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叟齒話

　　“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此番孝道說辭，把珍愛自身（包括每一根頭發(fā)在內(nèi)）和孝敬父母聯(lián)系起來，不無道理。一般而言，父母的心愿首先是希望孩子健康平安！換言之，你自己身體健康，每個零件都是父母原裝，省得讓老人牽掛，那就是盡孝道。
　　不過，這全身零件中，有一個并非父母直接所授，因而也就不是與生俱來，卻是后天生出的奇特構(gòu)件——牙齒?！褒X為骨余”，是古人的訓(xùn)讀?！墩f文》釋齒：口齗骨也。象口齒之形。顏師古曰：齒者總謂口中之骨，主齰齧者也。至于牙與齒的區(qū)別，《字匯》定義“上曰齒，下曰牙”，好像有點牽強。現(xiàn)代似乎是口語多叫“牙”，“拔牙”不說“拔齒”；書面語常稱“齒”，“唇齒相依”也不宜說“唇牙相依”。
　　赤子初來人世，并沒有牙齒，出生后六至八個月，乳牙下切牙始生，到兩歲至兩歲半，二十個乳牙長齊。由于個體不同，乳牙生長早晚也不盡相同。六歲左右乳牙開始漸次脫落，“光榮退休”。倘有個別不自覺分子死占著位置不讓，絮絮叨叨說要對頂替它的恒牙“扶上馬，送一程”，那就要強行拔除它，否則就可能妨害恒牙的成長。換牙古語稱作“齔”?！妒勒f新語》有則故事：張吳興年八歲，始齔。有人故意挑逗說：“你口中為何開狗竇呀？”張隨口回道：“正好給先生們從這兒出入嘛！”那位先生本想拿小孩缺齒尋開心，反取其辱，該。
　　恒牙大部分在十四歲左右出齊，這是人的第二副牙齒，共有二十八至三十二顆。其第三磨牙萌出最遲（在十八至三十歲時），因稱遲牙，學(xué)名第三大臼齒，長齊了共計四顆。此齒長出時人類心智已經(jīng)趨于成熟，乃有“智齒”之名，舊稱齻牙。這四顆大牙姍姍來遲的原因，科學(xué)的解釋是，隨著人類食物日益精細，牙齒的磨耗日益減少，導(dǎo)致智齒的萌出時間推遲到成年之后。《北齊書·徐之才傳》記載一則有關(guān)智齒的軼事：武成皇帝高湛智齒生出，就此垂詢于御醫(yī)，鄧宣文以實相告，說是遲出的大牙，很正常，多數(shù)人皆如此。皇帝聽了一臉不高興，狠狠揍了鄧御醫(yī)。善機辯的弄臣徐之才聞問，連忙跪拜，口誦賀詞：“英明偉大的陛下，祝賀您啊，您新長的貴牙叫‘智牙’，生智牙的人絕對聰明長壽！”高皇帝聞言，龍心大悅，重賞了徐之才。尊重科學(xué)講實話受罰，溜須拍馬說假話得獎，圍繞皇帝“智牙”生出，又一次驗證了官場這一顯規(guī)則。規(guī)則背后的決定因素，說白了其實是最高的腦殘！
　　人類犬牙的退化，也是“用進廢退”的規(guī)律使然。犬牙，學(xué)名犬齒，俗稱虎牙或者尖牙，本是哺乳動物吃肉所用，位于門牙之側(cè)并高出其他牙齒平面的那四顆牙。人類的犬牙已經(jīng)嚴重退化，幾乎“泯然眾牙”矣。非但如此，乳牙下崗后，鄰近恒牙萌出向空隙處“橫向發(fā)展”，強行擠占了虎牙的位置，及其萌出時反而沒有足夠的生存空間，只好在唇側(cè)高位謀發(fā)展，從而突出于牙弓的外面，由是形成了部分人頗不雅觀、不笑自露的大虎牙，愛美的少男少女們必欲拔之而后快?？磩游锸澜?，大型貓科動物，四顆虎牙何等銳利，何等壯碩威猛，令其它動物望而生畏。就是牙族朋輩，哪個膽敢侵占虎牙的位置？此無他，那四個牙中的“巨無霸”太重要了，是牙主生存發(fā)展的第一利器。張牙舞爪，炫耀的首先就是那四顆大虎牙。不過說到底還是萬物靈長的人類厲害，他們沒有殺傷力強大的大虎牙，但卻可以“武裝到牙齒”。據(jù)說海盜除兩手持武器外，嘴上通常還咬著一把刀，即此典之所出。與武裝到牙齒的人相比，獅虎們的大虎牙真是“小巫見大巫”了。更何況，人類利齒還能“噉名”，尤為猛獸所無可企及。
