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熊佛西是我國現(xiàn)代戲劇的開拓者之一,被譽為“中國的易卜生”。他于1900年出生在江西省豐城市張巷鄉(xiāng)瓘山村,從小喜歡戲劇,考入燕京大學后,在課余從事戲劇活動。1924年赴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專修戲劇。此時,他結(jié)識了就讀女子大學Bryn Mawr College研究院的朱君允。朱出身于湖南常德的一戶望族,比熊佛西大六歲,1922年畢業(yè)于金女大。異國他鄉(xiāng),一見鐘情,雙雙陷入情網(wǎng)。一年后熊佛西正式求婚。已三十一歲的朱君允,潛心問學,本打定主意獨身。但此時決心有些動搖,遂寫信回國征詢家人意見,遭到一致反對。熊佛西絕望地表示,“若天公不作美,允姐不能嫁我,我活著有何意思?”朱君允架不住攻勢,終于允婚。1925年6月1日,他們在紐約一教堂結(jié)為連理。
1926年,夫婦倆在美國取得碩士文憑后雙雙返國,定居北平。熊佛西先后任北平國立藝專戲劇系主任、燕京大學教授、北大藝術(shù)學院戲劇系主任。他懂現(xiàn)代戲劇,與京劇名家梅蘭芳、周信芳、馬連良等也時相過從,對書畫丹青也頗有造詣。朱君允擅詩詞,一手端莊靈秀的小楷,在文化圈頗負盛名。小女兒熊性淑回憶:
在我的童年記憶中,爸爸有一副敦敦實實的身板,(其實他患有嚴重的腎?。?,戴著深度眼鏡,總是著長衫布鞋,從不西裝革履,后來又留起短須,手里還常提著一支手杖,這在當時可能是一種文人的時尚吧。而且,他總是神采奕奕,聲音洪亮,笑聲爽朗,講起話來有聲有色,極富感染力。爸爸除了愛戲劇,也很愛結(jié)交朋友,除了大學教授、戲劇圈內(nèi)的同行,文藝界中的許多大師如齊白石、張大千、梅蘭芳等也都是朋友。對待所有的朋友他都熱情周到,家里常高朋滿座,歡聲笑語不斷;酒席后大師們就乘興潑墨作畫,或賦詩題詞,家里充滿了濃郁的藝術(shù)氣氛。
現(xiàn)代戲劇在中國還是一片荒灘,熊佛西以拓荒者的勇氣,創(chuàng)作過一出四幕劇《蟋蟀》,由燕京大學學生演出。劇中印度幽古公主游中國,尋找“和平石”,邂逅了周仁、周義、周禮三兄弟。弟兄仨聯(lián)名向公主求婚。公主賞識其仁義禮節(jié),宣言誰能找到“和平石”就以身相許。為獨占芳心,三兄弟竟失和反目,爭風吃醋,最后互相殘殺。幕終,幽古公主絕望地高喊:“不要了!不要了!這地球上絕對沒有能醫(yī)好我的傷痕的藥!我這傷痕,是永遠不能醫(yī)治了!”其時北洋軍閥擁兵自重,北平城政治氣氛沉悶。這出針砭現(xiàn)實的話劇刺痛了張作霖,他下令把劇作家抓進獄中關(guān)押了三天。熊佛西也因此暴得大名,其后的代表作《一片愛國心》曾在北平連續(xù)公演月余。地處西郊燕京及清華的大學生為看戲,晚上竟冒著嚴寒步行幾十里進城。
朱君允除偶爾在北平大學戲劇系教些課,主要精力在相夫教子。她對婚姻愛情的態(tài)度如其名字,蘊含著“君子千金一諾”之意。熊佛西有時也用“向君”這個筆名。那是一段琴瑟和諧的日子。熊性淑曾寫下在府右街羅圈胡同十六號家中的記憶:
父母那時風華正茂,是一對志同道合的恩愛夫妻,一搬進來就動手收拾整理他們的愛巢。寬敞的四合房內(nèi)又添種了若干姿態(tài)各異的樹木,西北角還精心栽培了兩株碧綠的芭蕉,這在寒冷的北方是很難看到的。充當客廳的西廂房前有一片紫丁香和開小白花的榆葉梅。廊沿下還掛著好幾盆爸從福建帶回的蘭草,綠葉細長,開花時飄出陣陣的幽香?!?br/> 主人主婦時值年富力強,家庭和睦甜美,事業(yè)蒸蒸日上。他們熱情好客,朋友們都喜歡來這里做客。家里常能聽到爸爸的高談闊論和朗朗的笑聲。媽媽總是斯斯文文,輕言細語,臉上掛著恬淡的笑容,一副教書先生的樣子。其實她是一位慈愛又懂得如何教育子女的母親,抽得閑暇總愿與孩子們共處。她也愛吟詩填詞,或臨帖練字,為人寫扇面及屏條。那時她正在北平女子文理學院任教。
“九·一八事變”后,各地救亡風起云涌。熊佛西也深感不能讓戲劇疏離大眾。1932年前后,應晏陽初之邀,他去河北定縣主持中華平民教育促進會(簡稱“平教會”)下設的農(nóng)民戲劇研究委員會,同事有瞿菊農(nóng)、孫伏園、陳治策等。他們招收練習生,培養(yǎng)為推行農(nóng)村戲劇的主要骨干,成立了十幾個農(nóng)民劇團。熊佛西曾說:“想把農(nóng)工從地獄里領導到人間來,我們自己必先到地獄去。我的朋友晏陽初先生常說,‘我們必須農(nóng)民化,然后才能化農(nóng)民?!敝炀试谖恼轮谢貞洠?br/>
那時佛西在定縣農(nóng)民劇場初次試演他的《過渡》。在我國的農(nóng)村狀況之下,農(nóng)村戲劇的推進原是極辛苦的工作,而他的戲劇同志們因為要試驗燈光在《過渡》演出中的力量,也因為深冬是農(nóng)閑時節(jié),他們竟不顧一切,冒著朔風凜冽及零度以下的寒夜,將《過渡》搬上了定縣的露天劇場。劇人們堅毅的主張,熱烈的情緒克服了大地的一切。那遠村近舍的農(nóng)人們,千百成群,自然流動,向著這劇場燈光集中而來。可愛的農(nóng)人們,坦白虛懷地接受一切。他們歡欣地聚集在劇場的集團空氣之下,屏息寧神浸潤在劇情中,舞臺上熱烈興奮的場景緊緊地系著他們的注意力。刺骨寒夜并不能威脅他們離開劇場。星月光棱下,無邊田野上,只見燈光流動,人影回環(huán),那是多么可愛的一副美景呀!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后,平津兩地相繼淪陷。熊佛西寫出大型話劇《賽金花》,抨擊當局的不抵抗主義,諷刺袞袞諸公還不如“八國聯(lián)軍”亂北平時的一名娼妓。劇已完成排練,戲票已一售而光。但當局下令禁演,理由是劇情涉及德軍司令瓦德西,德國大使提出抗議。那晚,熊佛西親臨劇場,演出時間一到,大幕拉開,聚光燈照射著舞臺中央的劇作家,他慷慨陳詞,聲淚俱下,聞者悲憤難抑。熊佛西的政治態(tài)度,引起了日本特務的注意。8月8日上午,他們一家收拾行裝,避難天津,住進英租界熊希齡的宅邸,熊曾是民國北京政府總理,是朱君允的五姑父。五姑朱其慧去世后,熊又娶了朱君允在金女大的同學毛彥文。熊佛西寄人籬下,感覺多少會有些不自在。此時,“平教會”催促他南下,熊佛西決定只身先走。9月15日他從英租界紫竹林碼頭上船,岸上朱君允揮淚告別。
烽火戰(zhàn)亂,“書兒信兒,凄凄惶惶地寄”。最初,熊佛西收到家書還?;匦?,也不時寄錢回家。天長日久,音問漸疏。家人只知道他到了成都。不知何時還傳來風言風語,說熊佛西在四川另有新歡。朱君允起初概不相信,她知道丈夫的為人,“一個搞戲劇的,總免不了和女演員有些來往。我怎么可以為這些閑言碎語就對他產(chǎn)生懷疑呢?”話雖如此,也不免心生疑慮。
