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沒有月亮

張懷帆

春天的墓地

一只野雉驚飛而起

但愿我沒有打擾墓中的主人

在春天，墓地周圍的草開始返青

那些睡眠了一個冬天或許更久的墳

是否也會在溫煦的陽光下

開始蘇醒

一縷微風(fēng)擦過下頜

似一根清涼的手指

輕撥我離開

在墓地前，我是不是一個多余人

擋住了某座墳冢前曬太陽者的陽光

連死亡也不能毀容春天

站在墓地邊上，我不孤單

甚至感到些微溫暖

那些睡在地下的人

不管他們以怎樣的原因死去

現(xiàn)在，卻一律在向陽的山坡

沐浴陽光和春風(fēng)

萬物死去，萬物又復(fù)蘇

在墓地，好像不再懼怕死亡

我開始相信，一個人從世間離開

是從另一個地方開始

一片墓地，會不會就是

另一座家園

我這樣想時，感到墓地上

正有野花，在春風(fēng)里

齊手舉起搖曳的燈盞

春天的火葬場

火葬場是寧靜的

一切塵世的喧囂紛擾

現(xiàn)在，都交給了安靜燃燒的火苗

那座熔爐，正在靜默地完成交接

把人間的一扇門慢慢關(guān)上

把又一扇門輕輕打開

那個高高的煙囪

——安插在大地上的導(dǎo)體

正在向另一個地方發(fā)射某種波

緩緩升起的青煙

攜帶著人世的記憶和訊息

開始了新的旅程

那個司爐工老人，我更愿相信

他是異國的大使，他安靜的眼神

嫻熟的雙手，接收，打理，喂進

平靜而有序地履行著最后的手續(xù)

他的面容，保持著另一個世界的

莊嚴

我知道，他一個人

曾在回家的路上，碰見過滿月

碰見過滿天星辰

和山岡送過來的風(fēng)

他曾在一樹驚艷的桃花面前

砰然心跳過

在一只烏鴉監(jiān)工般的眼睛里

彷徨忐忑過

我也知道

他曾俯首親吻過秀女冰涼的額頭

為年輕人一遍遍修正過歪向一邊的領(lǐng)結(jié)

面對老人探身問候過

他因此，步伐堅定起來

他比別人更早地知道

某個日子，正安靜地向他走來

那一天，火苗會旺盛地燃燒

院子里的花，會突然開得鮮亮

春天的監(jiān)獄

春天里，我來看你

四月的山桃花，在監(jiān)獄的對面

醒來，恍如云煙

一聲聲山鳥，似遠似近地彷徨

第幾年了，春天

但崗樓上的子彈在安睡

一條牽?；◤蔫F絲網(wǎng)蜿蜒而來

高墻之內(nèi)，一樣的春風(fēng)

院子里的幾星綠草

是一只螞蟻或者甲蟲的綠洲和家園

春天里，我來看你

既然石頭也會開花，等待就不再漫長

寬恕，從來是自己的事情

在星辰低垂的夜晚，仰望

并獲得清潔和寧靜

總有一條路，接你回家

我送你一朵蒲公英

吹吧，飄散的

都將找到各自的泥土和命運

人生如此，在煙云的盡頭

是深深的人間

春天的戒毒所

槐花遍野，戒毒所隱在山里

被風(fēng)一吹，就會不見

一朵罌粟，比一山的槐花妖冶

詭譎的火苗，骨頭的疼

一只狐貍，四下打量

陰謀與愛情

槐花國里的蜜蜂

它們手提兩桶金粉

忙碌到瘦小了身影

一滴蜜，可以飛翔一生

但我也看到陷入花朵的蜂

迷醉、中毒

失去了方向

誰又不會中毒呢

——愛，或者仇恨

花朵的深處，都是

生活的陷阱

做一個歸來者

兔子在睡過大覺以后

提上籃子，哼著小調(diào)