　　盡管人類犬牙普遍退化，但也有個別強勢反彈的。報載印度東北部坦巴得地區(qū)的一八歲農(nóng)家女孩上牙床長了兩顆“狗牙”，本來是遺傳學(xué)中的返祖現(xiàn)象，卻被愚昧的父母及所有村民視為不祥之物。為了“避邪免災(zāi)”，她的父母竟將她嫁給了鄰居家的一條狗，婚禮舉辦得正式而且隆重。這樁天下奇聞，無疑是犬牙引發(fā)的悲劇。
　　牙齒對準目標上下一合，稱之為咬，由于“咬”與牙齒有關(guān)，故其古字都從“齒”，如“嚙”、“齮龁”等；如果上下牙齒錯位，咬合對不準，那就“齟齬”了。牙齒是進食的第一關(guān)，因而也就是健康的重要保障。牙好胃口好，吃嗎嗎香。年輕氣盛重要表現(xiàn)之一便是齒少心銳；而衰老的標志之一則是齒落舌鈍、齒豁頭童，頭發(fā)脫落了，牙齒也掉了，一副老態(tài)。唐代有個專擅“精神按摩”的朱前疑，屢次向武則天上書，稱“夢”頌圣躬健康長壽，其中之一是“夢陛下發(fā)白再玄，齒落更生”。你瞧，白頭發(fā)變黑了，脫落的牙齒竟然新生了。返老還童，不正好和萬歲奶奶想到一起了嗎？女皇帝一高興，立即賞美麗謊言制造者一個駕部郎中官。
　　據(jù)說健康老人的標準之一是，八十歲仍有二十顆健康的原裝牙齒。真要達此標準，殊非易事。蓋堅硬的牙齒在吃喝最前線沖鋒陷陣，死磨硬咬，受傷的概率必然高。最可懼最常見的牙病是齲齒，一種由口腔中多種因素復(fù)合作用所引發(fā)的細菌性疾病。它不惟腐蝕毀壞堅硬的牙齒，甚至還可能誘發(fā)關(guān)節(jié)炎、心骨膜炎、慢性腎為和多種眼病等全身其他疾病。剛強的牙齒竟敗于微弱的細菌，的確啟人深思?！白詮凝X牙缺，始慕舌為柔。”韓愈的詩句道出了剛與柔的辯證關(guān)系：剛者易折，柔者難毀。誠如先哲老子所言：“夫舌之存也，豈非以其柔耶？齒之亡也，豈非以其剛耶？”
　　牙齒的色澤及生長狀況還關(guān)乎容貌的妍媸美丑。明眸皓齒、紅唇白齒，自是女子貌美的標志，但“笑不露齒”的行為規(guī)范又使得美女們很為難，除了“掩口而笑”別無他法。而像登徒子妻“蓬頭歷齒”（頭發(fā)蓬亂，牙齒稀疏），則是丑婦無疑。至若五代十國前蜀太子王元膺，“豭喙齙齒，目視不正”，一副豬嘴，齒牙外露，雙目斜視，形象嚇人程度可與小說語言“青面獠牙”相比。男人再丑陋，牙齒再難看，只要他愿意，就可咧嘴大笑，直至“齒冷”，也不會受到道德指責(zé)。
　　牙齒在說話中也有著重要的輔助作用。前門牙脫落，說話漏風(fēng)，吐字肯定不清。但把善于言辭歸結(jié)為“伶牙俐齒”，那卻有些“貪大腦之功”了，話語的智慧生動流暢和感人程度，取決于智商和情商，與牙齒的標致指數(shù)其實無關(guān)?！把阑邸币矐?yīng)該是“智慧”的表現(xiàn)。“咬文嚼字”，壓根就用不著動用牙齒，靠的全是知識積累，乃至各種工具書以及現(xiàn)代求知手段谷歌、百度等。孫子荊誤將“枕石漱流”說成“漱石枕流”，居然錯出了一個“礪齒”（用石子刷牙）的典故。