二
流離長沙,熊佛西以“平教會”的名義組織了一個“抗戰(zhàn)劇團”,成員除了北平藝專戲劇系的學生,基本都是他在定縣培養(yǎng)的新人。從長沙到重慶,由重慶到成都,一路走來,一場場演出,一個個激奮的場面,熊佛西感受到了戲劇的力量,也認識到培養(yǎng)戲劇人才的緊迫性。要配合“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的全民抗日形勢,必須辦一個劇校,培養(yǎng)出更多的人才,送到前線和后方的各個陣地上去。
熊佛西一到成都,就主持了一場有三萬兒童參演的廣場劇“兒童世界”。他還借鑒成都傳統(tǒng)的民間燈會形式,以整個城市為舞臺,四十萬市民作觀眾,二千多學生當演員,舞動一條長長的火龍。三個多小時的群眾性街頭演出活動,鼓動起民眾團結(jié)抗戰(zhàn)的士氣。1939年3月,“四川省立戲劇教育實驗學?!痹诔啥汲善浇制呤枓炫瞥闪?。首期招生八十名,校長熊佛西稱這批學生為戲劇鐵軍。
這年6月11日,二十七架日機轟炸成都,一些教育文化單位紛紛遷到鄉(xiāng)下避難。省立戲劇教育實驗學校也疏散到離市區(qū)六十多公里外的郫縣新民鄉(xiāng),遷到一個叫“吉祥寺”的尼姑庵里。這里土地肥沃,樹木茂密,都江堰灌渠水網(wǎng)縱橫。林盤之中的吉祥寺,建于清康熙二十六年,建筑坐北朝南,大殿為木結(jié)構(gòu)懸山式屋頂,廊道上裝飾為卷棚式,橫梁立柱斜撐造型優(yōu)美。這里曾是辛亥革命川西同志會首領張達山的反清活動基地。沉寂多年,滿是蛛網(wǎng)塵埃的古廟,隨著劇校的到來,一時間又鶯聲燕語。師生們每天吊嗓、練功、朗誦,過著一種半軍事式化的生活。晨光中田埂上,大家一邊跑步,一邊整齊地唱著熊佛西作詞的校歌:
向前進,向前進,一齊向前進!
我們是戲劇的鐵軍,嚴守集體的紀律,抱著火樣的熱情。
堅定志向,勇往前進,不怕崎嶇,不怕艱辛,
為戲劇開辟新天地,為教育創(chuàng)造新精神!
向前進,向前進,一齊向前進!
我們是教育的劇人,適應國家的需要,推動時代的齒輪。
教化大眾,指示人生,努力研究,努力推行,
為戲劇樹立新風格,為文化建設新長城!
此時,學校在原有的戲劇專業(yè)的基礎上,又增設了音樂專業(yè),校名也改為“四川省立戲劇音樂實驗學校”(簡稱“省立劇?!保?,分本科和高職兩種學制。教師中有許多是從淪陷區(qū)流亡來的,如戲劇科的陳伯塵、葉丁易、張季純、楊村彬、陳治策、章泯、吳茵、肖錫荃,音樂科的任郅榮、王云階、許可經(jīng)、何惠仙、費曼爾、郎毓秀、冷竹琴、蔡紹序、蔣樵生、余鵬等。學校還邀請一些知名人士來校演講,如羅念生、朱光潛、周文、沈鈞儒、鄭伯奇、劉開渠等。1940年,油畫家龐薰琹也攜眷遷來,當天一家四口打地鋪睡在大殿右側(cè)的走廊上。龐薰琹回憶:“這里白天夜間,一般都很靜。在大殿旁邊有兩間木造的小屋,我就住在這小木屋內(nèi),我用油畫畫過這一屋,用水彩畫畫過大殿的一角。暑假中同學都走了,這里就更加清靜。我坐在大殿里畫成了一本《工藝美術(shù)集》?!?br/> 鄉(xiāng)間的落后閉塞如同暗夜,劇校好像一柄民主自由的火炬。熊佛西定下的校訓是:“本藝人的熱情,守軍隊的紀律,以戲劇為教育,完成心理建設?!闭n堂上老師可以講授各種學派的理論。學生在圖書館可以閱讀各種書籍。學校的訓育主任曾發(fā)現(xiàn)一位學生讀《資本論》,沒收了他的書,熊佛西責其退還。他每每對學生講話總是說“我的孩子們”。有的學生沒有經(jīng)濟來源,他用自己的薪金供他們完成學業(yè);有的學生沒有蚊帳,他自己掏錢給買;學生食堂缺糧食,他將自己的存糧送給食堂。
