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巴啞啞
朋友
文/巴啞啞
沿著一條下坡的小路,我一直走到了谷底。那兒靜臥著一個村莊。在半山腰上,我打量著這個不規(guī)則的人群聚集地,心里有種難言的感覺。遠遠地望去,村莊是安靜的,只有偶爾的狗吠聲,隨著風傳到我的耳畔。一兩個黑色的小小人影在房前屋后活動。天氣太冷了。很快,小人兒抱了柴草,又鉆回房子。這樣的日子,人們大概都瑟縮在火爐邊吧。
我站在山梁上,默默地想了一會兒繼續(xù)往下走。心里的感受愈加強烈,思路卻更不清晰,糾纏而又模糊的思緒折磨著我。在我這個外鄉(xiāng)人的眼里,這些人就像荊棘一樣在這里扎了根,渾然不覺地生活著。這種生活固然有一種混沌未鑿的天真意味,但也毫無生機。對于我這樣一個習慣了城市熱鬧的人,這樣的寂靜,恐怕是一天也不能忍受的。但是越是不能忍受,就越加劇了我的好奇心。因為有人不僅能夠忍受,而且似乎完全融到了這樣的生活之中,像水滴落入到水里一樣,徹底尋不見了。
的確,我是來這里尋找一位多年前的朋友。大概一個月前,我收到了他郵寄的一封信。自從他離開城市以后,我們就失去了聯(lián)絡(luò),這封信輾轉(zhuǎn)到我的手中時,我驚訝極了。不只是因為它在路上走了那么久,還因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寫信了。每天早上只要我打開電腦,就能看到我所有的朋友們都在網(wǎng)上貓著,我隨時隨地都可以發(fā)消息給他們??墒侵挥兴?,網(wǎng)絡(luò)上的頭像一直是灰色的,有時我會猜想,他是不是已經(jīng)不在這個世界上了。這種猜測盡管有些唐突,但對于習慣于依賴網(wǎng)絡(luò)生活的城市人來說,從網(wǎng)絡(luò)上消失跟從世界上消失似乎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
他曾是我非常親密的朋友。我們在同一所大學讀書,不同的是,他來自北方的鄉(xiāng)村,而我來自南方的一所小城。畢業(yè)后我們都留在了就讀的城市工作。我一直以為,他很快就適應(yīng)了在這個大城市的生活。早在讀書的時候,他就開始打零工,用掙來的錢維持生活和買書。每年一度的書市他必去無疑,在市場上挑挑揀揀,回來時口袋滿滿。幾年下來,他買的書已經(jīng)夠砌成一道墻了。
這些書你都看了嗎?有一次我問他。他信心滿滿地說,存著慢慢看。他的話雖然這么說,但我懷疑他看書的速度遠遠趕不上買書的速度,盡管他已經(jīng)相當勤奮了。有一段時間,他寄宿在我的住處,除了第一天晚上我們談話談了很久以外,接下來的幾天里他都是通宵達旦地看書、做筆記,像是一架晝夜不息的啃書機器。我翻著他寫得密密麻麻的本子,發(fā)現(xiàn)那些字又小又擁擠,幾乎看不清楚寫的是什么。你打算繼續(xù)讀書嗎?我問。他搖搖頭。他不大瞧得起那些一直待在學校里的人,覺得應(yīng)該有更廣闊的生活。
但是,離開學校之后的生活比他想象得更狹窄。至少在學校時,他不會被餓死,只需要打打零工就可以把日子對付過去。一走出校門,他就要自己覓食了,而這并沒有那么容易。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了有很多不對勁的地方,也就是在書本和現(xiàn)實之間,有一個很大的縫隙。這個縫隙大得像一道壕溝,于是他就在這道壕溝的兩面墻之間不停地碰壁。
我們見面時,他把這些難題斷斷續(xù)續(xù)地講給我聽。通常是晚飯后,我們出門,沿著一條馬路散步到一個小公園。小公園很小,繞到第二圈的時候,就到了他的提問時間。但是,不論什么問題,好像是專門為了跟我作對似的,我剛剛給出一個建議,他就立刻對我進行反駁。我們邊走邊爭執(zhí),像在吵架。有一次,他突然來了脾氣,怒氣沖沖地直接朝我吼道:人怎么可以這樣生活!
