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勇
邊緣寫作的困境與可能
——評《家族》、《人的雜志》及其他
■徐勇
從張煒的寫作脈絡來看,《家族》和《人的雜志》顯然是與他此前的小說如《古船》、《柏慧》等有一脈相承之處。但這種延續(xù)并非沿襲,而是更見出作者鮮明的意識和充滿焦慮的內(nèi)心。先以《家族》為例,這部小說一版再版,并有過多次的修改。作者對其之傾心可見一斑,其置于“你在高原”系列之首并非隨意,而毋寧說有某種內(nèi)在的關聯(lián)。這部小說雖然是在描寫家族的歷史,但在小說的敘述始終卻沒有出現(xiàn)具體的歷史時間坐標,有的只是空間上的變換延伸。誠然,作為對家族史的敘述,時間的脈絡無論如何都是至關重要而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否則家族的歷史就無從建立;作為小說的《家族》之略去具體的歷史時間,如果不是作者的有意為之,也至少是作者的倏忽。但倏忽是不可能的,因為小說作者所觸及或追溯的家族前史顯然離我們所生活的時代并不遙遠,而且可以說與我們是息息相關地糾纏在一起,這從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即可看出。從這個角度看,顯然是作者在寫作中故意略去時間的維度。
對這種省略和空白,無疑可以讀出很多東西。對小說的敘述來說,“我”的家族前史毋寧說是一部痛史,小說的寫作其實是一首唱給家族的挽歌。這一家族(其實是兩個家族)在先祖手中曾經(jīng)有過無數(shù)傳奇的故事和輝煌的過去,但在近現(xiàn)代以來尤其是今天卻無可挽回地衰弱了,這種衰弱誠然也有某種個人的原因,但更多地是與歷史的不堪聯(lián)系在一起?!拔摇钡募易迮d衰并非與歷史無關,實則是糾纏不清,正所謂欲說還休欲說還休!但真的是欲說還休嗎?如果那樣,我們也就見不到這洋洋灑灑的幾十萬字的“宏大”講述了。顯然,作者是另有所“圖”,是有某種宏大的思想包含其中。
在小說敘述的主部,家族的故事主要在“我”的父輩和“我”之間穿插展開。與“我”在現(xiàn)實中不可避免地遭受挫敗相似的是,“我”的父輩的故事也有一個挫敗的過程。但對“我”來說,挫敗似乎從一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了,因此其越往后就越接近挫敗,而對“我”的父輩而言,這種挫敗卻并不是從一開始就命定的,而毋寧說是自我選擇的結(jié)果。如果說的“我”失敗是一種歷史宿命和必然的話(東部大開發(fā)的歷史進程使我無處逃遁),那么“我”的父輩的失敗就帶有某種陰差陽錯的反諷在內(nèi)?!拔摇钡母赣H以及外祖父因為投身或傾向革命,到頭來卻意外地得到不倫的悲劇。革命成功了,“我”的家族卻莫名其妙地失敗了。這不能不讓人感到困惑。此外,小說中還有一段歷史敘述不容忽略,那就是陶明教授的悲慘經(jīng)歷。如果說“我”的父輩的故事是家族的前史,“我”的故事對應著家族的當下史的話,那么陶明教授的慘痛史則是連接這兩個時間段的過渡時段。這三個時段連接起來,在時間的跨度上恰好就相當于一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了。但詭異的是,這三段故事卻出奇地表現(xiàn)為悲劇的形式。這是否是敘述的偶然?顯然不是。因為這三段悲痛的故事,并非僅僅個人或家族的經(jīng)歷,而是與中國的革命史(包括后革命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它們之間無疑有著某種內(nèi)在的關聯(lián)。
但問題是,雖然這段歷史與中國革命有著互相糾纏的關系,但在小說敘述的始終卻幾乎很少出現(xiàn)“革命”的字眼,更無從以往同類小說中常見的革命的意識形態(tài)表述、宣傳和動員了。實實在在的革命進程與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缺席,這看似矛盾而令人費解,其實正是這矛盾中隱含著某種深意。小說顯然是在寫家族史,而這種家族史又與歷史糾纏在一起,從這個角度看,小說敘述家族史其實就是敘述歷史。而對近現(xiàn)代中國史而言,對革命的敘述是無論如何都繞不過去的。