yàn)樗型瑢W(xué)都有這樣的照片,如果他不拍,肯定是一輩子的遺憾。大學(xué)一畢業(yè)就被羅明輝選中,田小田立即中止了和一位女同學(xué)尚在青澀期的交往。按照羅明輝的安排,他到另一個城市的監(jiān)獄里呆了一年,出來后到北京的一家舞蹈俱樂部工作。再然后,一天下午,羅明輝在一家咖啡廳里給他講了單芹的故事。田小田喝著咖啡問:“既然單芹是我們自己人的后代,為什么還讓徐展堂把她領(lǐng)走呢?為什么要讓她進(jìn)入一個她非常陌生的環(huán)境之中呢?”
羅明輝說:“單子翔和齊蓮漪是我們長期潛伏在境外的關(guān)系人,他們在當(dāng)?shù)匾呀?jīng)有了很好的人脈和經(jīng)濟(jì)基礎(chǔ),他們和徐展堂的合作是穩(wěn)定的,這些年來為警方提供了大量有價值的情報。但他們不是警察,因此我們不能按照警察的標(biāo)準(zhǔn)要求他們。我們得到情報是要付費(fèi)的,還有些附加條件,比如單芹在內(nèi)地要受到良好的教育等等?!?br/> 田小田問:“那為什么要讓我變成林阿龍呢?”
“不是變成林阿龍,你就是林阿龍了。你要記住,田小田只是公安局花名冊上的一個名字?!?br/> “這個名字還會還給我嗎?”
羅明輝沒有回答,而是說:“這個任務(wù)有點(diǎn)兒冒險,你要有心理準(zhǔn)備?!?br/> 田小田說:“既然知道是冒險,為什么還要我去?”
“嚴(yán)格地說,是單芹讓你冒這個險。”
田小田說:“第一次和你去南橫西街,我就發(fā)現(xiàn)大鎖對單芹有點(diǎn)兒意思……”
羅明輝打斷田小田的話:“發(fā)現(xiàn)了為什么不向我匯報?”
“那時你只是讓我熟悉情況,并沒有給我交代任務(wù)。不過,我知道大鎖這樣做是不會有任何結(jié)果的。”
“為什么這樣說?”
“這還不清楚嗎?對自己的監(jiān)控對象產(chǎn)生感情是危險的,何況大鎖知道單芹的父母是販毒分子。”
羅明輝贊許地看著田小田。
田小田說:“師傅,你別這樣看我?!?br/> 羅明輝說:“你的出現(xiàn)馬上會轉(zhuǎn)移單芹的視線?!?br/> 田小田說:“何止是視線,那天我讓大鎖給我文身時,我就看出他對我的敵意了?!?br/> 羅明輝的臉色沉了下來:“田小田,你要記住,你只是一個舞蹈教練。”
田小田笑著說:“看來我爸當(dāng)初讓我練童子功還真有先見之明。你放心,師傅,為了這一天,我都受了這么多罪了,決不會在這個問題上馬失前蹄!”
羅明輝臉上依舊陰云密布,“我還是擔(dān)心,小田,你這么年輕,正是腎上腺素分泌旺盛的年紀(jì),有時候在這個問題上是不好控制的。你讓我放心,你有什么辦法讓我放心?”
田小田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我練過回春功,能消除這方面的欲望?!?br/> 羅明輝將信將疑:“真的?”
“逗你玩呢。不過,師傅,最重要的是,我是一名刑事警察,無論在何種情況下,我都會用生命維護(hù)她的榮譽(yù)。”
羅明輝嘆了口氣。
田小田說:“你不信?”
羅明輝說:“我信!不過,凡事都要作最壞的打算,懂嗎?”
那天羅明輝與田小田的談話就進(jìn)行到這里,原因是羅明輝接到電話要去參加一個會議。走出咖啡廳時,羅明輝露出笑臉:“小田,去給那么美麗的女孩兒當(dāng)舞蹈教練,要是我還年輕,這么好的差事絕對輪不到你?!?br/> 田小田卻沒有笑。他站在咖啡廳門口,一直看著羅明輝上車,看著羅明輝的車融進(jìn)街上的車流,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仰靠在沙發(fā)上的田小田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肖馳星推推田小田:“甭裝了,你清醒的時候才會深呼吸!”
田小田睜開雙眼:“真是細(xì)節(jié)決定成敗呀?!?br/> 肖馳星笑了:“真不容易,這么多天才抓住這么一點(diǎn)兒細(xì)節(jié)。我真不明白,羅隊(duì)不知道你愛說夢話嗎?”
“他真不知道?!?br/> 肖馳星說:“能告訴我嗎,你當(dāng)初是怎么糊弄羅隊(duì)的?”
田小田說:“在那次測試中我根本就沒有睡覺,我就是閉著眼睛,醒著,一直到測試結(jié)束?!?br/>
“你騙人!羅隊(duì)說你在睡眠測試的過程中還打呼嚕呢?!?br/> 田小田說:“我那是裝的?!?br/> “你可以裝一次,可你在徐展堂那里能一直裝嗎?你就不怕萬一有一天你真的睡著了說夢話嗎?”
