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四十年代末,唐德剛到美國留學,獲得博士學位后留在美國做了哥倫比亞大學的講師,教授漢學和歷史。唐先生筆耕不輟,卻不安于書齋,他積極投身社會活動,參與愛國運動,曾為保衛(wèi)釣魚島發(fā)起全球一億人簽名抗議日本右翼登島。同時,他又是中國現代口述歷史的奠基者之一,利用地理上的優(yōu)勢,他做了張學良、李宗仁、胡適等人的口述歷史的工作,留下真實而寶貴的歷史資料。唐德剛也曾創(chuàng)作過大量隨筆、雜文,在當時產生了很大影響。七十年代末的時候,唐先生在友人的“慫恿”下,選出了五十年代在海外發(fā)表過的一些文章,有小說、人物傳記和詩歌等。三十年過去后,這些無意間被保存下來的文章因為常年不見天日,早就蒙上了層層灰塵,他感慨這是對自己祖國的語言文字留戀的溫情。光陰荏苒,又是三十年過去了,當我拿到這本書的時候,唐先生已經離開了這世界。
我讀到了第一篇小說《我的女上司》里的第一句話“在一個明朗的秋天的下午”,就覺得如此融洽,讓我一下子投入進去,后來發(fā)現似乎整部書都為了讀者在這么一個涼爽、悠閑的下午的閱讀而寫。讀這些文字,仿佛在傾聽一個同胞講述他在異國的一個個遙遠的故事,這些故事不長,多是描繪他剛剛融入這個陌生國家時所見到的日常生活,自然不會在讀者內心掀起波瀾?!段业呐纤尽分v述的是“我”在學校做圖書管理員的事?!拔摇钡呐纤臼且粋€對工作有著很強的責任感,對下屬嚴厲、苛刻卻又管理不當的圖書館“二上司”。在“我”剛來的時候,帶“我”不知疲倦的熟悉了圖書館里海量的工作,而后在短短的半個小時內,不考慮“我”作為一個正常人的接受能力,盡拿些刁鉆古怪的問題考“我”,可想而知“我”肯定是記不得的。但這個時候“我”既沒有憎恨上司,也沒有責怪自己,而是調皮地給出一個又一個答案,讓老師選,后來索性猜了起來,當上司格雷小姐大喊“不許猜”的時候,本來緊張的場面變得輕松了,格雷小姐的小題大做被“我”那看似誠惶誠恐,實則有意調侃的回答給消解了,后來在承認自己確實記不得的時候,作者用了“凄涼”二字,這小小的不合時宜讓人忍俊不禁。唐先生的幽默是淡淡的,它不會讓人捧腹大笑,卻總讓人會心,你不知道有趣的地方會在什么時候出現,可慢慢卻發(fā)現整個敘述都是那么有趣,他不費心思與心機,和他筆下的“我”一樣,對什么事情都有些后知后覺,機智活潑中好像透著幾分遲鈍,這幾分遲鈍是他可愛的地方,也或許是真正的智慧的表現。小說后來寫到,格雷小姐終于也犯了錯誤,被她的上司(我們的大上司)逮個正著,然后被狠狠地批評一通。平日里喜歡大吼大叫的格雷小姐這個時候對著“我”哭訴了起來,“‘湯…姆…哦…哦…哦…’她朱唇顫抖,一聲何滿子,不覺兩淚奪腮而下……”雖受到過格雷小姐的不公正待遇,此刻“我”對她是抱有著同情的,可盡管如此,“我”并是不在沉痛地傾聽格雷小姐的訴說,然后陪送以同樣悲傷的眼淚,而是有些“遲鈍”地不動聲色看著她,還有心思用那“何滿子”的典故以及觀察她的朱唇,言語中總有些調笑的意味。唐先生被人稱為歷史的說書人,而他的小說更有著評書一樣的氣質,“我知道這個‘未諳姑食性’的亨利,現在又是觸霉頭的時候了”,信手拈來的一個巧妙的比喻,把亨利的處境形容得入木三分。毋庸置疑,唐先生總是傾向于母語的說話習慣,可還是會驚訝于他對母語把握的如此精準,又運用得如此熟練。至此,讀者也該體會到,其實“我”在圖書館工作的時候,自始至終都并沒真正把格雷小姐那沒有道理的訓斥和蠻橫無理的態(tài)度放在心上,當然更談不上記仇,這對一個在異國他鄉(xiāng)初入“職場”的年輕人來講并不簡單,而“我”做到了,這樣自在、自然的心態(tài)很難刻意為之,因為這樣的小說本就是唐先生的生活經歷,和“我”的不計前嫌一樣,唐先生的從容也就在這樣不經意的談笑間顯現。
