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三面環(huán)山,城市中間有一條大河穿過。
翻過北邊的山就到了塞外。站在西山上,城里的老人講,小時候空氣沒污染可以望見五臺山。城市東邊的山最高,很雄偉,很厚實,像老牛的脊背,登上去可以看見京包鐵路和京張高速遠遠從冀北平原而來擁抱了城市又鉆山遠去。北方的山多是禿山,這座山的山頂卻長了一棵松樹,很茂盛。松樹見證了城市的變遷。
天不亮的時候,就有一隊穿綠衣服的兵從山腳不遠處的紅色營房里喊著口號跑上來,又跑下去。
那座山叫牛脊山,那條河叫小涼河,那座紅色的營盤叫特勤中隊。
指導員盧紀鋒
還有兩個月,副營職指導員盧紀鋒就該升正營職了。
特勤中隊是副營職單位,在中隊呆了十年的盧紀鋒這些天一直在想如果不在中隊了自己去哪里,干些什么。其實他是有過一次離開特勤中隊機會的。
那是兩年前,特勤中隊還叫五中隊,他是五中隊指導員,正連滿了升副營就要到消防大隊了,本來他也做好走的準備了,盡管有些舍不得。可就在這個時候,五中隊改特勤中隊,編制為副營職單位,支隊理所當然讓他繼續(xù)任指導員。盧紀鋒很高興,既提了職,又沒離開他的中隊??杀R紀鋒的老婆就不干了。
大家都管盧紀鋒的老婆叫嫂子,嫂子是盧紀鋒老家介紹的。見面那會兒他剛轉志愿兵,后來盧紀鋒上了教導隊提了干,老家就有許多人說嫂子命好。結婚后兩口子團聚主要是嫂子來隊,中隊后邊是支隊的家屬院,來得多了就和許多干部家屬熟了。有的就說,這結了婚,不在一起,你又是農村的,可要看緊了啊。嫂子嘴上說我們那口子本分著呢,卻在暗地里使勁,一點兒一點兒把權威樹起來。等到盧紀鋒發(fā)現(xiàn)染上“氣管炎”的時候,早已遲了。后來有了孩子,嫂子來去不方便,索性也就不走了,家里的農田給鄰居耕種,在城里租了房子,過起城里人的日子。只是在農村勤勞慣了,歇不住。特勤中隊臨著市里主干道,往來人很多,就在中隊門口東邊租了一個小門臉兒,一邊帶孩子一邊賣小雜貨,夏天還賣冷飲,見戰(zhàn)士們打電話不方便,就又申請了一部公用電話。中隊戰(zhàn)士多,許多戰(zhàn)士偷著溜出來給家里打電話,打完電話還順帶買點兒小零食。盧紀鋒自是頭疼得很,和老婆說了多少次,別開小店了,開的話也不要在中隊旁邊開,影響不好。嫂子說,不開小店我和孩子喝西北風啊,在中隊旁邊開我是想有個依靠,再說我還想有了錢把你父母都接來呢。盧紀鋒爭辯過幾次,也沒什么效果,倒是因為戰(zhàn)士們常到她那里打電話,從她那里了解了不少戰(zhàn)士的心事,做起思想工作來占了先機,也就由她去了。
嫂子一聽說盧紀鋒還當指導員,就風風火火地到隊上找他。聽文書李強說去訓練了,就又追到訓練場。正好盧紀鋒在帶著戰(zhàn)士們掛鉤梯,嫂子老遠喊,盧紀鋒你過來。你沒見我正忙著嗎?讓你過來你就過來!
盧紀鋒臉憋得通紅,解下腰帶,摘掉帽盔,跑過去。后面幾個老兵嗤嗤地笑,有兩個結了婚的小聲說,指導員這兩天值班,晚上沒回家,嫂子等不及了,于是新兵老兵都跟著笑。
接著大家就不笑了,因為他們看到兩口子正說著話,男人的巴掌卻向女人的臉掄了過去,女人捂著臉跑了。
那天不是盧紀鋒值班,盧紀鋒和中隊長說晚上不回了。中隊長看出了他的言不由衷,就找來幾個老兵,勸他回去,說是勸,其實是給他鼓勁。第二天盧紀鋒到隊上,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精神狀態(tài)卻出奇好,訓練掛鉤梯連著給戰(zhàn)士們示范了六次都沒歇一下。昨晚怎樣道歉?怎樣討好?嫂子怎樣懲罰他?是跪暖氣片?罰站?還是睡涼地板?外人實難猜測。
這件事盧紀鋒很少提起。別人問,他就一笑,岔開話題。他只和兩年后從總隊機關來掛職鍛煉的中隊長馮瑛說過。那時,馮瑛戴著一副眼鏡,文縐縐的,很書生氣。他倆住一個屋,嫂子來隊上追問這個月工資為什么少了一百。盧紀鋒說,汛期到了,小涼河下游受了災,捐給受災戶了,嫂子沒說什么??匆婑T瑛白凈凈的,就問新來的?還沒回答就張羅著給馮瑛介紹對象。盧紀鋒說,這是總隊的馮干事,來特勤中隊代職的,就半年時間。嫂子不說這個話題了,寒暄了一陣就走了。馮瑛就和盧紀鋒說,你很那個啊。盧紀鋒的黑臉便紫了,趕緊說,她其實人很好。馮瑛就問兩年前的英勇行為,說戰(zhàn)士們都知道,說你在嫂子面前偶爾也露崢嶸。盧紀鋒當時解釋說,女人嘛,愛面子,不愿讓我再干中隊了,要死要活的。后來我就哄她,不在中隊干就提不了職,提不了職,你和孩子就隨不了軍,隨不了軍,就領不了一月二百多塊錢的未就業(yè)隨軍配偶生活困難補助,戶口也遷不到城里來。
學習、訓練、執(zhí)勤滅火、搶險救援,盧紀鋒和他的兵們天天圍著營盤轉。光陰就是這樣,它流動的時候,感覺不到,等到回首的時候,才驚嘆兩年時間就在一轉眼間輕飄飄地過去了。
盧紀鋒很感慨,也很苦惱,升正營職就要離開特勤中隊,不當指導員了他能否放心得下這個守了十年的攤子?
晚上,戰(zhàn)士們洗漱后熄燈都休息了。戰(zhàn)斗員孟凡斌搬了小板凳,到樓道里寫家信。指導員盧紀鋒去查鋪,看見孟凡斌就說,回屋睡覺去,明天再寫。孟凡斌說,我再看一遍,明天早晨就寄出去了。盧紀鋒說,讓你寫情書啊,那么認真。孟凡斌笑笑,沒說什么。盧紀鋒說,我可告訴你孟凡斌,戰(zhàn)士不讓在駐地搞對象。孟凡斌站起來,不是搞對象,也不是山城的,是老家的女同學。盧紀鋒說我看看。孟凡斌趕緊蹲下把信封粘上了。
盧紀鋒回身打算去班里轉轉,火警電鈴就響了。
在路上,盧紀鋒和指揮中心聯(lián)系,指揮中心說,京包鐵路線一個橋洞下液化氣槽車的氣體泄漏,支隊首長也正往事發(fā)地點趕,指示做好特勤器材準備。
半個小時后趕到出事地點,車老遠就停了,一下車,戰(zhàn)士們就有點兒打突。盧紀鋒也有點發(fā)毛,前面鐵路線白茫茫一片,隱約能看見一個大家伙在往外噴白霧。
現(xiàn)場看護的民警見消防隊來了,趕緊提供情況,一輛液化氣槽車通過橋洞,天黑沒看見限高欄,給卡那了,司機當時就嚇跑了。現(xiàn)在外圍警戒都做好了,群眾都疏散了,鐵路上也通知了,停發(fā)一切列車。
戰(zhàn)士們心照不宣,都膩歪這種事。這要是有個星星火,就都交待在這兒了,所以戰(zhàn)士們寧愿打一天一夜的油罐大火,也不愿意發(fā)生這種事。因為那是靠力量作戰(zhàn),而這是靠小心。
盧紀鋒鎮(zhèn)靜下來。掃了一遍來的戰(zhàn)士,所有人做好準備,檢查全身有沒有能產生火花的物件。自己也檢查了一遍,又互相檢查了一遍,還是不放心,又逐一檢查了一遍。于是就分了工,司務長張俊敏帶一班出兩支開花水槍驅散槽車周圍氣體;副中隊長李志帶戰(zhàn)士呂小將利用可燃氣體檢測儀對現(xiàn)場泄漏氣體的濃度不間斷進行檢測;他自己帶戰(zhàn)士孟凡斌對槽車及周圍環(huán)境詳細偵查。
這邊鋪水帶的時候,那邊呂小將拿著的可燃氣體檢測儀就吱吱響了。李志伸出兩個手指,又伸出三個手指。大家都明白,現(xiàn)在液化氣濃度是2.3%,在它的爆炸極限1.5%至10%之間。
盧紀鋒回頭問,怕不怕。水槍手米臨杰說,有你呢。盧紀鋒又囑咐一句,小心。大家點點頭。
于是盧紀鋒帶著孟凡斌往前走。
從出發(fā)地到槽車是二百米,看著他們一步步挪過去,新兵白銀生就抖,額頭滲出了一層細汗。
好容易把他們盼出來,支隊參謀長也到了。盧紀鋒簡要匯報,說是個大家伙,得有十四五噸,上面兩個安全閥給限高欄刮了。參謀長說,鐵道部、公安部都打來電話,關注著事件的進展,抓緊堵吧,等太陽出來,氣溫一高,危險系數(shù)更大。
從器材車上取出木楔子,盧紀鋒說,還是我和孟凡斌去吧,情況熟一些。參謀長點點頭。
又到了槽車下面,五月的天,槽車上卻結了一層厚厚的冰,上罐就費了勁,好不容易上去,掏出木錘和木楔就堵,剛砸兩下,噗地頂出來,撞到孟凡斌門牙上,滿嘴的血。他奶奶的,我就不信了,盧紀鋒鉚足了勁又試了兩次,都給頂了出來。只好退下來。
這邊也急了,堵不住,這么大的擴散面點燃是行不通的,噴霧水槍一直噴著,眼見液化氣霧范圍卻越來越大,就都有點躁。盧紀鋒也急得直撮牙花,那邊孟凡斌把嘴漱了,門牙掉了小半截,趕緊和旁邊的米臨杰說,你說門牙掉了,她會不會不理我。米臨杰說,門牙掉了,命還懸著呢。孟凡斌說這要活著回去還得把牙補一下。一個補字提醒了盧紀鋒,抬眼望見路邊修自行車的小店,眼前一亮,說抹點補胎膠水試試。參謀長問,能行嗎?盧紀鋒說試試吧,不行就別管我們了,我和孟凡斌一人用手堵一個就不下來了,你們這邊抓緊驅散氣體,沒爆炸危險了就點。
白銀生說我去和店主借。盧紀鋒說,借個屁,人早疏散了,趕緊找了來。
找來膠水就又進去。抹了膠水,堵上去,孟凡斌手有點抖,看著指導員望也沒望他,一直看著木楔子和漏洞,就一下一下地砸,眼見著木楔子往里走,這次算徹底堵住了,孟凡斌沒忘伸出兩個手指向后方晃了晃。都長長出了口氣。接下來是防護、拖車、倒罐,等回去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了。
一到中隊,戰(zhàn)士們就都癱在了那里,累和乏倒是其次的,心里后怕啊。盧紀鋒說,大家吃完飯,趕緊休息,恢復過來后再搞戰(zhàn)評。
盧紀鋒吃完了飯,回到宿舍,掏煙吸煙,一掏沒有,才想起來昨晚在戰(zhàn)前準備時都掏出來踩爛扔了。于是就喊文書李強,翻出五十塊錢,說去買條煙。又囑咐一句,別在你嫂子那里買。李強自是圖省事,徑直在嫂子那里買了,順便給老家打了個電話,只是嫂子問誰買煙呀,他說是任龍買的。嫂子知道任龍在隊上是個煙鬼,也就沒說什么。
點著煙,盧紀鋒趴在桌子上寫這次救援體會。寫著寫著就困得不行了,筆一扔,躺在床上就著了。正睡得香,電鈴又響了,趕緊起來跑下樓,上了車,問電話員,是哪里的火災?電話員說還是昨晚那個地方,就很納悶,到了一看,和昨晚情況一模一樣,白茫茫一片,就去堵,正向前走著,整個就爆了,覺著自己飄悠悠地飛起來,瞬間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耳朵卻鉆心地疼,就出了一身冷汗,立時就醒了,一看老婆來了,正拎著自己的耳朵呢,趕緊站起來。
嫂子說,都下午五點了,休息過來了沒有?
