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盈盈 潘綏銘
(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北京 100872)
論方法:定性調查中“共述”、“共景”、“共情”的遞進
黃盈盈 潘綏銘
(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北京 100872)
文章首先提出社會科學研究中“論方法”的重要性,旨在彌補“方法論”與“調查方法”割裂的現狀,強調要在具體方法的操作中分析其方法論內涵與來源,在方法論的指導下改善現有的方法。文章進而基于實地調查經驗,具體分析了定性調查中“聊天”、“旁聽”、“體驗”三種方法的特點及其方法論意義,擴大了“主體”與“互動”的概念,突出了研究者與被訪者之間共述、共景、共情的重要性。唯有此,才能更加充分地實現定性調查方法論中所強調的“整體性”原則,才可能突破被訪者“無可表述或無法表述”的局限,更加接近“主體呈現的真實”。
方法論;定性研究;訪談調查
定性調查在社會學領域正日益受到重視,但是相關的研究和論述卻相當缺乏。(1)
已有的文獻可以分為兩大類內容:一類是譯介國外的方法論與理論視角(2);另一類是把定性調查的若干方法比如訪談、觀察、文本分析、焦點組訪談等作為方法教程的一部分(3);還有非常少量的文章在實地調查的基礎上論及方法論和方法(4)。
人類學對于定性調查中的 “參與觀察法”向來很重視,大部分人類學家都在使用這種方法,在方法論方面的論述也相對比較成熟。(5)但是在中文文獻中,專門論述人類學田野工作方法的論文也是偏向于方法論的探討,實施過程很多時候則被視為“不言自明”而加以省略,或者僅僅散見于正文之中。
可以說,少量的有關定性調查研究方法的論文尚未在中國社會科學界形成“方法學”的研究氣氛。這主要表現為至少4點局限性:
1)主要停留在“譯介”而不是“研究”,缺乏對于調查方法本身的具體分析與反思,更缺乏從具體調查實踐出發(fā)的總結與論述。
2)往往僅僅討論理論視角,或者是僅僅教條式地介紹已有的幾種方法,缺乏“個人的感受和經歷”,缺乏本土性,也缺乏反思性。
3)重方法論,輕方法。“方法論”的論述通常被認為“更有深度”;具體的調查方法則仍然主要局限在教科書的范疇,沒有意識到調查方法也需要“論”。
4)方法論與方法之間呈現割裂、甚至是兩張皮的狀況。一方面,對于方法論的論述往往既沒有具體調查方法的支撐,也不注重如何在實施中加以貫徹,往往呈現為空中樓閣。可是另一方面,具體調查方法又往往是只有陳述卻無論述,既不清楚其中貫徹了何種方法論,也不清楚該方法對于方法論有什么意義,結果似乎成了盲人摸象。
有鑒于此,本文的定位首先不在于創(chuàng)造新的方法,也不在于抽象地談論方法論,更不是譯介具體調查方法的條條框框,而在于“論方法”(6)。也就是說,本文希望基于中國的調查情境與實踐經驗,分析與論述定性調查的具體方法及其操作過程,以便揭示其方法論內涵與來源,并且在方法論的指導下改善現有的方法。
1.聊天與訪問的質的區(qū)別
筆者所主張的聊天式調查與一般教科書上提及的訪問調查之間的關鍵區(qū)別在于四點。
其一,訪問調查是一種研究者在自己事先規(guī)定的范圍之內的詢問,因此必須防止跑題,客觀上就束縛了被訪者的主體表達與呈現。聊天調查則相反,它雖然也會從某個主題開始,但是不僅不怕跑題,而且把它視為被訪者按照自己的邏輯對于聊天主題的發(fā)揮與引申,視為理解主體的重要的與難得的途徑之一。
其二,訪問調查往往有提綱,在實際操作中,有些研究者甚至誤以為提綱越細越好,結果不僅與開放式問卷之間不存在質的區(qū)別,甚至會走到封閉式問卷的地步。聊天調查則不僅沒有訪問提綱,而且盡量不直接詢問,而是啟發(fā)對方主動發(fā)起與擴展談話的內容與深度。