與1950到1970年代的革命敘述相比,《家族》中革命敘述的偉大起源和合法性始終語焉不詳,革命失去了以往神圣的光芒和道德上的至善訴求,在這里僅成為以“民眾”的名義進行的政治動員。其中難免混雜著個人(如殷弓和飛腳)隱秘的欲望、恩怨和利益糾葛。但問題是,“我”的父親寧珂和外祖父曲予卻看不到這點,因此,當他們真正走向“民眾”并為具體的人性之光輝感動不已時,他們的失敗就已經(jīng)注定不可避免。相反,“我”父親的叔伯爺爺寧周義看得十分清楚,用他的話說就是“缺少根基”。但他也明白自己所參加的政黨(國民黨)的腐敗和毫無希望,他不想卷入革命歷史的洪流,但歷史終于還是過些而下使他不能幸免。表面看來,“我”的父親、外祖父和“我”父親的叔伯爺爺,他們之間所從事的是完全不同的事業(yè),但其實他們之間有某種內(nèi)在的一致性,那就是對善和道德的追求,以及對人性的肯定;他們都對“民眾”有真正的感情和義務,但“民眾”從來就只是政治動員的工具,因此往往為實際的歷史和某些人所玷污,因此,他們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要失敗。傳統(tǒng)革命敘述(1950到1970年代乃至今天的部分革命歷史敘述)中革命所承諾的偉大解放和進步,以及進步所展現(xiàn)出的線性時間觀,在這里統(tǒng)統(tǒng)失去了它的合法性,歷史表現(xiàn)出奇怪的輪回的特性。他們?yōu)榱恕懊癖姟备冻隽松疾藬?shù)十年但最終仍舊是回到了原點,“民眾”還是以前的“民眾”,改變了的只是以“民眾”的名義進行的歷史動員。這樣也就能理解小說之有意略去時間進程的原因所在了。時間既然不能給人以安全和承諾,其流逝就僅僅是一種歷史的輪回之表征,具體的時間標記之有無自然也就無關緊要了。
既然歷史是一種頹敗的輪回,寫作注定了就是一種困獸猶斗,是一種絕境中的向死而生??赡苁菑垷樀膶懽髦蓄A設了這樣一種歷史頹敗的輪回觀,這使得他的小說敘述不可避免地陷入不能自拔的困境:歷史既然頹敗而向下輪回,任何前進和向上似乎都已注定要失敗。這一困境最明顯地表現(xiàn)為推動小說故事進程和人物行止的潛在動機上的曖昧不明。這尤其表現(xiàn)在其小說中的正面人物身上,這些人大都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保持某種距離,他們整天忙忙碌碌,上下奔波,但對到底要干些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去做等等這些問題卻沒有清醒的意識。他們只感到有某種冥冥之中的力量在牽引著他們,推動他們前進,但這到底是一種什么力量,他們卻無從知曉。這在《家族》、《人的雜志》乃至《柏慧》、《古船》、《你在高原》等小說中都有呈現(xiàn)?!懊癖姟彪m然始終是“我”的父親、外祖父以及父親的叔伯爺爺所孜孜以求的追求目標,但對到底“民眾是誰”“誰代表民眾”等等這些問題卻不甚了了,就像小說敘述現(xiàn)時中的“我”被“‘我們’是指哪一些人?我代表了誰?誰又需要我去代表?”等等這些問題困擾著一樣(《家族》)。同樣,在《人的雜志》中,“我”和“我”的一幫朋友雖然始終在為辦一份屬于自己的雜志而奔走呼號,但對為什么要這么做卻始終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們跟隨“我”的腳步紛紛來到葡萄園,但對為什么要放棄城市的安逸生活而來到這半島邊地,也同樣是缺少內(nèi)在的動機(《人的雜志》)。
而若從主體建構(gòu)的角度來看,這顯然是一種分裂的主體景觀:作為個人主體之“我”的無所適從?!拔摇迸碾A級或民族集體的“大我”中掙脫出來的同時,又陷入了對家族(或種族)歷史或超越家族之上的某種普遍性的追尋中。但問題是家族或普遍性的歷史同樣都是非個人的歷史,而毋寧說是另一種集體歷史的表征。既然歷史的頹敗不可避免,追溯家族歷史的意義又何以呈現(xiàn)?進而言之,追求某種具有超越現(xiàn)實價值的行為是否仍有價值和意義?顯然,這些都是作為主體之“我”所不能解決的,這也正是“我”對身處何時何地之困惑的表征。同樣,這種困惑也體現(xiàn)在小說的敘述者身上?!度说碾s志》伊始,敘述者就反復提及“中年的功課”問題。中年相對于青年來說,顯然多了一種思考和積淀,但也同時多了一份冷漠和“荒蕪”,而正是這種冷漠使得本就困惑的人生更多了一重迷惘;所以敘述者“我”才會不斷地提醒要警惕那種中年心態(tài)。世界既然注定了頹敗向下,即使保持青年心態(tài)又能如何?個人的位置何在?可見,這種提醒其實是從另一個角度強化了諸如“‘我們’是指哪一些人?我代表了誰?誰又需要我去代表?”等這些問題,這也更加說明主體之“我”的分裂。