盧紀鋒先把門關上,倒上兩杯水,自己兌上半杯涼的,咕咚咕咚喝了。
嫂子接著說,上午小孟子買雪糕和我說我還不相信,下午一看報紙就傻了,整天干這活誰放心的下。今晚我陪你去你們朱隊長家,反正你在中隊呆了十年了,借著這次升正營的機會無論如何也要到消防大隊去。盧紀鋒說,等等吧。
嫂子指著盧紀鋒的鼻子說,我跟你說盧紀鋒,咱孩子可就要上小學了,你整天就和一幫兵伢子廝混,你長點出息好不好。你看人家橋東區(qū)消防大隊趙克非和你一年入的伍,看看人家多風光,孩子今年也上小學,早早就定了市里最好的陽光小學了。
文書李強聽見指導員辦公室有聲音,趕緊跑過來,推開門見指導員叼著煙耷拉著腦袋,趕緊跑了。跑了幾步又停下來,躡手躡腳地回來,貼在門板上聽。
只聽指導員說,我是這么想的,支隊戰(zhàn)訓科科長調整到別的崗位了,戰(zhàn)訓科長的位置一直空著,如果支隊領導信任我,我覺得我是能勝任這個職務的。我舍不得這塊業(yè)務,我應該搞滅火指揮。
嫂子說,虧你想得出,去什么狗屁戰(zhàn)訓科,你沒有聽說過家屬院流行的話:消防大隊的干部天天在致富,司令部的干部背心加短褲嗎?我問你戰(zhàn)訓科科長胡永釗怎么不干了?那不也是清貧怕了去了消防大隊,你盧紀鋒這次不去消防大隊你就等好吧。說著甩手出了房間。
一開門,只見門口堵著五六個清一色的平頭,一個說,我找指導員借支煙,一個說,我欠指導員十塊錢。嫂子哼一聲,下樓了。見嫂子走遠了大家又聚攏來,擠進屋子。這個說,指導員你也真是的,嫂子說得沒錯,借著這個機會去消防大隊吧,今年我退伍了到時候還靠你呢。那個說,指導員看你那樣子嫂子有那么可怕嗎?趕明我教你幾下子。另一個說,你也強不到哪里去,我看指導員不是怕老婆是舍不得離開特勤中隊。
盧紀鋒說,都出去吧。李強端進來一碗熱面條,盧紀鋒呼嚕呼嚕吃了,眼見著天黑了。盧紀鋒抽了支煙,在房間里踱了一會兒步,把工作交代了一下,就向支隊家屬院走去。
朱峰支隊長家他是熟悉的。那時朱峰還是副參謀長,去河南接兵,體檢的時候,看見黝黑敦實的盧紀鋒就喜歡上了。到了部隊,果然沒看錯,后來總隊每次比武,都帶著他,回回都不丟人。后來盧紀鋒提了干,副參謀長朱峰也逐漸走上支隊長位置,除了上下級關系,在常年的執(zhí)勤訓練中兩人還有一種淡淡的惺惺相惜的感覺。所以盧紀鋒去支隊長家也不見外,敲門進去,一家人正在吃晚飯。
盧紀鋒先在客廳坐了,支隊長家屬孫展端來茶水,盧紀鋒正問著孩子學習情況,支隊長就從餐廳過來了,把電視打開,說省臺“警事聚焦”欄目要播液化氣泄漏搶險救援情況。盧紀鋒說,我正想跟你談談感受。
正說著,有人敲門,盧紀鋒老婆拿著大包小包進來,見盧紀鋒也在這兒,一錯愕也沒說什么,離盧紀鋒遠遠地坐了。支隊長哈哈一笑,說又鬧別扭了,不過這次厲害了,矛盾上交了。
正說著節(jié)目開始了。嫂子看著畫面上自己的男人,遠遠的,模模糊糊的,穿著防護服小心地向前走,就哭了,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們娘倆怎么辦啊。孫展在旁邊直勸。
盧紀鋒說,我倒沒什么,我身后那么多小家伙,都沒成家啊,我上槽車那會其實是最有壓力的,我一失手,部隊面臨的是多少雙淚眼啊。支隊長對嫂子說,他比我強,我只是想怎樣把任務完成了,他想的比我更遠一步,既要把任務完成了,更要把自己的戰(zhàn)士保護好。多年前那個斷指的小黑讓我心里一直有愧啊。
嫂子說,他就知道他自己,說著說著就又哭了,嫁給他就沒過過安生日子,看著我悠閑,其實天天懸著心啊。
到八月初的一天,一個扛著嶄新少校肩章的警官在妻子的揮手中騎上自行車融入到這個城市喧囂的上班流中。他身后的女人看著遠去的丈夫,想什么天天致富什么背心短褲,那都是男人們的事,男人的事應該由男人去決定,只要人好,他就永遠是自己的,跑也跑不掉,飛也飛不了,自己要做的就是看著兒子一天天成長,等著男人下班回家團聚,這也許就是生活的樂趣。這樣想著,就有一輪紅日躍過城市那邊的山蓬蓬勃勃地升起來。
戰(zhàn)斗員孟凡斌
戰(zhàn)斗員孟凡斌起初不想下戰(zhàn)斗班。按照家里的說法,出去當兵了,家里的農活幫不上忙,就應該混出個樣子來,考個學,學個車什么的,最次也得給首長當個勤務兵,老家有點啥事也能去找你,要不你就別出去當兵,書不想念了就給我好好在家種地。新訓完以后,聽著自己的名字被參謀長喊,趕緊答到。下面卻是四個字,特勤中隊。眼見著訓練成績不如他好的要么去了機關電話班,要么去了炊事班,有的還給首長當上了勤務兵,想著父親知道了又要說自己沒好好干了,眼淚就要流出來,剛一走神兒,旁邊接他們來的干部就喊,站直了!孟凡斌一激靈,趕緊挺起胸脯,兩滴眼淚愣是含住了沒掉下來。
上了特勤中隊的車,把行李安頓好了,孟凡斌悄悄地問接他們來的于永,班長,早就聽說特勤中隊指導員盧紀鋒是個猛男,是嗎?于永說,不清楚,不過你可以自己去問問他。一扭頭,看見他問的干部就在身后,一臉嚴肅,趕緊低下頭,心里怦怦直跳,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盧紀鋒?
