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源深
(上海對外貿(mào)易學院,上海,201620)
與導師克拉默教授在悉尼大學
我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山村。在我發(fā)出第一聲哭叫時,母親與接生婆商量,是不是要這個孩子,因為她已有五個小孩;對于向土地覓食的一家人來說,這第六個會使光景更加糟糕。房內(nèi)人的議論被房外走過的爺爺聽到了。“為什么不要?誰知道將來哪個能做種?”他的口氣嚴厲而堅定。一家之長發(fā)了話,我才被允許來到這個喧囂的世界。這出世當天的波折似乎預示了我后來人生道路的艱難。
我家住在一個背山臨水的小村子里,山上長滿了常綠的松樹,溪里流著清冽的水,溪外是層層山巒,把村子裹得緊緊的。村里人終年在少得可憐的農(nóng)田里耕作,很少外出。偶爾有離家做工,遠走寧波、杭州、上海的,都被稱為“出山”。久而久之,“出山”便有了更寬泛的含義,意思是“有出息”??上悄甏俺錾健钡娜撕苌?。
父親一輩子種地,眾多兒女成了不可或缺的幫手。我因為最小,起先只能干些放牛之類的輕活。記得每到農(nóng)耕時節(jié),我四點來鐘就得起床,趕在犁田之前把牛喂飽。于是常常在睡夢中被父親叫醒,胡亂披上衣服,牽著同樣不愿早起的牛出門。有時父親見我睏得慌,便把我放在牛背上,讓牛馱著我一路吃草。有一回我還從牛背上掉了下來。
干農(nóng)活很累,尤其在那些伏地耕作的年代。盛夏,在水稻田里拔草,頭上頂著火辣辣的太陽,腳下踩著熱得發(fā)燙的泥水。尺把長的水稻葉子,刀似地割開腳上的皮膚,汗水又趁機往傷口上撒鹽,痛得人嗷嗷直叫。忽地又覺得腳上癢癢的,憑經(jīng)驗,知道是被螞蝗叮上了,趕緊用手去拍。那喝足了血的家伙是被除掉了,但腿上已經(jīng)鮮血淋漓,而且還癢得難受。每當這樣的時候,我總希望能早些回家休息??墒歉赣H說,得把這塊田里的活干完了才能收工。于是,我幻想能有孫悟空的本領,拔根毫毛變出一大群人來,一下子把活干完。那樣的想頭不時閃過腦際,但奇跡始終沒有發(fā)生。因此,老聽我哥說:“日子過得這么累,還不如死掉好?!?/p>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唯一的娛樂就是看書。凡是小村子里能弄到的書,我都找來閱讀。現(xiàn)在看來,都是些不入流的玩意兒,如《薛仁貴征東》、《薛丁山征西》、《薛剛反唐》、《羅通掃北》、《五虎平南》、《楊家將》、《濟公傳》之類,談不上什么藝術價值,但打打殺殺,煞是熱鬧,對幼小的我,很有吸引力。我常因惦記著書中的主人公而忘掉下鋤,受到父親的呵斥。但是,這種不計功利的閱讀,似乎對提高語文水平很有幫助,我很快在班上嶄露頭角,寫作方面與其他人拉開了距離。看來,“開卷有益”的古訓確非虛言。
小學里初次見到英文是在二哥的本子里。他在外求學,想必有英文課。那孑孓似的手寫字母,讓人覺得好奇,卻并沒有引起我的興趣,因為種田與外文相距十萬八千里。
初中時,家中生活依舊儉樸。學校離家十里,不可能走讀,只好住宿,盡管我才十一歲。宿舍是個大倉庫,一百多號人擠在一起。半夜里,常傳來尖叫,原來有人起身小解,踩到了別人頭上。那年月,學生得自己做飯。周一,我挑著夠用一周的咸菜、大米和木炭,翻山越嶺上學校。等那些東西消耗完了,周六再回家補充。兩年后學校建起食堂,從此不用自己起灶,日子輕松多了。但伙食依舊青菜淡飯,少有葷腥。有一回學校殺了頭豬改善伙食,每人分得一小碗肉。我和幾位同學都舍不得吃,嘗了幾塊就用碗蓋起來,放在一個竹籃里,準備慢慢享用。不料那晚野貓來訪,籃子被打翻在地,瓷碗成了碎片,肉只剩下了幾塊,而且被啃咬踩踏過,嵌進了雨天的爛泥地里,就是挖出來也不能吃了。我們?yōu)榇诵奶哿撕脦滋?懊悔當天沒有把那碗肉全都吃掉。
初中的英文課印象不深,只記得老師成天忙著領讀單詞。開始大家蠻起勁,畢竟是異國文字,挺新鮮的。但沒過多久,便覺得乏味無趣,朗讀聲也越來越輕。末了,干脆各自開起小差來,剩下那些老實巴交的女同學,還在有口無心地跟讀。好在期末考試是拼單詞,提前幾天硬記一下就混過去了。我倒是幾乎每次一百分,不是因為對這門課特別感興趣,而是因為比我高一屆的三哥曾警告過我,英文不能隨便落下,否則就會像他那樣永遠跟不上。也許是他的這句話,決定了我后來要走的路。
全縣有幾十所初中,卻只有一所高中,設在縣城里。我的初中同學大都被淘汰,我卻幸運地進了那全縣的“唯一”??h城離家35里,徒步上學,肩挑鋪蓋,四個小時才能到校。好在被錄取的還有同村一位同學,兩人一路說笑,走累了就在途中的老樹下歇腳。三年里無數(shù)次往返,雖然途中有二十里地可以乘車,但為了省錢,我們從沒乘過一次車子,卻也并不覺得日子清苦。
