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芙
張 芙: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博士,電影制片人
昨晚(2011年7月24日),北京下著暴雨,但還是有無數(shù)人冒雨前往二十一世紀劇院去看那部叫《時光當鋪》的音樂??;劇院因此推遲演出十分鐘,等待著觀眾坐滿;演出幾乎持續(xù)到近十點半才從一再雷鳴般響起的掌聲中結束!出了劇院,外面仍舊是瓢潑大雨,可誰在意?!演出中觀眾的淚水同樣如雨傾盆,被音樂和故事激發(fā)的心情,也像風暴一樣無法控制地宣泄。
居然第一支歌我的眼淚就差點掉了下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將是怎樣的一個故事——
黑暗中,我們聽到一個死去的兒子在向家人訴說,好像是一封來自天堂的信;燈光漸亮,是她的母親點亮蠟燭點亮燈,唱著《也許今晚》,不知他的靈魂何時歸來,就怕路途遙遠,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凱,是一個在“9·11”中喪生的中國兒子。
全場燈亮時,我們看到一個街角的雜貨店(加拿大阿爾伯特省冷湖小鎮(zhèn)),凱的妹妹西亞在幫助父親打點店里的生意,然后母親回來了,問她為什么逃學?對于母親各種擔心的猜測,西亞說她只是去打工了,如今已經(jīng)攢足了錢,現(xiàn)在就要準備去紐約。(《街角店的宣言》)
凱死的時候西亞還太小,父母年年說要帶她去紐約,去看哥哥,但總沒有成行,話已經(jīng)說了九年,而西亞已經(jīng)十七歲,正是反叛的年紀,她不顧父母的反對與勸說,執(zhí)拗地要走。臨走前,她給在阿富汗的二哥亞伯拉罕·牛打了一個電話,留言說她要去紐約,在“9·11”的紀念日里去世貿大廈的廢墟,她總覺得大哥還在那里。
此刻的亞伯拉罕還在阿富汗的坎大哈執(zhí)行維和任務,凱死后,牛立志要尋找恐怖的源頭為哥哥復仇,這已經(jīng)是他第二次到阿富汗,再過五天他就要回家了。(《AK獨白》)
這時,牛和他的伙伴接到了一個任務,前往一個恐怖分子盤踞的村莊,定點轟炸馬上就要開始,他們的任務是在村莊外圍巡邏,以保證里面的人不得逃出來。牛發(fā)現(xiàn)村里有很多無辜的平民,對自己的任務產生了疑問,跟隊長吵了起來。(《千千萬萬》)
困惑的牛和即將上路的西亞在舞臺上合唱著《探照燈》,無論被恐怖襲擊還是以恐怖的力量襲擊別人,人類面對的都是內心的恐怖。隊長勸他,不要管這些,死亡只是一個數(shù)字,跟他們沒有關系。《(友情之火》)
轟炸終于開始了,亞伯拉罕最終還是選擇了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了從村里跑出來的孩子……(《搖籃曲》)
當炸彈將嵌入他身體的前一刻,時光忽然停住,牛發(fā)現(xiàn)自己進入了一個寂靜的空間,一個像匹諾曹一樣的玩具士兵拿著一本時光之書,告訴他時光已經(jīng)停滯,他現(xiàn)在在時光當鋪里。
牛起先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但他看見父親出現(xiàn)在戰(zhàn)壕里,告訴他,在炸彈落下來之前,他需要思考怎樣贖出他的生命,他和隊長同樣希望他做出一個活命的選擇!