到了特勤中隊,孟凡斌被分到三班,一塊兒來三班的還有米臨杰。見來了新兵,六個老兵就趕緊幫著收拾行李,孟凡斌趕緊摁住了,說班長您休息,我來。剛安頓好,那邊哨子響了,隊上開了一個歡迎會,因為總隊工作組要來,歡迎會很短。盧紀鋒最后說,新同志來了,老同志要好好帶帶,新同志也要虛心學習,盡快熟悉情況,爭取好成績,尤其是總隊工作組來的時候千萬不要掉鏈子。接下來各班又開班務會,三班長于永說大家認識一下,老兵們先介紹,米臨杰也自我介紹了,最后到孟凡斌這里,孟凡斌噌地站起來,說其實俺們家不知道我來了戰(zhàn)斗班抱水槍,不過既然來了,俺就應該好好干。大家就鼓掌,孟凡斌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好好干爭取年底提個干什么的,于永趕緊攔住說,提干也不是一年就能提的。孟凡斌就說,那就好好干起碼對得起俺爹俺娘,還要對得起翟楠楠。老兵問誰是翟楠楠,孟凡斌說是俺高中同學,俺倆都沒考上大學,俺當兵她復讀。又問你倆啥關系,孟凡斌說,也沒啥關系,她學文我學理話都沒說過一句,俺偷偷喜歡她。大家都笑了,米臨杰趕緊拽他衣角,李榮生說光喜歡不行,還要把她娶回家。孟凡斌說,米臨杰你別拽我,今天不是俺媳婦,保不準明天就是了。這次米臨杰也笑了。
于永把迎接總隊工作組的任務進行了分工,班務會就散了。于永把他倆拉到一邊,說見了首長禮節(jié)禮貌知道嗎?米臨杰說新訓隊都學了。于永說,遇事勤快點嘴皮好使點別給中隊抹黑。
按照班務會分工,孟凡斌負責班里面的衛(wèi)生。一扇門,兩扇窗戶,就反反復復地擦??偹阕约簼M意了,把于永叫來,于永看看,說還可以,先吃飯吧。哨子響了,跑出去列隊吃飯。今天是新兵來隊的第一天,飯前唱《官兵友愛歌》,都吼著嗓子唱。正唱著孟凡斌遠遠看見一只麻雀撞到自己擦的玻璃上,顯然是擦得太干凈了,麻雀看不出有一層硬乎乎的東西擋著,不是撞蒙了就是激發(fā)了小家伙的倔脾氣,越鉆不進去就越想鉆進去,在窗戶上直撲棱,還急出了一灘屎??粗约翰亮艘簧衔绲拇皯舯辉闾A?,孟凡斌急了,當時就跑了調。好在歌馬上唱完了,誰都沒聽出來。等這邊吃完了飯回宿舍,老遠就見孟凡斌拿著笤帚纏了布條守在窗臺前,盧紀鋒就問,孟凡斌你不吃飯在那兒干什么。
孟凡斌說,守著我新擦的玻璃,別給弄臟了。盧紀鋒就感慨,這農村來的兵就是不一樣。
第二天一大早,總隊工作組來了,帶隊的是總隊齊參謀長。中隊半小時前就接到支隊電話了,提前十分鐘在大門口集合了,列隊歡迎工作組。孟凡斌只有在新訓隊開訓典禮上才見到過四個星星的,很遠,看不清楚,在隊列里也不敢拔脖子,今天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的看到這么高級別的領導,很興奮。首長很慈祥地向大家揮著手,邊走邊和盧紀鋒說,以后不要搞列隊歡迎這些形式了。孟凡斌本來很緊張一下就放松了,看到大家鼓掌,就也使勁拍手,一邊拍一邊想自己什么時候也扛上那個四顆銀豆子的黃牌子回家鄉(xiāng)。齊參謀長走進院子,鼓掌自行停下來,孟凡斌卻還使勁拍著,整個隊列就他一個聲音,很不協(xié)調,好在工作組已經進了院子,于永就瞪了他一眼,孟凡斌一愣,趕緊停下來。
工作組檢查很細致,特勤中隊是連續(xù)多年的標兵中隊了,硬件軟件建設都很好,上級來人了,支隊總安排到這里。盧紀鋒對這些也嫻熟了,先領首長到哪兒,后帶首長看什么,在車輛前介紹什么,在俱樂部里說什么都不溫不火恰到好處。總隊長、政委來過幾次,當然也都知道有這么一個老基層干工作很出色。除了師長,他還迎接過將軍來檢查,至于地方領導來慰問什么的就更別說了,是見過大世面的,所以他知道首長們想了解什么,工作組想看到些什么,掌握什么情況,甚至有時還故意留下一兩個無關緊要的小破綻,好讓工作組的檢查有所成就。
看完了一層的車庫,盧紀鋒把參謀長一行帶到二樓戰(zhàn)士宿舍,前面參謀長進屋,工作組郭參謀就把手伸到門框上沿劃一下,陪同的支隊參謀長笑著說,標兵中隊衛(wèi)生若過不去就笑話了。郭參謀不好意思地說是是。
參謀長一進屋,任龍就喊一聲起立,三班八個人便齊刷刷地從小馬扎上站起來,說首長好。參謀長和藹地笑笑,示意大家隨便些。參謀長一邊看一邊問,夏天熱不熱,冬天冷不冷,出警回來能不能吃上熱面條洗上熱水澡??粗嗬锩娴目照{和電腦,聽著戰(zhàn)士們說,參謀長就感慨,說我當兵那會兒,還住平房,夏天一下子就曬透了,冬天蓋上兩床被子再把大衣壓上還是暖和不過來。就囑咐戰(zhàn)士們,條件好了,就應該把戰(zhàn)斗力也提高上去。末了就問還有什么想法和建議。盧紀鋒還沒說出口,前面站著的孟凡斌說,首長你掛鉤梯是不是比我們指導員還快。其實他想接著說,肯定快極了,要不怎么能當參謀長。一眼看見盧紀鋒眼珠子像要瞪出來,趕緊把話咽了回去。
齊參謀長人到中年身體難免發(fā)福,這爬梯子的話隨行人員聽了很尷尬,氣氛就很沉悶,支隊長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來,盧紀鋒那邊已經緊張得要一屁股坐到地上,孟凡斌不由得也緊張起來。參謀長笑笑,沒有回答,卻說這個小戰(zhàn)士有意思,就問你是哪里人,你姓什么啊。報告首長我姓孟凡斌,參謀長一愣,笑著問那你叫什么啊,就都笑了,孟凡斌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大家徹底領略了農村戰(zhàn)士孟凡斌的可愛。沒事的時候,都愛逗他。一次周末,看見孟凡斌在水房洗衣服,李榮生就把自己所有的臟衣服拿到水房,一邊裝模做樣地搓,一邊說,孟凡斌你說這衣服咋就洗不干凈呢。孟凡斌說,天底下哪有洗不干凈的衣服。李榮生指著自己滿盆的衣服說,不信你試試,我從穿它就沒洗干凈過。孟凡斌說,試試就試試。就丟下自己的洗衣盆,賣力氣地給李榮生搓起衣服來。李榮生嘴上說我再去買塊強力皂來,腳下卻跑到班里和于永他們打拖拉機去了,一邊打一邊偷著樂,鬧得對家于永和任龍還以為這小子來了兩套拖拉機,就打得很謹慎。打到最后一看原本就是一堆爛牌,還讓他給贏了,知道真相后兩人氣得直跺腳。
山城盛產長城葡萄酒,色澤鮮艷,味道純美。八一建軍節(jié)的時候,共建單位送來兩箱葡萄酒,晚上會餐時盧紀鋒說,今天過咱們自己的節(jié)了應該慶祝一下。就讓于永把酒打開,每人都倒了一碗,這邊剛要舉杯慶祝,剛下崗的李強就跑過來說,孟凡斌你的信。孟凡斌就追過去要。剛離開座位,任龍把他的酒碗端過來,咕咚喝下一大半,又拿起醋壺給他兌滿。孟凡斌回來,這邊都已經喝上了,一個個有滋有味的。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小口,噗地都吐了出去,這哪是葡萄酒,這分明就是醋!任龍緊繃著笑說,這是山城特產的葡萄酒,用不熟的葡萄釀制的,喝小口不覺得味美,一口氣喝下去才知道其中滋味。孟凡斌半信半疑地端起碗,就捏著鼻子喝下去,嘴里面酸澀得不得了,直拍腮幫子,一桌人哈哈笑了,孟凡斌知道自己被捉弄了也笑了,一頓飯就吃得其樂融融,格外香甜。
孟凡斌飯吃得香,覺卻沒睡好,因為信是父親來的。吃完飯打開信,父親問,在部隊干得怎么樣,進步沒有,是不是被某位首長看上了或者進了司機班。孟凡斌一直沒敢告訴家里自己其實就是一個抱著水槍打火的兵,更沒敢告訴家里每次出警都是危險重重。父親還說,以后有親戚出門順道看看他。這要知道了我是個排頭小兵,老爺子還不失望壞了,就心里煩。躡手躡腳起來跑到廁所裝模做樣地蹲坑,掏出煙來抽煙。孟凡斌不吸煙,但他衣兜里面常裝著煙,老兵任龍告訴他,學會抽煙那簡直就是學會了享受生活,打火回來累得夠戧,躲在水房里抽上一支煙,那簡直舒服死了,晚上站崗的時候抽上一支煙,就不覺得冷和害怕,心煩的時候抽上一支煙,那憂煩就立馬煙消云散。孟凡斌受這種思想毒害,就也吸煙,但不常吸。因為每次摸著煙盒,就想起父親為了供他和弟弟上學把抽了二十年的煙給戒了,心里就愧疚,所以他輕易不吸煙,只是晚上站流動崗才抽上一支提提神。
煙抽了兩支,憂煩沒減,卻越抽越煩,就溜下樓到院子里轉轉。山城八月的深夜,寒氣很重,孟凡斌身上起了雞皮疙瘩。不由得又掏出煙點上,那邊門崗看見火花就問是誰,孟凡斌一聽聲音是米臨杰,就走到門崗前。在中隊里孟凡斌和米臨杰的關系別人一看就知道是很鐵的那種。其實剛來的時候米臨杰看著孟凡斌憨憨的樣子很不屑和他在一起,米臨杰是城鎮(zhèn)兵,有一種天生的優(yōu)越感。后來兩名新同志配合著訓練六米拉梯,米臨杰怎么也不能在瞬間登上梯子,有一次還差點把褲襠扯了。盧紀鋒急得直跺腳,就差罵他是笨豬頭了。米臨杰給自己找理由說孟凡斌扛梯子有問題,建議和于永配合。和于永配合了三遍,一遍也沒爬上去,盧紀鋒和孟凡斌配合著做了一遍,卻出奇的快。米臨杰不說什么了,老兵嗤嗤地笑,說畢竟是新兵蛋子,米臨杰覺得窩囊極了。到晚上的時候,孟凡斌把垂頭喪氣的米臨杰叫來,說咱們一起接著練,肯定能行的。那時還是三月份,山城春寒料峭,兩個人趁著月色連著練了一個禮拜,米臨杰徹底掌握了技巧,看著孟凡斌凍得流血的手指,曾經是城市酷哥的米臨杰感動了,把自己掖在箱子底下的那些名牌護手霜防凍液什么的都拿出來堆到孟凡斌手中。望著那些見都沒見過的東西,孟凡斌趕緊說干嗎見外,咱新兵不蒸包子也爭口氣。米臨杰就覺得孟凡斌很男人,兩個人的友誼明顯要比其他人深一些。
孟凡斌掏支煙要給米臨杰點上,米臨杰一看是山城兩塊錢的鉆石牌煙,就說抽我的吧,掏出自己的新石家莊,點上一支把剩下的半包煙塞到孟凡斌衣袋里,孟凡斌也沒推托。米臨杰就問這么晚還沒睡有心事?孟凡斌說老爺子來信了還是那事,你說我該怎么辦。米臨杰有些老成地說信來得正是時候,今天聽文書李強說,支隊選拔新司機呢,中隊有四個名額,我看這是個好機會。孟凡斌說你看我行嗎?米臨杰說不好說,試試吧,高衛(wèi)華和李雪雙是總隊的關系,孫欣欣是財政局的關系,剩下一個名額就看你怎么爭取了。又說,通融通融指導員應該差不多。
正說著盧紀鋒來查崗,見他們倆在這里,就問是誰的崗。孟凡斌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說,指導員我想學車。盧紀鋒說,大晚上的說這些干什么,趕緊回去睡覺。孟凡斌說,家里來信了說盼著我出息呢。盧紀鋒說,今年恐怕不行明年再說吧。孟凡斌心里就涼了半截。
躺在床上,聽著旁鋪李榮生的鼾聲怎么也睡不著,就琢磨指導員的話,啥意思呢,是給我某種暗示還是指導員有顧慮?都知道盧紀鋒是個生猛的男人,從來不講歪的邪的。就胡思亂想,掂量高衛(wèi)華、李雪雙和孫欣欣,哪個也比不了,要是自己也是個關系兵該多好。就有點灰心,盤算著怎樣寫封信給父親解釋,不都是當兵嗎,在哪兒都一樣。后來又想正是秋收時節(jié),天不亮父親母親就要起床,套上牛車,裝上滿滿一車大糞趕到田里,把糞撒了,再裝上一車玉米回家,等大糞和玉米都拉完的時候,就該耕地播種小麥了。小伙最怕過麥收,老牛最怕過秋頭。父母歲數(shù)大了,不容易啊。自己今年都二十了,作為長子沒盡孝心,作為大哥沒考上大學沒給弟弟帶好頭。又想那個女同學翟楠楠,給她去過一封信,音都沒回,就發(fā)了狠,牙齒咬得格格響,一定要混出個樣子來爭口氣。恰好旁邊任龍起夜小解,就嘟囔一句,這小子怎么也睡覺磨牙?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任龍就說孟凡斌你趕緊吃點打蟲子藥吧。還沒等孟凡斌說話米臨杰問為什么,任龍說我昨晚聽見他磨牙了,這晚上磨牙定是肚子里有蟲子。孟凡斌說我沒蟲子。任龍說,我沒當兵的時候晚上也磨牙,我媽給買了打蟲子藥,第二天就拉出來一團蟲子。旁邊于永說,惡心。大家都停下筷子,瞪著任龍,只有孟凡斌依舊悶著頭兩眼無神地吃他的飯。任龍似乎成心要給大家的早餐添點作料,接著說,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你想吃到肚子里的飯都被蟲子吃了,你能好得了?