其實,高中的生活條件已大有改善,伙食明顯比初中時要好。宿舍雖然仍是一大間,但只有二十來人同住,而且不再打地鋪,睡的都是雙層床。日子過得很愉快,尤其是晚自修后到就寢前的半小時,大家海闊天空地神聊,打打鬧鬧,無拘無束。記得那時我已讀過《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和《隋唐》等,同學們很喜歡聽我講故事,為了爭取時間,總是先替我把洗腳水打好。我也格外來勁,非但憑借記憶把細節(jié)都講得分毫不差,而且還用眾多象聲詞助力,讓周圍的人聽得入了神,連熄燈鈴響都沒有聽到,結(jié)果挨了值班老師的一頓訓斥?,F(xiàn)在想來,這種閱讀作品后的講述,有助于對文學作品的吸收,同時還能提高語言表達能力。
高中英文課的授課模式與初中的大同小異,只不過老師除了領讀單詞,還解釋課文,至少讓你知道里面說的是什么,因而給原先乏味的英文課帶來了一點生趣。但不知什么原因,語法基本不講,自然也沒有中譯英之類的練習,以致若干年后高考測試“中譯英”句子,我沒有一句能譯得出。更糟的是,老師教給我們的發(fā)音很成問題,居然把“right”和“l(fā)ight”、“rice”和“l(fā)ice”都念成一個樣,把“breath”和“breathe”結(jié)尾的輔音,一律都念為“s”和“z”。小縣城里,英文老師是絕對權威,代表了全縣英文的最高水平;而他所教的,我們都是深信不疑的。
我最拔尖的高中課程是語文和英語。語文好是因為始終不渝的閱讀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同時也幸虧有一位在那種地方難得一見的好老師。他不但學識淵博,而且教學也十分得法。英語成績不錯則是由于三哥的警示讓我一直不敢有絲毫怠惰,結(jié)果“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我當了三年的英語課代表。1957年高考時,全國高校招生人數(shù)突然緊縮。面臨選擇,我在中文和英語兩個專業(yè)之間徘徊了很久。最后出于山里人的思維,認為英語專業(yè)不大會有人報考,錄取把握更大,便選擇了英語專業(yè)。
誰知這一選擇開啟了我艱辛的求學之路。
我因自知英文考得特差,而報考的又是英語專業(yè),心想肯定要落榜了,所以考完便只身來到上海,投奔在上海做工的親戚,希望找個能混口飯吃的差事。后來,同班同學來信告知,我已被華東師范大學錄取。我心里明白,自己的英文分數(shù)很低,學校也許見我別的科目還不錯,才勉強要了我。
到了華東師大,我很吃驚:學校居然比我們的村子還大。當然,更讓我吃驚的是同班同學的英文那么好。他們有些已能用英文交流,說得相當流利,而我連聽都聽不懂。同時,還發(fā)現(xiàn)自己好多音都發(fā)錯了。一個上海同學教我“clothes”一詞的發(fā)音,說舌頭得先抵住牙齒,然后轉(zhuǎn)向上顎,再伸到上下齒之間,最后再縮回來,我卻怎么也學不像,這時才知道自己“投錯了胎”。心想如此大的差距,即使赤著腳趕,也趕不上了。要是在中文系,自己與其他同學處于同一起跑線,未必會輸給別人。于是我想要轉(zhuǎn)系,向領導提出申請的同時,一頭扎進了近年出版的小說里,拼命閱讀,做好去中文系的準備。外語系的課程自然也應付著,但并不上勁。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領導始終不允,我才明白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我決心追趕,也準備吃苦,農(nóng)村里什么苦都吃過,現(xiàn)在還有什么苦吃不起?我把所有能夠利用的時間都用來攻讀英語。無非是起得早、睡得晚、盡量少玩,不浪費時間,還把先哲們的話寫在本子上激勵自己。與此同時,我想出了比較適合自己的學習方法。一是拼命背單詞。經(jīng)過初、高中英語學習,如果我還有什么優(yōu)勢可言的話,那就是詞匯量還可以。我決定努力發(fā)揮自己的長處,繼續(xù)擴大詞匯量。方法很簡單,把單詞抄在小本子上,無論排隊買飯,還是走路,或是上床前一刻,都抓緊時間背,見縫插針,化零為整,效果不錯。詞匯量增加了,聽、說、讀、寫的能力也隨之提高,一時間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更重要的是,這些進步增強了我的自信。另一個做法是大量閱讀,因為我想既然讀得多能提高中文水平,為什么不用同樣方法來提高英語水平呢?于是我拼命找書讀,凡是用英文寫的都拿來讀,甚至發(fā)現(xiàn)地上用英語書寫的紙片也要撿起來看一看,是不是有值得記憶的短語和句子。這樣經(jīng)過大約兩年的努力,我已經(jīng)不可思議地趕上了那些我原以為不可企及的同學。若干年后,任課老師告訴我,到了三年級他們就認為我潛力很大,準備考慮我留校了。我也把背單詞和大量閱讀的方法用在二外學習上,同樣使自己從零起點班跳到了高級班。需要說明的是,盡管后來我也多次聽人說起學英語可以靠背詞典起家,但我認為,學習方法因人而異,千萬不能照搬。我的方法也許僅適合記憶力較好、性格倔強而又有耐心的人。
回想大學階段的學習,除了上課認真聽講、積極參與英語交流、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外,我并沒有找到時下不少廣告上宣傳的外語學習“速成法”。對我來說,除了“用功”,別無他法。