其三,訪問調查中的“詢問”是研究者的單向的信息索取,而聊天調查則強調雙方的交流,也就是信息的交換。因此在聊天調查中研究者也需要主動表述一些自己的信息,甚至個人隱私,堅決反對某些訪問調查實踐中出現的 “審案式詢問”。
其四,訪問調查往往分外重視如實地記錄被訪者回答了什么,卻不注意記錄研究者自己究竟是如何詢問。聊天調查則相反,它的記錄是全息與全程的,而且必須加入研究者的反應與理解。
前者的一切設計與實施技巧所表達的都是“我”作為研究者想了解什么;反之,后者的唯一要領則是“他”作為被訪者想說什么。
前者的結果是研究者“挖掘”到了什么,而后者的結果則不僅僅是被訪者呈現了什么,而且是雙方共同建構出了什么,尤其是雙方究竟是如何構建的。也就是說,這兩種方法的一切操作細節(jié)的區(qū)別其實都是來源于兩者的視角根本不同:究竟需要不需要主體的主動呈現與雙方的互動。
在既有的調查方法教程中,聊天調查往往由于被誤認為缺乏精心的設計、不能錄音等而被忽視,甚至被作為“不正規(guī)”的反面教材。在實際操作中則往往因為急功近利 (時間經費等等的考慮)而被省略了??墒枪P者恰恰認為,在目前的社會學調查實踐中,問卷多于訪問,訪問多于聊天,這應該說是一種不佳狀態(tài)。
2.界定與特征
我們把聊天界定為:為最終達到某個研究目的,研究者進入到被訪者自己的情境中、以被訪者為主體而進行的互動式的無限開放的交談與討論,因此簡稱為“共述”。其基本特征是:
1)不是按照研究者的邏輯進行,沒有提綱也沒有提問,而是激發(fā)被訪者主動提出話題與發(fā)起討論;
2)以“主動交換”為互動中研究者的行為準則,包括情感的交換與信息的交換;
3)不存在“跑題”的問題,所有的信息以及與被訪者的相處都有助于研究者對于被訪者的了解與理解。
3.聊天技巧
聊天調查的一切操作技巧的原則都是為了激發(fā)作為主體的被訪者更好地呈現自己,更多更深地與研究者開展互動式的交流,而不是像訪問調查那樣追求“更加巧妙的提問”。
其實,聊天調查的一切技巧,都是人際交往能力的體現,都是生活經驗的結晶。(7)筆者并不準備構建出聊天調查的理想模式,僅僅是根據自己的調查經驗,提出4個要點。
*以“建立信任關系”為首要目標;
*看人下菜碟;
*必須真誠而且投入;
*順著對方的思路走。
4.實例分析與反思
筆者曾在深圳進行過探索式研究的聊天調查,從聊天調查的界定與特點來分析,大致可以看出操作過程的幾點得失。
首先,筆者有一定的研究目標(探索式地了解某紅燈區(qū)的大概面貌),這次聊天與這個目標相關。
其次,筆者對于聊天調查的對象是有所選擇的。一則是,聊天對象從一開始對筆者就沒有多少排斥感,因為筆者在當地已經待了十來天了,周圍人對于筆者的存在已經有點習慣了。二則根據筆者的觀察,聊天對象不太合群,工作之外一個人孤獨地站著的時間比較多。所以,跟我一樣,她也需要朋友。大家年齡又差不多,而且都是過年不回家、孤身在外地的女孩,所以聊天不但容易開始,而且既有信息的交換,也有情感的交換。
第三,筆者具有一定的交換意識,即首先介紹自己的情況。只是很遺憾,筆者當時的經驗非常有限,還沒有充分意識到交換的重要性,因此沒有記錄下來筆者是如何介紹自己的以及在聊天過程中雙方是如何交換信息的。
第四,這次聊天是筆者發(fā)起的。但是除了發(fā)起談話之外,聊天對象在聊天中是主要的發(fā)言者,我只是在某些地方用“嗯”、“真的嗎”之類的話表達對于談話的興趣,并激發(fā)聊天對象進一步發(fā)表她的看法。
第五,整個聊天是按照聊天對象的生活邏輯與思維路線進行的,所以她才會發(fā)揮出話題之外的表述。在這次調查的當時,筆者曾經認為這是“意外”收獲,以后調查得多了才悟出來:若非如此,而是直接詢問,很可能根本得不到這些信息。
第六,也有另外一些信息很有意思,但是筆者當時對于調查主題知識相當有限,沒有意識到這些信息的寶貴,也就沒有更好地激發(fā)聊天對象在這些問題上自由表述。這個刻骨銘心的教訓在以后的定性調查中幫了筆者的大忙。