除了學理論,劇校還辦有實驗劇團——表證劇團,熊佛西曾組織師生去過灌縣,為都江堰的開水典禮營造氣氛。到過新津縣,慰問修筑機場的農(nóng)工。當年的學生回憶:“最令人難忘的,還是熊校長帶領劇校師生到成都新津機場建筑工地的一次演出。這次演出以工地當劇場,以土崗當舞臺,以月光當燈光,為一萬多名修筑飛機場的民工演出,演出的劇目,是以《過渡》改編的《后防》三幕話劇。民工既是觀眾,又是演出的參加者,演員喊,民工也跟著喊,演員唱,民工也跟著唱,交流之直接,氣氛之熱烈,使同學感到自己不是在演戲,而是和一萬多群眾一起在向日本侵略者示威!”這支戲劇鐵軍的足跡遍及川北和川西北的30多個縣鎮(zhèn)。曾擔任過演劇隊隊長的周彥回憶:“在沿途和村鎮(zhèn)中,我們接觸了人民中的最底層。衣服襤褸、骨瘦如柴的抬滑竿的力夫,沿途靠喝一碗炮頭渣(熬鴉片煙的殘渣)來支撐著爬山路;被征入伍的壯丁,被繩捆索拽,由武裝隊伍押著像是罪犯;軍閥隊伍里一個小小的營長,在他的家鄉(xiāng)常常成了最大的地主,可以命令當?shù)卣疅o償?shù)貫樗抟粭l馬路。這種現(xiàn)實的教育對我們實在是太深刻了?!蹦菚r學生演愛國戲,怕壞人搗亂,熊佛西竟懷揣手榴彈在劇場門口站崗。
愛情如同革命的潤滑劑,劇作家的鐵膽亦具柔腸。此時,一位藝名“葉子”的女性闖進了熊佛西的心扉?!叭~子”本名葉仲寅,比熊佛西小十一歲,父親曾在袁世凱組閣的政府外交部任職。1932年,她在北平女師大文學系讀書時迷上話劇。兩年后瞞著父親,考入南京國立戲劇專科學校(簡稱國立劇專),從此脫離家庭。1938年,葉子撤到重慶,與趙丹、張瑞芳等參與“霧季演出”,出演了《全民總動員》《中國萬歲》等抗戰(zhàn)題材的話劇,贏得了“話劇皇后”的美譽。此時,葉子來成都,受聘省立劇校。她的教養(yǎng)氣質(zhì)和才華,在師生中多少有些鶴立雞群。她與成都劇人社聯(lián)合出演了《秦良玉》《賽金花》《名優(yōu)之死》《寄生草》等一批救亡話劇。一天晚上,葉子在郫縣演出,夜里夢見父親,相見無語,拉著手淚眼凝視。夢境倏然而逝,葉子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她后來得知,那天正是父親過世的忌日。驕傲而孤獨的葉子更加郁郁寡歡,這一切,在熊佛西眼里更加楚楚動人。一次戲校師生遠足外出,路過一座木橋。上游都江堰還沒放水,橋下干枯的河灘,裸露出一片卵石。此時,橋?qū)γ孢^來幾頭馱煤的驢車,見人多喧嘩,驢子驚恐地沖來。葉子躲閃不及,一頭栽到橋下。這場意外給了熊佛西英雄救美的機會。當時,他從橋上縱身一跳,匍身搶救葉子,用白綢圍巾包扎傷口,又失聲呼喊她的名字。醒來的葉子遂認定這個男人的肩膀可托付終身。我對這段故事多少有些懷疑,不惑之年的校長在眾人面前會不會如此失態(tài)?描寫的生動性會不會傷及真實性?