當然,這并非說張煒小說中的人物行止之沒有動力;這種動力完全可以用“道德理想主義”的精英立場來概括。但問題是,作為一種抽象的道德訴求,其在具體的現(xiàn)實實踐中是沒有時間向度的,換言之,道德毋寧說指向的是對具體時間向度的超越和對抽象永恒的追求,它顯然是排斥當下和現(xiàn)世的,這樣一來勢必造成一種不可化解的矛盾,即作為敘述文體的小說必須以時間和空間的展開作為前提,而小說所訴諸的道德理想?yún)s是排斥這種具體的時空軸的;這一矛盾決定了張煒的創(chuàng)作(特別是小說創(chuàng)作),其結(jié)果常常只能是在這兩者之間搖擺不定;同時也形成了張煒小說獨特的風貌,用作者自己的話就是“融入野地”。所謂“野地”,在張煒看來就是“被肆意修飾過的”城市景觀,“肆意修飾”即人為的痕跡過甚,因此,“融入”首先意味著矛盾的雙重境地:既身陷其中,又努力從中得到超越和升華。從這個角度看,“野地”不妨理解為頹敗的現(xiàn)實及歷史輪回,“融入”自然就意味著對這種頹敗之歷史的某種抗拒了。
顯然,在張煒那里,“野地”這一范疇是與“故地”、“大地”、“原野”、“田園”、“平原”、“高原”等等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一概念的“星叢”某種程度上表明張煒寫作的內(nèi)在動力和潛在矛盾。它們作為與“土地”有關的概念“星叢”,無疑已表明張煒的寫作所深深根植的厚重之現(xiàn)實和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但這些概念(雖然難以區(qū)分)之間顯然又是互有差異甚至相互矛盾的,它們的繁復和蕪雜(張煒在使用時的不加區(qū)分和有意雜陳)一定程度上也內(nèi)在地決定了張煒文學(小說)創(chuàng)作的矛盾:他既不能脫離這些現(xiàn)實的根基,但又難以抽身其外;這樣也就能理解《人的雜志》中的“我”之往來葡萄園(故地)和城市(野地)之間的不間斷的奔波?!拔摇奔炔荒懿患m纏于現(xiàn)實歷史的頹敗及時間進程,但又無時無刻不在懷想那彼岸(葡萄園)的寧靜。但悖論的是,那彼岸的寧靜其實也只能是現(xiàn)實社會中的邊緣存在,這既是地理位置上的邊緣,也是作者有意經(jīng)營的構(gòu)造物。而隨著全球化的進程的加快到來,這一邊緣終將不可避免地走向衰亡。張煒顯然意識(有意或無意)到了這點,他的多部小說中都提到葡萄園在慢慢縮小,現(xiàn)代工廠在一步步逼近。這或許就是張煒寫作的無望之所在,獨守邊緣似已不再可能,其最后的結(jié)果看來就只有退居高原了,看來只有那里還有最后的一點寧靜吧。
但這樣的“高原”現(xiàn)實中存在嗎?其存在的可能性多大?其實早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寫作《你在高原》、《柏慧》等小說的時候,張煒就已經(jīng)觸及到這一問題,即現(xiàn)代工業(yè)的無時無刻的入侵,和葡萄園的日益縮小。這一過程其實自七八十年代之交中國加入全球化進程以來就已經(jīng)開始,其步伐在今天無疑已變得越來越快了。而全球化的時代,就像很多中西方研究者所表明的,是無所謂中心和邊緣的,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成為中心,全球化時代沒有地理上的邊緣或邊界。隨著這一進程在中國的推進,可以想見,任何地理意義上的“高原”都將不復存在。不知張煒是否意識到這點。或許,這一“高原”根本就不存在,有的只是作者想象中的“高原”,借以表達作者對人生不斷奔波的逆旅之象形和對內(nèi)心平靜的追求?他的小說以“你在高原”為總題,意義或許就在于此。其不盡之意或許可以轉(zhuǎn)譯為:“你在高原”,“我在平原”。平原堅實而粘滯,高原其實遙不可及。“我”和“你”遙遙相望,卻難企及。從這個角度看,張煒的寫作其實可以稱之為邊緣寫作,這既是一種立足現(xiàn)實中的邊緣處境,也是一種對邊緣處境的自覺和堅守。
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