其實,這次聊天的最大收獲是跟聊天對象聊上了,建立了一種信任的互動關系,這是后來聊天對象主動約我去她住處、過年了給我做年夜飯、初一一起出去玩這種朋友關系的開始。而后面陸續(xù)幾次的聊天則不僅讓我了解到更多聊天對象的故事,也更加理解了處于她的生活世界中的她。
從聊天開始,我們才能在深入定性調查的路上不斷地走下去。這也是聊天調查的基本功能之一。
1.旁聽與傾聽的質的差別
已有的定性調查教科書已經論及“訪談中的傾聽”的重要性(8)??墒?,旁聽與訪談中的傾聽卻全然不同,主要表現為下列的三點:
第一,旁聽到的內容是被訪者完全獨立自主地呈現出來的,既不是聊天調查中那樣靠研究者激發(fā)出來的,更不是訪問調查中那樣由研究者事前設定的。
第二,旁聽的時候,被訪者所表述的一切都是呈現給她自己的熟人看的,既不是聊天調查那樣的刺激+反應,更不是訪問調查中那樣被研究者所“挖掘”,基本上擺脫了研究者的控制。
第三,研究者旁聽時,被訪者與談話對方之間的人際關系是現實的、日常的與自然的,所以這時的被訪者是“她的關系中的她”,而不是訪問調查與聊天調查中的“人造關系中的她”。
總之,區(qū)別的關鍵是:交談雙方的身份、相互關系與談話性質都改變了,從研究者這樣的陌生人來詢問被訪者,變成了研究者弱化自己的存在,觀察發(fā)生在被訪者生活情境中的兩個或多個熟人之間的日常聊天。這就帶來三大好處。
其一,在訪問調查甚至聊天調查中,被訪者都有可能給出各種各樣的 “被研究者強制之下的”表述,但是在熟人之間的交談中,雙方既更少有說謊的動機,也更少有這種可能性,因此其中的信息最貼近主體的真實呈現。
其次,在訪問調查甚至聊天調查中,被訪者很容易傾向于你問什么我才說什么,可是在熟人的交談中雙方卻往往可以海闊天空或者入木三分,往往極大地增加了信息的總量與豐富性,尤其是非??赡艹霈F研究者自己事先沒有預計到的重要內容。
第三,旁聽熟人之間的交談,可以迅速準確地把握住雙方的關系與交流內容,從而發(fā)現與理解當地社會交往中的許多深層次問題,而這在那種僅僅針對一個被訪者的訪問調查甚至聊天調查中卻往往是難于上青天甚至束手無策。
每個人在生活中其實都有過“旁聽”的經驗,而且“旁聽”在定性調查中的作用其實非常大。可是在現有的教程與實踐中,它往往被誤認為是“非正規(guī)”或者 “過于日?;倍缓雎?,或者僅僅作為“參與觀察”的一個小技巧而被弱化。在筆者的多次紅燈區(qū)考察中,很多非常有意義的信息恰恰是靠旁聽得來的,而不是“訪”或“聊”出來的。因此,我們把旁聽作為一個重要的定性調查方法單列出來進行論述。
2.界定與特征
旁聽,就是研究者作為旁人在一邊聽?。ㄝo以觀察)別人的談話,主要是聆聽被訪者與他人的談話,也包括那些與被訪者相關的其他人之間的談話。
旁聽不是偷聽,由于研究者與被訪者都處于同一個場景中,因此稱其為“共景”。但是研究者應該盡量弱化自己的在場,努力保持被訪者與其朋友始終作為交談的主角。如果研究者參與過多,調查就會降級為聊天調查,僅僅是聊天對象多了而已。
旁聽方法要考察的是被訪者在他自己的人際關系中的主體呈現?;硬皇前l(fā)生在研究者與被訪者本人之間,而是發(fā)生在研究者與被訪者所擁有的人際關系之間。
概括而言,旁聽的特點主要是:
1)研究者的弱化與情境的自然化,換句話說,研究者是作為旁人在場,對于被訪者的干預最少,被訪者足以在最大限度上在自己的人際關系中自由自在地呈現自己。這是最為根本的特點,也更加有利于發(fā)揮定性調查的優(yōu)越性。
2)交談的話題不是研究者發(fā)起的,是被訪者(或者他人)發(fā)起的。雖然發(fā)出的信息有可能良莠不齊,但是必定更加生動豐富,尤其是往往會超越了研究者的邏輯框架。這無疑是定性調查的更高境界。
旁聽的這種特點也帶來了以下兩大優(yōu)點:
一是,與其他方法相比,旁聽往往可以起到測“謊”的作用,既包括故意撒謊,也包括“職業(yè)化掩飾”與“社會主流化表述”(9)。因為人們在熟人面前更加難以撒謊,也難以“裝洋蒜”。
但是這里需要強調:從主體建構的視角來看,定性調查中其實并不存在問卷調查中的那種“測謊”的問題,因為“謊非謊,測非測”。也就是說,在非常多的情況下,所謂的“謊”其實是被訪者在不同的情境下或者從另外一個角度上表達出來的真實呈現。這就是在 “純粹觀念表述”與“面臨實踐選擇 ”這兩種不同情境下表達出來的不同的真實呈現。
因此,旁聽中如果“測”到了“謊”,其實是天賜良機,可以從中加深對于被研究對象的多側面、多情境、多意義的理解。
另一個優(yōu)點是可以探索到更多新的信息。這些信息是研究者很難靠“問”來獲知的。還有些話題,作為外人來問,會顯得很突兀。
更為重要的是,很多旁聽到的內容是研究者打破腦瓜也無法“設問”出來的;即使再有社會學的想象力也無能為力,尤其是在探索式的研究中,尤其是在“異文化”的研究中。
3.旁聽的技巧要點
首先,旁聽要能夠聽得到,就必須與被訪者成為最低限度的熟人,即被訪者已經習慣了研究者的在場。只有這樣,研究者與被訪者及其人際關系才能共處于同一個場景之中,研究者的“共景”才不至于破壞被訪者與他人聊天的自然情境,參與聊天的他人才能處于自在之中。
其次,要少插嘴,弱化研究者的“在場”,也就是盡量減少研究者的介入及其帶來的影響。研究者旁聽到的對話是兩個或多個被訪者之間發(fā)起和發(fā)展的,研究者是被動的,而被訪者是主動的。研究者的主動性僅僅體現在“聽”這個動作上,而盡量不要介入到談話之中。
第三,要話里聽音。能夠聽出各種各樣的暗示、隱喻、言外之意、話里有話、旁敲側擊、指桑罵槐等等。這就需要研究者把旁聽到的內容與現場觀察到的談話者的動作、表情、神態(tài)等聯系在一起來理解,而不是僅僅充當一個錄音機。
第四,不僅僅記錄旁聽的內容,還要記錄整個“共景”。最主要的應該包括這樣一些內容:與被訪者交談的那個人或者那些人的基本特征與情況,研究者參與到其中的原因、機會、對方的反應,整個交談的場景與情境,參加者的各種非語言表達等等。
4.實例分析與反思
在筆者經歷的實例“共景”中,聊天對象的喜形于色、情不自禁是顯然的。幾天之前,筆者在自己的房間第一次見到聊天對象,她說她很討厭香港人,“腰上挎著腰包”,基本上是比較低階層的人。在談到不少女孩子被香港人包養(yǎng)的時候,聊天對象很不以為然,說自己就不喜歡被包,不自由。與這次跟高鼻子女孩之間的談話簡直是天差地別,判若兩人。
這次旁聽給筆者的最大收獲,并不僅僅是更多地了解了聊天對象這個人,而是同樣的主體,在不同情境中的表達卻會出現如此之大的差異。這使得我對于經常出現的 “社會主流化表述”有了一個切身體會,迫使筆者不得不從理論上總結之然后運用之,結果在以后的調查中獲益匪淺,而且更加堅定了筆者對于“旁聽”作為一種調查方法需要單獨加以突出的信心。
筆者曾經把一本書取名為《情境與感悟》,意在表達切身體驗和感悟是定性調查方法的靈魂;是詮釋“為什么”之類的定性研究問題必需采取的方法之一。很遺憾的是,不管是既有的教科書還是論文,都尚未把“體驗”作為一種調查方法加以總結、分析與論述。(10)
1.界定與說明
體驗是研究者對于被訪者的整個生活情境的理解與感受,是研究者與被訪者的生活情境之間的互動。它最終要實現的是“共情”,也就是能夠像“其中之人”那樣來理解、表述與解釋所要調查的目標。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研究者必須把自身作為被研究對象放入整個調查之中,通過反思研究者與被訪者的生活世界之間的差距,來領會后者所包含的全部意義,從而實現對于被訪者的整體理解,以便更好地分析和解釋某個調查目標。