任龍哪里知道,一句堡壘從內部攻破點醒了孟凡斌,心里已經有了主意,任龍再說什么他都沒聽進去,只是想著吃飽了請假去辦自己的事。
三天無事。到第四天早晨檢車的時候,盧紀鋒騎著自行車來了。李榮生見了老遠喊一句,指導員早啊。盧紀鋒卻陰著臉,早個屁,告訴值班員集合。
隊伍集合好了,盧紀鋒走到前面,眼睛在每個人身上掃了一遍,卻不說話,背著手在隊列前走了兩趟。都毛了,預感著指導員是不是又要發(fā)飆了。發(fā)飆是任龍他們那批兵的說法,因為他們覺得指導員狠起來有壯士扼腕或者是勇士去秦的那種悲壯慷慨。他們見過三次指導員發(fā)飆,一次是在那年總隊大比武中,盧紀鋒有一個表演項目,單杠大回環(huán),上了杠子就開始轉,轉到一百五十圈,只聽盧紀鋒一聲大吼,聲振四方,又轉了兩圈脫手空中翻轉兩周穩(wěn)穩(wěn)落到沙地上,一下就把其他支隊給震了,都問這是外借來的吧??傟牂C關通訊班的小女兵們更是不顧及在主席臺上觀看比武的各級首長歡呼雀躍起來,到比武結束的時候,有兩個女兵還追到盧紀鋒面前非要簽名不可。又一次是在火場上,那次特勤中隊出火警,小涼河邊四合院著火,任龍和于永先進去偵查,一開始有點兒輕敵,打算把水槍架進去打火,進去一看就慌了,一個液化氣鋼瓶正著得歡,瓶身已經吱吱響,知道這是爆炸的前兆,跟進來的盧紀鋒大吼一聲,趴下!沖進去拎起鋼瓶就往外跑,幾步跑到河邊往水里一投,剛入水就爆了,濺起老高的水花,任龍和于永半天沒回過神來。還有一次,是盧紀鋒正帶著戰(zhàn)士們訓練,忽然接到老家的電話,沒人注意他臉色的變化,據(jù)當時站崗的任龍說,盧紀鋒愣愣地走到中隊西北角的圍墻,默立片刻忽然大吼一聲,一拳搗出去,那塊墻磚竟齊整整地被從墻上打出,露出外面的馬路來。后來大家才知道是盧紀鋒祖母病危,讓他趕緊回家,盧紀鋒考慮到馬上年終落實《綱要》驗收了,又是老兵退伍的關鍵時期,忠孝難兩全,就硬生生地把痛苦埋到心里了。
果不其然。只見盧紀鋒從兜里掏出一個信封啪地摔到地上,不像話,簡直不像話,就為一個學車名額都找到我老婆那邊了,還挺有策略,別以為我怕她,在原則問題上我盧紀鋒寧死不屈。我盧紀鋒是有的時候頂不住上級領導的壓力,但起碼你應該把工作做得大家都服你。哪次入黨、學車、轉士官不是大家選?是關系兵不怕,只要你把工作做上去了,沒有關系更不怕,跟我盧紀鋒當兵只要當好了,我盧紀鋒不會對不住你們。都知道我盧紀鋒不吃這一套,今后就少來!說到這里他指著不遠處自己擺攤的老婆說,更不要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傳到不懂文化的娘們兒那里。誰的東西誰拿回去,好好寫份檢查。
沒有人站出來,沒有人議論,也沒有人注意孟凡斌當時的臉色和午飯后他干了什么。
到吃晚飯時,米臨杰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孟凡斌中午出去還沒回來,盧紀鋒腦袋嗡的一下也大了,趕緊派人里里外外地找。中隊院子里自是沒有,就問中午誰的崗。于永說,中午站崗時孟凡斌說去超市買點東西,跟指導員說過了,一會兒就回來。
盧紀鋒說,他哪里和我說過,出示假條了嗎?
于永說,以為他和你說了,又能看見他,就沒要。從超市出來見他拎著個袋子往山那邊走了。
盧紀鋒帶著于永、李榮生、米臨杰就往山上跑。
到了半山腰的小亭上,一看沒有,就繼續(xù)向上找。跑到山頂那棵松樹下,李榮生用手電一晃說好像有個人。就圍過去,正是孟凡斌。見他斜靠在樹干上,衣衫已被露水打濕,右手緊握著的是板城燒鍋酒的酒瓶子,只剩下個瓶子底,人早已酣睡不醒了。
大家替換著把他架起來往山下背。秋風吹來,松濤陣陣,瑟瑟地冷??粗较鲁鞘嘘@珊的燈火,盧紀鋒很傷心,多年前自己不也是這樣求成心切嗎?卻沒有像他這樣,只是發(fā)狠怎樣把掛鉤梯突破十六秒,就很感慨,這時代真是不同了。
回到中隊盧紀鋒說,把孟凡斌安排到我房間睡。戰(zhàn)士們就把孟凡斌衣服脫了,拿出棉被蓋上。盧紀鋒就守在床邊,到了后半夜就聽到孟凡斌嘴里嗚嚕嗚嚕說起話來,起初盧紀鋒以為說的是夢話或醉話,后來一摸孟凡斌額頭竟是發(fā)起燒來。趕緊把衛(wèi)生員叫來,給吊上藥瓶子輸液,盧紀鋒也忙著給孟凡斌摩挲耳朵敗火,漸漸地燒退下去天也就亮了。
中隊起床號一響,孟凡斌一骨碌爬起來找衣服,看見盧紀鋒靠在椅子上,很吃驚,問我怎么會在這里。盧紀鋒站起來伸個懶腰,說你小子害得我一宿沒睡,別動先歇著。就讓炊事班先給孟凡斌做碗熱面條,臥上兩個雞蛋。
吃完早飯,盧紀鋒召集開了個支部會。散時盧紀鋒提議召開全體軍人大會,李強就吹哨把戰(zhàn)士們集合到中隊三樓學習室。大家都知道昨天的事,孟凡斌坐在后排,誰也不好意思議論什么。
盧紀鋒和其他中隊干部進來,學習室便更靜了,李榮生仿佛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盧紀鋒上了講臺,兩個拳頭支在講桌上,今天召集大家開會,議題只有一個,我向大家檢討,昨天我處理問題太武斷、太粗暴,使戰(zhàn)士受委屈離隊,我這個指導員極不負責任,沒有顧及戰(zhàn)士的感受。
說到這兒盧紀鋒停頓下來,環(huán)視了一下學習室,我來特勤中隊時,也是一名水槍手,當時我和我的老班長說這有什么出息?后來我發(fā)現(xiàn)老班長左手無名指短半截,就問他怎么回事,他總是笑笑不告訴我。直到我第一次出火警,抱著水槍看著大火紛飛怎么也不敢向前沖,老班長從后面過來,左手托著我的胳膊,右手緊攥著水槍,說盧紀鋒你知道你的職責嗎?你不抱槍,我不抱槍,誰來滅火,誰來打仗?他左手放下我的胳膊,把那個殘缺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晃,你不是想知道手指是怎么斷的嗎?我告訴你。這時火勢一下子大了,嗚嗚直響,老班長卻向前跨了兩步,接著喊我這個手指就是抱水槍滅火時被烤炸了的窗戶玻璃砸下來割的,盧紀鋒你敢不敢跟我向里沖?