1961年我大學畢業(yè),留校任教,恰逢三年自然災害。當時食品短缺,供應困難,葷菜月供以兩計,蔬菜嚴重不足,卷心菜僅有綠色菜皮上市。鄰室的教師們已無心問學,忙著四處覓食,在房間里燒煤油爐開小灶。我因為是農(nóng)村來的,對這樣的生活并不介意,依舊早起晚睡,堅持讀書作文。
剛畢業(yè),我被分配在本系,跟一位老先生教英國文學。出于對文學的愛好,我開始了攻讀文學原著的新歷程。JaneEyre,PrideandPrejudice,VanityFair,TheWayofAllFlesh,TreasureIsland,OfHumanBondage,ThePearl,Gulliver’sTravels,RobinsonCrusoe,DavidCopperfield,OliverTwist,LittleWomen,Moonstone等等,凡是福州路樓上舊書店里能淘到的英美文學作品,都列入我的閱讀書單。讀完一本就寫一篇讀后感,隨性而作,不受拘束,寫完也從不示人。這種“讀讀寫寫”的方法,我一直堅持著,并認為是學習英語的有效方法。對剛出校門、乏人指導的學習者來說,此法尤其管用,因為可以無師自通。
在教了一年的專業(yè)英語后,我突然接到通知,讓我去教中文系的英語,即公共英語。當時專業(yè)英語和公共英語涇渭分明,去教公共英語幾乎被視為打入了“另冊”。說實話,我好幾天都怏怏地發(fā)呆,提不起勁來。當時,我的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從此消沉,隨大流,混日子,反正自己的業(yè)務水平已足以應付工作需要;另一條是在新的環(huán)境中,找到最適合自己發(fā)展的途徑,繼續(xù)努力。我選擇了第二條。一面教書,一面利用中文系的有利條件,通過聽課和自學,進修了包括文藝理論在內(nèi)的多門課程,提高了文學修養(yǎng)。與此同時,我抓緊時間,繼續(xù)英語閱讀,運用“讀寫結(jié)合”的方法,提高英語水平。我覺得要自強不息,只要不放棄,機會總會有的。
機會終于來了。1963年,上海某高校英語專業(yè)招收文學碩士研究生。我立即報了名,還從圖書館借來了一大堆書,一本本仔細啃讀。記得那是個寒冷的冬天,窗外刮著呼呼的北風。我那間空蕩的朝北房間冷得刺骨,我卻一頁頁翻著書,連年三十夜也在那里度過。功夫不負有心人,考試的結(jié)果還不錯。我大學時的老師從我報考的導師那兒獲悉,我的成績在三十多名考生中位居第一,錄取結(jié)果已上報校方。導師還讓我老師帶來口信,叫我準備讀研。聽到這消息,我喜出望外:苦苦努力,終于盼來了出頭之日。我從此每天等著開學,覺得那個暑假特別漫長。然而,新學期即將開始的某個早晨,上鋪的室友心情沉重地告訴我:“教務處讓我給你帶個口信,說你沒有被錄取,要你去取回材料。我昨晚就知道了,怕你難過,今天才同你說?!币宦犨@消息,我猶如五雷轟頂,腦子里一片空白,呆呆地躺在床上,久久沒有說話,心想老天也太狠心了,竟然這樣折磨我!后來我去教務處領回材料,至今還記得,一位操福建口音的辦事員也搞不懂:怎么主課考到85分,居然還沒有被錄?。?/p>
怎么辦呢?我還年輕,大不了從頭來過。于是我又去圖書館借來一大摞書,準備第二年再去報考。但是,我向系領導提出申請時,卻當頭挨了一棒,說已經(jīng)考過一次,不允許再考了。古話說,“天無絕人之路”,可是這一回,老天怎么把所有的路都堵上了呢?
既然想不出什么別的辦法,我只有用讀書來麻醉那顆不安份的心。于是,我像拉磨的驢子那樣,每天沿著同一軌跡轉(zhuǎn)著,不是讀書,就是教書。凡是能弄到的書都讀,大部分是文學方面的。相繼教過中文系、歷史系、心理系、教育系,甚至還有電子專業(yè)。其間去過安徽搞“四清”一年,后來又無數(shù)次上山下鄉(xiāng),“半工半讀”,直至沒完沒了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說實話,成年奔忙,能用來學習的時間并不多;但只要有機會,我就會捧起外文書,文革后期的無數(shù)個夜晚就是那么度過的。
上回考研之后,15年過去了,命運終于眷顧了我。1978年,國家通過全國性統(tǒng)考來選派“文革”后首批出國的留學生,我僥幸被學校列入?yún)⒓涌荚嚨拿麊?。說“僥幸”,是因為原公示名單上沒有我,可公示的六人中,有一位涉嫌在“文革”中迫害某教師致死,受害者家屬要去市里控告,所以領導不得不把他撤下。經(jīng)幾位教研室主任極力推薦,換上了我。
幾個月后,考試結(jié)果公布,教育部發(fā)下紅頭文件通知學校:我與另一位教師被錄取。又過了幾個月,從倫敦中國使館傳來消息,我的名字出現(xiàn)在留學英國人員名單上。我很是高興,因為這將幫助我實現(xiàn)執(zhí)教英國文學的夙愿。又過了幾個月,正式通知下達,我被分配去澳大利亞進修。當時雖有一絲短暫的不快,但心里仍無比高興,因為那么多年來,我好不容易才有這么一次極其寶貴的進修機會。
