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頭不是割韭

　　一、才子王實味
　　
　　王實味，原名叔翰，1906年生于河南省潢川縣一個家境貧寒的書香門第。父親王耔渭是前清舉人，博學多才，但終身不得志，一直為鄉(xiāng)間塾師。王實味受家庭熏陶，打下了堅實的古文基礎。
　　1923年，17歲的王實味中學畢業(yè)，因家庭貧窮無力考大學，聽說開封有一所留美預備學校在招生，這所學校不收學費，便前往報考，被該校錄取。這所學校是專門培養(yǎng)留美學生的，很重視外語教學。不料，學校只辦了一年就停辦了。王實味失學后生活無著，經人幫助在郵局謀得一份差事。他一面工作，一面刻苦自學，一年后，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了北京大學文學院預備班。
　　北京大學是中國新文化運動的策源地，這里薈萃了中國一代精英。王實味正值青春年華，在共產黨員和進步教師的指導下，常常閱讀一些社會科學方面的書籍，其中包括《共產黨宣言》這一馬克思主義的經典著作，思想一天天開闊起來，積極參加學生運動。1926年春，王實味由他的河南同鄉(xiāng)，正在哲學系讀書的共產黨員陳其昌（陳清晨）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
　　這年秋天，又有兩位女同學參加了北大黨支部的活動。這是對王實味一生影響最大的兩位女性。一個叫李芬，湖南寶慶人，是第一個闖入王實味愛情生活的女性，也是王實味終生懷念的心上人。1928年春天，李芬在湖南慘遭國民黨殺害，王實味聞訊悲痛不已。
　　另一位叫劉瑩，亦是湖南人。生于小康之家，身材嬌小，端莊嫻靜，是個性格溫柔、心地善良的姑娘?？既氡贝蠛?，由李芬介紹入黨，兩人形影不離，情同姐妹。劉瑩非常佩服王實味的才華，李芬犧牲后，她成了王實味的戀人。
　　自踏進北京大學門檻，王實味便開始了自己一直醉心的文學活動。他的第一篇文學作品，短篇小說《楊五奶奶》，發(fā)表在1926年徐志摩主編的《晨報副刊》上。
　　王實味在北京大學只讀了兩年書。因經濟窘困，1927年秋，王實味被迫輟學，重返故里，失去了中共組織關系。
　　
　　二、沒想到自己的入黨介紹人后來成了托派
　　
　　失學后的王實味經父親的一位學生引薦，在南京國民黨中央黨部當文書。差事清閑，王實味不甘寂寞，與住在南京的北大校友曹孟君、張?zhí)煲斫煌趺?，并在一起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陸續(xù)發(fā)表了一些小說。
　　性格剛烈耿直的王實味易于激動，對國民黨官場上那一套看不慣，見到一些令人氣憤的事情，往往要指桑罵槐痛罵一番。干了一陣子，他知道此處不可久留，便經人介紹到山東泰安中學當國文教員。在泰安中學，由于王實味曾在學生中散布過諸如“國民黨一直沒有實行孫中山先生的‘耕者有其田’的主張，所以農民仍被剝削挨餓”等言論，一年后即被學校辭退。
　　1930年，王實味漂泊到上海，和劉瑩結婚，在萊市路租了一間房子住了下來，生活相當清苦。為求生計，王實味與中華書局徐志摩取得聯(lián)系，為書局翻譯外國作品，賺得微薄稿酬維持生活。
　　1930年夏初，王實味在大街上碰到北大時的同學王凡西（王文元）。在北大時，王實味與王凡西均為中共黨員，同在一個支部活動，現(xiàn)在老友重逢，格外興奮。王凡西請王實味幫忙翻譯《托洛茨基自傳》中的兩章。因為妻子劉瑩有孕在身，手頭正缺錢，王實味便爽快地答應了。同年8月，陳其昌也突然到王實味家拜訪。陳其昌曾是王實味入黨介紹人，陳、王二人是同鄉(xiāng)，過去關系一直不錯，此時在上海，遇上王實味經濟拮據(jù)，陳其昌便主動借錢給王實味，王實味也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妥。