孟凡斌慢慢站起來說,對不起,指導員,是我不爭氣。
盧紀鋒示意他坐下,慢慢把拳頭張開,雙手垂下來。接著說,那次仗打得異常艱難,我們組織了八支水槍火勢也沒見小,那會兒我感覺臉上的皮一層一層地往下掉,耳朵嗡嗡直響,嗓子也啞了,看著旁邊的老班長那么沉著,那么堅毅,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消防兵,什么是天職。就在這時頭頂一根橫梁帶著火往下掉,我當時就蒙了,立在原地,老班長把我向后一推,橫梁就下來了,老班長就再也沒出來。盧紀鋒慢慢垂下頭。十年了啊。
所有人第一次見到兩滴亮晶晶的眼淚從鐵漢臉上流下落到地上。后排坐著的孟凡斌已經啜泣有聲了。
鄉(xiāng)村郵遞員翟楠楠
到轉過年來天氣變暖的時候,戰(zhàn)斗員孟凡斌已經成長為一名出色的水槍手了。
優(yōu)秀水槍手孟凡斌每天都是快樂著的,因為他愛他的水槍,愛他的部隊生活。直到有一天在水房洗漱時米臨杰說自己的大學生筆友又來信了,順便又問了一句,你的翟楠楠也不知道考上大學沒有?一句話勾起了孟凡斌的傷心往事。去年來到三班,都熟了后,一次周末熄燈后等李志查完鋪出去,三班周末臥談會如期進行。年輕的小伙子們一扎堆,說起感興趣的話題那自是都興奮得很,一個比一個能想象,一個比一個能說。平時苦于白天訓練,晚上一邊睡覺一邊豎著耳朵聽火警鈴聲,早晨還要出早操,晚上閑談時間長了,白天影響工作,班長于永就把晚上的臥談活動扼殺了,但也不是完全扼殺,每周只保留周六晚上,畢竟于永也是年輕人。
那天的話題是李榮生發(fā)起的。李榮生腳臭,臭得出奇,剛來的時候人也懶,幾天不洗一次腳,大家一開始還不熟,抹不開面子說,就在這種常溫無色、燃燒與否、爆炸濃度不明、無毒卻有強烈刺激性味道的氣體嚴重超標的空間里麻醉著自己睡覺。直到有一天盧紀鋒查鋪剛推門差點兒沒熏個跟頭,看到除了李榮生其他人都是蒙頭大睡,就問這是誰的腳這么臭也不洗,大家遇見救星一樣從被子里鉆出頭來幾乎異口同聲地說,李榮生!盧紀鋒把李榮生從被窩里揪出來,讓他拿了小馬扎和臉盆在水房泡了一個小時的腳,并告訴他再不堅持洗腳中隊就壘個豬圈讓他養(yǎng)豬。李榮生在這種喝令聲中不情愿地把不洗腳的毛病改了。
李榮生洗完腳從水房回來,說這要是娶媳婦先要看她給不給我洗腳,不洗就不要她。于永接過他的話茬說,那你應該找給護彤做廣告的李丹丹那樣的,賢妻良母型的。李榮生趕緊說你快拉倒吧,李丹丹的臉長得像蘿卜疙瘩似的,就憑咱這身材怎么也得找像宋湘那樣的主持人吧。任龍說美的你,你給人家洗腳估計都沒機會。米臨杰說,這找老婆啊其實就是一個緣分。幾個人就開始說找老婆怎樣才能一箭命中,讓對方乖dd58d1c536b85d99309861167ea05243乖地跟自己走,不時穿插點兒下流小玩笑,爆笑一聲,又怕隊部聽見,趕緊用被子堵住嘴哧哧地笑。
所有的人似乎都忽視了孟凡斌的存在,因為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插過一句言。李榮生看到孟凡斌翻個身,就說孟凡斌你怎么不說話?任龍說他才不屑和咱們說呢,咱們是光棍一條,人家可是有了主的人。孟凡斌從被窩一下子坐起來趕緊辯白,任班沒有依據(jù)可不興亂說。孟凡斌初來時稱呼每一名老兵都叫班長,后來為了區(qū)分又顯得尊敬,就加上姓,再后來進一步簡化直呼其為某班。任龍說,怎么沒證據(jù)?你自己說的那個叫翟什么來的,對,翟楠楠,不是你老婆嗎?孟凡斌臉騰一下就紅了,可惜天黑誰也沒看到。囁嚅著說我只不過說我喜歡人家,至于當老婆還需要時間和努力。米臨杰就說那趕緊努力啊。孟凡斌說,老實說她都沒有正眼瞧過我,我更沒和人家說過話。大家都笑了,笑過之后就慫恿孟凡斌寫求愛信。孟凡斌嚇一跳,求愛信?不至于吧,寫封信問候問候還差不多,求愛不求愛的以后熟了就好說了。于是大家又來了勁,探討這寫情書的技巧,孟凡斌沒摻和,鉆進被窩卻豎著耳朵聽,盤算著要是寫信的話該說些什么。
第二天上午,孟凡斌真的鋪開信紙,一筆一畫地寫起來。李榮生要去二班打拖拉機,邊走邊說,你應該這么寫,于是把脖子拔起來,酸酸地念,??!我心中的楠——我是多么的想你,你可知道遠方有一個消防兵對你是多么的渴望,渴望!因為你就像我水槍中的水對我至關重要,??!楠……到這一句他故意加上顫音——我對你的愛??菔癄€,至死不渝!至死不渝!還要接著往下拽,孟凡斌趕緊說,李班求您了,您快去打牌吧,我早飯快嘔出來了。
信寫好了,孟凡斌滿懷希望地把信寄出去。一周以后就天天問李強有沒有他的信件,一等就是一個月,馬上到高考時間了,還沒有收到回信,孟凡斌一邊訓練一邊安慰自己,許是學習太忙了,等高考過后就來信了??爝^八一了還沒有來,就有點沉不住氣,到八一會餐時終于盼來了一封信,卻不是翟楠楠來的,是自己老爺子來的。就有點兒失落和絕望。后來就發(fā)生了醉酒事件,再后來孟凡斌心無旁騖,一心訓練,成了中隊的業(yè)務尖子。
米臨杰在水房無意間的一句話,孟凡斌就很感慨,說寫過一封信可惜人家沒回。米臨杰就勸,興許是根本沒收到呢。對,我怎么沒想到,有這種可能,我在二中上學時就??匆娪袩o聊的學生拆人家的信件,尤其是女孩子的信件。
于是就又鼓足勇氣寫了一封。在信上重點介紹了他的指導員,說但愿有一天也能成長為一名盧紀鋒式的鐵漢,順帶問了問去年這個時候寄出去的那封信是否收到了。填好了信封寄翟楠楠村子,翟楠楠家離孟凡斌家不遠,只三里地,以前孟凡斌去姥姥家都要經過她們村,而且要經過她家大門口,每次走到她家時,孟凡斌就心跳,跳得厲害,怕突然遇見翟楠楠,等走過去又覺得萬分遺憾,怎么翟楠楠也不出門上街?。烤秃軕涯钅莻€懷著朦朧夢想的少年時代。信寄出去了,孟凡斌有點后悔,人家會不會說我神經???就在這種忐忑中,孟凡斌終于盼來了他有生以來第一封女孩子來信。
翟楠楠的字很難看,剛換完崗的米臨杰把信遞給孟凡斌說。在特勤中隊有一種信是不能看的,就是家信。還有一種信是小范圍公開的,就是女孩子的來信。一開始站崗沒人情愿,后來收發(fā)室改到崗亭,上午十點和下午四點的崗就有人爭,因為那個期間正好是郵件來的時候,一看是那種娟秀的字體就把信掖起來等換了崗再去敲詐一筆,一般來說從盧紀鋒老婆那里買上一袋方便面兩根火腿腸就可以換回,對于比較重要的代價就要大一些,米臨杰女筆友來的信就讓李榮生敲了一筆,周六兩人同時請假上街,在肯德基狠狠吃了一頓,吃得米臨杰眼睛都紅了。為把自己的損失降低到最低限度,他少點了兩個上校雞塊卻把李榮生吃剩下的雞骨頭拿來嚼了,等信從滿嘴泛著油花的李榮生手里拿過來,他就算計著下次逮住機會非讓李榮生請吃必勝客不可。
字寫得難看的女孩子一般都比較漂亮,米臨杰補充一句。孟凡斌笑笑,算是默許。接著就問米臨杰,你說她說這句是什么意思?米臨杰看過去,見信的末尾寫到,愿你不要被雜事所糾纏,早一天成長為你們指導員式的英雄人物。孟凡斌接著問,你說這不要被雜事所糾纏是不是以后不讓我給她寫信了?米臨杰說不應該吧。就把信從頭看了一遍。
翟楠楠在信中說,上一封信真的沒收到,你寫那封信的時候已經不上學了,原因很簡單,在法院上班的叔叔給找好了工作,去鎮(zhèn)郵電所當了一名郵遞員。盡管現(xiàn)在郵局效益不是很好,但想想考大學要是再考不上會是什么情形,要是考上了現(xiàn)在這么高的學費自己父母也夠戧,而且念四年書還不知道能不能分配,或者能分配到什么單位。你沒有復讀當了兵,也算是一種不錯的選擇,以后抓住機會留在城里可不要忘了老同學。末了就說了那句令孟凡斌很狐疑的話。
米臨杰說,以我同時和三個女筆友書信往來的經驗我覺得你應該再去一封信試探試探。孟凡斌就又寫了一封,大意是說上學時有無聊的家伙給編了順口溜,說什么南來雙飛燕,東去為采蓮,把文科班比較出眾的劉艷、高飛燕、閻冬、張素彩、白蓮等等女同學都包含在內,這打頭的就是你。所以我當時就也很注意你,而我就不同了,平凡得自己都有些自卑,難得你還記得我這個現(xiàn)在的消防兵曾經的理科生。
鄉(xiāng)村郵遞員翟楠楠借助職業(yè)的便利很快就來了第二封信。順口溜?沒聽說過,不是你給編的吧。孟凡斌是注意過的,當時上學的時候很老實,學習成績一般靠上,只是沒想到這當了兵膽子就大了,是不是天天打火練的,主動給女同學寫信。膽子大了,不知容貌變沒變,最好給寄張照片來。
米臨杰看了信,說跟你要照片是想和你進一步溝通,我看這事有戲,繼續(xù)努力啊。孟凡斌就決心再寫一封,寫長一些,寫好一些,先在草稿紙上寫,再一筆一畫地往信紙上謄。就在寫這封信的時候,發(fā)生了那次液化氣槽車泄漏事故。信和凳子一撇就下了樓登上車。等搶險救援回來那信早被先一步上樓的任龍捏到手里了,非要拆看。孟凡斌顧不上疲勞去嫂子那里買了一打冰糕,嫂子邊開冰箱邊問怎么才回來,孟凡斌心思也沒在這上面就簡要說了說情況趕緊回去贖信了。
京包鐵路線搶險救援后,鐵道部感謝,公安廳致電慰問,特勤中隊也覺得榮耀得很。戰(zhàn)評結束后,支隊來電話說,總隊給了一個二等功的名額,讓中隊上報。中隊就搞了一個民主評議,盧紀鋒票最多,孟凡斌比他少五票。盧紀鋒說總隊有政策,連續(xù)三年標兵中隊的主官年底可以立二等功,我這次不打算要了,把這次立功名額讓給孟凡斌你們看行不行。盧紀鋒其實知道今年中隊評上標兵中隊他也不是中隊的人了。
功報上去之后,孟凡斌很是美了一陣。四中隊比他早三年的老鄉(xiāng)哈聰杰說,這二等功可不是誰都能立的,立了二等功,縣里面要敲鑼打鼓去你家報喜,按照政策還可以給你安排工作呢。為什么?就因為你那金燦燦的軍功章,就因為你是功臣!