在澳大利亞悉尼大學,我面臨著新的選擇:進修英國文學,還是改修澳大利亞文學?經(jīng)過反復考慮,我選擇了后者。一是澳大利亞擁有不少偉大的作家和作品,值得研究;二是澳大利亞文學在中國鮮為人知,應該介紹;三是我的導師克拉默教授是首屈一指的澳大利亞文學研究專家,這機會千載難逢。此外,我在澳大利亞進修,容易熟悉作家所描繪的自然生態(tài)和人文環(huán)境,有助于理解作家作品。這些都是極為有利的研究條件。但是,我對澳大利亞文學一無所知,必然會遭遇白手起家的艱難。后來,我對此深有體會。
作品是研究的基礎,要從事澳大利亞文學研究,必須先看相關作品。但是,傳統(tǒng)英語專業(yè)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因為習慣于“精讀”,閱讀速度很慢,一本書要看很長時間。而在悉尼大學,每周教師布置的參考書一大堆,如果一仍舊貫,那就怎么也無法對付。因此當務之急是提高閱讀速度。以往我很少考慮閱讀速度,愛怎么慢就怎么慢?,F(xiàn)在我開始培養(yǎng)速度意識,規(guī)定一頁書要看多久、一小時看多少頁、一本書要多少時間完成。我對自己提出要求:一本300多頁的小說,必須在一天內(nèi)看完,并做好筆記。起先,要完成這個目標有些困難,但經(jīng)過一段時間艱苦實踐,居然也做到了。偶爾臨時有活動來不及看,便推遲就寢時間,當夜補好,決不拖延。在澳進修的那兩年,我把澳大利亞主要作家的主要作品都讀了,并做了摘記,所以我回國后不久就編寫出版了國內(nèi)第一部《澳大利亞文學選讀》。書中的長篇小說選段,都是當年閱讀時記下的,編進《選讀》并不費力。當時,澳大利亞國內(nèi)的選本都不選長篇小說,試想如果沒有那時下的功夫,要編好這部《選讀》談何容易。
國外英語專業(yè)與中國英語專業(yè)在辦學方式上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國內(nèi)的英語專業(yè)主要是教授英語,多用背誦、復述、模仿等手段,著眼于提高學生聽、說、讀、寫、譯的水平,很有點像國外“語言中心”(language centre)的辦學目標。而國外英語專業(yè)是通過seminar的形式,圍繞一個專題展開討論,激發(fā)學生思辨的火花,消化書中的知識,解決新的問題。這就要求學生從一味關注語言現(xiàn)象,轉(zhuǎn)向?qū)φZ言所表達的內(nèi)容進行審視,并運用評判性思維,對其重新進行考察,在此基礎上展示自己的見地。而過去我們?nèi)狈Φ木褪沁@種批判精神,也許是外語的屬性使然,因為它不屬于我們自己的民族,所以只能學習、依賴和模仿。當時又沒有通過其他文化課程來開發(fā)思維,補救缺乏獨立思考的弱點,因而中國傳統(tǒng)外語教學模式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多少有一種無法擺脫的思維“奴性”,短時期內(nèi)還很不容易克服。
我開始努力培養(yǎng)自己的評判精神,以適應悉尼大學的治學方式。凡看一本書,我都讓自己回答幾個問題:1.作者的主要論點是什么?2.支撐這些論點的論據(jù)是哪些?3.哪些論據(jù)是合理的,哪些值得商榷?4.我自己對主要論點有什么看法?看完一本參考書后,結(jié)合老師布置的題目思考,并寫下提綱,以備第二天seminar上發(fā)言。這么堅持下來,我慢慢適應了西方的治學方式,遇到seminar,不再像開始時那樣只當聽眾,而是積極發(fā)表見解,還常同別人辯論。即使面對一本新書,也能談出自己的看法來??傊?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為此我認為,英語專業(yè)的學生都必須自覺地改造思維方式,“奴性”思維不改,治學上難有作為。
澳大利亞的兩年教育對我后來學術上的發(fā)展起了很大作用。堅持不懈地閱讀為研究打下了基礎,而治學方法的掌握則為研究提供了銳利的武器。后來,我的《澳大利亞文學選讀》和《澳大利亞文學史》得以順利完成,那兩年的學術修煉功不可沒。在撰寫《澳大利亞文學史》時,我堅持批評的獨立人格,努力保持理智的清明,力求用靈敏的審美鼻子,嗅出澳大利亞文學作品的真情實味,并給予恰當?shù)脑u價。
但是,回國后的道路并不平坦。原以為自己歷盡艱辛,域外取經(jīng)歸來,就可以馬上為國效力了,但事與愿違。不知何故,回國后的前三年,我像被凍結(jié)了似的,沒能外出參加一次會議。到了第三年年底,即1983年12月,北外舉辦一次全國高年級教學討論會,準備與會的一個教師突然得了重感冒,領導才臨時派我去頂替。會上,我首次遇見了英語界“三巨頭”——王佐良、許國璋和李賦寧,還認真地發(fā)了言,講的是打好英語語言基本功的重要性,一半是自身的體驗,一半是由此得出的理性思考。也許這席發(fā)言給三位教授留下了印象,會議行將結(jié)束時,他們把我列入為數(shù)不多的“英語專業(yè)高年級教學大綱”起草小組的成員名單,不久又推薦我為全國英語教學研究會常務理事,并加入教材編審委員會(即后來的外語教學指導委員會),從此把我領進了全國英語教學核心機構的大門。我常跟年輕同事說,有學術會議就要爭取參加,要參加就要發(fā)聲,要發(fā)聲就得事先做好準備,發(fā)出多少有點“含金量”的聲響,讓人了解你,認識你的價值。也許這也是經(jīng)驗之談。