　　王實味和劉瑩還以為陳其昌和王凡西都還是在組織的中共黨員，可他們哪里知道，陳其昌和王凡西此時已是中國陳獨秀托派的重要成員。
　　何為托派？托派即托洛茨基派。托洛茨基原是聯(lián)共中央重要領導人，十月革命時，被稱為“紅軍之父”。列寧逝世之后，他在聯(lián)共黨內組織了一個以他為首的反對斯大林的派別，被斯大林逐出聯(lián)共中央政治局，撤銷中央委員職務并被開除出黨。后又被驅逐出蘇聯(lián)，到土耳其過著流亡生活。1927年以后，斯大林發(fā)動了空前的“肅托運動”，要肅清“托洛茨基分子”，即“托派分子”。
　　中國的托派組織大約是在1928年或1929年組織的，成員多數(shù)是曾在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過的中國留學生。1929年中國成立過四個托派組織，1931年遵照托洛茨基的意見，這四個組織合并為統(tǒng)一的組織，由陳獨秀為負責人。故在中國有“托陳取消派”一說。
　　中共中央堅決反對托派，凡參加托派的一律被清除出黨。中國托派組織統(tǒng)一后沒多久，因國民黨逮捕了一些托派成員，加之1932年陳獨秀本人亦被國民黨逮捕，實際上停止了活動。
　　在王實味與王凡西在上海交往時，從湖南來上海與王實味完婚的劉瑩還是在組織的中共黨員，對中共中央反托斗爭的情況比較了解，得知王實味為王凡西翻譯兩章《托洛茨基自傳》，她敏感地懷疑王凡西可能是托派，勸告王實味不要與其交往。王實味接受劉瑩勸告，從1931年1月開始便斷絕了與王凡西的聯(lián)系。
　　1932年，王實味夫婦曾委托陳其昌介紹王實味加入中共上海地下組織所領導的“左聯(lián)”。陳其昌明確地告訴他們：“我不能辦這件事了，我已不做黨的工作了。”這句話使王實味夫婦對陳的政治面貌產生了懷疑，此后，王、陳二人也不再往來。
　　王實味性格硬倔，一次他到書局送書稿時，偶然發(fā)現(xiàn)自己前一部譯稿被人改動，且改得不合情理，便跟責任編輯大吵起來，結果翻譯計劃告吹，失業(yè)在家，氣得大病一場，生活再度陷入困頓。遠在湖南的劉瑩父親聞訊趕到上海，將劉瑩母子接回湖南長沙。劉瑩走后，王實味只身到杭州養(yǎng)病。一年后，受同學邀請，前往河南開封省立女子中學講授英語。
　　
　　三、把身懷有孕的妻子送回娘家后，王實味來到革命圣地延安
　　
　　在開封省立女子中學教書時的王實味年輕瀟灑，穿一身白色合體的西裝，風度翩翩。他英語講得好，有文學才華，有著作，又打得一手好球，網(wǎng)球場上幾乎是常勝將軍，與那些穿長衫的老學究形成鮮明對比。同學們都很崇拜他，甚至有些高中女同學還暗戀著他。
　　開封是當時河南省省府所在地，在中共地下組織領導和發(fā)動下，抗日救亡活動十分活躍。1935年12月，北平爆發(fā)了“一二·九”學生愛國運動。為聲援北平學生，王實味和女中學生們加緊活動，秘密串聯(lián)組織起來，于12月21日參加了開封各校萬余師生聲勢浩大的集會游行。王實味聯(lián)絡進步師生參加讀書會，閱讀進步書刊，學習革命理論。1936年12月，“七君子”被國民黨當局逮捕后，王實味又同進步學生一道，組織和參加了聲援“七君子”出獄的活動。
　　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fā)?？谷站韧龅睦顺痹谌珖邼q，王實味脫去西服，身著中山裝，面色嚴峻，在課堂上像一頭怒吼的雄獅，不顧特務監(jiān)視，大聲疾呼：“國難當頭，不要再念ABC，走出校門，到火熱的斗爭中去進行全民抗戰(zhàn)！”
　　1937年，王實味在開封重新加入中國共產黨。他向往革命圣地延安，便與妻子劉瑩商量：“我們上前線去，一起到延安參加革命！”但此時劉瑩身懷六甲，行動不便。王實味便將妻子送回其湖南長沙娘家，與妻子約定，待生下孩子后在延安相見。
　　1937年10月，王實味帶著6名女中學生奔赴延安。