于是孟凡斌就美,從心里往外美,甚至做夢都想到戴著大紅花,就像當兵走的時候那樣,被鄉(xiāng)親們簇擁著,走到翟楠楠面前讓她猜拳頭里面攥的是什么,翟楠楠把他的拳頭掰開就展出了金燦燦的軍功章。醒了后他就感激指導員盧紀鋒,沒白下戰(zhàn)斗班立了戰(zhàn)功。
當然,他第一時間是給家里寫信,說了情況,特意囑咐他娘,屋子和院子要勤打掃,免得縣里去報喜,臟乎乎地沒法坐。末了沒忘囑咐弟弟好好學習,說自己學沒白退,兵沒白當,立了戰(zhàn)功,弟弟也應當一鼓作氣考上大學。
給不給翟楠楠寫信,他猶豫了。給不給她寫信她都會知道的,因為立功喜報要經過她手里才能送到家,不過告訴她可以讓她提前歡喜歡喜。
信寫完了,就連同照片一同寄出去,照片是新照的,專門從指導員那里借了凡爾丁的夏常服,很精神,就是嘴唇繃得太緊,生怕漏出那半顆牙來。信寄走了干起工作來就加倍努力和勤快。不想過了幾天,在廁所遇到米臨杰,米臨杰神秘兮兮地說,小道消息,參謀長今年面臨提職,把那個名額占了,支隊報的是參謀長立二等功。孟凡斌當時腿就有點打晃,二等功立不成了,和人家炫耀過了,我怎么向她解釋啊。
三天后,總隊政治部孫處長來支隊考察立功,參謀長是救援那天的值班首長,情況又比較熟悉,就陪同考察,先去現(xiàn)場看了看,后又來到特勤中隊了解情況。盧紀鋒先做了匯報,又讓孟凡斌進來說說當時的情況。孟凡斌一進隊部,先看到參謀長也在座,至于總隊政治部的領導他沒注意。他走到參謀長面前說,參謀長我對你有意見。參謀長臉騰的紅了,其他人也愣在那里。孫處長就問你這個小戰(zhàn)士對參謀長有什么意見。孟凡斌看了看后面的中校,不認識,就說立功名額本來說是給中隊的,怎么給支隊占了去?孟凡斌想直接說是參謀長占了去,后來一想那樣說參謀長會不會很生氣?就又說占了去我也沒意見,但是應該跟我說一聲。參謀長這時明白過來,說你個孟凡斌,見識你啦!就讓隨行來的支隊政治處李干事把上報總隊的立功請示讓孟凡斌看。參謀長接著說,原來黨委是有這種考慮的,但后來黨委達成共識,最辛苦最危險的還是戰(zhàn)士們啊。這次輪到孟凡斌臉紅了。
二等功批下來后,支隊獎勵了一千元錢,孟凡斌先是去嫂子那里給老家打了個電話,回來后把錢分成三份,自己留下三百,給家里寄回五百,剩下的二百他買了兩條煙,專程到支隊給參謀長拿去道歉。據(jù)說參謀長收下了,其實參謀長不吸煙,收下是因為孟凡斌說了一些話。
孟凡斌說,老家有個女同學聽說我在部隊立了二等功,高興得不得了,她讓我來的,說參謀長不收下就是沒有原諒你,沒有原諒你就是以后你在部隊別想混好了,混不好了你回來就別找我。我和她說了,找不到你我就去找參謀長要人!
掛職中隊長馮瑛
掛職中隊長馮瑛在來特勤中隊之前是總隊機關政治部的干事。
他來特勤中隊報到時,已經是晚上九點了,正好是于永的崗。于永把他攔住要查看他的證件,馮瑛說,我是來這里代職的,證件不小心放到行李箱中了,過幾天托運來,只帶了背包和洗漱用品。于永說,同志那不行,沒有證件我不能放你進去。自從有了上次孟凡斌的教訓,只要是于永的崗,天皇老子來了也要先看證件。
馮瑛說我真的是到你們這里來代職的馮隊長。
于永說你說你是來代職的,我不信,哪有新來干部沒有支隊領導送的道理?
馮瑛笑了,說這樣吧,你把今天值班干部叫來吧。
于永說不行,我們這可是部隊啊,大晚上的我一扭頭你扔個炸藥包誰受得了。
正說著,中隊點名,都到樓下集合,聽見這邊吵鬧,盧紀鋒就過來問是怎么回事。
于永就匯報了情況。這邊馮瑛說,盧指導我是政治部的馮干事。
盧紀鋒端詳半天想不起來,馮瑛就說去年總隊基層建設大表彰,你佩戴紅花在主席臺上領獎是我給你照的像。盧紀鋒還是想象不出眼前這個戴眼鏡的學生模樣的人穿上軍裝會是什么樣子,說馮干事先這樣我給主任打個電話吧。
政治處胡主任一聽說政治部馮干事已經到了特勤中隊,就說趕緊把人先請進去,我馬上到。盧紀鋒放下電話也覺得很尷尬,說馮干事你看,我們也不了解實情,您先到隊上吧。
馮瑛說,主任要過來咱們就迎他一下吧。
不一會兒胡主任的車就到了,一下車胡主任拉著馮瑛的手很歉疚地說,馮干事你看這是怎么說的,怎么也不提前打個招呼,我們去車站接你。
馮瑛說,咳,別提了火車晚點了,我本想先去支隊,后來考慮到大晚上的你們都有家有口的,就誰都沒打擾,直接來特勤中隊了。
胡主任問,吃飯沒有?馮瑛說在火車上吃過了。胡主任說,那哪行。非要拉出去吃燒烤,說山城的燒烤很有特色,還有一道燉鴿子味很純,這個點去了正是好時候。馮瑛說,剛剛來特勤中隊什么都不熟,影響不好,再說坐了一天的車有點累了,明天還有工作,到周末再去吧。
見馮瑛堅持不去,胡主任也就不勉強了。把馮瑛領進中隊先安排到客房,馮瑛說就睡干部宿舍吧。盧紀鋒說干部宿舍都滿了,要不讓副中隊長李志先搬出去。馮瑛問,搬出去,搬到哪里去?盧紀鋒就說三班有個戰(zhàn)士休假了,先住班里面。馮瑛說費那事干嗎?我住班里面不就行了嗎。胡主任在旁邊說開什么玩笑,山城支隊再窮也不能讓總隊政治部來的領導住戰(zhàn)斗班啊,讓別的支隊知道了還不笑話我們,讓上級機關知道了誰還來我們這里代職,誰還來給我們指導工作。馮瑛趕緊解釋,這次是總隊首長讓我們幾個地方院校來的干部體驗一下部隊生活,主要目的是學習和鍛煉,可沒有別的意思。時間是半年,命令是代職中隊長,你看我現(xiàn)在能干得了中隊長嗎?說著扶了扶鼻子上比瓶子底稍薄一些的眼鏡片,更加顯得有股子書生氣。住班里最好,我從最基礎的學起,爭取這半年時間都學得來。
這么說著,人就尋著三班找。胡主任和盧紀鋒也就不好意思說什么了,只是把班長于永叫到一邊,囑咐好好照顧,特殊對待。
晚上睡覺時,三班每個人都覺得既新鮮又不自在,又不好意思主動說話,不知該說些什么。李榮生趕緊又到水房用香皂把兩只腳搓了又搓,最后用毛巾擦干凈了,用手在腳心抹一下送到嘴邊使勁抽抽鼻子,感覺沒問題了,這才躡手躡腳地回來?;貋硪豢此麄冃聛淼鸟T隊長已經沉睡夢鄉(xiāng)了,看來坐了一天的火車真是累了。
第二天起床號一響,大家趕緊起來,馮瑛也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在機關工作慣了,晚上加班,早晨起得晚一些,這聽號起床還真有些不適應。戴好帽子扎好腰帶就問今天早晨什么訓練項目。孟凡斌說,今天周四,應該是鐵人三項,著裝是背心短褲。問什么是鐵人三項。孟凡斌說指導員為增強我們體質,周二和周四都來一個鐵人三項。這三項啊其實很簡單就是跑步,爬山,游泳。馮瑛說這還簡單啊。又問怎么還有游泳?于永說現(xiàn)在天暖和了,快到汛期了,小涼河常有溺水的。指導員說這段時間救援比滅火任務重,就也側重游泳訓練。馮瑛就把行李中的訓練背心和短褲換過來。
一邊說著一邊下了樓,盧紀鋒早已起來在樓下等著了,就問馮干事休息好沒有。馮瑛說一覺到天明,就是起早還不習慣。盧紀鋒趕緊解釋特勤中隊周二和周四早起半個小時,因為一周就這兩天早晨訓練任務重,點完名馮干事接著休息就行。
隊伍集合好了,盧紀鋒簡要做了介紹,說馮干事是大機關來的,大機關的干部水平都很高,大家一定要好好向人家學習。就請馮瑛講話。馮瑛到隊列前,還真有點緊張,一想自己上大學競選班長時不也這樣嗎?就放松了。說很高興來到特勤中隊掛職鍛煉,也很高興和大家認識,希望在半年的時間里大家多幫助,多批評,多指導。
值班員蔣晨光問今天是否按計劃進行。盧紀鋒悄悄和馮瑛說,今天你剛來還不熟悉,我們去訓練,你先熟悉熟悉情況。馮瑛說沒事,你看衣服都換了,我也嘗嘗這做鐵人的滋味。
隊伍就帶開了。山城東邊就是牛脊山,所以天亮得稍晚一些,路燈卻在這個時刻熄了,馮瑛在隊伍里面感覺景物影影綽綽,只聽見隊伍整齊的跑步聲,不見隊伍的形和影。看著山那邊一片亮光,這邊卻還很黑,就望著那黑魆魆的山跑。跑到山腳下,感覺步子明顯亂了,有點跟不上。就問從中隊到山腳是多遠。盧紀鋒說,七里半,山高六百米,從山腳到山頂是五里。馮瑛一聽就有點后悔,真應該在中隊休息。爬山是最累的,跑步爬山可想而知,馮瑛已經汗流浹背,快喘不上氣來了,感覺自己的兩個肺火辣辣的,眼鏡片上模糊成一片,人遠遠地落在后面了。盧紀鋒讓隊伍壓住步子,等等馮干事。馮瑛追上隊伍,把眼鏡擦一擦,渾身的汗也沒地方擦,重又戴上,天已經亮了。怎么樣,馮干事,要不你在這里等等,我們上去就下來,盧紀鋒把馮瑛拉到一塊石頭邊。馮瑛猶豫了一下說,繼續(xù)上,第一次當鐵人的滋味真難熬。就繼續(xù)向上跑。