田小田說:“你的擔(dān)心也是正常的。其實(shí),那次測試之后我自己也擔(dān)心。偶然一次蒙混過關(guān)是可能的,那么以后呢?誰也不清楚這次任務(wù)需要多長時間。但是一次過關(guān)也就說明我能過第二次。我相信人的潛能是無限的,到了某種環(huán)境里,加上某種誘因,就能爆發(fā)出來。于是我買了一臺錄音機(jī),在我睡覺的時候打開,睡覺之前我都會對自己說,我不會說夢話。一連二十天,我都沒有做夢,更沒有說夢話。這讓我堅(jiān)信我有這方面的潛能?!?br/> 肖馳星說:“你這種努力,就是心理暗示!”
田小田斜了肖馳星一眼,“甭管什么暗示,反正我做到了。不過,我對你說這些無非是想告訴你,不要跟我耍小聰明!”
肖馳星當(dāng)然明白田小田指的是什么,她不由耳根發(fā)熱。田小田剛才又是在裝睡,她的小動作沒有瞞過田小田的眼睛。但她還是不甘心,“田小田,我保證,從現(xiàn)在起,我不跟你耍任何小聰明了,咱們都實(shí)話實(shí)說好不好?”
田小田說:“只要你說的是實(shí)話,我的回答絕對是實(shí)話。如果我聽出不是實(shí)話,就不要怪我虛與委蛇?!?br/> 肖馳星伸出手:“擊掌為誓?!?br/> 田小田也伸出手,兩只手掌相擊發(fā)出一聲脆響。
第九章
肖馳星從書包里拿出一支錄音筆,打開開關(guān),綠色的指示燈閃爍著,表明錄音開始。肖馳星說:“第一個問題,你喜歡單芹嗎?”
田小田沒有回答,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閃爍著的指示燈。
肖馳星用手敲敲桌子,“田小田,你為什么不說話?”
田小田為難地說:“肖醫(yī)生,我們能不能換個時間談話?”
“你是不是害怕說實(shí)話?”
田小田點(diǎn)點(diǎn)頭:“說實(shí)話需要勇氣?!?br/> 肖馳星說:“我們可以不錄音,只當(dāng)是醫(yī)生和病人之間私下的談活,好不好?”
田小田說:“不好。首先,我不是病人,你也不是醫(yī)生。其次,這不應(yīng)該是某種私密的談話,因?yàn)槲覀冎g的談話沒有什么見不得天日的內(nèi)容,只是在現(xiàn)階段需要保密。”
“你這個人真是很麻煩。我不是答應(yīng)不用錄音筆了嗎?你不會出爾反爾吧!要是那樣,你就不算個男人!”
田小田不高興了,“你不要把話題扯遠(yuǎn)了。這和是不是男人沒關(guān)系,只是因?yàn)楣ぷ餍枰?!?br/> “那好,為了這項(xiàng)工作你有哪些需要?一并說出來,只要我做得到,一定會滿足你?!?br/> 田小田歉意地一笑:“我需要換個地方談話。去湖里怎么樣,你會游泳嗎?”
肖馳星說:“如果你用百度搜一下,就會知道你面前的肖馳星曾經(jīng)是北京市大學(xué)生運(yùn)動會百米蝶泳的冠軍。”看田小田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肖馳星說,“你不相信?”
“我當(dāng)然相信。不過冠軍和冠軍是有差別的?!?br/> “你什么意思?”肖馳星說,“冠軍就是冠軍?!?br/> “那不見得。關(guān)鍵是和什么人比賽得到的冠軍,尤其是游泳比賽。冠軍不是標(biāo)準(zhǔn),標(biāo)準(zhǔn)是成績!”
“你要是不想談話就直說,不要故意較真兒。就算我的成績連小孩兒都不如吧,這樣你滿意了吧?”
田小田點(diǎn)點(diǎn)頭。
肖馳星說:“那我們可以去湖里談話了吧?”
汽車沿著公路西行,不到十分鐘就來到湖邊。正值中午,陽光穿越薄云,把湖面染成一片銀色。肖馳星跳下車,拿著泳衣向車后走去,一邊走一邊說:“田小田,你站在原地不許動,我換衣服?!?br/> 田小田卻追了過來,一把奪過肖馳星的泳衣,上下摸了一遍后扔給她,“你去換吧。”
肖馳星氣得臉通紅,“你什么意思,你還真以為我是間諜呀!”
田小田說:“我這是幽默,你沒有覺出來嗎?”
肖馳星呸了一聲,返身上車?!斑@事就此打住?!闭f罷開車離開湖邊,開向公路。
田小田見狀大步跑到車頭,攔住車大聲喊:“肖馳星,你有毛病呀!”
肖馳星從車?yán)锾匠鲱^:“你才有毛??!”
田小田一臉歉意,“算我小心眼兒?!?br/> 肖馳星說:“好,從現(xiàn)在開始你得聽我的,上車!”