體驗的前提條件是身臨其境、自我納入;操作要領是思索差距、琢磨意義,最終目標是融會貫通、“仿真反映”。只有如此,研究者才能在調查過程中獲得感悟,而不是僅僅獲得一些文本。
這一過程決不是出現在調查之后,而是貫穿于調查的整個過程之中。(11)在筆者前述的兩種調查方法中都必須加以體驗才能更好地達到研究目標。
如果缺乏了這樣的體驗,不論聊天與旁聽做得多么好,也無論再使用多少定性調查的其他方法,研究與調查就只能是客位的或者客觀測量主義的,只能從研究者的假設與邏輯出發(fā)來解釋調查中所獲得的資料,而這種解釋在被訪者看來卻完全可能是個笑話。
如果缺乏了這樣的體驗,所獲得的資料只能是支離破碎的、空穴來風的、甚至可能是海市蜃樓。缺乏體驗的調查只能作為似是而非的“求同法”定性調查的依據,卻與真正意義上的定性調查(求異法、求全法)風牛馬不相及。
2.分析反思
正是由于有了一些體驗,對于某些為人矚目卻眾說紛紜的問題,例如女孩子為什么進入性產業(yè),筆者就足以從自己的體驗出發(fā)做出解釋:在種種因素之中,情境非常重要。紅燈區(qū)里那些初來乍到的女孩子們往往不為所動,但是在夜以繼日的耳聞目睹之下,少不更事的她們就難免心旌搖動,開始入鄉(xiāng)隨俗,最終成為“小姐”。
有了這種體驗與思索之后,筆者3年之后再去相距千里的另外一個地區(qū)調查時,雖然當地人守口如瓶,但是我們研究小組很快就發(fā)現了老板們正是充分運用了情境的力量,才把當地變成“小姐培訓基地”的。他們先把女孩子從勞務市場上招來當“放碟的”(播放音樂),然后逐步說服她做“素臺”(無性的三陪),最后再勸她出臺(從事性工作)。
例二:由體驗而發(fā)現
在一些慘淡經營的紅燈區(qū)里面,生活其實非常無聊。有一段時間筆者需要天天去地攤找盜版小說來打發(fā)時間,因為不可能天天遇到新人,也不會天天發(fā)生新奇的事情。正是在這種生活中,筆者的這種無聊最終與小姐們的無聊實現了相通:你能夠感覺到小姐們一天到晚沒有一個“生意”的那種無聊,你也就能體會到“做生意”對于小姐們的生活的非經濟學意義。
只有在紅燈區(qū)中與小姐們朝夕相處一段時間而且獲得了這樣的體驗之后,筆者才能夠發(fā)現當前中國預防艾滋病工作中的一些謬誤。
小姐們害怕的首先是沒生意;然后是害怕懷孕,害怕流產(以后不能生小孩);害怕被警察抓和罰款;害怕客人使用暴力;害怕性?。ǖ⒄`生意)。在膽戰(zhàn)心驚地應對這一系列的臨頭大禍之后,小姐們才可能去害怕艾滋病。
在這樣的生活中,如果研究者對小姐們前面的所有恐懼都一無所知或者置若罔聞,卻管中窺豹地研究“艾滋病高危行為”,往輕說是研究的徒勞無功或者失之千里,往重說就是對小姐們的仗勢欺人。(12)
例三:體驗在于反思與積累
體驗,還需要不斷反思自己的想法與她們的想法之間的差異性。這里的“不斷”不僅指某一次調查,更指連綿不絕的研究過程。
例如,在健康、道德與賺錢這三者之間的關系這個研究主題上,筆者早年曾經認為:越是能意識到并做到在懂得并敢于保護自己的前提下多賺錢的小姐,其專業(yè)化程度也就越高??墒窃诤罄m(xù)的多次調查中筆者逐步體驗到,在小姐自己看來,賺錢、傳統(tǒng)性行為道德、健康這三者之間是需要權衡的。筆者相處過的大部分較低層的小姐都認為,傳統(tǒng)的性行為道德比賺錢和健康都重要。筆者由體驗而總結為:錢與健康的多少都只是改變了她們的生活內容,而違背性行為中的古老農村道德卻是根本改變了她們的生活的性質。
1.層層遞進:主體呈現與雙方互動的擴大
筆者曾經提出過社科研究中 “主體構建”視角的重要性,強調被訪者的主體表達以及研究者與被訪者的互為主體性。本文則進一步從“論方法”的角度,把主體呈現與互動的概念進行了擴展,從而希望分析這三種方法所體現的各有側重的方法論意義。
總結而言,聊天的關鍵是“共述”而不是“問答”。它體現的是研究者與被訪者之間的互動,考察的是被訪者在這種互動關系中的主體呈現,而研究者自身的主體性則體現為激發(fā)談話與參與交談。