雖然我知道他的火氣并不是沖我而來,但我還是覺得內(nèi)心受到了冒犯。我也翻了臉,大聲質(zhì)問他:你以為人應(yīng)該怎樣生活?你倒是說說看!他收住了怒氣,忽然靜止在了原地。的確,這是一個令人的腦袋卡殼的問題,就像在游泳的時候沒法思考怎么游泳一樣。
后來他找到了一份工作。和我一樣,朝九晚五地上班,像一顆行星一樣,運行在住處和辦公室之間的軌道上。就是在這一段時間,他像所有的人一樣,擁有了網(wǎng)上的賬號。我看到他天天在線,但除了一些日常性的問候,我們再也沒有什么話好談的。我曾經(jīng)周末約他吃飯,他拒絕了。在前一個晚上他剛剛熬過了一個通宵,需要狠狠地補上一覺。我問他,你現(xiàn)在還熬夜看書呢?他迷迷糊糊地答道:看什么書啊,玩游戲。隨后電話里傳來了嘟嘟嘟的聲音。他先掛了。不知道為什么,他玩命地看那些書和追問那些不著邊際的問題時,我覺得他很迂腐,但當我聽到他也迷上了玩游戲時,心里忽然掠過一絲不安。
終于等到了一個周末的下午,我去他的住處找他。他住在一棟灰樓的一層,拐彎抹角我才找到他的門。我敲了很久,才聽到里面有動靜,又過了一會兒,門開了,他探出頭來,頂著亂蓬蓬鳥窩一樣的頭發(fā)。好像是辨認了很久,他才認出我來,他有點不大情愿地打開門,攤開手讓我進去。撲面而來一股發(fā)霉的味道,室內(nèi)光線昏暗,凌亂不堪。他從一堆臟衣服中撥拉出來一塊沙發(fā)樣的東西,示意我坐下,然后立在我面前,等著我解釋為什么會忽然造訪。
在他探詢的注視下,我忽然局促不安起來。從前他到我那里,或者我來找他,從來不需要什么明確的原因?,F(xiàn)在非得讓我想出來一個,我感到為難又緊張。這時只能向謊話求助了。于是我順口說道,我正好路過這里,想起你好像有一本《羅馬帝國衰亡史》,借給我看看吧。
■美術(shù)作品:塞尚
聽說我要借書,他臉上迅速地掠過一種難以捉摸的表情。他把我?guī)У搅四嵌聲鴫η?,指了指:就在這里面,你自己找吧,我去燒點熱水。我只好從上到下地在一大堆大大小小的書里面,翻找那本我只聽說過一遍名字的書。這時我注意到,在這堵書墻的最上一層,已經(jīng)落了厚厚的一層灰,似乎很久沒有人翻看過了。我還記得他曾經(jīng)打算自己動手造一個木頭的大書架,甚至畫好了草圖。這樣看來,那個大書架一定是沒有被造出來了。
你不是曾經(jīng)打算造一個書架嗎?我問他。他正在地上搗鼓電熱水器,對于我的明知故問,他頭也不抬地回答,沒有用,這些書我都不想要了。喜歡的話你可以都拿走。我很驚訝,想起他當初把這些書挑選回來時如獲至寶的樣子,這種轉(zhuǎn)變太不可思議了。我試圖勸他,或者是說服他改變這個瘋狂的念頭。這些年來,他離開他的故鄉(xiāng)來到這座城市,除了積累下這一大堆的書,還有什么呢?我一直以為,這就是他唯一的財富和糧食呀,怎么可能頃刻間就棄若敝履呢?
他很平靜地回答我,這些書我不需要了。我不但要把它們從我的房子里清理出去,我還要把它們從我的腦子里清理出去。他指給我看,他的電腦桌上也空了,前一天他已經(jīng)把電腦賣掉了。
那你上班的時候呢?我好像是終于抓住了一個關(guān)鍵性的問題。
他笑了,攤開雙手,很輕松的樣子。一周前就從單位辭職了。
?。康憬K究是要工作的啊,只要工作就不可能離開電腦。
這太可笑了。誰說一定有電腦才能工作?我要徹底遠離這些無聊的東西。
難道你打算去當清道夫?
比這個還要徹底,我要回老家去了。
回去種地嗎?
是的,像他們一樣種地。
就是和他的這一番對話,讓我的大腦幾乎處于轉(zhuǎn)空的狀態(tài)。我知道有人曾經(jīng)這樣做過,但那是外國人,而且僅僅是一個試驗。換句話說,那個那樣生活的人,并不完全地沉浸在那種生活中,也并不受那種生活的束縛,他是一個完全自由的人。而這種情形在這里是不可能的。在這里,假如他選擇了那種生活,他就會淪為最卑微貧瘠的一群人中的一個。這里沒有一處山林不被砍伐,沒有一處土地可以自由耕種。
這里可沒有瓦爾登湖。我對他說,再說,你比梭羅窮多了,連一片荒地你恐怕也買不到。
他笑了笑,我沒有那么大的野心。我只是想回老家去,看看假如我沒有離開那里,我會怎樣生活。我總覺得那本來就是屬于我的生活,而我逃避了它。
我還想說什么,他打斷了我。
熱水壺壞了。然后他告訴了我具體的啟程日期。為了避免來自朋友或熟人們的阻力,他跟任何人都沒有說起過自己的計劃,當然也包括我。如果不是我今天突然造訪,恐怕直到他離開也不知道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應(yīng)我的請求,他把老家的地址寫在了一張紙上,很長一串的地名,從省到市到縣到鄉(xiāng)再到某個小村。
他的書我全部留了下來。為此我去買了一個大書架,把它們重重疊疊地碼了上去。我之所以把他的書留下來,一方面是珍惜他當初的勞動,一方面也在想,也許有一天他還會再回來,到時我可以完璧歸趙。這是一個朋友應(yīng)該盡到的職責。
但是,時間似乎越來越證明我的想法是錯的,他離開之后,就再也沒有音訊。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他就像從來沒有在我的生活里出現(xiàn)過一樣。唯有我望著那一座高高聳立的書架時,我才能讓自己相信,曾經(jīng)我的確結(jié)交過這樣一位奇特的朋友。他怎么樣了呢?