唐德剛曾說,他的朋友夏志清先生和他的老師胡適之先生一樣,不僅聰慧過人,且都是用功的學者,他們“不寫不用氣力的文章”,而他自己則跟上述兩位先生相反,“這些雜文就沒有一篇是用過氣力寫的”。唐先生所指的“不用氣力”當然不是隨心所欲、粗制濫造,相反他尤其注重語言的運用,甚至在歷史著作中仍不失文學色彩。他的傳記文學《梅蘭芳傳稿》就是這樣不拘俗套地寫在梅蘭芳生前,有著一個歷史學家的深邃與練達。梅蘭芳在他的筆下永遠是一個有悲有喜、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作者寫道,梅蘭芳生活中是一個翩翩君子,文秀可憐,典型的讀書人形象,而在舞臺上,一旦進入角色,需要的時候則會“浪勁十足”,“浪的入骨三分”甚至“淫蕩”,看似用語毫不留情,實則稱贊其“既樂且淫而俗不傷雅”,是對其藝術魅力的真實寫照,也是對梅蘭芳最大的尊敬。整部傳稿讀之仿佛置身于一個戲曲的氛圍中,到“貴妃醉酒”一段時,讀者簡直成了離那舞臺最近的觀眾,唐先生對貴妃心思的揣摩,對演員動作神態(tài)和觀眾心理的刻畫,總是繁簡得當,聊聊數語,韻味十足,聲色之美都融進了白紙黑字里,胡菊人先生形容他像太史公為古人立傳一樣,“如見其人,如聞其聲”。
唐德剛文筆功底深厚、格調高雅,完全放松了自己,他的筆下便在不失文學性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保留了自己的真性情,同時高保真地呈現出生活的本色與本味,這樣的小說情節(jié)如同故事一樣輕松明快,而人們更形容他的語言如同行云流水、明珠走盤一樣優(yōu)美且經得起細讀。關于唐德剛的語言風格,夏志清先生曾在《胡適雜憶》一書的序寫道:
可別小視“跑龍?zhí)住?!紐約市有京戲票房五家之多。平時公演,粉墨登場,鑼鼓冬倉,琴韻悠揚,也真煞有介事??墒恰褒?zhí)住币怀?,則馬腳全露。那批華洋混編的“龍?zhí)住?,有的不推就不“跑”;有的推也不“跑”;有的各“跑”其“跑”,不自由,毋寧死……好不熱鬧!筆者在紐約看國劇,最愛“龍?zhí)住?,因為它能使你笑得前仰后合,煩惱全消?br/>
他在這段文字下面有一段非常精細的解讀,可以讓我們對唐先生的語言有一個具體和感性的認識?!耙南掳牍?jié),可說是段韻文(跑、鬧、套、消),但若在有的各‘跑’其‘跑’下面跟著就寫‘好不熱鬧’,同韻字太多,讀起來反而單調。德剛在“各‘跑’其‘跑’下面,添了兩句三字經─‘不自由,毋寧死……’,真可謂是神來之筆。這種寫法,全憑作者一時的靈感,和聯(lián)想的豐富。凡在紐約市看過票房演出京戲的,讀這段文字,想都會出聲大笑的”。
“一時的靈感”和“豐富的聯(lián)想”就這樣形成了唐先生的語言風格,對待這樣的文字如果不留心,就容易在一種舒適的語感中涉水而過,而讀者大可不必為之可惜,或許這就是作者的用意所在,唐先生不用氣力的文字,帶給我們的閱讀體驗沒有理由不是輕松與從容。
唐德剛不用氣力表現在他的小說不去做精巧的構思,也不去刻意涉足社會批判與人性的拷問,在《三婦人》中,小姑娘文達的身世很是悲慘,他的父母在二戰(zhàn)中被屠殺,自己被關入集中營,后來輾轉至美國,卻仍舊沒有脫離苦海,而瞎子紳士已經步入老年,卻窮困潦倒,妄圖倚靠花言巧語騙取婚姻和財產,后來被精明的房東發(fā)現后仍不死心,種種行為更是可笑可悲。這里其實掩藏著美國社會的銅臭與骯臟等等社會問題,而“我”自知對這一切都愛莫能助,于是便絕口不提,雖有憐憫之心,卻只能作為一個稍稍“遲鈍”的旁觀者。比如我初見文達的時候是在她的臥室里,她身上并存著很多嚴重的疾病,在屋里活動的時候倒在地上,連壓在身上的箱子也無力挪動?!拔摇币姷剿孟褚姷焦硪粯樱奈葑印盎覊m積得寸把厚”讓“我”想起了《聊齋志異》里狐仙的住處,感到“陰風習習”,這時的“我”既害怕又擔心,想跑到街上去,又怕她這時“香消玉殞”,可謂進退兩難,后來靈機一動,跑到樓下叫了一個叼著個大雪茄的管房子的人來把這件事處理了。這里有文達悲慘的遭遇,有“我”的膽小和滑稽,也有中國人特有的機智與同情,而這一切都融入了作者清淺素淡的詼諧之中。文中有類似莫泊桑那“含淚的微笑”,卻沒有把自己放在一個社會精英的立場,“我”與讀者坦誠相見,告訴他們自己也無能為力。唐先生從容地游弋在這些異國的小人物身邊,漫不經心地觀察、記錄他們以及自己的喜怒哀樂,他不輕易地做出道德判斷,出于他的自知之明和謹慎的處世態(tài)度,更是出于中國文人儒雅的風度。