上車后,肖馳星把車開上公路。大約半個小時,天陰下來了,接著飄起了細(xì)雨。從車窗向外望去,四野籠罩在一片白色的雨霧當(dāng)中。田小田忍不住問:“我們這是去哪兒?”
肖馳星目不斜視:“少問。到了就知道了。”
田小田索性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打盹兒。
徐展堂和單芹的婚禮并不像愛尼說的那樣盛大和奢華。林阿龍和愛尼坐車來到慧明院。愛尼推開車門下車,回頭看見林阿龍還坐在車?yán)铮蛦枺骸澳阍趺床幌萝???br/> 林阿龍有點(diǎn)兒疑惑:“我們不是來當(dāng)伴郎和伴娘的嗎?難道他們在這里結(jié)婚?”
愛尼把一臉疑云的林阿龍拉下了車?!澳阌涀。谶@里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為什么不能在這里結(jié)婚呢?”
一個小和尚走過來,雙手合十:“兩位施主,請出示請柬?!?br/> 愛尼從手袋里拿出請柬遞給小和尚。林阿龍仍舊神情迷惘地站在那里,好像根本沒聽見小和尚的話。愛尼伸手在林阿龍眼前晃了一下,“想什么呢?你的請柬呢?”
林阿龍如夢初醒,在衣袋里亂掏,半天才囁嚅道:“也許是忘帶了……”
愛尼真的不高興了,臉拉得很長,瞪了林阿龍一眼,便過去和小和尚解釋??尚『蜕袥]有半點(diǎn)兒通融,林阿龍聽見愛尼生氣的聲音:“你以為你是誰呀!穿上一身黃袍就是六根清凈的真人呀!”
小和尚臉紅得燈籠一般,“師父是這樣交代的,沒有請柬斷斷不能進(jìn)去?!?br/> 林阿龍知道自己惹了麻煩,想上去解釋,卻看到重顯法師走了出來。重顯法師一團(tuán)和氣:“都是熟人,為何吵鬧?”小和尚當(dāng)然要告狀,愛尼也不示弱。重顯法師說,“都有理,都進(jìn)去吧?!?br/> 林阿龍從重顯法師身前走過,重顯法師雖然笑著,眉頭卻飄著愁云。
林阿龍雙手合十:“多謝大師?!?br/> 重顯法師收斂笑容,沉聲說道:“本應(yīng)同船渡,無奈兩岸隔。無緣即是有緣,奈何緣是分合。”
林阿龍心里咯噔一下,臉上卻毫無表情。重顯法師與他并無深交,卻在此時說出這樣幾句話,分明是替徐展堂試探什么。這幾句話讓林阿龍十分傷感,他想起了大鎖……不過林阿龍畢竟是林阿龍,他雙目直視重顯法師:“法師的教誨深不可測,阿龍改日登門請教?!?br/> 重顯法師道:“善哉善哉,施主請?!?br/>
沒有婚宴的裝飾,沒有用于吃飯的大桌,沒有賓客,只有林阿龍和愛尼站在空冷寂寥的經(jīng)堂內(nèi)。
小和尚無聲無息出現(xiàn)在門口?!靶焓┲鳌问┲鞯??!?br/> 林阿龍轉(zhuǎn)身看見走過來的徐展堂和單芹。重顯法師也來了。小和尚不見了。偌大的經(jīng)堂里只有這五個人。徐展堂身穿黑色西裝,與穿著黑色長裙的單芹站在一起,不像是舉辦婚禮,倒像是出席葬禮。徐展堂沒有理會林阿龍和愛尼,單芹更是眼瞼下垂。
是她嗎?是那個給林阿龍端茶的單芹嗎?是那個和林阿龍?zhí)璧膯吻蹎??是那個和林阿龍?jiān)诳Х任菹嘁姷膯吻蹎幔?br/> 不容林阿龍?jiān)傧?,重顯法師擊掌的聲音在經(jīng)堂里回響。遮住佛像的帷幔拉開了,林阿龍看見在佛龕前安放著兩個金絲楠木相框,里面有兩張照片,一男一女,是單芹的父母:單子翔和齊蓮漪。
重顯法師說:“徐展堂、單芹今日喜結(jié)良緣,是前世因緣。是緣,形也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兩心變一心,兩身融一身,相持相扶,跋山涉水走完今生入來世……阿彌陀佛!”
徐展堂與單芹在單子翔和齊蓮漪的遺像前跪下,俯身叩拜。
俯仰之間,林阿龍心如刀絞。如果他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罷了,偏偏他知道單子翔和齊蓮漪是如何慘死的。單芹卻不知道,還要和這個害死她父母的兇手結(jié)百年之好。林阿龍又想到自己,本應(yīng)幸福的人生卻落到這般田地。為何?何為?他對自己說:眼看你心儀的女孩兒被一群人渣蠱惑,不但不能報血海深仇還要嫁給仇人,你是男人嗎?林阿龍渾身熱血沸騰,不由握緊愛尼的手,力氣之大,讓愛尼疼得直咬牙,低聲說:“林阿龍,你干嗎?!”