旁聽的對象已經不僅僅是被訪者,而是主體的擴展。旁聽的關鍵是實現“共景”而不是僅僅傾聽。在旁聽中,研究者互動于被訪者的人際關系,旨在考察被訪者在自己的人際關系之中的主體呈現。
體驗所追求的理想境界是“共情”而不是“客觀測量”。它體現出研究者與被訪者的生活情境之間的互動,強化了研究者的身臨其境的理解與反思。
這三種方法在“主體擴展”與“互動擴大”這兩個意義上層層遞進。這樣,研究者才能夠在層層擴大的互動中理解層層擴展的主體呈現,筆者所提倡的社會科學研究“主體構建”的視角也才能夠在操作方法的層次上得以實現。
2.共同運用:以多元化的渠道貼近研究的“整體性”
首先,三種調查方法的特點不同,收集到的信息當然是多渠道、多側面的,因此必須共同運用才足以呈現出豐富多彩的全貌。
其次,各種信息可以相互比較。其意義不在于證實或者證偽,而是發(fā)現更多的差異,尤其是差異的背后所蘊含的深層次的內容與意義。
這三種方法的最大特點就是都以強調被訪者的生活情境為前提。所謂共同使用也就是要求研究者務必實現與被訪者在一個共同的時空與情境中相處,把調查對象置于其社會網絡與日常生活世界之中進行分析。這是單純的訪問調查所無法比擬的。其最大優(yōu)點是避免以“表面事實”誤導我們對于“深度事實”的認識。因此研究者必須從被訪者日常生活的邏輯出發(fā),探究“事實”背后的意義(13),從而以多元化的渠道,不斷貼近定性調查的靈魂——整體性原則(求全法的原則)。
3.重釋“真實”:以調查方法來支撐方法論
在資料收集過程中,不論我們如何理解,“真實”都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根本問題。
從筆者所提倡的“主體構建”的視角出發(fā),所謂真實并不是客觀的、可測定的“實體”,而是主體呈現出來的“主述”。因此對于任何社會調查來說,所謂“追求真實性”并不是“挖掘寶藏”,而是“創(chuàng)造條件”;也就是研究者應該千方百計地創(chuàng)造出能夠讓主體更加自由自在地呈現自己的、研究者足以更加深入全面地融入被訪者的生活世界的那些條件、時機、環(huán)境與理由。
因此,在本文所論述的3種方法的運用中,關于真實性的討論可以在3方面得到發(fā)展。
首先,研究者并不僅僅是簡單地接受“被訪者說什么就是什么”的邏輯,而是把聊到的與聽到的、看到的、體驗到的信息綜合起來進行比較分析,以便獲得 “主體在互動中呈現出來的真實”。
其次,運用這3種方法,其真實性的討論目標已經從被訪者的“主述”擴大到其呈現,而且是擴大到被訪者處于其人際關系中的呈現、處于生活情境中的呈現。這就是“主體被擴大后呈現出來的真實”。它既包括了被訪者無可表述或者無法表述的那些情況,也包括了被訪者并沒有意識到的情況。
第三,由于這3種方法都格外強調融入,因此最終得到的其實是研究者基于對被訪者生活與邏輯世界的了解與理解而實現的“雙方共同構建出來的真實”(14)。這應該是定性調查的最高理想境界。
總之,主體構建視角下這3種方法并用的方法論意義,不在于是否增加了“真實性”,而在于重新解釋了“真實”這個像噩夢一樣久久纏繞在中國社會調查事業(yè)頭上的概念。
解釋:
(1)筆者曾以“定性調查”、“定性研究”、“質性研究”為關鍵詞,在《中國期刊全文數據庫》1995-2009年檢索方法與方法論方面的文章,發(fā)現標題中含有相關詞的文章并不少,但是大多是研究結果,而不是論方法;以《社會學研究》為例,1995年到2009年這15年期間發(fā)表的有關定性調查的方法論文一共才23篇,其中還有部分是綜合的理論范式和方法論方面的討論。