那個玩具士兵似乎是凱的卡通版生命,是妹妹西亞把凱的骨灰和玩具士兵燒融出來的產物,它把牛帶回了童年、帶回到更遠的時間之前。
牛的祖父是新大陸修鐵路的中國勞工,卻死于唐人街與白人的家園街戰(zhàn)。(《狗日子》)
所以到了牛的父親這一代,人人都學李小龍,練功夫,保護自己和家人。(《拳頭說話》)
牛的父親和母親梅是因為拍身份證照片而認識的,梅是文革后去美洲大陸的一代,因為送照片,牛的父親救出來挨打的梅,兩人因此相愛結婚。(《梅的詠嘆》)
他們的家在華人街重建而興旺,有了三個孩子。(《片打東街的復興》)
這些故事是牛以前不知道的,但在時光當鋪里聽了之后,他卻沖動地撕碎了時光之書,并不想背負著這樣悲哀的歷史。這時,母親梅出現(xiàn),狠狠地給了他一記拳頭。他這才知道,這個時光當鋪的出現(xiàn)是母親的愿力。(《鐘擺之手》)她不想兒子成為什么英雄,她只想他回家,她已經(jīng)失去了凱,她祈求??紤],要不要讓她這個母親再失去一個兒子。
梅回憶起牛第一次走的時候,因為懼怕跟家人告別,連母親做的餃子也沒吃就離開了。餃子是母親的送別,希望他完整地出門,完整地歸來。(《最后的時辰》)
母親和兒子進行對話。兒子說,恐怖是無法根除的,一直生活在恐懼和不安里的我們如此無望,我們怎樣活下去,看到希望。母親說她是相信上天、上帝的,兒子完全不能理解悲哀的母親何以有如此信念。母親說相信就是在她要被打死的那一刻,父親出現(xiàn)了,那就是上天的力量。就因了這一句話,牛決定了自己仍舊要去死,他不需要什么更多更大的理由,他只知道那一刻孩子應該有人保護,無論他們是否是恐怖主義的孩子。(《天知道》)
故事到這兒基本上就算完了。
《街角店的宣言》以眾人的合唱帶來勇氣,《恩典時代》讓一個阿富汗的母親唱出了感恩。牛吃完了母親給他做的餃子,一聲爆炸,亞伯拉罕中彈死去,救下了幾個孩子,身下是一個嬰兒。
梅的撕人心肺的哭聲,《孩子》!
妹妹西亞的歌聲,《希望不過是果實》,失去的不會被拯救,希望像種子埋進了土里,還是會重生……
最后,《日落時分》,全家在世貿的廢墟前,接受國旗下的骨灰,聽著兩個兒子在天堂重逢的消息。
這個劇真的讓我感覺到無限“漫長”,并非這故事讓人無法忍受,你無法忍受的是你為何一次又一次地想要哭,整個舞臺上的人是平均年齡只有21歲的孩子,他們憑什么寫出這樣一個悲傷的故事讓我們這幫成年人從頭到尾地眼淚嘩啦嘩啦地流,卻又因五體投地的感動而像是遭遇了一次久久未敢期待的幸福,仿佛已經(jīng)放棄對希望祈禱的人,突然發(fā)現(xiàn)希望好像已經(jīng)降臨。
不能相信我度過了這樣一個晚上,如此幸福地享受自己緩緩留下的眼淚,把感動從劇院帶到床上,又帶進夢里。我知道,這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劇本身有多大的魅力,也是因為你目睹了一個天才奇跡的發(fā)生,它就像是一種福音降臨,讓你之前幾十年悲觀復雜的觀賞閱讀乃至聽說與親歷的經(jīng)驗——絕對可以稱之為審美上的中毒和亞健康狀態(tài)——終于為之滌蕩一新。
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你是不會相信也無法想象的——可看過這個劇的人都會肯定、以及完全的肯定,這是個天才的作品!注定將成為世界音樂劇的經(jīng)典之作!它正在征服全球的旅途中!當然,即便你已經(jīng)眼見成真,你也還要疑惑,她怎可以如此年輕?這個天才與傳奇真的屬于中國嗎?
曹禪,今年22歲,英文名Karmia,美國斯坦福大學英語文學系四年級的學生,明年即將畢業(yè),留學時間大概是四年?!稌r光當鋪》她是編劇、作詞、作曲、導演兼鼓手,演出團隊共有28人,全部是斯坦福各系、各族裔的學生,很多人身兼數(shù)個演職。該劇去年11月開始在斯坦福大學劇院里演出,影響很快溢出校園。在美國和加拿大各地獲得強烈反響和聲譽。今年6月和8月先后入圍被邀請參加韓國大邱國際音樂劇節(jié)和紐約國際實驗戲劇節(jié)?,F(xiàn)在,《時光當鋪》2011年全球巡演已拉開帷幕,澳門、香港、成都、北京之后,將赴溫哥華、多倫多、紐約、舊金山等地。
在中國停留的時間太短了,成都三場、北京四場,即便中國人知道的很少,也場場爆滿啊!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但是,即便追隨它的全球演出也是值得的呀!