林阿龍清醒過來。他聽見了羅明輝的聲音:“你是林阿龍,你是舞蹈教練!”終于,他放松了,輕輕地放開了愛尼的手。他聽到愛尼呢喃般的嘆息,感覺到愛尼將他的手反握住。不知何時,經(jīng)堂里響起了音樂,不是佛樂,而是《藍(lán)色多瑙河》的旋律。怎么可以在經(jīng)堂里放這種音樂呢?不容林阿龍多想,人已被愛尼抱住,腳也踩在節(jié)拍上。他看不清愛尼,他的眼中全是淚水。他被自己感動了。他閉上眼睛,在音樂的波浪里起伏。一個黑影閃過來,兩只冰涼的手抓住他的手。他知道這是誰的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瘋狂的旋轉(zhuǎn)中,他聽見田小田嘆了口氣:好你個林阿龍!
田小田醒來時,肖馳星不在車上。他坐了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了一件女式警服,是肖馳星的警服。他把女式警服疊好放在后座上,推開門下車,他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在他面前是一片真正的湖水。和這片湖水相比,賓館的那片水面只能稱之為水塘。云南的陽光嫵媚多姿,湖水在陽光的映照下泛著金藍(lán)色的波光。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金藍(lán)色的波紋緩緩擴(kuò)展。湖面上很安靜,湖邊都是綠草地,散發(fā)著青草的香味。田小田沒看見肖馳星,索性躺在草地上,望著藍(lán)天白云,他覺得自己又要睡著了。
這些天,田小田只要得閑就想睡覺,盡管他也想控制自己,但總是失敗。他寬慰自己,這是因?yàn)榘税俣嗵煲詠恚麕缀鯖]睡過一個囫圇覺的緣故。剛開始,和其他人睡一個房間,他總是等別人睡著了之后才睡。他把鬧鐘定在五點(diǎn),壓在枕頭下,為的是在其他人醒來之前先醒來。想到這兒田小田笑了。他想起和肖馳星關(guān)于說夢話的談話。那都是他隨口編的,要是他真有那種功夫,羅明輝和曾副局長一定會給他更重要的任務(wù)……
田小田坐了起來。他坐起來的速度很快,因?yàn)樗牭街車袆屿o。循著聲音望去,在金藍(lán)色的水面上,穿著杏黃色游泳衣的肖馳星格外醒目。如果這顏色再深一點(diǎn)兒,就是枯葉蝶的顏色了。
田小田心里哆嗦了一下,為什么會有這種心思呢?
肖馳星游的是仰泳,修長的四肢有節(jié)奏地在水面上起伏,濺起的水花在陽光的照射下晶瑩剔透。田小田把下顎抵在雙膝上,盯著水面上移動著的如同一塊飄移水晶的肖馳星,他的心情壞透了。
明明是杏黃色,為什么就聯(lián)想到枯葉蝶的深褐色呢?田小田想甩掉剛才出現(xiàn)的念頭,但他又止不住地去想。他心里清楚,一旦他有了什么聯(lián)想,這種聯(lián)想往往會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得到某種反映。這算什么?下意識?特異功能?都不是。田小田認(rèn)為這是經(jīng)驗(yàn)的一種反饋,是這八百多天備受煎熬的日子給他的回報。
肖馳星上岸了。她的身材凹凸有致。如果說在水里她是一塊飄移的水晶,那么現(xiàn)在她就是一座水晶雕塑,光艷照人。的確,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但田小田總覺得她哪里不對勁兒,哪里呢?田小田一時也說不上來。不過,田小田認(rèn)為她作為心理醫(yī)生是不合格的。她那些手段還不及徐展堂的一半呢。在田小田看來,這樣的女人應(yīng)該去戀愛、嫁人、生孩子,為什么總有些女人執(zhí)意去做與她們的天性相悖的事情呢?比如肖馳星,比如單芹……
是云遮住了太陽?不是。是肖馳星站在了他的面前。田小田仰頭看見了濕淋淋的肖馳星。
她笑吟吟地說:“田小田,你怎么不換衣服?這水很舒服?!闭f著,她把濕淋淋的頭發(fā)挽成一個發(fā)髻,又把嘴里叼著的發(fā)夾取下夾在發(fā)髻上。
她的動作流暢一氣呵成,田小田一邊感嘆著大自然造物的精致,一邊更加堅(jiān)定了剛才的想法。
肖馳星感覺到了田小田不加掩飾的目光,她沒有絲毫羞澀,落落大方地說:“你不去換衣服,不會是又改主意了吧?”
田小田說:“你猜對了,我改主意了。我想在岸上談?!?br/> 肖馳星從車?yán)锶〕鲈〗砼诩缟希谔镄√飳γ?。“那好,我們開始吧。”
田小田說:“好。不過開始之前,我可以問你兩個問題嗎?”
肖馳星遲疑了一下,心想他又出什么幺蛾子?定了定神,她說:“好,就兩個問題?!?br/> 田小田說:“第一個問題,你和男人做過愛嗎?”