跑到山頂上,感覺陽光一下子就瀉下來,山城頓時亮堂起來。馮瑛弓著腰喘氣,戰(zhàn)士們已經向山下跑了。馮瑛沒來得及看一眼天邊的彩霞,用背心擦一把汗也跟著跑下來。向下跑就順暢多了,也過了那個難受期,勉強能跟上。
一口氣到了小涼河邊。盧紀鋒讓戰(zhàn)士們把汗擦擦,稍微放松一下。轉過頭來對馮瑛說你沒有受過這方面的訓練就不要下水了,免得讓水激出病來,看著我們就行。馮瑛身上的汗已經濕透,就問剛跑完了就下水戰(zhàn)士們能行嗎?盧紀鋒說活動活動還可以。
戰(zhàn)士們就在岸邊活動,盧紀鋒先下了水,也不脫衣服,八十米寬的河道游了六個來回。上來后就讓戰(zhàn)士們分成兩批下水,都是六個來回,他在岸邊保護。馮瑛就感慨總在機關還真不知道戰(zhàn)士們體格這么好。
回到中隊,馮瑛腿都快抬不起來了。盧紀鋒說把濕衣服都換了,就解散了,水房里就傳來戰(zhàn)士們涼水沖身子的聲音。馮瑛在門口臺階上坐了好一會才緩過點兒勁來,就回班里換衣服。到班里一看,任龍正給自己疊被子,就說自己來,趕緊洗漱吧。任龍說班長交代過了,這種事不用您動手。
馮瑛邊疊被子邊說,那我不是來享清福來了嗎。任龍擠擠眼想說,你還以為你真的是來當隊長來了啊。話到嘴邊,終究沒說出口。
吃早飯的時候,盧紀鋒說,馮干事你來得正是時候,馬上半年驗收了,你是大機關來的,多幫助我們加強各項軟件建設吧,爭取使中隊建設不斷進步。馮瑛說,其實我沒有基層經驗,我是作為一個學習者的身份來特勤中隊的,不過為中隊出力獻策是應該的。馮瑛又問政治教育是盧指導上課嗎?盧紀鋒說,別提了。這政治教育我最頭疼了,讓我?guī)е鴳?zhàn)士們火場沖殺我一點都不怕,就憷頭這政治教育課,我上學喝的那點兒墨水早都用光了,現(xiàn)在的兵哪個不比我文化水平高?對了,今年還來了兩個大學生士兵,李剛學法律,白銀生學哲學,平常訓練不說什么,這一上課他兩個就是主角了,我要是不小心被繞進去就夾雜不清了。原來上課我還認認真真寫教案,穿插一些自己知道的小例子或者談談自己的感想,現(xiàn)在不行了我只能照著上級發(fā)的教材念,書本總是沒錯的,我自己都覺得課講得平淡枯燥得很,可又有什么辦法。馮瑛就說,戰(zhàn)士們文化水平高了是好事,但同時也出現(xiàn)了對德育逆反現(xiàn)象,我沒在中隊呆過,但是我覺得在思想政治教育上就看咱們干部怎么引導了,應該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他們自己的主觀能動性,讓他們由原來的被動學轉變?yōu)橹鲃訉W。
盧紀鋒放下筷子,說馮干事你說得太對了。我總感覺這課上不好愧對戰(zhàn)士們,但是我深知身教重于言教,所以日常生活中一點一滴都很謹慎,中隊五十多雙眼睛在盯著啊,光怕戰(zhàn)士們學了不好去。應該說我們每年制定教育計劃,籌劃教育方案,上級機關在這方面的初衷是好的,可就是在執(zhí)行起來各級曲解了,造成基層形式主義泛濫。你比方說昨天接到通知為迎接驗收中隊要把筆記補全,特勤中隊訓練和執(zhí)勤任務重,卻讓我們去注重那些形式上的東西,我們想發(fā)揮一下,在啟發(fā)引導上下下工夫,可哪有時間!就我個人感覺,這基層的政治教育這幾年從形式上說是說教而非培養(yǎng),灌輸而非熏陶,從效果上說是重短期輕長期,看眼前輕長遠,部隊服役期間積極向上就是好樣的,出了部隊就管不了那么多了,部隊政治教育在戰(zhàn)士一生當中應起什么樣的作用確實值得我們深思啊。
馮瑛聽到這兒心里咯噔一下,回想起自己參加驗收工作組時驗收政治工作也僅僅停留在筆記、教案等表面的東西上,對深層次的東西沒有挖掘,沒有體驗,甚至沒有撲下身子一探究竟的欲望,額頭就冒出汗來,臉也不知不覺紅了。
上午的訓練馮瑛沒有參加,確實早晨的長跑和爬山對于他來說運動量太大了,腿疼得都快上不去樓了。他只好到隊部先熟悉熟悉情況,順便把下午的課準備一下。看著隊部戰(zhàn)士們碼成一摞一摞的各類筆記本、檔案盒,馮瑛就感慨,不在基層不知道,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什么時候基層能真正減負減壓啊。
下午的課上得很順利,馮瑛完全脫稿講的。先從道德起源和古代美德講起,又從法律和道德的關系區(qū)別講到當代道德,闡述作為消防官兵應該樹立什么樣的職業(yè)道德。最后,馮瑛給戰(zhàn)士們背誦了一段軍事題材小說中的人物刻畫作為軍人道德的形象化補充。課上完了,盧紀鋒說我也受了一次深刻的教育,可惜沒錄下來,整理一下你的講稿我今后當做一個范本。戰(zhàn)士們也說大機關來的干事就是水平高,講課能講到動情處,我們聽這樣的課很過癮。連李剛和白銀生也對這堂課表示贊許,說師兄確實是有真水平的,白銀生則從道德的哲學角度和馮瑛探討了兩個小問題,末了就問師兄很推崇的那兩本《高山下的花環(huán)》和《尋找駁殼槍》的書在哪里能找到。
到休息日的時候,馮瑛去車站把托運來的行李取回來,三班休假的戰(zhàn)士也回來銷假了。馮瑛就搬到盧紀鋒宿舍,原打算再加張床,盧紀鋒說,別加了,對付一陣吧,咱倆先在一個屋,讓李志先去客房睡幾天。問為什么?盧紀鋒說,過了七月份我就該走了,黨委定了的。
馮瑛這才意識到盧紀鋒要當戰(zhàn)訓科科長了。
盧紀鋒說,馮干事有句話我不知該說不該說。馮瑛就說盧指導員你莫見外。
盧紀鋒接著說,中隊辛苦,沒有人愿意來。山城經濟欠發(fā)達,各方面福利本來就不好。干部缺編,黨委也想配齊配強基層干部??缮杂悬c關系的在基層就是呆不住,甚至在山城支隊也呆不住。我不知道你來是鍍金還是為了什么,若僅僅為了湊日子我看馮干事也不必來這特勤中隊,太辛苦了。
馮瑛說,那你看呢?盧紀鋒說,我覺得我沒看錯,馮干事也是個干事的人,我走后是能放心得下的。
書生的手就和一雙長滿老繭的大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代職中隊長馮瑛很快融入到特勤中隊中。盧紀鋒走后,副中隊長李志任指導員,盡管馮瑛是臨時代職,但是大事小情兩個人勤商量,下決心在盧紀鋒走后標兵中隊的榮譽不能丟。
天轉眼就涼了。過了國慶節(jié)馮瑛代職特勤中隊中隊長職務已經四個多月了。代職中隊長馮瑛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和戰(zhàn)士們打拖拉機,最有成就感的時候就是在講臺上看著戰(zhàn)士們專注地聽他講課,最自豪的時候就是和戰(zhàn)士們坐著消防車凱旋,最不服氣的時候就是看孟凡斌做單杠大回環(huán)自己也要試試結果差點從杠子上摔下來。他也有低沉的時候,每個休息日他都去牛脊山上散步,看著夕陽胡亂地涂抹著山城,小涼河像一條帶子一樣閃著亮光穿過城市,望著京包鐵路和京張高速公路像兩條繩索一樣伸向遠方,想這路的盡頭那個叫劉耒的女孩子不知現(xiàn)在怎么樣了,大學畢業(yè)時自己執(zhí)拗地來到消防部隊,而她去了北京,從此斷了音訊,就有一種淡淡的哀傷和惆悵……
又是一個周末,馮瑛見天不錯,就把被子抱到晾衣場曬被子,遠遠望見白銀生一個人在訓練場上席地盤腿而坐,頭頂上是疊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就走過去問你這么怪異在干什么?白銀生說我在曬被子啊。曬被子?曬被子也不至于人坐在地上頂著被子曬啊。
可是我同時在思考問題啊。白銀生認真地說。
馮瑛笑了,問,你這個學哲學的怎么也來當兵了?白銀生說,老師說我讀哲學書不拐彎,直來直去,去年部隊去咱們大學接兵,老師建議我到部隊長長見識,我自己也覺得應當?shù)讲筷犲N煉一下,西方許多哲人都有過當兵的經歷,我的理想是當一名睿智的賢人。
還要說下去,馮瑛趕緊攔住,問那你來部隊學到東西了嗎?