年輕人需要長者的扶植,尤其在人生的關鍵時刻,及時伸出的援手,往往能讓年輕人擺脫困厄,迅速成長起來。記得1991年春,我去揚州參加全國外國文學研討會。剛簽好到,挨在我后面簽到的法國文學研究專家吳岳添驚訝地看著我說:“你就是黃源深?我以為你七老八十了。”“為什么?”我也驚訝地問。他說:“在剛剛結(jié)束的國家社科基金評審會上,申報的材料很多,而名額很少,所以討論一份,就被王佐良先生否定一份,而輪到你的‘澳大利亞文學史’時,他卻說了一大通好話。他是評審組長,一言九鼎,所以你的申請全票通過。當時我就想,這個黃源深一定是王佐良的同學,否則……”他說的情況,后來我又從另一位評委——美國文學研究專家董衡巽先生那兒得到了證實。當時,我的感激之情難以言表,一位學界的權威,學識淵博的長者,滿腔熱情地支持一個年輕人,而后者卻毫不知情。這種支持是那么無私,那么大度,而又那么及時,著實令我感動,也始終激勵著我,去克服種種困難,最終以一己之力完成了六十多萬字的《澳大利亞文學史》。前輩的無言教誨感染了我,在我自己邁入老境之后,對那些需要幫助的年輕人,我總是傾力相助,因為在人生道路起始階段,他們屬于“弱勢群體”,最需要別人伸出援手。
剛回國,確實困難重重,教學與研究一并受阻。雖然我一回國就提出申請,要求開設澳大利亞文學課,但始終未被批準,理由是沒有人要學。到了第三年,領導又回話,說是沒有學生報名,課還是不能開。但我不死心,要求再作一次努力,直接與學生對話。被應允后,我匆匆趕到教室,時值考試臨近,學生忙著對筆記。我在一片喧鬧聲中,說了一番該說的話。之后,總算有14個學生報名,這門課開了起來。后來聽課人數(shù)急劇上升,最多時竟達120名。系里為了平衡選修課之間的人數(shù),把學生安頓在一個只能容納四十來人的教室里。不料開學第一天,有二三十個同學站在教室外面,還央求我說:“里面坐不下了,站在外面聽聽行嗎?”這情景令我感動,也讓我不勝感慨:想當初,要開設這門課有多難!
回國后我就著手澳大利亞研究,還聯(lián)絡歷史系、經(jīng)濟系、教育系、地理系等系科的教師,申請成立澳大利亞研究中心,但始終被校方否決,理由是學校連美國研究中心都沒有,何必成立澳大利亞研究中心?但我并不灰心,一面繼續(xù)搞研究,一面仍年復一年地提出申請。就這樣,又過了幾年,到了1986年,中澳關系的澳方奠基人——前總理惠特拉姆訪問中國,在北京受到了最高領導人鄧小平的接見。到了上海,他要求見兩批人,一是巴金;二是華東師大澳大利亞研究中心的人??墒侵行亩歼€沒有成立呢!鑒于紅頭文件的壓力,校長立即批準成立中心。時間緊迫,一切只能因陋就簡。辦公室主任趕到校辦工廠,找來一塊廢木料,油漆一下,寫上幾個字,字體雖有些歪斜,但中心好歹掛牌了。最后,我在臨時當作研究中心所在地的華東師大外語系資料室里,接待了惠特拉姆,華東師大澳大利亞研究中心就這么戲劇性地誕生了。后來,中心越辦越好,成了全國最有影響的澳大利亞研究中心之一。都說“事在人為”,經(jīng)驗告訴我,這不無道理。
時光荏苒,歲月無情,我們終于進入老邁之年,澳大利亞文學研究急需后繼者。但澳大利亞文學是小國文學,國人偏又好“大”喜功,所以它很難進入年輕人的視野,除非出于特別愛好。即使有人進入圈內(nèi),也留他們不住。前些年,某些澳大利亞文學博士一拿到學位就放棄研究,掉頭他顧。因此,我在招收博士生時,除了要求語言基本功好、有較強的研究能力之外,還特別強調(diào)須具備潛心學術、心無旁騖的品格。經(jīng)過幾年的努力,我們培養(yǎng)了一批能專注于澳大利亞文學研究的博士,他們在諸如《外國文學評論》等一流刊物上,發(fā)表了多篇論文;在澳大利亞研究國際研討會上,發(fā)出了令人嘆服的聲音,他們已成為我國澳大利亞文學研究的中堅。后來,我又在上海對外貿(mào)易學院發(fā)起成立了另一個澳大利亞研究中心,踏踏實實地把艱辛開創(chuàng)起來的澳大利亞研究不斷推向前進。
外國文學研究應該奉行什么原則,采用什么方法,這是一個言人人殊的問題,以下所記僅為一得之見。
第一,堅持批評的獨立人格。我始終認為,搞學術研究,包括外國文學研究,研究者都應有自己的個性,即不依附他人。只有批評者發(fā)出屬于自己的聲音,批評才有生命力。否則,人云亦云,就是再廣征博引,話說得再動聽,也是蒼白無力的,因為沒有自己的東西。德國漢學家顧彬?qū)χ袊敶膶W的評價之所以能在我國文壇引起巨大反響,就因為他沒有步中國批評界的后塵,重復我們說過的話,而是發(fā)出了自己獨特的聲音,提出了驚世駭俗的“垃圾說”和“不懂外文”說。
有人認為,在外國文學研究領域要出新很難,因為外國的研究者既無語言障礙,又比我們更熟悉自己的文學。如果某一題材研究有年,更是該說的都已被說盡,再要啟口焉能不重復?我認為,外國學者確有他們的長處,但我們自有我們的優(yōu)勢。只要不跪著去看別人,就不會覺得別人比自己高大。我們與外國學者的生存環(huán)境不一樣,文化傳統(tǒng)不一樣,意識形態(tài)不一樣,個體的人生經(jīng)歷也不一樣,因此批評的視角就會有所不同,對問題的洞察力各有差異,觀點也不盡相似。只要用心,又不為偏見所左右,就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把同一題材的研究推向前進。猶如一個旅行者踏上異國的景點,常能發(fā)現(xiàn)當?shù)厝艘驗樗究找姂T、審美嗅覺麻木而忽略的東西,發(fā)掘出處于湮沒之中的大自然之美。