肖馳星聽罷臉一陣熱一陣涼,她想起了多年前和高文的那些夜晚?!澳恪闶裁匆馑迹俊?br/> 田小田顯然注意到了肖馳星的表情變化,這是他意料之中的變化。田小田平靜地說:“什么意思也沒有,只是一個問題而己。你只需回答,有或者沒有?!?br/> 肖馳星撩了一下遮住眼睛的額發(fā),“有?!?br/> 田小田說:“第二個問題,你被人欺騙過嗎?”
這次肖馳星的回答很爽快:“沒有?!?br/> 田小田說:“好了。我的問題都問完了,我們可以開始談話了。”說完,田小田用淡定的目光注視著肖馳星。
這讓肖馳星有點(diǎn)兒不自在。一時間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竟不知道該與田小田談什么。田小田也沒有催她,順手從旁邊揪下一片草葉放在嘴里,雙唇抿著,吹出了俄羅斯歌曲《小路》的旋律。
應(yīng)當(dāng)說田小田吹得很好聽,肖馳星卻越聽越煩,她從田小田嘴里抽出草葉,揉成一團(tuán)扔到地上。
田小田詫異地問:“你怎么了?”
肖馳星雙手掩面,沒有回答。田小田的兩個問題讓她忐忑。我真的沒有被人騙過嗎?田小田的第二個問題她回答得很干脆,現(xiàn)在想來卻有點(diǎn)兒含糊。如果她沒有被欺騙過,那高文的事該怎么解釋呢?肖馳星覺得自己被田小田的問題攪亂了。
田小田看見肖馳星的后背在動,知道她哭了。這個年代,哪個女人沒有一段被騙或者騙人的回憶呢?
徐展堂在婚禮后的第二天早晨來到林阿龍的房間。林阿龍聽見了他的腳步聲。林阿龍?jiān)谌魏吻闆r下都能分辨出徐展堂的腳步聲。林阿龍深吸一口氣,讓鼾聲均勻平穩(wěn)。徐展堂凝視著林阿龍精致的臉,聽著他安穩(wěn)的鼾聲,想起了昨夜的情景。
他走進(jìn)臥室,單芹看見他時略有膽怯。單芹是勇敢的,雖然她不喜歡面前這個和自己父親一樣老的男人。但她明白,無論如何,自己的第一次是屬于這個男人的。那一刻,她有點(diǎn)兒恨林阿龍。她給他暗示,給他機(jī)會,他卻像個傻子一樣懵懂不知,難道他真是為了錢才跟她來的嗎?不過,此時說什么都晚了,自從在慧明院知道了父母死亡的真相之后,單芹對自己身體的歸屬就看得不那么重了。她把她的一切給了徐展堂,因?yàn)樾煺固脮退龍蟪稹?br/> 單芹把燈光調(diào)得亮了一些。她開始脫衣服了。徐展堂看見了單芹的身體,他驚異如此完美的女人在他有生之年遇到的女人當(dāng)中不能算是絕后至少也是空前,他身體里那根與性關(guān)聯(lián)的神經(jīng)開始蠢蠢欲動。但畢竟他不是見色忘事的人。他想起了單芹的父母,想起他們的所作所為,若不是他們,他的妻子他的兒子又何以死于非命?單芹向他走了過來。他渾身燥熱,但他控制著自己。單芹抱住了他,迷人的體香讓他心醉。盡管如此,他把單芹抱到床上的瞬間還在想:這時,林阿龍?jiān)诟墒裁茨兀?br/>
林阿龍翻了個身,嘴里說著夢話:“媽,我掙錢……錢……”
徐展堂嘆了口氣。早晨,當(dāng)他看見白色床單上那朵桃花一般的血跡時,他決定來看一眼林阿龍。
徐展堂彎下腰,把掉在地上的毛巾被撿起來搭在林阿龍的身上,然后輕輕走出了房間。聽著漸遠(yuǎn)的腳步聲,林阿龍睜開眼睛,緩緩地出了一口氣。
吃早飯時,徐展堂宣布,在他和單芹去美國度蜜月期間,由林阿龍負(fù)責(zé)這里的一切。
肖馳星不哭了。她站起來:“我想回去了?!?br/> 田小田問:“不談話了?”
肖馳星上了車,她關(guān)上車門,從車窗里探出頭:“田小田,你走不走?”邊說邊發(fā)動了引擎。
田小田沒有動?!拔矣X得這不是你的風(fēng)格。”
肖馳星沒有理會田小田,將車開到公路上。她看了看后視鏡,希望田小田追過來,可田小田依然坐在那里。肖馳星心里喊:見鬼去吧!她猛踩油門,汽車絕塵而去。
田小田輕輕嘆了口氣,他就勢躺在地上,順手又揪了一片草葉含在嘴里。這次吹的曲子有些哀怨,田小田卻想不起叫什么名字……
單芹出現(xiàn)的時候,林阿龍正在和手下盤貨,一塊塊用油紙包得方方正正的貨物在倉庫里堆積如山。林阿龍聽見手下的聲音:“嫂子,您來了?!彼l(fā)現(xiàn)單芹站在門口。正值傍晚,逆光中的單芹,林阿龍看不清她的面龐,自然也看不清她的神情。
單芹說:“阿龍,展堂說想收你為干兒子,讓我問你一下,愿不愿意?”