　　在表情達意方面，牙齒作為情感的介質(zhì)，亦有其特殊功用。齜牙咧嘴，大抵為兇狠或疼痛難忍貌。以牙還牙，是針鋒相對；而嚼穿齦血、咬牙切齒，則是仇恨之極的表情。武周革命的功臣、殺人不眨眼的酷吏來俊臣被殺后，仇家爭食其肉，須臾而盡，在昔日被迫害者的親人心中，唯有用牙齒咬嚙那個殺人狂的肉才解恨。岳飛抒發(fā)“臣子恨”的激昂詩句也是“壯志饑餐胡虜肉”。明代武官李可從用牙齒寄托忠君愛國情懷，頗為感人。崇禎十五年（1642年），可從隨軍討賊。臨行前，拔一齒與妻彭氏曰：“如不捷，吾當委骨沙場?！笔悄甓?，在襄城戰(zhàn)死。其妻葬其齒，曰“齒?！薄?br/>　　《左傳》故事：齊景公非常疼愛小兒子荼。有一次，齊景公陪荼戲耍，為了讓愛子高興，他口里銜根繩子，扮作老牛的樣子，讓荼騎著、牽著玩。不料，孩子腳下打滑跌倒，把齊景公的牙齒拉折了。一國之主的齊景公，付出損傷前門牙的代價哄兒子開心，其人性的真實不乏可愛之處，且由此為父愛留下了一個“孺子牛”的故事。
　　為愛獻出牙齒的不僅有父親，更有情人。電影《愛情的牙齒》中有一個情節(jié)：一向謹小慎微的魏迎秋在與愛人錢葉紅分手前，突然做出了一個驚人舉動，用鉗子拔下自己那顆被對方夸贊過的虎牙，送給她并說：只有疼才能讓我記住你。你別說，這銀幕上的“沒齒難忘”故事，生活里真有實踐版：臺灣耕莘醫(yī)院精神科主任楊聰財講，曾有個男性為追求心上人，竟找牙醫(yī)拔牙，將牙齒寄給女方表達“沒齒不忘”的愛意，結(jié)果反而嚇壞了對方。
　　比較而言，俞樾的“雙齒冢”似乎更凄婉。六十一歲的俞樾開始掉牙了，他將自家落齒與珍藏多年的愛妻文玉的牙齒收存一起，埋而葬之，并撰《雙齒冢志銘》記其事：“內(nèi)子姚夫人遺有墮齒一，藏之至今，十有五年矣。余去年亦墮一齒，乃合而厝之俞樓之后，文石亭之前?！庇肿鳌峨p齒冢詩》：
　　
　　他日好留蓬顆在，當年同咬菜根來。
　　殘齒零落存無幾，盡擬相從到右臺。
　　
　　牙齒在吃喝戰(zhàn)線磨損受傷，是職分使然，無可避免。而因為說話受到突如其來的嚴重傷害，那就是專制政治侵犯“牙權(quán)”了。宋太祖在皇宮的后園打鳥玩，興致正濃。有幾個臣子稱有急事求見，但是皇上召見后，他們上奏的都是些很普通的事情。宋太祖由此很不高興，責(zé)怪臣下何以拿了瑣碎事務(wù)來打擾。一個臣子回答說：“臣以為這些事情總比打鳥更緊急吧！”宋太祖聽了更加生氣，順手抄起斧子，用斧柄狠狠擊打那個人的嘴，打掉了兩顆牙齒。那個人慢慢彎下腰，把牙齒撿起來，放在懷里。太祖叱責(zé)道：“你揣起牙齒，想保留證據(jù)告我還是怎么著？”那個臣子回答說：“臣是沒法去訴訟陛下的，但是負責(zé)記載歷史的官員，會把這件事情寫進史書。”宋太祖聞此言，當即轉(zhuǎn)怒為喜，物質(zhì)獎勵了那個大臣，以表撫慰。趙匡胤畢竟還算帝王里的明白人，對史官實錄有所畏忌，對青史名聲心存敬畏，才留下了這段關(guān)于牙齒的悲喜劇。倘諫諍的對象是秦始皇，能允許你“打掉牙往肚里咽”就算“寬大為懷”了，弄不好會連你吃飯家伙都毀了呢！
　　荀息一次感喟為后世增添了一個“馬齒徒增”的典故，用以謙稱自己虛度年華，沒有成就?！榜R齒”也就成了人年齡的代稱。但是，“禮不敢齒君之路馬，蹴其芻者有罰”，意思是做臣子的不允許察看為君主駕車的馬匹年歲大小，用腳踢為君主駕車的馬所吃的草料，違反此規(guī)定就要受到處罰。連御馬的年齡也成了國家機密，皇帝的神秘和脆弱，確乎是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