　　王實味到延安后，先進中共中央黨校學習。據(jù)于光遠先生在其《我所知道的江青》一文中寫道：“我有一個朋友何洛，他是中國人民大學中文系主任……他告訴我，他、徐明清、江青，還有王實味四人曾在中央黨校同一個黨小組里學習和過黨的組織生活。后來這個小組里的四個人就分開了，王實味調去了魯藝，江青調去了馬列研究院，徐明清、何洛還留在黨校。這個時候王實味寫了封信給何洛，信上說他能完全肯定江青對他‘有意思’，可是雙方不好開口，要何洛‘玉成其事’。何洛告訴徐明清。徐對何說，你不要管這個事情了，現(xiàn)在江青已經有‘主’了。何洛問這個‘主’是誰？徐說江青要我替她保密，不讓我說出來。徐嘴上雖然說要保密，可還是忍不住把毛澤東的名字說出來了。”
　　
　　王實味英年慘遭不幸，筆者一直為之扼腕嘆息，但對其在個人婚姻與愛情上的態(tài)度，實在不敢恭維。1937年9月與妻子劉瑩分手時，信誓旦旦約定在延安相會，可短短幾個月王實味就移情別戀，竟打起江青的主意來了。
　　
　　四、亂世不得妻兒訊，又見孔雀東南飛
　　
　　薄平，河南鞏縣人，1918年出生在北京。父親是個富商，母親是北京一個貧窮的滿族姑娘。薄平三四歲時，由于軍閥混戰(zhàn)，父親便把她們母子帶回鞏縣老家。母親發(fā)現(xiàn)父親家中已有妻子并已生有兩個男孩，就責怪父親欺騙了她，郁郁寡歡，患肺病死了。
　　到了上學的年齡，薄平便在薄氏家族的私塾讀書，稍大些便離家到縣城小學住校讀書，15歲考入縣辦女師。
　　1936年，薄平考入開封省立女中初中部，此時王實味正在該校教英文?！捌摺て摺笔伦兒?，王實味讓學生多看報紙，關心戰(zhàn)爭形勢。在他的影響下，薄平經常去圖書館看報，從報上得知丁玲在山西領導的八路軍戰(zhàn)地服務團正在招收男女團員，便約同班同學潘秀榮前往應召。薄平和潘秀英在開封登上西去的火車時，在車箱里碰到了轉道西安去延安的王實味。車到潼關，王實味從車窗里招呼下車的薄平和潘秀榮，叮囑她們路上要小心。
　　薄平和潘秀榮從潼關渡過黃河，準備在風陵渡上火車，但一時買不到火車票，只得搭乘開往太原運軍火的悶罐車。途中停車時，遇到平津學生組織的抗日團體，其中有一位名叫孫巖的女學生，原是開封北倉女中的。孫巖就介紹薄平和潘秀榮參加這個抗日團體，隨這個團體到達了太原。
　　此時，正是太原失守的前夕，日軍飛機對太原狂轟濫炸。薄平她們趕到八路軍辦事處，換上軍裝，立即向汾陽進發(fā)。抵達汾陽后，被編入?yún)寝扇珙I導的八路軍戰(zhàn)地服務團，深入農村作抗日宣傳。不久，薄平和孫巖等一批青年徒步奔到延安。
　　到延安后，薄平被分配到陜北公學第八隊學習政治、軍事。王實味在陜北公學任第七隊隊長。
　　1938年3月，薄平在陜北公學結業(yè)。適逢魯藝成立，薄平被分配到魯藝音樂系學習，幾個月后調進魯藝實驗劇團演京劇。此時，王實味已調到馬列學院編譯部工作，他們交往也多起來。薄平把年長自己12歲的王實味老師當作在延安的親人，王實味有稿費，常讓薄平去他那里吃他燉的紅燒肉。
　　在王實味的幫助下，薄平于1938年正式加入中國共產黨。在此后的接觸中，王實味對薄平的感情逐漸加深起來。他一再向薄平表示好感，說薄平是個典型的時代女性，他非常欣賞薄平的叛逆性格，日后要把薄平的經歷寫成小說。
　　聽到王實味要把自己寫進小說，薄平心里很感動。這期間，王實味的好友袁大姐（在延安女子大學工作）也極力向薄平介紹王實味，說他才華出眾，是黨內難得的好干部，嫁給他會很有前途的。在這之前，薄平曾聽袁大姐說過，王實味來延安后，寫給妻子的信都給退了回來。戰(zhàn)亂年月，兵荒馬亂的，也不知妻兒的死活。
　　薄平很敬佩王實味，但從未想到過要與他結為伉儷。她感到不安，便開始疏遠王實味，不再到他那里去。王實味倒常去實驗劇團找薄平。他對薄平說，我們是唯物主義者，愛情是可以培養(yǎng)創(chuàng)造的。他給薄平一封長信，在這封長信里，王實味講到馬克思、燕妮的愛情，舉了孫中山和宋慶齡的例子，說明共同的事業(yè)和追求是愛情、婚姻最牢固的基礎，是培養(yǎng)和創(chuàng)造愛情的源泉。信中，還引用了《安娜·卡列尼娜》和其他文學作品中的事例來論述靈與肉的問題。王實味淵博的知識，深刻的理性思維及熱烈的情感深深打動了薄平。薄平連讀了兩遍，感到了一種征服的魔力，她再也沒有理由拒絕王實味了。