單芹的聲音平靜干澀,單芹的話讓林阿龍無所適從。手下都走了,單芹走進(jìn)了倉庫。林阿龍這下看清楚了。單芹比原先胖了些許,應(yīng)該說是豐滿了。單芹說:“我有了,醫(yī)生說是個女孩兒?!?br/> 林阿龍說:“這次是女孩兒,下次還可以生呀!總會有男孩兒的?!?br/> “展堂說,你太像他死去的兒子了?!?br/> 林阿龍心里冷笑著,他明白徐展堂這招的高明。林阿龍給他當(dāng)了兒子,單芹自然就是林阿龍的母親了。林阿龍說:“這消息太突然,我當(dāng)然高興都來不及呀!”林阿龍說話的聲音很大,因?yàn)樗犚娏诵煺固玫哪_步聲。
“不過這樣的話,我真有點(diǎn)兒不好意思了,給你當(dāng)媽了!”單芹臉上露出調(diào)皮的神情。
林阿龍心里酸了一下。世事難料呀!他還想說些什么,徐展堂滿面春風(fēng)地走了進(jìn)來?!鞍垼瑔吻郯盐业囊馑嫁D(zhuǎn)達(dá)清楚了嗎?”
林阿龍說:“清楚了。不過,我覺得好像是在云里霧里?!?br/> 徐展堂過來抱住林阿龍的肩膀,“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你看,”徐展堂指著倉庫里的貨物,“只要我們一家人團(tuán)結(jié)和睦,這些東西可以讓我們幾輩子都衣食無憂呀!阿龍,過幾天,我會舉辦儀式,那時我們就是真正的父子了。阿龍,有個要求你能答應(yīng)嗎?”
“您盡管吩咐。”
徐展堂忽然變得有點(diǎn)兒羞怯,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看,我和單芹都在,你能先……先叫我們一聲嗎?我……我特想你現(xiàn)在叫我一聲‘爸’……”
徐展堂用熱切的目光注視著林阿龍。
他要讓我叫他“爸”?他用那么真誠的目光看著我,臉上洋溢著慈祥的微笑,這微笑和他的年齡很相稱!我已經(jīng)兩年多沒有見到我的爸爸了,我甚至都有點(diǎn)兒想不起爸爸的模樣和聲音了。兩年來,我每天都聽見徐展堂的聲音,看見徐展堂的模樣。有的時候,我問自己,他是個毒販子嗎?為什么兩年來他沒有一次毒品交易?他讓我從最基礎(chǔ)的事做起,現(xiàn)在我?guī)缀蹙褪沁@里的二把手了,如果不出意外,過些年,這里的一切,不就都是我的了嗎?都是我林阿龍的!單芹我都可以割愛,那為什么不可以喊他一聲“爸”?
林阿龍緊閉的嘴唇微微張開,卻被一只手狠狠地捂住。林阿龍看見田小田站在他的面前,伸手捂住他的嘴。林阿龍用力掰開田小田的手,喘著氣說:你要憋死我呀!田小田說:憋死你話該!林阿龍說:把我憋死,你也活不成了。田小田說:我就是死了也不能像你一樣認(rèn)賊作父!林阿龍說:那你讓我怎么做,一槍把他打死?他現(xiàn)在很信任我,正準(zhǔn)備讓我接他的班,你知道嗎?田小田說:我當(dāng)然知道,但是你剛才在想什么?你難道忘記了你是田小田嗎?林阿龍說:我也知道,田小田現(xiàn)在是林阿龍!田小田說:你說得不錯。田小田現(xiàn)在是林阿龍,但田小田永遠(yuǎn)是田小田。田小田是鷹,林阿龍是雞。雞有時也會飛,但雞永遠(yuǎn)飛不到鷹那么高。你林阿龍可以有雞的想法,但只能想一次,想第二次,田小田就要抽你的耳光!林阿龍說:老話不是說,樹挪死,人挪活。我看將來做個老大也挺不錯的。干嗎非當(dāng)這個警察,被人呼來喚去還得改頭換面,喜歡的人被人睡,萬一出個紕漏,被誰殺了都不知道。值嗎?田小田說:住嘴!你再這樣說,我就撕爛你的嘴。知道什么是職業(yè)道德嗎?讓鷹告訴你這只目光短淺貪圖小利的雞,職業(yè)道德就是一旦從事這項(xiàng)職業(yè)就要遵守的承諾,明白嗎?這是底線!林阿龍說:那我問你,這聲“爸”,我到底叫還是不叫?田小田說:該叫就叫!林阿龍說:叫徐展堂還行,可是管單芹叫“媽”,我實(shí)在叫不出口。田小田說:叫不出口也得叫,而且要叫得情真意切!