怎么沒學到,感性的東西當然很多了,理性的東西也不少,比如上個月盧紀鋒還是我們指導員這個月卻不是了,孟凡斌沒考上大學我考上了可是我未必就比他聰明,起碼我沒他勇敢,他敢上液化氣槽車我卻不敢。我越發(fā)能辨證發(fā)展地看問題了,你看這天秋陽高照,可是你怎會知道它一會兒會不會翻臉?所以我頂著被子等變天了好跑。
馮瑛說那就是偶然和必然的關系了。
誰都沒意識到哲人白銀生的這些話竟成了那次救援的讖語。
吃過午飯,大家都在休息。天突然起了風,白銀生抱著被子跑來喊,馮師兄趕緊收被子吧,變天了。馮瑛來特勤中隊上第一節(jié)課,李剛和白銀生就納悶這是哪來的牛人,水平這么高,一問還是同一個大學的同學,只不過年齡稍長,專業(yè)不同,兩個人就親熱地稱呼師兄。馮瑛來部隊五年了,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么稱呼他,也感覺仿佛又回到了大學時代??梢幌脒@是部隊啊,就趕緊攔住說,師兄是不錯的,可是不應該那樣稱呼,應該叫我馮干事或者馮隊長,再不行的話也應該叫我同志啊。誰知這兩個家伙既不叫馮干事馮隊長也不叫師兄了,見了馮瑛卻捏著嗓子唱著打招呼——同志哥!白天還好點,晚上脊梁溝就有點冒涼氣,馮瑛只好以牙還牙:I 徹底服了You!你們還是叫師兄吧。當然這都是在非正式場合,在正課時間是斷斷不行的。
馮瑛一邊應著一邊說還真偶然成必然了?趕緊出去抱被子。出來一看,城市西北角的山頭上已經黑壓壓一片了,隱隱有雷聲傳來,就說都快入冬了怎么還打雷。
冬雷震震夏雨雪都是神話傳說中的事,就是這次老天爺突然變臉也是百年不遇。這當然是馮瑛后來看報紙見山城晚報這么寫的。受高壓槽和強冷空氣共同影響,山城西北部氣團驟變,一場災難已經悄無聲息地襲向了山城。
也就是一支煙工夫,那西北角的黑云就壓了過來遮在了頭頂,卻變了顏色,黃彤彤一片。一道紅色的閃電從云層后面炸起,像疾跑的銀蛇和火樹連向了西北角的山頭。戰(zhàn)士們都出來看天,孟凡斌就說,要下雹子不成?孟凡斌從農村來,他最清楚農民最怕這屎黃色的天。
話音未落銅錢大的白色雨滴落下,砸在大家向上仰著的臉上,雨點冰涼,寒徹肌膚。雨點降過,頭頂?shù)狞S云就更深沉了些,而且突然降低了許多,天與地似乎就要貼上。馮瑛看到牛脊山上的松樹已經扎到黃云里面,雷聲隆隆不斷,閃電漫天亂竄,接著就有更大的雹子砸下來。趕緊往樓道大廳跑,李榮生一看還有剛刷的鞋沒拿進來,就要去拿。馮瑛一把拽住,你不要命了!
聽著房頂劈劈啪啪的聲響,戰(zhàn)士們很興奮,有蹦進大廳的雹子,捏起來放到手心里,涼乎乎的就喊,這雨怎么七月份不來,穿毛衣了卻來了。
只有馮瑛和孟凡斌擰著眉頭盯著亂蹦的雹子,不理解天氣為何如此反常。
黃乎乎的天重又變成黑色,風就小了,雹子也不下了,傾盆的雨卻下來了,不一會兒訓練場上的雨水就淹沒了兩指厚的雹子。
天更冷了,一張嘴便呼出白氣來。
傾盆的雨下了十幾分鐘,就小了下來,卻依舊不緊不慢地下著。
馮瑛他們不知道此刻在離他們不遠的城市邊緣地帶山洪狂瀉,滾滾激流涌入市區(qū),河西區(qū)小營坊一帶已是一片汪洋。
中隊接到報警是下午兩點四十五分。事實上大家都忽視了這次救援,汛期都過去兩個月了,哪里來的這么大的雨?可這次市政府是真急了,城市防洪預案在這場災難面前根本發(fā)揮不了作用。河西區(qū)小河套九百間房屋瞬間進水,幾百人被困!
車走在馬路上,碾著沒有融化的雹子,咯唧著響。雨水漫過車轱轆,路上已經有底盤低的車熄了火停在馬路上,司機蜷縮在路邊商店門口瑟瑟地抖。雨打在車窗玻璃上,看著馬路邊支離破碎的燈箱牌,戰(zhàn)士們不說話了。到了小涼河邊,卻哪里還有河,咆哮的洪水從上游瀉來漫過河堤,連成一片,發(fā)了瘋似的向下游滾去。
過了河走不遠就是小河套。小河套在西山腳下,最開始是小涼河故道,后來小涼河改道,城市也在發(fā)展,小涼河基本上就在城市中間,城市以此為界分為河東區(qū)河西區(qū)。小河套由于地勢低洼就成了城市發(fā)展的盲區(qū),基本屬于貧困地帶,住所大多是平房。小河套有雨即災,市政府是有過開發(fā)計劃的,打算把居民整體搬遷出來,建設山城的城市公園,種種原因計劃進展不順利,所以這次山上的雨水從西山瀉下,大部分居民都被困在家中了。
特勤中隊到的時候,一中隊,四中隊,戰(zhàn)訓科長盧紀鋒已經到了,朱峰支隊長和武依然政委也到了。西山腳下是環(huán)山馬路,已塌了方,小河套就在環(huán)山馬路的下面,山上的水還在往小河套流,眼見著這一帶的平房就泡在雨水中,那水深的地方已經沒過了窗戶,水上邊漂浮的是各種各樣的垃圾。市委和政府領導也到了,用高音喇叭喊著,居民們不要慌,政府來救你們了沉住氣啊。
雨小了些,山上的水卻還向下流著,絲毫沒有減小,夾雜著小石子和杏仁大的雹子。車都停在環(huán)山公路上,人從車上下來,就打個冷戰(zhàn)。李剛抽抽鼻子要打噴嚏,卻打不出來。那邊低矮的墻頭已經有倒塌的了,不知誰家的香椿樹上掛著一個鳥籠子,一只金絲鳥像落湯的雞蜷在支架上,閉著眼打哆嗦,間或一鳴,哀傷地睜開眼看看這個水汪汪冰冷冷的世界。這時小河套中間的一所住戶里傳來孩子的哭聲,有婦女在喊救命。朱峰支隊長和武依然政委見形勢危急手一揮,同志們下水吧。就從環(huán)山公路上跳進水中向小營房危房走去。
馮瑛把眼鏡扶了扶,也下了水。剛下水,就感覺兩只腳已不是自己的了,走到齊胸深,渾身上下就感覺像有一萬根針在扎自己,牙就不自覺地往一起碰,一心想從水中蹦起來?;仡^看看,李榮生、任龍、于永都下了水,高衛(wèi)華、李雪雙和孫欣欣也下了水,李剛和白銀生也跟在了后面,臉上的表情很痛苦,卻是堅毅的。剛一沉吟,他左后方的盧紀鋒就喊,馮干事小心!馮瑛一愣,就感覺兩條腿不由自主地向前邁,眼見著前方不遠處水打著漩渦往下滲,水上的塑料袋和泡沫垃圾轉幾圈就下去了,腦袋嗡得一下就出了一身汗,眼鏡也模糊了。盧紀鋒幾乎是從水上跳過來一把把馮瑛拉住,往回拽了一大截。馮瑛心里撲騰撲騰跳著,摘下眼鏡擦擦,手卻有點不聽使喚。盧紀鋒說好險。就喊大家把導向繩解開,注意下水管道和危房。
朱峰支隊長已經把孩子接過來,孩子臉凍得通紅,他把馬褲呢冬裝解開把孩子揣在懷里;后邊跟過來的于永把婦女從窗臺背出來;武依然政委命令其他戰(zhàn)士兩人一組逐戶搜查被困人員。
當把第七十八名群眾背出去的時候,就見小河套地勢低洼帶一所瓦房的水就要沒上房頂,已經有點搖搖欲墜,一個老人端坐在屋頂上卻不為所動。李榮生遠遠地喊,大爺別慌,我們來救你了。慌,我才不慌呢,死了最好。李榮生游過去就要登著窗戶上。房頂上喊,別上來,上來我就一頭扎下去!盧紀鋒也喊別扒窗戶,危險!
大家就都聚攏到房前邊,不知怎么辦才好。水在一點一點長著,除了冷就是緊張。武依然政委說,老人家先下來吧,有什么情況好好說。
讓市長來,我要和他說兩句話。就說兩句,兩句話說完,我死了也不遺憾。我和市里反映過多少次,要么就早點搬遷,要么就把排水設施修好了,為什么非要等到這一天啊。老人一邊說,一邊擦眼淚,細雨打濕了他的頭發(fā),老人一臉滄桑。
就這樣僵持著。水卻還在上漲,個子矮點兒的李剛被水沒到了脖子,只好往回退了幾步。盧紀鋒就和任龍說,快拿單杠梯。單杠梯拿來了,盧紀鋒和武依然政委說,先救人吧,來不及了。
盧紀鋒就和孟凡斌爬上西面地勢稍高些的房頂,老人見拿了單杠梯就問干什么,盧紀鋒單杠子一戳說看看這邊房頂結實不結實。嘴說著話,單杠梯一劈就架到那邊房上,人就過去了,背起老人就往這邊奔,孟凡斌在這邊接應,把老人抱下來,老人嘴里還嘮叨著,那房子眼見就塌了,濺起三道水花。武依然政委帶著人已到了這邊房下接應,從這個人的肩膀到那個人的肩膀,老人連衣服都沒濕。馮瑛看到那脊梁連到一起就是一堵遮風擋雨的墻,眼鏡片兒后就又一次模糊了……
故事該結束了。需要說明一下,那個掛職中隊長就是我,我就是馮瑛。
當我結束了這次掛職經歷,重又坐到有些陌生的辦公桌前時,看著機關大院的楊樹被冬陽涂抹了一層金黃色,兩名換崗的警衛(wèi)班戰(zhàn)士威武地從大院中心道穿過,就想那座山,那條河,那座紅色的營盤,還有營盤里面的那些人,心中就有了一種希望。
責任編輯/張小紅
繪圖/王維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