　　1939年初的一天，王實味來到實驗劇團約薄平，說這個禮拜六是他的生日，有幾位朋友聚會，讓薄平一定去。周末，薄平如約前往。一進窯洞門，薄平發(fā)現(xiàn)王實味和在座的袁大姐用一種不同尋常的眼光注視著她。袁大姐拉著薄平到窯洞外面，親切地對她說：“薄平，王老師和你的結婚報告黨組織已批準，王老師今晚就和你結婚，編譯部的同志大都知道了，你們支部的領導也都知道了。”袁大姐說她還有個會要開，就先走了。
　　窯內只剩下王實味和薄平兩個人。王實味點燃桌上的一枝紅蠟燭，轉過身來溫和地望著薄平說：“薄平，我對不起你，不該撒謊讓你來我這里跟我結婚。我決不勉強你，你要是同意，就點燃另一枝！”薄平沉默良久，站起來抖動著雙手，點燃了另一枝。
　　婚后，每周薄平到王實味那里過周末。21歲的薄平沉湎于革命大家庭集體生活的歡樂，很難進入婚后生活的角色，漸漸地便覺得厭煩了，將周末去王實味那里過夫妻生活當作一種沉重的負擔。王實味常在周六下午來實驗劇團接薄平，可是薄平仍是不情愿過去。
　　1939年冬，薄平被調回魯藝繼續(xù)學習音樂。1940年7月，臨近畢業(yè)的一個星期六傍晚，薄平實在不想去王實味那兒，便藏進橋兒溝的山里，躲避來接她的王實味。
　　未料到王實味竟找到山上，連聲呼喚：“薄平，你在哪兒，快出來吧，山上有狼，危險?。　睕]想到山上真的傳來狼的凄厲叫聲，嚇得薄平不得不出來見王實味。這一次，王實味徹底灰心了，他含淚對薄平說：“你寧可冒著夜狼的危險躲到山里，也不愿見我，我們的夫妻關系很難再繼續(xù)下去了，我們結束吧。不過，你今晚還得跟我回去，咱們好好談談，看怎么向組織講。”
　　那天晚上，他們談了一夜，商定為了避免別人議論，不向群眾公開分手的事，請組織把薄平調遠一點，兩人慢慢自然疏遠。薄平和王實味就此結束了婚姻生活。
　　薄平因患嚴重關節(jié)炎，便向組織請假去西安治病。薄平因在西安治病時間拖得很長，適逢1941年國民黨發(fā)動第二次反共高潮，對邊區(qū)封鎖很嚴，回不去延安，又斷了經濟來源。西安到處是特務，薄平不敢外出覓職，只得靠給一作坊繡花、做床單掙一點錢來糊口。后來，聽說王實味在整風中犯了錯誤，被定成托派、特務，正在被批判、斗爭，她怕受政治牽連，不敢再回延安，便在西安跟一個朱姓青年結婚成了家。
　　解放后，薄平在鄭州鐵一中擔任音樂教師，上個世紀70年代末離休。
　　
　　五、毛澤東提著馬燈看了《矢與的》的壁報之后，拍著桌子說：“這是王實味掛帥，不是馬克思掛帥！”指示秘書胡喬木對王實味進行批評和幫助
　　
　　跟薄平分手后不久，王實味便大禍臨頭。
　　1938年5月，中共中央宣傳部長兼馬列學院院長張聞天指名調王實味到馬列學院編譯室工作。應當說，王實味是當時延安的一位相當有成就的翻譯家。
　　1940年，向林冰（趙紀彬）發(fā)表文章，中心是主張以“民間形式”為創(chuàng)造中國新文藝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得到當時文藝、思想界一些人的贊同。胡風從捍衛(wèi)五四新文學出發(fā)，堅決反對這種主張，于是引發(fā)了一場“民族形式”的論爭。
　　胡風是王實味在北大文學院預科班讀書時的同班同學。在這場爭論中，王實味基本上站在胡風一邊，發(fā)表了《文藝形式上的舊錯誤與新偏向》一文，“大體同意”胡風的觀點，在文中“直率”地點名批評了陳伯達、艾思奇等人的觀點。
　　“新文藝民族形式”的論爭本來是場學術觀點之爭，但在當時的情勢下，這場學術觀點之爭卻慢慢地滲進了政治立場和政治內容。王實味指名道姓得罪了當時延安思想、文藝界主流派的代表人物陳伯達、艾恩奇等人，而陳伯達、艾恩奇都是當時毛澤東欣賞的人物，這就為他以后在政治上的罹難埋下了禍根。
