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例背景:
劉征少年得志,年紀輕輕就成為某美國跨國公司華北區(qū)銷售總監(jiān)。之后跳槽到一家A股上市的國企做人力資源總監(jiān)。這家總資產(chǎn)達35億元人民幣的國企,在身為全國勞模的董事長帶領下,10年高速增長,并于2009年上市。劉征躊躇滿志,想在這個平臺上大干一番事業(yè),不料卻和董事長齟齬不斷,矛盾重重,成為了這家國企中十分扎眼的“反動派”。新年工作會議上,小得不能再小的工作服問題成為沖突爆發(fā)的導火索……
2011年1月4日,新年上班第一天。我和公司所有高管及一些中層經(jīng)理近50人,被召集到會議室,準備開新年的戰(zhàn)略管理會議。
和往常一樣,董事長遲到了幾分鐘?!皠⒄鳎@是多少次了,你沒有工作服嗎?為什么上班還不穿工作服?”這是董事長坐下的第一句話。
“有呀。但我穿這身衣服,和今天的會議主題有沖突嗎?會影響大家的思維或情緒嗎?”我反駁道。我穿著一件很普通的西服。
“上班穿工作服是公司規(guī)定,你作為人力資源總監(jiān),為何屢次帶頭違反公司規(guī)定!”他臉色慍怒,大聲質問。
“老板,這個規(guī)定是啥道理?工人穿工作服是為了作業(yè)保護,我們需要這種保護嗎?再說,你看這些人都穿著工作服,但統(tǒng)一了嗎?”
環(huán)顧會議室里的人,多數(shù)都穿著公司發(fā)的衣服,但同樣五花八門。董事長被噎住了,卻還不放過我。
“如果你看不習慣,現(xiàn)在就可以讓我出去?!蔽乙埠敛豢蜌獾卣f。
“那你出去吧?!彼胍矝]想,脫口而出。
我立刻端起杯子,起身而去。
道不同,難為謀
回到辦公室,我難以平靜,想要逃跑的沖動再次占據(jù)了上風。我痛恨這感覺,因為逃跑決不是我的個性。
2009年,我受到董事長李建的熱情邀請,加盟這家A股上市公司擔任人力資源總監(jiān)。之前我是一家美國公司中國南方大區(qū)的銷售總監(jiān),被認為是公司里最有潛力的管理者之一,參加過總部最高管理層的午餐邀請,這在全球幾十萬員工中只有20多人獲此殊榮。從外企到國企,從銷售到人力資源,是我對自己職業(yè)生涯設定的新挑戰(zhàn)。但如今不得不承認,這并非一段愉快的職業(yè)經(jīng)歷。
其實,在進入這家公司之前我和李總的私交很好。現(xiàn)在成了上下級以后,反而變得齟齬不斷。就拿工作服事件來說,我不穿工作服上班,不愿意佩戴公司徽章,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董事長也說過我很多次,我一直沒有理會他。我不懂他為什么要求全公司上下,無論男人女人、工人高管,都穿著那難看的藍色工作服,必須佩戴公司標志。之前他就批評過我不穿工作服的事情,我回應他:“工人作業(yè)的時候還要穿大頭鞋,我們是不是也要跟著穿?”他一下被噎得沒話說。我還找公司的女員工座談過,都認為,在不需要統(tǒng)一服裝的地方統(tǒng)一服裝,是對美的漠視,是泯滅人性。
平心而論,董事長是個極有能量的人,擔任一把手的十年來,公司高速增長,成為行業(yè)龍頭。但一派繁榮的背后卻也隱患重重——高管們大都已過知天命之年,青黃不接;內部管理亟需提升,企業(yè)文化尚未成形。在李總倡導之下,全公司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業(yè)務層面,唯銷售和利潤增長至上。我想在企業(yè)人事制度方面有所建樹,而所有人都認為“業(yè)務至上”“銷售第一”;我試圖建立一套企業(yè)愿景和文化,董事長卻斥之為“都是些空洞無用的東西”;我想導入職業(yè)經(jīng)理人的運作模式和理念,但所有高管還是固守著傳統(tǒng)國企的那套成規(guī)?!暗啦煌?,難為謀”的隱患,從一開始就已深埋下來。
沒人到場的Party