要保持批評的獨立人格,必須堅持批判精神。也就是說,對前人的見解要考量、衡測和評估,判斷其是否正確,而不能因為論家的聲譽,或其外國國籍,就想當然地接受,更不能輕易地將其視為指導性理論,全盤用來解讀具體作品。外語專業(yè)出身的學者尤其要注意擺脫長期形成的思維奴性,糾正對外國評論家的觀點“來者不拒”的態(tài)度??上н@樣的態(tài)度在當前外國文學評論界不屬少數(shù)。
要保持批評的獨立性,我們不妨運用逆向思維的方式對待他人的觀點。例如在眾多評論談及作家作品的長處時,不妨考慮一下有無短處可言,其短處何在?當論家對某一文學現(xiàn)象采取否定態(tài)度時,我們應當同時想到它有否值得肯定的地方。當評論集中在作家的“男子漢”形象時,是否也可以挖掘一下其筆下的女性形象,如此等等。這種辯證態(tài)度有助于全面看待作家作品,防止批評的片面性。
在撰寫《澳大利亞文學史》過程中,我對保持批評的獨立性深有體會。澳大利亞殖民主義時期的文學,因為誕生于建國之初,母國文學的烙印較深,不少作品的表現(xiàn)方式都是英國文學的移植和模仿,多位澳大利亞評論家對其持否定態(tài)度,認為殖民時期的文學“對我們來說,是全然無用的?!倍覅s認為,早期文學既然存在過,而且由此衍生出后來的文學,必然有其價值。在仔細研讀了早期小說和詩歌以后,我更堅定了自己的判斷,并進一步發(fā)掘出早期文學的兩大貢獻:一是準確地反映了那個過渡時期的社會存在;二是為其后的文學民族化做好了藝術上的準備。唯物史觀告訴我們,不能割斷歷史,沒有先前的文學“舶來品”的存在,就不可能有后來真正的澳大利亞文學。
也許正是由于保持了批評的獨立性,我所編的《澳大利亞文學史》出版后獲得了國內(nèi)外同仁的好評。在國外,《澳大利亞書評雜志》(AustraliaBookReview1997.10)稱其為“中國澳大利亞文學研究的里程碑式的著作”(a milestone in the study of Australian literature in China)。在國內(nèi),根據(jù)《外國文學評論》2006年第3期一篇研究文章統(tǒng)計,2000至2004年間,全國被引用的外國文學圖書一共11282種,《澳大利亞文學史》名列引用頻次最高的前30本書(包括馬列、魯迅論外國文學作品等)中的第19位。
第二,文本研究是文學批評的出發(fā)點。作家借作品說話,他的意圖、觀點和用心,都融于作品之中。而作品本身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存在,形象地展示出作家所要表達的思想。我們研究一個作家時,了解社會背景和作家經(jīng)歷固然重要,但最要緊的是研究作品,也就是文本。文本是一切文學批評的出發(fā)點。研究外國作家必須熟悉其作品,弄清楚故事結(jié)構、人物關系、表現(xiàn)技巧、語言風格、細節(jié)描寫等,以及通過上述諸方面所傳達的信息。對作品的理解力和感悟力是文學研究的基本功,需要博覽群書,細心鉆研,提高文學修養(yǎng)。提高文本研究的功力往往有助于保持批評的獨立性。研究者不會無原則地認同他人的觀點,因為他依恃的是文本,而文本比任何權威論點都要可靠。現(xiàn)如今,有些年輕學者對一部作品無法形成自己的看法,對別人發(fā)表的觀點也難斷是非,只好全盤照錄。結(jié)果論文滿紙引文,很少闡發(fā)出自己的見解。面對一部評論資料不多、或問世不久的新作,便幾乎失語。這恐怕就是文本閱讀修養(yǎng)不夠、缺乏自信之故。
我自己得益于細讀文本的習慣、以及在澳大利亞進修文學時的磨練,所以對文本研究的重要性體會頗深。記得1993年,澳大利亞作家Alex Miller請我去他家吃飯。在這之前他送我新作TheAncestorGame(《祖先游戲》)。為了吃飯時不乏談資,也免得出現(xiàn)冷場,我事先把《祖先游戲》細讀了一遍,并在幾乎沒有相關評論的情況下,形成了自己的看法。賓主喝咖啡時,我細談了對這部作品的理解,甚得主人的贊賞。數(shù)月后,Miller獲得太平洋地區(qū)作家獎。作者在新加坡領獎時,一位讀者問及作品的主題。Miller說:“請等一下,讓我先談談一位中國學者的看法?!比缓?他把我的解讀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聽眾,末了加上一句“這就是作品的主題”。此后,作者在多次講座中都重復了上面的話。再后來,我把自己的想法整理成論文,發(fā)表在澳大利亞文學批評雜志Meridian上。文中的一個重要論點被澳大利亞Charles Sturt大學用作《當代澳大利亞文學》課程期終考試的論述題。我由此體會到抓好作品研究基本功的重要性:如果沒有當初在這方面所下的功夫,面對缺乏評論的新作,豈不會束手無策?
