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曄《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記載說:
夜郎者,初有女子浣于遯水,有三節(jié)大竹流入足間,聞其中有號聲,剖竹視之,得一男兒,歸而養(yǎng)之。及長,有才武,自立為夜郎侯,以竹為姓。武帝元鼎六年,平南夷,為牂柯郡,夜郎侯迎降,天子賜其王印綬。后遂殺之。夷獠咸以竹王非血氣所生,甚重之,求為立后。牂柯太守吳霸以聞,天子乃封其三子為侯。死,配食其父。今夜郎縣有竹王三郎神是也。
在范書之前,東晉常璩著的《華陽國志·南中志》也載有這則竹始祖圖騰神話?!妒裼洝罚础妒裢醣炯o》)保存的這則神話則與范書、常志有些不同:
昔有女人于溪浣紗,有大竹流水上,觸之有孕。后生一子,自立為王,以竹為姓。漢武使唐蒙伐牂柯,斬竹王。土人不忘其本,立竹王廟,歲必祠之,不爾,為人患。
上述神話,從本質上看,又是同世界各民族普遍流傳的關于人類起源的神話或始祖創(chuàng)世神話是一致的。它們無疑“是當時的歷史現實在人們頭腦中的形象化的反映”,“是和早期的狩獵采集生活相適應的”,“是把人的起源和集團的動物或植物圖騰聯系起來,認為該動植物與本集團的祖先有血緣關系”(林耀華主編《原始社會史》第432、433頁)。
這里的問題在于:夜郎侯(王)—竹王神話與古代巴蜀文化究竟有何關系?它是否可以納入巴蜀竹圖騰神話的范疇?筆者認為:這是可以的。
誠如童恩正先生在《古代的巴蜀》一書中所言:“夜郎是屬于古代濮族的系統(tǒng),這在學術界爭論是不大的?!倍聦嵣?,我們根據諸如《史記》的《西南夷列傳》、《貨殖列傳》,《蜀王本紀》,《華陽國志》的《巴志》、《漢中志》、《蜀志》、《南中志》,《后漢書·南蠻西南夷列傳》,《隋書·地理志》以及《太平寰宇記》(卷一百七十九)等眾多典籍并結合現代考古發(fā)現來分析,巴、蜀、夜郎、邛都、滇等部族無論是在服飾、語言、風俗習慣上,都是相同或相近的,如椎髻(少數為編發(fā))、左衽、左言、居“干欄”(圖一)、歌《竹枝》、擊銅鼓。
我們再從《史記》、《漢書》、《后漢書》、《華陽國志》、《水經注》的有關記載和明清以來學者們的考訂(如明代鄭旻《牂柯江解》,清代田雯《牂柯江考》)來看,夜郎古國——且不論它是原始公社部落聯盟抑或奴隸制國家——至少有著長達二百五十余年(約在公元前3世紀上半葉至前1世紀下半葉)的立國史。在這二百五十余年間,西南百濮大集團內激烈角逐,大起大落,相繼發(fā)生過“蜀王據有巴蜀之地”、秦滅巴蜀、漢在部分巴蜀故地與夜郎古國先后設置犍為郡和牂柯郡等歷史事件。這時候的夜郎古國究竟有多大呢?我們根據《漢書·地理志》、《華陽國志·南中志》、《水經注·江水》、《通典》、《文獻通考》等有關史料綜合分析,當漢武帝于建元六年(前135年)開始著手將夜郎國接納進漢封建帝國中央王朝的版圖之內(即開夜郎國為犍為郡)時,夜郎國的四至疆域應是:東到今湖南新晃,西抵今云南曲靖、陸良,北及今四川宜賓、瀘州市以南并及犍為、樂山、眉山、彭山、仁壽、威遠、簡陽、資陽等全部或部分地區(qū),西北領有今云南東北部,南涉今紅水河傍廣西田林、南丹一線(這大概就是“夜郎”能得以“自大”的一個主要理由吧)。因而,《水經注·江水》稱之為“大夜郎國”。
按照斯大林關于形成民族共同體的四大要素(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標準來看待先秦—秦漢社會的西南夷(西南百濮系統(tǒng)),特別是他們之中的巴、蜀、夜郎、邛都、滇以及僰、徙(斯)、笮,它們事實上乃屬一個以巴蜀族為核心的大的氏族—部落—部族集團?!短綇V記》卷八十六引《野人閑話》也說:前蜀王建曾將一個于黔南深山中修道的神人黃萬祐迎至成都宮中,“問其齒,則曰:‘吾只記夜郎侯王蜀之歲,蠶叢都郫之年’?!笨梢?,由于夜郎王曾領有過蜀地,因而在民間傳說中,夜郎王與由蠶叢開始的以成都平原為中心的蜀王一脈同樣,都是被當作事實上的蜀王對待的。因而,我們將夜郎竹王傳說歸入巴蜀竹圖騰神話范疇,應該沒有問題。