到任之初我很快發(fā)現(xiàn),公司最大問題是領導班子青黃不接。董事長54歲,總經(jīng)理、銷售總監(jiān)等幾個骨干人員都58歲了。若是這幾個人退休,居然沒有現(xiàn)成的人可以立馬頂上。老人們還活躍在業(yè)務一線,似乎完全沒有感到危機的逼近。因此,當時我給自己設定的任務是,用三年時間為公司建立一套良好的人才培養(yǎng)系統(tǒng)和接班人制度。董事長對這一想法表示認同和歡迎,但心里并沒有真的把人事制度當回事。他的口頭禪是:“現(xiàn)在的業(yè)務機會太好了!”除了業(yè)務,其他事情都無法吸引他的注意力。
鑒于公司高管缺乏后備人才,去年底我征得他同意之后開始物色優(yōu)秀管理人才,發(fā)現(xiàn)了兩個不錯的人,李總也認識、認可這兩人。但書面材料遞交給他之后,整整一個月沒有消息。別人也挺急的,又不好催問我,于是老給我發(fā)些笑話短信算是變相提醒。我很被動,但也不知如何是好。
這種事發(fā)生也不止一兩次了。公司上市后,需要更多注冊會計師類的高級財務人員。2009年下半年,我找好了兩位高級財務人員,材料報到董事長辦公室之后,如同泥牛入海,開始幾個月我還追問,得到的是“等等”的答復,之后便七個月沒有動靜。某一天,李總好像突然想起來一樣對我說:可以招進來,但這兩個人早就另謀高就了。我從外企挖過來擔任助理的人不到兩年就走了,理由是“授權太少,無所適從”;我招進來的財務副總監(jiān)也走了,因為這家公司的“黨委會”凌駕于董事會之上,一切大事由黨委會說了算。當然,董事長本人就是黨委書記。
近一年以來,我招聘了1 00多個大學生,我非??粗厮麄?,在他們的培訓培養(yǎng)上花功夫。新年,這些年輕人組織新年Party,邀請公司高管來參加,結果除了我,沒有一個公司高管到場。年輕人很氣餒。
鴕鳥態(tài)度
李總喜歡開會,極不喜歡一對一地私下溝通,什么事情都要拿到會上說。一周五個工作日,他要安排七個會。我和他說,別把時間都放在開大會上,多和人面對面聊,他聽不進去。我希望在公司里推動績效對話,至少在高層應該有面對面溝通的機會。年底,我給他安排了和副總們面對面談話的工作,連議程都幫他擬好了:去年成就——心中遺憾——新年希望——需要的支持。然而,元旦前一天開的還是“干部教育大會”。
他喜歡批評,極少表揚。我剛進來的時候曾力圖改變這種文化。我對企業(yè)文化部提要求,內刊上要多刊載表揚人的文章,第一篇就表揚“董事長表揚人”這件事情。他覺得新鮮,也挺開心。但到了具體事情上,又忍不住動輒發(fā)飆。
有一次,他和我商定了一個人事上的事情,然后我就出差去了。剛下飛機就接到他秘書的電話。秘書帶著責備口吻對我說:“劉總,董事長有點不高興,說那樣做太慢了。”我頓時火冒三丈:剛才商量好的事情,你有想法為什么當面不說,要讓秘書來和我講?我對秘書說:“這是他和我昨天剛商量好的。他要是有想法,讓他直接給我打電話?!?br/> 第二天一早,我打電話給他,提到昨天的事情,很不滿地說:“你不要以為我聰明到能夠猜到您在想什么!”半個小時后,董事長又給我回了個電話,也不提剛才的不愉快,只是問:“今天西安天氣很好啊。你那邊怎么樣?”我們心里都知道,這樣一個電話就算是他的道歉了。
剛開始的時候,我和他發(fā)生不愉快,他會讓他太太給我打電話,約我一起吃飯。飯桌上也不提不愉快的事情,這頓飯后矛盾就算過去。這種鴕鳥式的處理問題的方法,表面上過去了,其實大家心里還有沒解開的結。矛盾日積月累,兩人漸行漸遠。
董事長就是“公司”
李總的習慣是事必躬親,大到公司戰(zhàn)略,小到穿工作服還是西服,事無巨細,都要親自抓親自管。一次,一個來公司參觀的客戶在看我們的介紹材料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錯別字,隨口對董事長提了一下。客人走了以后,他立刻召開會議,親自布置,要研究和追查錯別字的來源,還讓公司給那個發(fā)現(xiàn)錯別字的客人發(fā)去感謝信。整個流程中經(jīng)手了該材料的工作人員全部被處以罰款,罰款總金額居然高達2萬元。管理班子都交口稱贊董事長重視質量管理和客戶意見,只有我明確提出了反對意見——為一個錯別字開會已經(jīng)不對,給人家大張旗鼓地發(fā)感謝信已經(jīng)不妥,而為這點小事就重罰員工,豈不是荒唐?