　　1941年5月，馬列學院改為馬列研究院，9月又改為中央研究院。王實味被調到中央研究院文藝研究室任特別研究員。特別研究員的地位和待遇在當時的延安相當不低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是屬于所謂‘干部服小廚房’階層?！?br/>　　1942年2月，延安整風運動普遍開始。
　　
　　3月18日，中央研究院整風檢查工作動員大會召開。當時院長張聞天正在農村搞調查，動員報告是由副院長范文瀾作的。范文瀾講完后，李維漢又根據(jù)院黨委的會議精神談了六點意見。
　　李維漢時任中宣部副部長，兼任中央研究院中國教育研究室和中國新聞研究室主任。李維漢的講話引起王實味等人的激烈反對和爭論。主要是兩個問題：一是關于整風檢查工作委員會組成問題。王實味等反對李維漢提出的“院領導和各研究室主任為當然委員”的意見，主張全部檢查委員都應由群眾民主選舉產生；二是關于壁報文章的署名問題。李維漢提出“在壁報發(fā)表文章要署名”，但王實味卻堅持“壁報文章可以用化名或匿名”。會上兩種意見相持不下，最后范文瀾不得不決定舉手表決，結果以與會人員的四分之三通過了王實味等人的提案。
　　王實味等人爭取到“群眾選舉產生檢查委員”這一權利，便異常興奮，高呼“民主勝利！”消息像一陣風，傳遍了延安城。
　　但王實味真正轟動延安的并非是這次爭取民主權利的舉動，而是他的那篇“著名”雜文《野百合花》，這篇文章決定了他的政治生命，并最終斷送了他的性命。
　　王實味在其代表作《野百合花》一文中，從極端民主、絕對平均主義的觀點出發(fā)，用夸大事實的排比，再運用尖刻的語言，把延安中央機關在節(jié)假日組織的文藝晚會或舞會，說成是“歌囀玉堂春，舞回金蓮步的升平景象”，與“當前的現(xiàn)實”、“不太和諧”；把干部待遇上的一些區(qū)別，說成是“衣分三色，食分五等”；把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極端困難的情況下發(fā)生的個別現(xiàn)象，說成是“青年學生一天只得到兩餐稀粥”，“害病的同志喝不到一口面湯”，把少數(shù)干部的官僚主義，說成是“到處烏鴉一般黑”，“下對上感覺他們是異類”，在延安生活里缺少“人對人的同情心”等等。
　　在王實味的筆下，延安工作和生活中的某些缺點與不足被夸大了，將延安混同于西安，幾乎把延安說得一無是處、一塌糊涂。
　　1942年3月13、23日，王實味的《野百合花》分兩次在《解放日報》由丁玲主編的《文藝專欄》上發(fā)表后，在青年知識分子中得到了不少“共鳴”，一時間人心波動，思想混亂。嗣后，王實味又寫了《政治家·藝術家》和《硬骨頭與軟骨頭》等雜文，繼續(xù)對延安存在的某些缺點和他感到不滿的現(xiàn)象進行諷刺和指責。
　　接下來便發(fā)生了“壁報風波”。
　　1942年3月23日，中央研究院整風壁報創(chuàng)刊。壁報取名《矢與的》，在發(fā)刊詞中提出以“民主之矢，射邪風之的”。
　　王實味在最初的三期就接連發(fā)表了三篇文章。第一篇題名《我對羅邁（李維漢—筆者注）同志在整風檢工動員大會上發(fā)言的批評》，文中說：“羅邁同志發(fā)言底內容和態(tài)度，還保留著過去黨內家長制作風的殘余，壓制了群眾反三風（學風、黨風、文風—筆者注）不正的斗爭熱情和積極性?！庇忠黄}名為《零感兩則》，說：“我們底眼光不應是只看到本院，更應該注意到全延安以至全黨”，“我們決不能讓邪氣更大的人得勢”，要求“在這斗爭中首先檢查自己的骨頭，是不是對‘大人物’有話不敢說？”，“必須有至大至剛的硬骨頭”！再一篇題名《答李宇超、梅洛兩同志》，威脅不同意他的觀點的同志說：“用流言傷人是最卑污齷齪的手段。王實味充分自信，他底骨頭從未軟過，而且不比任何人軟。”
　　壁報刊出后，轟動了整個延安，有幾期甚至不是貼在墻上，而是貼在布上拿到延安南門外（鬧市區(qū)）新市場上懸掛起來，引來圍觀者絡繹不絕，像趕廟會一樣。