“爸!”
徐展堂微微顫抖了一下,這一瞬間,他想起了死去的兒子。徐展堂答應(yīng)著,拉住林阿龍的手,兩只手都濕漉漉的。他們來到單芹面前,徐展堂說:“這是你……”
單芹不等他話音落地就說:“阿龍,你還是叫我單芹吧?!?br/> 林阿龍深深吸了一口氣?!澳闶俏野值睦掀?,就是我媽。媽!”他望著單芹大聲喊著。
徐展堂笑了,單芹笑了,林阿龍也笑了!只有田小田躲在林阿龍身體里,使勁兒地?fù)舸蛑职埖亩亲樱贿叴蛞贿吜R:誰讓你叫那么大聲……
身后傳來汽車剎車的聲音,田小田回頭,看見肖馳星氣哼哼下車沖他走來。他站起來,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對肖馳星說:“你干什么去了?”
肖馳星說:“田小田,我沒見過你這樣油鹽不進(jìn)的東西!我受夠你了!你是林阿龍還是田小田都隨你!”
田小田笑著問:“你愿意我是誰呢?”
肖馳星愣了一下,搖搖頭淡淡地說:“你愛是誰是誰,這對我已經(jīng)無所謂了。我不過是一個不合格的心理醫(yī)生,連你也搞不定。你不要以為我回來是接你的,我是來向你告別的。我訂了回北京的機(jī)票,我來就是要告訴你:我再也不想見你了!你這個大傻瓜!”
肖馳星走了。田小田覺得她不會再回來了。他環(huán)抱胸前的雙手垂了下來,晚風(fēng)吹過,他的雙手在身體兩側(cè)晃來晃去,像木偶的胳膊。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聲音越來越大,逐漸變成哈哈大笑。然后,他拿出手機(jī)撥了一個號碼。
肖馳星發(fā)現(xiàn)站在路邊的羅明輝,把車開了過去。她放下車窗,看到羅明輝充滿希望的目光時,不禁趴在方向盤上哭出聲來。肖馳星的手機(jī)響了,她沒有理會。羅明輝說:“接電話!”
肖馳星從口袋里拿出手機(jī)。“誰?”
田小田的聲音好像很近?!靶めt(yī)生嗎?我是林阿龍?!?br/> 肖馳星心里一顫?!澳闶钦l?”
電話斷了。
羅明輝拍了拍肖馳星的肩膀?!澳阍趺戳??誰來的電話?”
良久,肖馳星輕輕說出了三個字:“林阿龍。”
第十章
曾副局長聽完羅明輝的匯報,興奮地一拳捶在桌子上,桌面上的水杯都搖晃起來?!拔揖椭捞镄√飼^這一關(guān)!羅明輝,你當(dāng)初是不是還有點(diǎn)兒擔(dān)心呀?我派肖馳星去,你還不同意,現(xiàn)在這個結(jié)果你沒想到吧?”
羅明輝尷尬地笑了笑。
曾副局長從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遞給羅明輝:“你好好看看?!?br/> 羅明輝看過文件,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喃喃道:“這也太像好萊塢電影了?!?br/> 曾副局長拿起桌上的煙斗用火柴點(diǎn)燃,用力嘬了一口,然后徐徐吐出青色的煙霧。
羅明輝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由衷地說:“這煙不錯?!?br/> 曾副局長說:“煙是不錯,但也是有害的。任何事物都有正反兩面。正如一位哲人說的,犯罪是一種傷害,制止犯罪也是一種傷害,傷害的是制止犯罪的人?!苯又掝}一轉(zhuǎn),“肖馳星那個男朋友高文你是見過的。”
羅明輝說:“見過,可是……”
“沒有‘可是’。為什么人家的工作做得這樣細(xì),甚至可以把肖馳星上大學(xué)時的男朋友挖出來,目的不就是為了找到田小田嗎?你想想,你從北京返回云南,在首都機(jī)場過安檢時碰見了一位戰(zhàn)友,你們就聊了一會兒,是吧?”
羅明輝想了想,點(diǎn)點(diǎn)頭。
曾副局長拉開抽屜,拿出一顆紐扣放在桌上?!斑@是定位器,在那只LV包里發(fā)現(xiàn)的?!?br/> 羅明輝的神色開始緊張了。
曾副局長說:“你也不必緊張。當(dāng)時你的工作就是調(diào)整田小田的情緒,有些情況也就沒有讓你知道?,F(xiàn)在告訴你,就是讓你明白,田小田不是你一個人的,而是國家的。明天他去見徐展堂,讓他以田小田的身份去!這些天我和徐展堂聊了幾次,他答應(yīng)與田小田一起回去。這樣一來,我們就能徹底鏟除那里的毒源。這是功德無量的事情呀!”