又有一次,公司開會討論當前物價上漲的情況下,給離崗退休職工發(fā)補貼100元還是110元??偨?jīng)理、財務總監(jiān)、黨委副書記、工會主席和我都參會了,董事長因有事情沒有出席。大家討論了大半個鐘頭,領導班子成員都覺得應該發(fā)110元,然而最終卻沒有達成任何決議。所有人都說:“這事兒還得公司定?!边@是他們的常用語,這里的“公司”就代表董事長。
我一下就火了,蹭地坐上桌子說:“我們還不是公司嗎?我們就代表公司!這事兒現(xiàn)在就得定!”大家都傻了,覺得我不可理喻。這事最后還是等董事長來定的。黨委副書記還告了我一狀,說我居然跳到桌子上。
有的時候公司招人,有人想通過他來走后門,就把簡歷發(fā)給他,讓他轉發(fā)給我。這些人和他也未必有什么深交,只是想要點小聰明。他呢,居然也愿意做這樣的順水人情,時不時給我轉發(fā)一些簡歷。我本來就厭惡徇私舞弊,每次招聘,有誰托一些領導來找我,我都記錄在案,做到心中有數(shù)。董事長這種任何小事情插一腳的做法更讓我討厭。再說,如果董事長順手轉過來的簡歷,我就要高看一眼,人力資源部門就不需要有招聘職能了。每當看到他轉發(fā)的簡歷,我看都不看,直接刪除。我也曾在公司會議上公開對他說:“招聘這種事情,誰找你誰倒霉?!?br/> 我和他說過多次,不要太多插手事務性的工作?!澳阋吹氖欠较?,方向對了,方法上的事不要操心太多;你要關心的是大勢,多去和柳傳志、張瑞敏這些人聊聊天,看看他們都在想什么,別老和我們混在一起?!蔽疫@樣勸他,他也認為在理,但就是放不開。兩個月前,我專門給他配了一個特別助理,就是想讓他把日?,嵤路纸o別人。但那助理最近對我抱怨說,董事長還是不放心,而且插手細節(jié)更多了。
悲哀收場
看到這里,讀者可能會以為我是一個認死理、不善于與人打交道的人。其實我雖個性很強,但從不對員工和客戶發(fā)脾氣。以前在做銷售總監(jiān)的時候,我和客戶關系非常好,團隊也極為團結。我要求公司所有人都對我直呼其名,我要求把自己的名字放在管理班子成員的最后。我到這家公司之后主導了工資改革。公司舊有的工資體系中,工人們固定工資和浮動工資比例僅為1:9。我力推“協(xié)議工資”,工資的波動幅度大為降低,每個人的工資都是面對面談的,很受歡迎。我策劃的員工關懷計劃,讓許多職工(尤其是年輕職工)獲得了關懷和溫暖。在面對很多沒法解決的歷史遺留問題時,我對涉及的員工十分耐心,坦誠相待。我沒發(fā)過火,員工也比較滿意。連那個告我開會跳到桌子上的副書記也在背后表揚我。
公平地說,李總和我走到今天,兩人都有責任。我們都是個性倔強、不輕易服輸?shù)娜?。我作為雇員,從不做自己認為不對的事情,看不慣的地方就毫不客氣地指出來,不可避免地傷害了他的權威;他作為老板,從不和員工推心置腹談話,有了錯誤也絕不承認,永遠給人一層若即若離的隔膜。我們的個性和價值觀沖突太大,時逾一年,矛盾不僅沒有消除,反而愈演愈烈。他對我算是盡了忍耐之心,我對他也算是盡了忠誠本分。然而在他眼里,我就是個難管的“反動派”;而在我眼里,他就是個專斷的獨行者。我們之間,大概很難再有和諧共處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