此外,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事實,這就是《蜀記》中關于夜郎王誕生的又一段記載,其云:
古夜郎國,傳為一女入浣溪,有竹浮下而中啼聲,取而視之,則孩也。及長,呼為夜郎,封竹溪王。
這里,夜郎王又稱“竹溪王”。明代曹學佺《蜀中名勝記》(卷之十一)在收錄這段傳說的同時指出:嘉定州(治今四川樂山市)“治北三里,有竹公溪矣。按宋祁《答勸農李淵宗嘉州江上見寄》詩‘嘉月嘉州路,柯峨接畫船。山圍杜宇國,江入夜郎天’。即詠此事?!北M管曹學佺本人不太贊成嘉定就是古夜郎國,但是,從前引典籍來看,在他之前,畢竟已有這樣一種觀點頗為流行:即夜郎國誕生自竹的本事是發(fā)生在曾先后分屬于古蜀國和古夜郎國的今四川樂山市境,作為此事的一個印證,就是今樂山市城北二里的那條被稱為“竹公溪”的河流。
在今廣西那坡縣(在滇、桂邊界)彝族中還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古代“漢水”上漂來一支蘭竹筒,竹筒流到岸邊爆裂開來。從里邊走出一個人叫阿槎。他與一只貌似犬狀的母猴結為夫妻,其子孫就是彝族。(參見劉琳:《華陽國志校注》)這個故事,同夜郎王誕生自竹的傳說有異曲同工之妙,反映出巴蜀氏族—部落—部族集團大體一致的以竹為血親、為始祖的圖騰崇拜觀念。據黃顯功先生調查,那坡縣彝族自稱是三國時南中(約當今四川大渡河以南地區(qū)及云南、貴州二?。┟汐@的后代。在諸葛亮“七擒孟獲”的戰(zhàn)爭中,孟獲的子孫及族人中有一部分輾轉流落到廣西那坡地區(qū),他們以孟獲為始祖,奉金竹為種神。在他們中間流傳著這樣一首歌謠:“孟獲出來造天地,孟優(yōu)出來造武器,孟達出來造金竹,孟連出來造銅鼓?!保ㄞD引自施宣圓等主編《千古之謎——中國文化史500疑案》)
根據典籍記載,巴蜀部族集團中有不少以竹為族稱和標記者?,F略舉四例。
一、笮人《華陽國志·蜀志》說:“定笮縣(今四川涼山彝族自治州鹽源縣)笮,笮夷也。汶山曰夷,南中曰昆明,漢嘉、越巂曰笮,蜀曰邛,皆夷種也。”可見笮族廣布于西南,而以今四川雅安、涼山以及阿壩、甘孜地區(qū)為多。笮人居于今川西大雪山、邛崍山、大相嶺(古邛崍山)、小相嶺及大小涼山的高山峽谷間,很早就創(chuàng)造了索橋或溜索,用以交通?!短接[》卷七百十一引《纂文》:“竹索謂之笮,茅索謂之索”。古代川西民族因地制宜,伐竹為索,用做造索橋的材料;所以在川西一帶,索橋也即是笮橋的異稱。(圖二)今成都百花潭東原有一座橫跨古流江(錦江)的鋼索橋,其名即為笮橋,系由竹索橋所改建?!短藉居钣洝肪砥呤疲骸绑袠蛉ィㄒ妫┲菸魉睦?,名夷里橋,以竹索為之,因名笮橋?!蓖髡壬J為:笮族的族名,可能即由此而來。
二、僰人、僰滇《蜀中名勝記》卷之十五引《夷裔考》云:“僰人者,其先世本華人。有罪貶遠方,以棘圍之,故其字從棘,從人?!奔瑸橛写滩菽镜耐ǚQ,可以為帶刺的灌木藤類,也可以指棘竹。《酉陽雜俎》前集卷之十八說:“棘竹,一名笆竹,節(jié)皆有刺,數十莖為叢,南夷種以為城,卒不可攻?!边@南夷,當為司馬遷《史記·西南夷列傳》中的南夷。司馬貞《史記·司馬相如列傳·索隱》引晉灼曰:“南夷謂犍為、牂柯也?!蓖髡壬舱J為:僰族屬于南夷。春秋戰(zhàn)國時僰族集居的范圍,大致相當于今宜賓地區(qū)以及與之相鄰的樂山馬邊、峨邊彝族自治縣。至今這一帶仍還生產棘竹——當地稱為刺竹。僰人“以棘圍之”,應該是以刺竹相圍,形成寨墻,即所謂“兵蘭(攔)”。在宜賓興文、珙縣、長寧一帶的苗族(為僰人后裔)與漢族民間,還流傳著許多以棘竹結寨反抗唐王朝及明王朝官兵的動人故事。這說明,居住在古僰道(今宜賓地區(qū))的百濮集團的一支是以棘竹為族稱的,曰“僰人”。