三
“一場寂寞憑誰訴。算前言,總輕負?!鼻艺f朱君允帶著三個孩子萬里尋夫的故事。
行前,朱君允為籌劃夫君即將到來的四十壽慶,專門去齊白石府上討了一幅畫和兩枚龍鳳印。畫是祝壽圖,一對喜鵲站在兩鼎巖石上,頭微側(cè),兩相望。巖石下一朵大黃菊花,兩朵鮮艷的大紅菊,頗有闔家團圓的寓意。1940年,朱君允帶著孩子由塘沽港登船啟程,繞道上海,住進老同學毛彥文家。就在此時,不滿十四歲的長子熊性美接到父親寄自四川的一封信。熊性美把信給毛阿姨看。毛彥文閱信后沉痛地對孩子說:“不要讓媽媽知道,繼續(xù)到四川去找爸爸吧。”
船到香港,許地山和夫人周俟松已等候在碼頭。許夫人駕車把他們接回家。許地山與熊佛西是燕京大學的同窗好友,后又在美國同學,回國后又是燕京同事。許地山與周俟松的婚事還是朱君允紅娘牽線。老友重逢,相見甚歡。不意,朱君允又接到了熊佛西的一封來信,表明要堅決離婚,并阻止一家西進。朱君允悲不能禁,將信遞給許地山夫婦。他們看了大為震驚,轉(zhuǎn)而勸她:“佛西一時糊涂,等你們團聚了,情況或許會好轉(zhuǎn)?!?br/> 蒼茫的大海上,一艘輪船向海防方向駛?cè)?。船舷旁有一個聳肩啜泣的婦女,她遠遠地照看著三個孩子。翻滾的海濤和轟鳴的汽輪機,迅速吞沒了她的悲聲。此后,船抵越南海防,坐小火車轉(zhuǎn)道昆明,搭乘木炭車搖攏重慶……旅途經(jīng)歷的萬般艱險,遠不如5月29日抵達成都時所遭遇的重擊。熊性淑記下那一幕:
1940年在成都父母初次見面是在華西壩晏陽初伯伯家。就在媽媽和我抵達成都的第二天早上,爸爸從晏家院外邁入客廳。他留著稀疏的胡子,面帶愁容,坐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后來看見了我,眼眶便濕潤了。我卻呆若木雞,手足無措,也不知道應該走過去和爸爸親熱一番。半天,媽媽才從里屋走出,也是默默無語,淚流滿面。我們?nèi)谌硕汲聊?,空氣好像凝固了?br/> 爸爸接到晏伯伯從重慶帶來的口信,已先期在成都鹽道街成都師范學校為我們借得四間房,當晚我們就住了進去。我一人睡在后房,透過薄薄的木板,聽見父母低聲說了一宿話:他們又說、又爭、又嗚咽、又勸慰。我也一夜不眠,在小床上蜷縮成團,淚流不停,手腳冰涼;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不安,更心疼我的媽媽。當時我剛九歲。
團圓的夢幻化為水月鏡花。有時,熊佛西也回家里看看,神情自然親切。但一回到郫縣,就像換了一副心腸,遂再次提出堅決離婚。這種時冷時熱的關(guān)系,僵持了半年。熊性淑寫道:
記得有一次,爸爸帶信來要接三個孩子去郫縣看《女店主》的演出。媽媽興致勃勃地帶我們?nèi)チ?,那時還興坐雞公車。學生們興高采烈,敲鑼打鼓走出很遠迎接我們。……但是爸爸一見媽媽就沉下臉來問:“你怎么也來了?”媽媽說:“孩子們都來了,我怎么能不來?”