第三,謀求理論和文本的契合。外國文學研究需要抓兩頭:既熟悉文本,又熟悉理論,兩者缺一不可。只抓前者,批評很可能就事論事,缺乏理性的評判;只抓后者,評論會陷于隔靴搔癢,甚至出現(xiàn)南轅北轍的現(xiàn)象。外國文學研究者應當重視文本研究和理論學習兩方面的修養(yǎng)。理論還應當包括我國傳統(tǒng)的文論。忘卻我國幾千年批評的文化傳承,而“言必稱希臘”,必然會失之于偏頗。批評要求理論和文本的完美結(jié)合,切忌拿理論去套文本;也要防止削足適履,拿文本去硬湊理論。當然,在批評實踐中要做到這些并非易事,我本人也與此目標相距甚遠,記述于此,與同道共勉。
第四,文學評論文章要有文采。我國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都很重文采,無論是劉勰的《文心雕龍》,還是王國維的《人間詞話》,都是內(nèi)容含蓄深邃、語言或瑰麗繽紛、或簡約樸實、好讀耐讀、讀后令人難忘的文論佳作。反觀當前外國文學批評的文章,往往是長句橫陳,新詞堆砌,抽象理論泛濫,讀來不但索然寡味,而且也不大好懂,因此其讀者只限于少數(shù)搞外國文學的“小眾”,有時連“小眾”們也似墮入五里霧中,結(jié)果使批評離我們越來越遠。這種現(xiàn)象并不少見,值得我們注意。外國文學批評應該面向大眾,至少是喜愛外國文學的大眾。文章應當寫得明白好懂,有味好讀,這樣,批評才更有生命力?!把灾疅o文,行之不遠”的古訓值得我們記取。
人生道路上的艱難跋涉總是伴隨著無數(shù)風霜雨露和言說不盡的挫折;到如今無論為人為學,我都積累了些許感悟。雖然世界進步,科技發(fā)展,今人無須再經(jīng)受我輩當年之苦,但人生道路從不平坦,少不了挫折和磨難,治學之路也不會一帆風順。在此記下些許思索,唯望后來者能少走彎路。
磨難與挫折是一筆不可多得的財富。遇到挫折,誰都會覺得難受,但人的一生中,挫折卻無可避免。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坦然面對?積極地去看,挫折和磨難這份財富能把人磨礪得堅韌頑強?;赝约旱慕?jīng)歷,我非常感謝自己的農(nóng)民父親。他雖然文化不多,卻懂得“嚴是愛,寵是害”的道理,并不因為我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而寵溺我,卻讓我像其他人一樣,經(jīng)受苦難的磨練,使我在日后能夠自立的時候,不因艱難而退縮,不為挫折而灰心。兒時的刻苦和磨練,讓我一輩子受用。試想,如果我生性軟弱,那么人生道路上的任何一次跌倒都會使我就此止步。今人條件優(yōu)越,衣食無憂,日子好過,但如果不嚴格要求自己,很容易塑就軟弱的性格,以致一遇困難就放棄,一碰挫折就絕望,甚至選擇輕生。生活中這樣的例子并不鮮見。不少人之所以失敗,是因為性格軟弱,輕易放棄。如果不放棄,再努力一試,也許最終能夠邁向勝利。因此不要輕言放棄,不放棄就能在無望中看到希望,就能找到一條原本以為沒有的生路,去謀求最后的成功。我始終認為,做學問也像干別的大事一樣,任何人要取得成功,就必須具備堅毅的性格,抗得住打擊,因為一切成功都是由失敗和挫折壘成的。
勤奮是學好外語的先決條件。世上,有的生命能熊熊燃燒,有的卻只能冒煙,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前者勤勤懇懇,奮斗不息;后者卻好吃懶做,不求進取。人才的埋沒,常常緣于自我埋沒。努力能把微小的成功可能性變成很大的可能性;不努力就會使很大的成功可能性變成很小的可能性,最后飲恨于失敗,久而久之,終于自己將自己埋沒。學外語特別需要勤奮,因為它有點像學美聲唱法,需要天天到“河邊”練嗓,投入巨大的精力,從入門到學成要走很長的路。它不像學唱流行歌曲,踏進卡拉ok廳,跟著哼幾下就會了。外語是一門不屬于自己民族的語言,學起來不容易,因此從選擇這個專業(yè)的那一天起,就要做好吃苦的準備。可惜很多人準備不足,一遇到困難就容易泄氣。學習外語,一般說來只要得法,學習效果與投入時間就成正比。根據(jù)我自身的體會,學外語沒有捷徑,廣告上所謂“速成”、“瘋狂”之類的宣傳,都是江湖術士的圈錢之法,迎合了不少人急功近利的浮躁心理,其實并不可信。外語不是數(shù)學,可依賴天分;也不是寫詩,可寄望于靈感。說白了,一個新的單詞,以前沒有見過就是不知道,靠拍腦袋是怎么也拍不出其含義來的。只有花功夫或查詞典,或根據(jù)上下文判斷,才能弄明白。在我治學的道路上,如果有什么值得自豪的話,那就是我沒有怠惰,沒有隨意浪費時光,點滴學問都是用功夫換來的。記得1987年某日,我接到一封求助信,希望從內(nèi)地某大學調(diào)來母校工作。寫信人是我大學時的同班同學,就是入學時教我如何發(fā)“clothes”的那位。我記得當年他英語說得很流利,腦子靈活,反應很快,是一塊學英語的好料??上澩妫豢匣üΨ?qū)W習,畢業(yè)后到了內(nèi)地更是如此。調(diào)動的事我雖盡力幫忙,卻終因當事人職稱太低(講師)未能解決。這樣聰明的一個人,卻沒有很好發(fā)展,我深為惋惜。但對我們大家來說,這是一個警示:學外語不下苦功夫是不行的。