　　一天晚上，毛澤東提著馬燈看了《矢與的》的壁報之后，拍著桌子說：“這是王實味掛帥，不是馬克思掛帥！”當即指出“思想斗爭有了目標了”。
　　1942年3月31日，《解放日報》舉行改版座談會。毛澤東在會上發(fā)表談話，他說：“有些人是從不正確的立場上說話的，這就是絕對平均主義和冷槍暗箭的辦法。近來頗有些人要求絕對平均，但這是一種幻想，不能實現(xiàn)的。”在這里毛澤東講“有些人”，雖然沒有點名，但目標卻十分明確，而且用了“立場”等政治術語，其口氣的嚴厲程度是不難體會到的。
　　毛澤東曾指派他的秘書胡喬木給王實味寫信、找王實味談話，對他進行幫助。胡喬木在給王實味的信中有這樣的一段話：“《野百合花》的錯誤，首先是批評的立場問題，其次是具體意見，再次才是寫作的技術。毛主席希望你改正的，首先也是這種錯誤的立場。那篇文章里充滿了對于領導者的敵意，并挑起一般同志鳴鼓而攻之的情緒，這無論是政治家、藝術家，只要是黨員，都是絕對不容許的。這樣的批評愈能團結一部分同志，則對黨愈是危險，愈有加以抵制之必要。”
　　胡喬木的信盡管寫得十分嚴肅，而且對王實味的《野百合花》的立場和觀點，持明確的反對態(tài)度，但人們仍然可以從中看出，毛澤東當初認為王實味僅是犯了嚴重的思想和政治錯誤，對其應持批評、幫助和挽救的態(tài)度，不應將王實味“一棍子打死”，還是中懇地希望他改正錯誤。
　　為了糾正王實味的影響，中央研究院從1942年5月27日開始，一連數(shù)天召開全院工作人員座談會，試圖把整風引向正規(guī)。然而，好走極端、固執(zhí)己見的王實味竟對毛澤東對他期望和派胡喬木對他的幫助，以及中央研究院對他的批評幫助，一概采取排斥態(tài)度，毫不覺醒，拒不認錯。
　　
　　六、禍從口出?！兑鞍俸匣ā繁粐顸h反動派利用，康生把王實味定成托派
　　
　　王實味的言論，引起了國民黨特務機關的注意，他們把王實味的文章編印成所謂《關于〈野百合花〉及其他》的小冊子，四處散發(fā)，對中共中央及陜甘寧邊區(qū)進行惡毒的攻擊。
　　其中稱：“中共……歌贊延安是革命的圣地……然而……在陜北，貪污、腐化、首長路線、派系交哄，‘歌囀玉堂春，舞回金蓮步’……的情況下，使為了抗日號召跑向陜北的青年大失所望，更使許多老共產黨員感到前途沒落的悲愁?！?br/>　　這一切不能不引起中共中央對王實味其人其事的高度重視和警惕。
　　時為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中央社會部部長兼干部審查委員會主任和指導整風運動的中央總學委副主任康生（主任為毛澤東—筆者注），對“王實味問題”表現(xiàn)出極大的關注，曾多次派人到中央研究院搜集王實味的言論和材料，并指責研究院的干部對王實味有“溫情主義”，同時還煞有介事地向院黨委領導同志個別交底：“王實味是托派分子，有組織活動，還是藍衣社特務?！?br/>　　康生一錘定音，于是王實味問題發(fā)生了質的變化，斗爭逐步升級。1942年5月27日，中央研究院根據(jù)康生的指示，召開“民主與紀律”座談會。開始幾天，主要是討論民主與紀律問題，并批評整風初期的自由主義偏向。6月1日，座談會開始升級，由清算極端自由主義的偏向，轉為對王實味的公開斗爭，王實味便由原來的“思想斗爭目標”，成了“政治斗爭目標——托派分子”。
　　首次公開說王安味是托派分子，是時為毛澤東秘書的陳伯達按照康生的口徑在一次大會的發(fā)言中噴出來的。陳伯達揭發(fā)王實味，說王“掩蓋了托派的歷史”，“這個人不只是限于保存托派思想的人，而且還是進行托派活動的人?！?月15日，陳伯達又在《解放日報》上推出一篇《關于王實味》的批評文章，對王實味進行猛烈攻擊。陳伯達的講話和文章對斗爭王實味無疑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康生和陳伯達一口咬定王實味是托派分子和藍衣社特務的證據(jù)何在？