白天爸爸和我們共進三餐,但一到晚上他就不知去向,并不和我們住在一起。誰也不愿意問什么。一日哥哥在飯桌上不知說了句什么話,爸爸竟大發(fā)雷霆,摔碎了一把瓷匙,忿然離去。于是一家人不歡而散,我們又回到了成都。父母的關(guān)系愈加惡化。
此時的葉子,巨流漩渦裹挾著難以自已。平日里要看無數(shù)的冷眼,尤為難堪的是舞臺上也有人指指戳戳。演員視舞臺為安身立命之地,失去了舞臺也就失去了人生的價值。她決意抽身遠去。聽說歐陽予倩在桂林創(chuàng)辦廣西藝術(shù)館,遂與愛人商量,想去桂林演戲。熊佛西無奈地說,你先去,我把學校的事情安排好,很快就來找你。葉子到了桂林,出演了焦菊隱的《明末遺恨》、曹禺的《北京人》、陽翰笙的《天國春秋》和陳白塵的《結(jié)婚進行曲》,“舞臺皇后”重新煥發(fā)藝術(shù)青春。
郫縣吉祥寺的熊佛西如夕陽暮鴉,魂不守舍。他已無法忍受沒有葉子的生活。最后丟下劇校遁身而去。自此,他與朱君允再無聯(lián)系,也從成都那個家永遠消失。隨著熊佛西的離去,省立劇校也于1941年春被撤銷,戲劇科并入四川江安的國立劇專,音樂科并入1940年成立“四川省立技藝專科學?!薄?br/> 就像那首他們夫婦倆都喜愛的敘利亞民歌:“你把我引到了井底下,割斷了繩索你就走啦?!贝藭r的朱君允走投無路,流落成都,沒有經(jīng)濟來源,身邊又是三個正在長身體,正要上學堂的孩子。老同學吳貽芳伸出援手,安排她到金女大教書。1940年秋季開學,朱君允在華西壩講授《西洋通史》和《英國文學》,兼指導學生的課余話劇活動。她幫助學生排練,借道具,搞布景忙得不亦樂乎。她用忙碌來排遣空虛。短短兩年間,金女大的學生演出了《日出》、《茶花女》、《女店主》等好幾場大型話劇。壩上的學生爭著觀看,把禮堂里擠得水泄不通,那景象似乎要與美國好萊塢電影一比高低。
物價飛漲,米珠薪桂,朱君允的微薄工資很難維持四口之家的開銷。有時不得不請求預支工資,或去四處借貸。她還得到遠郊的川康農(nóng)學院兼職上英語課。勞累一天后,待孩子們睡去,煢煢孤燈下,朱君允呵著僵直的手,寫出一篇篇散文,發(fā)表在1941年的《成都日報》副刊上。那些文章,有對戰(zhàn)前甜蜜生活的回憶,有記敘戰(zhàn)時跋涉的見聞,有對光明的期待和向往,也有對負心人的譴責。后來收入題為《燈光》的散文集。她在散文《燈光》中寫道:
黃昏,前面格子窗又透出燈光?!@座灰磚的古老舊宅,依然屹立,對著這沉沉蒼穹,似乎也感覺無聊。它每天遙望的橫碧西山,已被暗云遮沒了,這使它孤索,更使它縈念那山深處蘊藏的一切暗中波動,和留下的血跡、憤慨、眼淚、傷痕。不過這房子歷世已深。它已久經(jīng)風雪,見過幾次興亡以及許多人世的升沉演變。在今日壓迫的環(huán)境下,它忍痛低回。
老友陳西瀅讀到這組文章,慨然為散文集《燈光》作序。他敘述在成都訪問過一個家庭,女主人單獨帶著三個孩子艱苦度日,卻依舊堅強樂觀。結(jié)尾時他寫道,“從那個溫暖家庭中離去,走入黑夜,回頭還能看見房中所射出的桔黃色的燈光。”
到了1942年,朱君允租賃的鹽道街成都師范學校,被通訊部隊征用,門口的崗哨盤查嚴厲。要另外搬遷,房租太貴且距壩上太遠,一家生活和孩子上學都極不方便。此時,朱君允收到樂山武漢大學朱光潛寄來的信,信中說武漢大學急需一位女教授負責全體女生的管理工作,“深知夫人人品學識俱佳”,愿否出任此職并在英語系授課。朱君允眼前,無異于“柳暗花明”,立即回信應允。
1942年的秋天,朱君允帶著三個孩子到了樂山,大女兒熊性慈插入武大附中初二班,據(jù)吳令華回憶同學熊性慈:
我和她的座位只隔一條走道,故交談較多,她年長于我,端莊和藹,有一副甜美嗓子。一次上作文課,題目是《我的父親》,我急匆匆寫了一陣,抬頭環(huán)視,發(fā)現(xiàn)性慈呆呆看著題目,暗自飲泣。我輕輕拍拍她的肩,疑問地注視她,她斷續(xù)吐出幾個字:“我爸爸不要我們了”。后來,我才聽說她的父親是大名鼎鼎的戲劇家熊佛西。
此時的朱君允已經(jīng)四十八歲,她在學生眼里身板挺直,面容嚴肅,人們都稱她“朱先生”。吳令華寫道:
她總是來去匆匆,見了我們這些同事的孩子,也從不稍假以辭色,不像蘇雪林那樣爽快地招呼問話。我還聽說她脾氣大,對女生管得十分嚴格,所以孩子們都有些怕她,總躲著她走。在我父親剛?cè)ナ篮蟮哪橙?,她忽然在路上叫住我,溫和地問了幾句話,這是我記憶中她唯一主動招呼我的一次,使我認識到她的另一面。
四
抗戰(zhàn)時期的桂林,是通往內(nèi)地的交通中轉(zhuǎn)站,也是一個重要的文化中心。當時,平、寧、滬都淪陷了,許多文化人聚集此地,如田漢、安娥、于立群等。熊佛西到了桂林,有朋友開玩笑地問:“你為什么放棄校長不當,跑到桂林來謀事?”他嘻嘻哈哈地支吾道:“不愛江山愛美人。”1943年底至1944年5月,熊佛西與田漢、歐陽予倩等人發(fā)起和籌辦了西南劇展會,促進了國統(tǒng)區(qū)的進步劇社運動。如同火炬的熊佛西是讓人敬仰的。但正如恩格斯對歌德的評價:“歌德有時候是非常偉大的,有時候是渺小的;他有時候是反抗的、嘲笑的、蔑視世界的天才,有時候是謹小甚微的、事事知足的、胸襟狹隘的小市民?!彼吧嬖诓荒懿幻镆暤纳瞽h(huán)境中,然而他始終被圍在這個他所能活動的唯一環(huán)境里面。”熊佛西與朱君允沒有正式辦過離婚手續(xù),也從未再見過面。據(jù)說熊佛西在桂林曾言:朱君允不是一般的女子,她一個人完全有能力撫養(yǎng)三個孩子成人。朱君允聽聞后罵了句:“小人!言而無信!”情天恨海,自然會成為國人街談巷議的話題,報人陶天白曾把這件事寫進小說,據(jù)他說:
原在湖南的《力報》,1944年撤退到貴陽,賣與李思齊了。李先生聘我兼任采訪部副主任。主任胡危舟,筆名駱駝?!缯撐瘑T有戲劇家熊佛西、大律師卜紹周、貴州大學教授譚輔之,名僧太虛法師等……
《小春秋》(疑為《力報》副刊——作者注)曾連載我的長篇小說《火樹銀花》,西安《春秋時報》按期轉(zhuǎn)載。一天,駱駝打電話給我,說要刪去一段,征求我意見。事情是這樣,熊佛西早年留學美國,多由其原配朱君允資助。熊后另娶夫人。熊在桂林時,朱就在桂林版《大公報》上登廣告,說熊“置家計于不顧,風流自賞,挾妓逍遙”。熊亦登廣告“鄙人早已與之離異。”云云。我把這兩個廣告編在小說里,意在說明金錢與愛情的關(guān)系。熊佛西是社論委員,我當然同意刪去。熊還長于繪事,我們曾幫他開過畫展,他送我一幅魚蝦戲水,神態(tài)悠然,畫如其人。
“夫妻本是同林鳥,災難來了各自飛”,戰(zhàn)亂中家庭離散的悲劇,和萍水相逢的“抗戰(zhàn)夫人”,舉不勝舉??箲?zhàn)勝利后的一部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就賺夠了國人的眼淚。劇作家和社會輿論多把同情給予被遺棄的弱者,對移情別戀者總射以道德之箭。但由此而來會不會把本該對社會之惡的討伐,轉(zhuǎn)變?yōu)閷€人責任的追究,而放棄對社會和歷史的審問?對于父母的恩怨情仇,女兒熊性淑曾寫道:“我們子女不是父母婚姻的審判官,無法斷定孰是孰非。我現(xiàn)在只覺得戰(zhàn)亂是父母婚姻悲劇的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