采蘑菇去也

大灰狼并沒有減少

人間有毒

但我們要好好愛它

與C君88書

C君：見字如面

我最后一次以毛筆小楷

在淡黃的宣紙上豎行給你寫信

以一個書生的迂闊和真誠

如果我們是異性

可能會被說成青梅竹馬

同窗 同碗 同筷 同一個被窩

在困難的歲月

共同分享過我們媽媽的糠制品

而你，成長為天鵝，飛進某城

我卻還是小鎮(zhèn)的毛毛蟲，最大的夢想

也只是羽化成蝶

謝謝你那么多教誨

關(guān)于我們這個時代，關(guān)于人之一生

謝謝你讓我游覽成功人士的生活方式

和你的真誠邀請

而我要固執(zhí)地做一塊自己的頑石

在小鎮(zhèn)，留守一方星空

折柳聽蟬，沐落葉披飛雪

和一個小小的家庭保持同一心率

C君，我已羞于向你說出

飛翔是同一回事情，按自己的內(nèi)心生活

是一個人最基本的尊嚴

C君，螢火蟲不一定羨慕太陽的光芒

而會珍惜自己屁股上的一星微光

那么，C君

紙短情長，再祈珍重

886

有關(guān)地球爆炸的消息

我來到一座小城

四月的梨花剛剛開過

街上的行人不多

陽光安靜，柳絮飛雪

街頭坐了一群老人，議論著

地球明年就要爆炸的消息

憂心忡忡，聲色緊張

巷子里的小飯館，飄出老歌和香氣

街上刮過一陣風(fēng)，過些時日

槐花就要開了

我回到了省城

懸鈴木的樹葉闊大熱烈

不久就要住進一群打鐵的蟬

街道上的車輛摩肩接踵

行人面無表情，行色匆匆

咖啡館里坐了一群年輕人

我告訴了小城的消息

他們不屑一顧，幸災(zāi)樂禍

街道上空，密布著灰塵

陽光躲在灰色的云里

好像要來一場雨，但是沒有風(fēng)

有點說不準(zhǔn)

這座城市沒有月亮

烏鴉啞默地棲息在老城墻上

鐘樓的鐘，由一只老蜘蛛看護

護城河的淤泥泛綠，一只螞蟻

可以輕易完成偷渡

這座城的哪里，還深藏著

一本正經(jīng)

不要以為這是一座老死的城

恰恰應(yīng)有盡有

政府大樓，銀行，城鐵，商貿(mào)大廈，

崗哨上，一支閃著寒光的槍

市長，蟻族，男歡女愛

殘疾人面前的缽里，一枚孤獨的硬幣

但是，你會發(fā)現(xiàn)少了一樣?xùn)|西

比如在中秋之夜

到處是瓊樓玉宇，金漿美酒

甚至很容易找到宮闕，找到朱閣綺戶

你盡可以舉杯把酒

盡可以起舞

但是你就是發(fā)現(xiàn)少了一樣

或者是城徽

或者是一座城市的

心臟

小鎮(zhèn)，秋風(fēng)起兮

早上我經(jīng)過一棵梨樹

梨子在樹葉間閃爍，開始飽滿

一只小狗碎步跑著到欒樹下

抬起腿，做了一個記號

月季花開得豐潤，顯牡丹氣象

草坪上，貓著一個拔除野草的人

沒帶草帽

昨夜，秋蟲的贊美詩徹夜不眠

很多天了，我都不做夢

睡得安然

一只金龜子，躺在它的大地上

尸體舒展，像是沒有經(jīng)過掙扎

一株近旁的草挑著薄露

昨夜的天國很低

郵遞員騎著自行車，鈴鐺閃亮

誰還在等一封毛筆小楷的信函

不過，頭上飛過的鳥更像信使

在北風(fēng)沒有吹來之前

河水安靜，窗戶上的牽牛花

攀過鄰家的窗臺

過了很久，聽說遠方的一列火車

掉下大橋，但開往小城的那趟班車

還在沿著路邊，徐徐接人

我準(zhǔn)備去小鎮(zhèn)上的那個小書店

路上碰見瘋女洗了頭，長發(fā)披肩

自己一個人，面含微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