滇僰又稱滇。《史記·西南夷列傳》說:
西南夷君長以什數,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邛都最大:此皆椎結,耕田,有邑聚。
在漢代,僰人已成滇池地區(qū)的主要居民。其稱為滇是因地而名;又異稱為滇僰,意即“滇地之僰”。秦漢時期,因為相繼修通從今四川宜賓到云南曲靖的“五尺道”和西南夷道,便利了統(tǒng)治階級和商賈們的奴隸交易,使得秦代“僰侯國”(今宜賓)人散布于川南至滇東北直達滇中的廣大區(qū)域。因此,漢代云南的滇僰——滇人與居住于宜賓的僰人,乃同屬于以棘竹為族稱的僰族。
三、夜郎人、靡莫人夜郎“氏以竹為姓”,前已有述。靡莫,西漢時的活動中心在今云南曲靖地區(qū)。它與以棘竹為族稱的滇等因為“同姓相扶”而組成部落聯盟,故有“靡莫之屬”的稱謂。從前引《史記·西南夷列傳》中我們還可看出:靡莫與夜郎一樣,也同屬百濮集團,且關系親近。龍賢君先生還在《彝學研究)創(chuàng)刊號著文說:“靡莫與夜郎都是古音學家所謂的一聲之轉。靡與夜之別僅在一從衣得聲,一從亦得聲。郎與莫也只在鼻音韻尾的差別,即所謂的陰陽轉,在漢代或為地方方言的差別,靡莫與夜郎顯然在漢字譯音的書寫不同,皆氏竹?!鼻鍙堜妒竦洹防锼傅难胖莞J山縣竹氏大姓,大概就是夜郎—靡莫部族的后裔。其間竟有姓名直呼為“竹郎裔”者,明白指為竹郎(王)后裔。蘆山舉人中也有很多為竹姓,如竹奇、竹全中、竹枝揚……
四、叟人叟是蜀亡以后蜀部族流落在越巂或南中部分的通稱。漢至六朝時,叟又按地域被分別稱做蜀叟、氐叟、叟、青叟、越巂蠻。其男人發(fā)式仍保留蜀人椎髻形式。唐人樊綽《蠻書》指烏蠻的一部分為“栗僳蠻”,即今云南及四川西昌等地的傈僳族。傈僳族的《創(chuàng)世紀》神話說:傈僳族同今天居于西南地域的漢族、彝族、獨龍族、怒族乃同出一源,而傈僳族系因竹簽卦關系變成?,F代傈僳族還有以“竹”(祝)為姓氏者。據其《竹氏族的由來》神話稱,他們的祖先是從竹筒里出來的,號稱“竹王”,因而他們乃竹王的后代,即以竹為標志的竹氏族(馬打扒)。
值得注意的是:在唐代,居住于今重慶巴南區(qū)至南川市一帶的巴部族板楯蠻的后裔——南平僚有竹筒穿耳的習俗?!缎绿茣つ闲U列傳下》云:“南平僚,東距智州,南屬渝州,西接南州,北涪州……竹筒三寸,斜穿其耳”。以圖騰物穿耳、鼻作為裝飾,將圖騰直接附著于人體,使自己同化于圖騰,乃原始氏族—部落居民的一種普遍現象。這除了其樸素的審美要求使然外,深層的內涵還在于賴以張揚本氏族的圖騰標識,并將其當作靈物,相信能隨時得到圖騰物類的保護。南平僚竹筒穿耳的習俗,當是原始氏族社會巴蜀氏族—部落部分居民以竹為圖騰標記的習俗在唐代的遺存。
今天的瑤族大約是楚子滅巴以后的巴人“五溪蠻”的后裔。廣西西北部的巴馬、都安兩個瑤族自治縣婦人生女,便要在門楣插竹枝,以示女兒如竹之秀美、高潔。這種民俗現象,無疑是巴蜀先民以竹為氏族—部落—部族標志的一種殘遺。
民族學的調查資料表明,古代巴蜀部族集團中有不少曾奉竹若神明,嚴加守護,禁止隨意毀損,體現出一種嚴格的竹圖騰禁忌。
在漢代邛都夷(在越巂郡,即今西昌地區(qū)及涼山州西部)的后裔——今涼山彝族民間,還保留著悼念死者,制作與奉祀竹祖靈(竹人)——“瑪堵”的數種方法?!艾敗?,彝語為“竹”的意思,“堵”為“出”的意思?!艾敹隆币馑际牵鹤嫦扔芍駜瘸錾?,死后也當返入竹內。由于將人和竹視為一體的“圖騰同樣化”觀念的作用,整個制作與奉祀過程顯得極其復雜而漫長,虔誠而繁瑣,且也有諸多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