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著眼睛的男孩

毛小懋

走進(jìn)青眉山小學(xué)的第二天，我給孩子們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很簡單：我喜歡……

第三天早晨，我就知道了有的孩子喜歡籬笆上的牽?；ê蜅棙淞掷锏闹?，有的孩子喜歡在秋天的嶺上追野兔子，有的孩子喜歡把毛毛蟲放進(jìn)女同學(xué)的文具盒里，有的孩子喜歡沉默，曾經(jīng)一連九天一句話也不說，當(dāng)然，除了夢話。

還有一個孩子，叫聶國柱，他的作文讓我吃了一驚：我喜歡閉著眼睛，尤其是爸爸打我的時候。奶奶說，閉著眼睛，巴掌打在身上就不疼了，心里就不難過了。打完了，睜開眼睛，就能把剛才的事忘了，就像沒有挨過打一樣。

下課后，我把聶國柱叫進(jìn)了辦公室。他是坐在教室角落里的一個男孩，四肢很細(xì)，腦袋很大，像谷穗一樣沉甸甸地低垂著。我翻開他的作文簿，問，你爸爸經(jīng)常打你，是真的嗎？聶國柱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為什么打你？聶國柱咬著嘴唇，遲疑地說，他是一個酒鬼，每天都喝酒，喝了酒就要打人。

我是新來的老師，急于在孩子們心中樹立威信。我覺得現(xiàn)在是一個機(jī)會，于是站起來說，走，帶我去你家，我跟你爸爸談?wù)劇Ｕf著我牽起了聶國柱的手。不料，聶國柱輕輕地掙脫了我的掌握，低著頭說，不管用的，我爸爸不會聽你的。頓了頓，他補(bǔ)充了一句，去年陳老師也跟我爸爸談過，一點用都沒有。我尷尬地愣住了。陳老師是我的前任，她是一個能說會道的人，她甚至說服了不善言談的我，來青眉山小學(xué)為她代一年的課。

聶國柱接著說，我爸爸喝醉酒就管不住自己了，一定要打人，家里只有奶奶和我。他不能打奶奶，只能打我了。我不知道說什么，只能安慰他。過幾天，我一定給你想一個辦法。聶國柱點點頭，慢慢地退出了辦公室。

下午，作業(yè)簿發(fā)給了每一個孩子，聶國柱看見自己的作文后面寫著一行批語：你讓我想起了王陽明。當(dāng)天傍晚，聶國柱敲開了我的宿舍門。他捧看作文簿，小心地問，肖老師，王陽明是誰？

我微微一笑，說，王陽明是明代的一個唯心主義哲學(xué)家。他曾經(jīng)說過，山中有一朵花，如果你不看它，它不會開，如果你去看它，它就燦爛地盛開了。也就是說，心中有花，花才會存在，這是一種唯心主義的觀點。你瞧，是不是和你的作文有點像？聶國柱想了想，忽然問，老師，唯心主義是不是錯誤的？

這個問題可不容易回答。我猶豫地說，也不能說唯心主義就是錯誤的，但是，老師希望你能成為一個唯物主義者。因為，盡管你閉上了眼睛，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拳頭打在你的身上還是很疼，是不是？

聶國柱沒有接口，他歪著大腦袋想了想，說，老師，你聽過一首歌嗎？名字叫《天黑》，阿杜唱的，雖然他的嗓子比我的還破，但是我很喜歡里面的一句歌詞。說著，他輕聲唱了起來，我閉上眼睛就是天黑……

幾天后，聶國柱被六年級的兩個留級生打了一頓。那兩個留級生長得很強(qiáng)壯，是校園里的小惡霸，據(jù)說，他們經(jīng)常在路上攔住低年級的小學(xué)生要錢，不給錢就是一頓打。聶國柱沒有錢，于是在操場上，兩個留級生把他的大腦袋摁進(jìn)了沙坑里。

我跟著前來報信的班長急急忙忙地跑去操場，遠(yuǎn)遠(yuǎn)就聽見了兩個留級生的叫聲：睜開眼，聽見沒有？你給我睜開眼!聶國柱的腦袋被留級生拽了起來，滿臉都是沙土。他張開嘴巴，牙齒露在外面，緊緊地咬著；眼睛卻像銹住的兩扇鐵門，死死地閉著。

兩個留級生見我沖了過來，嚇得扔下聶國柱，拔腿就跑。我連忙扶起聶國柱，幫他擦去了臉上的沙土。他揉揉眼睛，緩緩地睜開，看了我一眼，忽然咧嘴一笑，小聲說，肖老師，剛才我閉著眼睛，我一點也不難過。說著他努力地站起來，跟著我一瘸一拐地走回了教室。

校長終于做出決定，把兩個留級生開除了。但是第二天早晨，聶國柱走進(jìn)教室還是鼻青臉腫的。很顯然，他的爸爸還是天天喝酒。我知道，我必須給他想一個辦法了。

我給在縣醫(yī)院養(yǎng)病的陳老師打了一個電話。陳老師說，跟聶國柱的爸爸是不能講道理的，越蠻橫才越有效果。于是，我想出一個辦法，晚上把聶國柱留在了我的宿舍里。當(dāng)天晚上，聶爸爸很著急，問遍了全村。他當(dāng)然問不出結(jié)果，因為班上所有的孩子都在幫聶國柱。第二天，聶國柱繼續(xù)上課，晚上繼續(xù)住在我的宿舍里。

聶爸爸心急如焚，酒都顧不上喝了。第三天晚上，他在村口的打麥場里放聲大哭，邊哭邊打自己的耳光，說一定是自己的巴掌打走了兒子。班上的孩子發(fā)現(xiàn)了，飛跑來告訴了我，我急忙帶著聶國柱走向了打麥場。聶國柱也哭出聲來，撲在了爸爸的懷里。

事情就是這么簡單而神奇，從此聶爸爸再也不打聶國柱了。

年底的最后一堂作文課，我讓孩子們練習(xí)寫人物。聶國柱寫的是《我的奶奶》：我的奶奶頭發(fā)很白，眼睛很大，但是她總是閉著眼睛，你知道是為什么嗎？因為她是一個盲人。奶奶曾經(jīng)告訴我，受欺負(fù)的時候，只要閉上眼睛，心里就不會難過了。我試過很多次，其實一點也不靈，但是受欺負(fù)的時候，我還是會閉上眼睛。因為，奶奶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閉上眼睛我就能看見奶奶看見的世界，我就知道我和奶奶在一起了……

我站在講臺上，把聶國柱的作文讀給孩子們聽。孩子們都羨慕地扭頭去看聶國柱。聶國柱躲在角落里，激動得手指都在顫抖，兩只大眼睛羞怯地盯著課本。

讀完一半，我抬頭朝聶國柱微笑，卻看見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眼角似乎掉下了一顆閃亮的淚滴。

選自《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