(2)陳向明對于質性調查方法有過專門的文章論述,1996年發(fā)表于《中國社會科學》第6期的論文《社會科學中的定性研究方法》,《質的研究中研究者如何進入研究現場》(高等教育研究,1997,(4):61-67);也有與之商榷的文章,比如候龍龍的《質的研究還是新聞采訪:同陳向明博士等商榷》,《社會學研究》,2001,(1):108-115)。在著作中,陳向明的《質性研究方法與社會科學研究》(教育科學出版社,2000)、艾倫巴比的《社會研究方法》(華夏出版社,2005)都有很大的篇幅介紹理論視角。
(3)比如袁方的《社會研究方法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風笑天的《社會學調查研究方法》(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重慶大學出版社的一套方法叢書《定性調查:經驗資料的收集與分析》(2007)。
(4)比如孫立平曾經牽頭組織了一批農村的口述史研究,提出“過程事件分析”(2000)的視角;楊善華對于 “深度訪談”這一具體方法的意義探究(2005);朱蘇力的《法律社會學調查中的權力資源——社會學調查過程的一個反思》(1998);是筆者看到的最早的中國學者反思調查過程的社會學文章。
(5)比如《街角社會》的作者懷特(Whyte)的Learning from the field(從田野中學習),就是一本對于調查過程的重構與反思。近期出版的譯著《寫文化》(高丙中,2006)則是對于民族志研究中的權威、權力和知識之間的關系的討論和分析。一些中國人類學家對于田野調查的某些方法和方法論開展過分析。
(6)前此,也有學者涉及到“論方法”的內容和意義,但是并沒有提出這個概念及其意義。例如楊善華、孫飛宇:《作為意義探究的深度訪談》,《社會學研究》,2005年第5期;沃野:《方法論研究的質的規(guī)定性》,《社會科學研究》1997年第 2期第30-33頁、《關于社會科學定量、定性研究的三個相關問題》,《學術研究》2005年第 4期第41-47頁;風笑天:《社會學者的方法意識和方法素養(yǎng)》,《社會學研究》1999年第2期第121-122頁。
(7)許多學者已經在方法論上強調了研究者的生活積累的重要性,但是尚未貫徹到具體調查方法中去。
(8)比如陳向明:2000,《質的研究方法與社會科學研究》,教育科學出版社,第195-202頁。
(9)黃盈盈,2004,《對A市與B市發(fā)廊小姐的考察與分析,孫立平等主編《北大清華人大社會學碩士論文選編》,山東出版社,2004。
(10)大多教科書介紹過情境的重要性,但是并沒有意識到對于情境的體驗與感受才是定性調查更為重要的內容。
(11)現有文獻大多停留在調查后的反思或者事后寫作中的反思,而筆者更加強調在調查過程中的、此時此景中的反思,因為這才是定性調查的最大優(yōu)越之處。
(12)黃盈盈、潘綏銘:《中國社會調查中的研究倫理:方法論層次的反思》,《中國社會科學》2009第2期149-162頁。
(13)楊善華,孫飛宇:《作為意義探究的深度訪談》,《社會學研究》,2005(5)。
(14)這方面我國學者的論述已經很多,不再羅列。
(責任編輯 焦德武)
C915
A
1001-862X(2011)01-0107-07
國家十一五重大專項“我國艾滋病流行規(guī)律、疫情評估和預測方法研究(2008ZX10001-003)”(三)艾滋病毒經性傳播擴散決定因素的流行病學和社會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科學研究基金(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
黃盈盈(1977-),女,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講師;潘綏銘(1950-),男,中國人民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