　　證據(jù)確是王實味到延安后，主動向組織交待他在失學后，經人介紹，曾在南京國民黨中央黨部做過一段時間的文書，為生活所迫，“權當住旅館”，后來便自動離開去上海。在上海時，曾偶然地遇見過托派分子王文元和陳其昌，跟王、陳有過短暫的接觸和來往，以后便自動中止。
　　康生、陳伯達知道，要將王實味這個“目標”徹底打倒，光憑《野百合花》這篇文章是遠遠不夠的，于是便拋出了王實味的“歷史問題”，托派分子帽子一戴，王實味便由同志變成了敵人。
　　
　　座談會結束后，康生為“擴大戰(zhàn)果”，使“斗爭深化”，在七八月份，又追查出一個與王實味相聯(lián)系的所謂“成全、王里、潘芳、宗錚、王實味”的“反黨五人集團”。
　　1942年10月31日，在康生把持下，王實味的問題正式定性，罪名是“反革命托派分子，暗藏的國民黨探子、特務、反黨五人集團成員”。
　　1943年4月1日晚上，康生下令中央社會部將王實味逮捕。
　　
　　七、毛澤東大發(fā)雷霆，說：“你們賠我一個王實味來！”
　　
　　王實味被捕后，毛澤東曾明確指示，對王實味不要殺。
　　王實味在延安度過了四年的監(jiān)禁生活。在此期間，他曾多次訴說自己“不是托派，不是特務”，但由于是中央社會部部長康生親手定的案，翻案談何容易？
　　1947年3月，國民黨胡宗南部進攻延安，中共中央決定放棄延安。王實味由中央社會部被押解到晉綏根據(jù)地后，交由晉綏公安總局第四科代管代押。
　　6月中旬，晉綏公安總局駐地興縣遭到敵機轟炸，敵情嚴重。晉綏公安總局有關負責人認為，王實味這個中央社會部交下來的重要案犯，在轉移途中“常說刺激人的怪話”，“故意找麻煩”，不但拒不認罪，還自稱是“為黨犧牲的好同志”，更有甚者，還“進行挑撥離間等破壞活動”，認為這樣的極端的政治危險分子留著是十分有害和危險的，便提出處決王實味的請求。
　　7月1日，國民黨的飛機又一次轟炸了興縣，晉綏公安總局第四科被炸。為了應急，看守所立即搬家。當夜，王實味被就地處決。
　　王實味是中央社會部轉押在晉綏公安總局第四科的重要案犯，晉綏公安總局是無權處決的。晉綏公安總局關于處決王實味的請示，得到了當時正在晉綏解放區(qū)指導土改運動的康生的“口頭批準”。
　　毛澤東知道王實味被處決，已是1948年3月底4月初的事了。他是在從陜北東渡黃河，進入晉綏解放區(qū)之后才獲此消息的。當時，毛澤東大發(fā)雷霆，說：“你們賠我一個王實味來！”批評了負責中央社會部工作的李克農。
　　1948年8月31日，中央社會部副部長李克農就王實味被處決的問題向中共中央寫了一份檢討報告，主動承擔了責任，并請求中央處分。李克農在檢討報告中只字未提康生。
　　9月1日，已到西柏坡的毛澤東在李克農的檢討書上批示：“有所聲明即夠，不必議處。”并請中央幾位書記及有關負責同志傳閱。
　　可以說，毛澤東對此事一直耿耿于懷。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對人念叨過，砍頭不是割韭菜，韭菜割了還可以長，而人頭一旦落地就接不起來了。1962年1月31日，他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中又一次講：“不要輕于捕人，尤其不要輕于殺人……凡是可捕可不捕的，可殺可不殺的，都要堅決不捕、不殺……有個王實味，是個暗藏的國民黨探子。在延安的時候，他寫過一篇文章，題名《野百合花》，攻擊革命，誣蔑共產黨。后頭把他抓起來，殺掉了。那是保安機關在行軍中間，自己殺的，不是中央的決定。”（筆者注：在《毛澤東著作選讀》下冊，《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注釋中：關于王實味“是暗藏的國民黨探子、特務一事，調查不能成立”）
　　
　　八、一往情深老妻為夫討清白，坦蕩磊落李維漢不推托
　　
　　王實味與劉瑩生有一兒一女。劉瑩對曾與自己共度人生艱難歲月的丈夫王實味感情篤深。