曹禪中學畢業(yè)于北京世青國際學校,英文和詩歌都是少年才華,2007年就出版過中英文對照的詩集《太初》。因此,《時光當鋪》劇本文字之優(yōu)美抒情、簡潔流暢毫不奇怪。最難得的是她能將英文詞匯用中國詩歌的語法組織起來,非常適合歌唱。強烈建議該劇劇本出版,可以當詩集來朗誦。
“時光當鋪”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名字和詩意的概念,整個劇作為編劇最天才的構思即在這里,該劇終將成為經(jīng)典的保證也來源于此。它來自一個母親的愿力,抵上所有親人和家人的感情,為犧牲的兒子得到臨走前的一刻時光駐留;而這段時光不僅開辟了一個詩意和抒情的空間,也成為連接民族歷史、家族故事與當下生命、現(xiàn)實社會最重要的情節(jié)關聯(lián)紐帶。在這個虛構的空間里,我們表達期望,講述過去,沉思選擇,掏出慰藉,面對死亡與生活。為了寫一個與“9·11”相關的中國人的故事,曹禪做過大量的社會調查,最終用這樣詩意的方式來結構了這個故事,實在令人覺得是天賜靈感。盡管是第一部以音樂劇的形式反映“9·11”題材的作品,但相比之前,卻是第一個走出了陰影、真正超越了恐怖的作品??梢韵嘈沤衲昃旁录o念日,它一定會在紐約引起撼動。
作為雙語詩人,曹禪寫出《時光當鋪》這樣一個劇本還未必讓人如此驚訝,但她居然還是全劇的作曲和導演。演出結束后,她請求北京觀眾坐下,彈唱一段她十四歲時因為想家而作的歌曲,看來這才是她真正天才的部分。全劇十九首歌?。缀趺慷味己寐爠尤?,我看過不少音樂劇,還沒有一部音樂劇完全能做到這一點。我相信,哪怕從沒有音樂劇經(jīng)驗的人,也能接受這些流暢、易懂而又充滿感情的旋律,就像完全從自己心里唱出來的一樣。
除此之外,這個劇的一切都是簡陋的,它的編舞、樂隊、燈光、服裝、置景。但無須曹禪在謝幕時一再抱歉,因為不會有人苛責這些,因為歌唱者的深情以及他們對這部戲的熱愛和感動,是每一個觀眾都能看到、聽出并與之發(fā)生共鳴的。因為整個團隊的年輕、非專業(yè)性質、非商業(yè)包裝的演出組織,而帶出的年輕、激情、真摯與活力,恰恰是它從校園誕生而非百老匯或倫敦西區(qū)出品的魅力,會實實在在、毫無遮掩地打中你。
曹禪是個貌不驚人的小姑娘,單眼皮,有點嬰兒肥的臉龐,沒有少年天才的憂郁,完全是個陽光燦爛的女孩。我看她始終在樂池里用手拍打著她的圓桶鼓,專注而投入;演出結束了,她帶著激動的眼淚哈哈笑著,拿著幾張已經(jīng)揉皺了的稿紙,向大家念著她的謝場辭,表達她的感謝和決心,中國人在世界上已經(jīng)被人看成最容易健忘的民族,所以她要為中國爭奪話語權。然后很認真地說,她回國來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神馬都是浮云,她一定要糾正大家,神馬都不是浮云!她真是好年輕啊!
我們一定要記住這個孩子,她把“天知道”這句中國人通常用來抱怨的詞兒,翻成了“Sky Knows”,知道這里的區(qū)別吧?她安慰我們的方式,就這么簡單!
我太討厭媒體把這部戲看成是華人苦難歷史的一種表達,因為亞伯拉罕把那部時間之書撕掉了,或者說這是“9·11”之后北美華裔的故事,因為我相信“9·11”對華裔是一個非典型的題材。就算曹禪也有主題表達的野心,但這個故事真正的魅力,在于它把那些大的、復雜的、沉重的話題即使呈現(xiàn)了也放在一邊,讓每首歌唱的動機和旋律變成直指人心的感動。這種感動簡單之極,卻是久違之至。
這樣簡單的感動為什么很難遇到也很難成為表達的初衷?這不是一個問題而僅僅是一種感慨,因為問題的答案無人不曉。
《時光當鋪》讓我想起《拯救大兵瑞恩》,同樣是一個不能讓母親接連失去兒子的故事,斯皮爾伯格沒有去表達一個失去兒子的母親的心情,他僅僅讓她接到死亡報告后癱軟在家門口的臺階上,因為母親的心情不難想象,而他要拍的是一個國家的態(tài)度;但曹禪卻給予母親一個時光當鋪,讓她走近兒子,打了他一記耳光,讓他不要去干什么英雄的傻事,最后還是給予他理由,放手讓他為拯救其他的孩子而犧牲。作為失去的補償,曹禪的給予更讓人感到慰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