鐵門打開了,田小田跟著看守所所長走進(jìn)了死囚監(jiān)舍。一縷陽光通過高高的鐵窗柵欄照在徐展堂身上。田小田又想起了他用槍抵著徐展堂下巴的情景。
看到田小田,徐展堂先是吃驚,繼而恢復(fù)了常態(tài),甚至還笑了:“林阿龍,好樣的,你騙了我!”沒等田小田開口,徐展堂又說,“是不是我的時候到了?”抓獲徐展堂時繳獲的毒品有三十公斤,徐展堂足夠被槍斃幾個來回的。
田小田從包里掏出一瓶五糧液和兩只搪瓷杯子,打開瓶蓋,把兩個杯子倒?jié)M,頓時監(jiān)舍里彌漫著酒香。
“五糧液?”徐展堂伸手去拿杯子,但手被銬在拘束椅上,夠不著。
田小田在他長滿老人斑的手背上敲了一下?!扒颇慵钡模叶私o你?!彼丫票说叫煺固玫淖爝?。徐展堂馬上用上唇和下唇含住杯沿,貪婪地喝著杯里的酒??粗蛊鸬暮砉?jié)一動一動的,不知為什么,田小田有點(diǎn)兒心酸。算起來他和徐展堂朝夕相處有兩年之久。在販毒集團(tuán)里,徐展堂是非常器重田小田的,他把田小田當(dāng)作自己的兒子,天性聰慧的田小田讓徐展堂感到后繼有人。不料,在最后一次考驗(yàn)中,田小田還是讓他失望了!
酒喝光了。徐展堂抬起頭看著田小田。與其說是看不如說是凝視,眼中全是溫情。“知道我為什么要見你嗎?”
“想看看我穿警服是什么樣子?”
“這是原因之一?!?br/> “原因之二呢?”
徐展堂問:“你愛單芹嗎?”
田小田反問:“你希望我愛單芹嗎?”
徐展堂笑了:“你這樣回答,我相信你是警察了?!?br/> 田小田也笑了:“如果我說愛單芹,我就不是警察了嗎?”
徐展堂收起笑容?!拔掖饝?yīng)你的上級和你一起回清邁,幫助你打開局面,一直到鏟除毒源,解散團(tuán)伙。你的上級說,這要看你是否同意?!?br/> 田小田說:“你是林阿龍的父親,你定就行?!?br/> “可我把他的女人睡了,他恨我,一心要置我于死地?!?br/> “你多慮了,林阿龍不會因?yàn)橐粋€女人與父親爭風(fēng)吃醋。”
徐展堂說:“你不怕我回去之后把你殺了嗎?”
田小田說:“我真正擔(dān)心的是單芹一旦知道真相會不會把你殺了。你知道嗎?雖然只有十天,清邁那里單芹是一把手了?!?br/> 徐展堂說:“只有我知道貨藏在哪里,面上的東西她賣完了就沒有了。”
田小田又倒了一杯酒送到徐展堂的嘴邊?!俺山?!”
徐展堂把酒喝了。“你的上級說,如果你同意,你會給我打開手銬?!?br/> 田小田沒有說話,卻拿起酒瓶對嘴喝了起來。徐展堂仰頭看著喝酒的田小田自言自語:“你喝酒的樣子不像警察?!?br/> 徐展堂聲音很小,田小田還是聽見了。他把酒瓶摔在地上,碎片四濺。他抓住徐展堂的衣領(lǐng)。“你說!我像什么?”
徐展堂深深吸了一口氣,一言不發(fā)。
田小田松開手,“你為什么不說話?”
徐展堂輕輕吐出那口氣,依舊不說話。
田小田哈哈大笑:“展叔,干嗎呢,玩深呼吸呀?”
徐展堂說:“阿龍,你喝多了?!?br/>
第二天清晨,天上飄著不大不小的雨。田小田拎著十天前的那個提包,走出賓館來到車前。剛要開門,門打開了,肖馳星從車上下來。
田小田說:“早呀。”
肖馳星說:“油給你加滿了。”
田小田說:“謝了?!?br/> 肖馳星說:“甭客氣?!?br/> 田小田說:“他們來了?!?br/> 他們看見羅明輝和徐展堂走出了賓館。肖馳星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田小田。
“什么?”田小田問。
肖馳星說:“路上看,看完銷毀?!?br/> 田小田說:“要是我留著呢?”
肖馳星說:“腦殘呀?!?br/> 羅明輝和徐展堂走了過來,徐展堂上了車。羅明輝拍了拍田小田的肩膀,“走吧?!?br/> 車開動了,很快駛上了公路。田小田打開收音機(jī),里面?zhèn)鱽聿匪沟男?。徐展堂說:“阿龍,換個臺聽聽評書?!?br/> 田小田換了個臺,是單田芳的《岳飛傳》。 單田芳說:“那岳飛赤著后背,由母親用針在背上刺了四個字……”
田小田聽到這里猛然想起了什么。他停住車,從衣袋里掏出那個信封,從里面抽出一頁紙。紙上一個字也沒有,只是畫了兩只枯葉蝶。
田小田看了一會兒,把那頁紙塞進(jìn)嘴里,使勁兒嚼著……
責(zé)任編輯/楊桂峰 季偉
繪圖/王維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