　　1937年9月，王實味與劉瑩在長沙分手去延安，因路途遙遠，關山阻隔，加上國民黨的封鎖，夫妻之間音信斷絕。劉瑩因有一雙兒女拖累，無法脫身去延安尋找王實味，就在長沙居住，過著十分清苦的生活。
　　1949年8月，長沙和平解放。劉瑩向解放軍第十二兵團政治委員、中共湖南省委書記黃克誠寫信，請求批準參加工作。黃克誠讓有關方面幫她聯(lián)系，介紹她到吉林省蛟河縣一所中學當教員。
　　她和兒女們日夜都在盼著能與親人相見。
　　由于王實味當年是被秘密處死的，因處決王實味，毛澤東還追查了一些人的責任，所以解放后王實味的名字也就從書刊上銷聲匿跡了，即使有人在作品中偶爾提到王實味，劉瑩也不一定看到。1978年，退休后的劉瑩偶然從廣播里聽到王實味被殺的消息，她猶如五雷轟頂，一下子驚呆了。
　　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知道自己的丈夫清高自負，剛烈耿直，說話無遮無攔，但決不會當特務，不會是托派分子，更不會反黨、反革命！這位時年已73歲的老人，從1979年開始，便不斷向有關部門申訴，希望澄清王實味的問題。她走訪了在延安工作過的一些老干部，漸漸知道，當年王實味的問題是初由李維漢引發(fā)，繼則康生插手、毛澤東參與并最后認定的。她很希望德高望重的李維漢能說句公道話，幫她把王實味的問題搞清，還王實味一個清白。
　　李維漢不愧為一位杰出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他接到劉瑩要求重新審查王實味的來信，極為重視，絕不推托，說，王實味的問題是由我引發(fā)的，我直接參與處理的，最后王實味被定為托派分子，但究竟定托派的依據(jù)是什么，大家都不清楚。這個責任要康生負。
　　他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要召集原中央研究院的同志議一議，如果是錯案，即使人死了，該平反的仍然應該平反。
　　1984年8月，李維漢在生命垂危之時，臥在病床上，鼻孔里插著氧氣管，拉著中國社科院副院長溫濟澤的手，吃力地對溫說：“王實味……問題……要搞清楚……要對他的……負責……對他的……親屬……子女……負責。”
　　溫濟澤是當時王實味所在的延安中央研究院思想研究室的研究員兼學術秘書，整風運動開始后，臨時調院黨委搞宣教工作，也是直接參與處理王實味的干部。溫濟澤銘記李維漢臨終前的囑托，為王實味的最終平反付出了極大的努力。
　　中央組織部對李維漢和溫濟澤關于重新審查王實味案件的建議極為重視，正式立案復查。
　　國家公安部經過大量調查，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于1991年2月7日，正式作出《關于王實味同志托派問題的復查決定》?！稕Q定》說：“經復查，王實味同志1930年在滬期間與原北大同學王凡西、陳清晨（均為托派分子）的來往中，接受和同情他們的某些托派觀點，幫助翻譯過托派文章。在現(xiàn)有王實味的交代材料中，王對參加托派組織一事反反復復。在復查中沒有查出王實味同志參加托派組織的材料。因此，1946年定為‘反革命托派奸細分子’的結論予以糾正，對王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被錯誤處決給予平反昭雪?！?br/>　　當國家公安部的兩位干部前往居住在湖北十堰市的王實味夫人劉瑩家中，向劉瑩宣布《復查決定》并送去一萬元慰問金時，這位歷經磨難，飽經風霜的85歲高齡老人，悲喜交加，熱淚盈眶。她深深感謝黨和人民為王實味平反昭雪，但卻堅決不收慰問金。經過許多人勸說，她收下了慰問金，但旋即便全部捐贈給十堰市文聯(lián)，作為青年文學獎金基金的一部分，以此作為對王實味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