好的英語是“讀”出來的。我始終認為,閱讀對于學好英語的重要性怎么強調(diào)也不為過。古人深信“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古往今來,凡中文根底深厚者,無不是手不釋卷、皓首窮經(jīng)的,足見閱讀對學習中文的重要性??上缃癫簧偃送浟诉@個重要古訓,甚至在語文教學中,也不強調(diào)閱讀,不引導學生大量閱讀,卻把功夫用在詞語的肢解、脫離語境的闡釋、乃至事倍功半的打勾練習上。英語學習中,此種風氣尤甚。語言學習的方法是相通的,不經(jīng)大量閱讀(即輸入),英語是學不好的。但不少人今天仍熱衷于打勾練習,卻很少閱讀,或者只讀豆腐干一樣的短文。大部頭作品,尤其是文學作品,很少有人問津。就是有讀過的,也只是簡寫本。因此這些人遣詞造句時大多依賴語法,依賴通過打勾練習學來的結(jié)構,結(jié)果說出來和寫出來的英語,也許語法正確,卻并不地道,結(jié)果不論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全都不懂。這是典型的沒有語感之人寫出來的英語。而閱讀,尤其是大量閱讀,是救治這種病癥的良藥,其最大好處在于讀多了會使人對語言產(chǎn)生一種感覺,即通常說的語感,自覺地按語言使用習慣遣詞造句,表達思想,避免生搬硬套語法。語感對英語學習來說非常重要,而閱讀是培養(yǎng)語感的最好方法。當然閱讀還有很多其他好處:閱讀能迅速增加詞匯量,進而提高學習者的聽、說、讀、寫、譯能力;閱讀有助于擴大知識面,恰如培根所說:“Reading makes a full man”(“閱讀使人充實”),根除英語專業(yè)學生知識面狹窄的毛??;閱讀給學習者帶來愉悅,改變今人讀英語如灌中藥般痛苦的狀況。就我自己來說,英語水平提高最快的是兩個階段,一是畢業(yè)后執(zhí)教公共外語期間的大量閱讀;一是留學澳大利亞兩年期間的大劑量“讀和寫”??傊?,我認為好的英語歸根結(jié)底是“讀”(最好輔之以寫作)出來的。英語學習者在基本過了語音、語法和口語關之后,即可通過大量閱讀學好這門語言。
中文對學習外語有很大幫助。不少英語專業(yè)的人有一種誤解,認為英語學習與中文無關,因此在學習期間,不重視中文水平的提高。有人甚至四年里從不接觸任何中國文學作品,卻并不知道這會給自己的英語學習帶來多大損失。其實就英語學習而言,無論閱讀理解、口頭表達,還是書面寫作,無不與人的思維能力、判斷能力和知識面相關。在這些方面,中英兩種語言之間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差別,因此,學習者在一種語言上所擁有的某方面的能力,有助于對另一種語言的理解和掌握。想當年,我之所以在英語基礎不佳的情況下,還能趕上其他同學,就是因為中文根底幫了大忙。此外,我認為在中國的外語學習語境下,英語要學到高境界,沒有扎實的中文根基作支撐,是怎么也達不到的??纯蠢弦惠呌⒄Z名家,錢鐘書、王佐良、許國璋等,哪一個不是在中文方面造詣極高的?對于今天希望從事翻譯的莘莘學子來說,中文根底扎實尤為重要,因為就筆譯而言,在對原文理解正確的前提下,決定譯文優(yōu)劣的因素是中文表達能力。但是當前不少外語專業(yè)的人對母語學習沒有引起足夠重視,長此以往,會給英語學習帶來無可彌補的損失,值得我們注意。
思辨是讀書做學問的靈魂。讀書做學問,實際上是通過分析、綜合、推理、判斷等手段,對現(xiàn)有知識進行審理和評估,或論證其合理性,或?qū)ζ渥餮a充,或推翻其結(jié)論,或提出新的見解,把對這一問題的認識,推到一個新的高度。要實現(xiàn)這樣的目標,人們必須具備較強的思辨能力。但傳統(tǒng)的外語教學往往強調(diào)背誦、復述、再現(xiàn)、模仿等能力,這些能力又都是圍繞語言形式展開的,學習者對語言所傳達的內(nèi)容,常常視而不見,不肯作評判性思考。長期的熏陶使學生強于背誦和模仿,弱于分析和評判。結(jié)果,他們可以輕而易舉地重復書上說過的話,卻談不出自己的見解。做學生時,開會很少發(fā)言,辯論時只當聽眾,聽講座不會發(fā)問;做了教師,文章寫不來,研討會不出聲,評職稱靠教材。這種狀況,在全國各英語專業(yè)并不少見。其根本原因在于思辨能力的缺失,而這又是慣常的教學模式造成的。用這種方式培養(yǎng)出來的人才,往往缺乏創(chuàng)造力,在人生的舞臺上只能扮演模仿者的角色,除非走出校門后,在思維方式上進行徹底的改造。
要改變這種現(xiàn)象,英語專業(yè)教學必須進行改革,改變當今類似于“語言中心”的辦學模式,在注意抓好英語語言基本功和交際能力的同時,增設有助于提高文化素養(yǎng)和改進思維方式的課程,強化seminar授課形式,盡可能地擴大學生的知識面,為他們提供更多分析、評判、論辯和發(fā)表見解的機會。此外,還要改革考試內(nèi)容及方式,使考試內(nèi)容與學生的知識結(jié)構掛鉤,而決不能像目前那樣,將四、八級考試當成衡量英語專業(yè)學生成績的全部。還應重視文化素養(yǎng)、思想方法和思維能力等方面的測試。就考試方式而言,除語言技能測試外的其他考試,都應主要采用撰寫論文的方式,而不是使用當下流行的選擇題等??傊?,考試的內(nèi)容和方式都要有利于培養(yǎng)學生的創(chuàng)造性思維能力。思辨能力的缺失,很可能會使我們的學生淪為只會說幾句外語,卻沒有思想、沒有創(chuàng)造力的“空心人”。在時代呼喚創(chuàng)造性人才的今天,那絕對是個悲劇。
博覽眾采,有容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