唐德剛沒有郁達夫那樣的氣力,就在他剛剛出生的時候,同樣作為留學生,郁達夫以其自身為藍本發(fā)表了小說《沉淪》,那里有“弱國子民”對祖國歇斯底里的呼喊:“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來,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唐德剛也有著很強的民族自尊心,盡管那時的中國并不樂觀,他卻有一個樂觀的心態(tài),小說中能看出他對自己的國家還是充滿信心。在《俄國的蒼蠅和皮匠》一文中,“我”告訴鞋匠說:“我是中國人,你應該知道中國更強大!”又幾次開玩笑的“威脅”那些鞋匠說,將來中國是要侵吞西伯利亞的,并把他們嚇得“抱頭大叫”?;蛟S唐先生自己也不知道當時“中國更強大”的根據在哪里,可一旦把心態(tài)放平,適當地開一個這樣的玩笑,未必不能長些志氣。那時的美國剛剛在朝鮮戰(zhàn)場上吃了苦頭,丟了顏面,對于唐先生來講,并不屑于花費大好的時光與氣力去爭取什么民族尊嚴,也不必對著大洋彼岸鼻子一把淚一把,因為面子不是要來的也不是哭來的,這樣只會越來越沒面子,某種程度上,中國人就是由于放不下面子,才會閉塞落后,受人欺凌的。祖國不會因為某個人的沉淪而富強,他沒有郁達夫那樣的壓抑,為在酒館妓院毀掉自己的貞操痛苦不已。比如在《學跳舞》一篇中,有一段對“我”和小廝堪稱經典的描寫,為了尋找合適的舞伴,我們煞費苦心,究其原因,還是不能突破那從祖國帶來的“男女之大妨”的觀念,其實事情都是同一類性質的事情,心境不同,看法也就不同了,盡管“我”和小廝也在焦慮,可說到底是喜劇層面上的。初到異國自然會有些許恐慌感和新鮮感,也多少會被歧視、被誤解,但唐先生在身上,這一切都不會引起過激的反應,他并不介意承認“我”初來乍到時的拘謹,這樣的坦白使得“我”在自己不熟悉的場合依然陽光、率真,談起跳舞的學費,“我”便會想起美元與金圓券那不可思議的匯率,這輕松的自嘲也正是自信的表現。
讀唐德剛的這些小說,特別喜歡的還有它們些那不著筆力的結尾。他不會特意安排一個出人意料的結局,小說好像都是匆匆忙忙就結束了一樣,其實卻別有深意。比如《露娜今年三十歲了》這篇小說,給人的第一感覺是作者都懶得給它起個像樣的名字,便開始在文中懶洋洋地描繪著一場歌舞表演,慢慢才知道,原來“湯姆”和“杰美”正在等他的多年未見的朋友“露娜”。“露娜”害怕變老,可她終于還是“老了”(“露娜”認為女人過了三十歲就不必活了),當年的風采消失不見,于是在這么一個“不好的地方”靠低俗的表演謀生,她見到他們后羞愧不已,悲喜交加,仿佛過去無數辛酸與美好的回憶在那一刻涌上心頭,心中有千言萬語要一吐為快。讀者滿懷期待地等著他們凄切的對白或有激動人心的舉動,可露娜只是哭泣著,哭著哭著就把“湯姆”和“杰美”推到了馬路上去了,小說至此戛然而止。作者如此懶散地敘述了一個如此有悲慘的潛力的故事,他完全可以把這個故事寫成一篇感人至深的小說,并用沉重的內容與調侃的形式構成一種反諷的效果,然而他竟然就這樣不負責任地“草草結束”了。遺憾一定會有,然而再細細品味,這樣的結尾也有它獨特的效果,或許“遺憾”就是其中之一。露娜的這種做法是要把內心所有的悲傷都壓在心底,“悲傷的潛力”或許會在讀者的內心生根發(fā)芽,扼殺它或者放縱它,都由讀者做主。這么一個有些荒誕的結尾不論是與這個荒誕的舞會,還是與露娜荒誕的人生觀,抑或美國那個荒誕不經的社會都是一種互文。小說的這種短促來自一種從容,這種從容真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唐先生雖不以小說為正業(yè),卻著實有小說大師的風范了。
書的最后一章,是唐德剛五十年代發(fā)表過的短詩,他把它們命名為昨天的足跡。其中,《海灘》這樣寫著:
是大地底邊緣,
也是,
海底邊緣。
潮來了,
就是海,
潮退了,
就是陸地。
蚌殼,
海藻;
今年,
明年,
永遠相同!
在那,
蠕蠕爬行的,
小動物間,
永遠找不著——
昨天的足跡。
那時的唐先生尚未及不惑之年,小小的詩篇,從宇宙意識談到生命意識,告訴我們,人當知道自身的限度,唐先生何其從容,何其智慧!如今他雖走了,相信那昨天的足跡,不會被沖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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