而我自己,這么多年來,依舊像當初一樣,恒定地運行在工作單位與住處的路上。唯一的變化是,我結(jié)了婚,有了兩個孩子。在搬入一處新房的時候,在全家人的一致反對下,我終于下決心拋棄了那個大書架,它已經(jīng)油漆剝落,那上面的書也早已一股霉味。
在那個大書架賣掉后,我便徹底忘記了我曾經(jīng)的那位朋友。
可是就在此時,我竟然收到了他的信。沒錯,就是從那個一長串的地址寄來的一封牛皮紙信封的信。我簡直像接到了外星球的信號一樣,有一種按耐不住的激動和緊張。我找到一把小刀,整整齊齊地裁開了信封,一張薄薄的紙片滑落出來。
你還好嗎?我離開Z城的第二天就到了老家。從第三天起,我完全放棄了自己的心愿,開始過起了和故鄉(xiāng)人一樣的生活。這樣的生活,讓我不再去想過去,也很少思量未來。因此,竟然把很多事都忘記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這些天忽然想起你,想起我們曾經(jīng)常常爭論的那些問題,我竟然又想和你當面談?wù)劇5乙呀?jīng)不愿意再回到Z城了,你能來烏村嗎?我記得曾經(jīng)給你留過地址,也許你已經(jīng)找不到了吧,我給你再寫一遍。
我把信反反復(fù)復(fù)地讀了幾遍,幾乎都可以背下來了。說實在的,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這么跟我說話了,可是這封信讓我意識到,我對平日的那套寒暄術(shù)語簡直充滿了厭惡和仇恨。我周圍的人,他們的生活中只有晴天,一切都是明白無疑的,而我則走在一條坑坑洼洼的夜路上,總是大霧彌漫。忽然意識到自己這么多年可悲的處境時,我簡直要垮掉了。
于是,在收到信的第一個周末,我就立刻準備去烏村見老朋友了。家人對我的突然出行感到很詫異,臨出門的時候,女兒忽然開玩笑地說:爸爸,你不會不回來吧?她的眼睛里閃著狡黠的光,微笑著望著我。我打了一個平日再見時常用的手勢安慰她:怎么會呢?我很快就回來啦。我盡量使自己的語氣顯得平淡,但心里卻不由地出現(xiàn)了一瞬間的傾斜。我顧不上思量她如何覺察出了端倪,就一路直奔烏村了。
雖然現(xiàn)代人酷愛旅行,但我卻很少離開自己生活的城市,甚至很少回我的出生地。對我來說,Z城是一片汪洋大海,無邊無際,哪怕每天足不出戶,都能夠滿足自己的一切生活需求,它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
烏村不通火車。我需要先乘坐火車到那里的縣級城市,然后再轉(zhuǎn)乘汽車。我很多年沒有坐過火車了,大概最后一次是從老家來Z城吧,從此沒有離開過。在火車上,我偷偷地觀察著附近的幾張面孔,竟然感到時間在倒流。一個老頭兒正在盯著我,他的頭上扣著一頂五十年代時興的帽子,油膩膩的藍色中山裝。我從前難道不是在這同一趟火車上見過他嗎?那時他的眼睛里閃著和現(xiàn)在一模一樣的茫然的光。我下意識地朝車窗玻璃上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影子,天哪!我看到的那個人是我自己嗎?不,不完全是。我一時想不起來了,鏡中的我的確是還是我,但卻不是現(xiàn)在的我。他頭發(fā)濃密,臉上是年輕人特有的那種神采奕奕的光澤。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的心里一陣驚慌,難道真的會有時光倒流這回事?我趕緊去翻看我的錢夾,奇怪的是,我一直夾在里面的一張全家福不見了。
一直盯著我的老頭兒沖我開口了,小伙子,你在哪里下車???
聽到他叫我小伙子,我如夢方醒,連忙回答,我到縣城。
他繼續(xù)跟我攀談,你是在城里讀書吧?回老家去?
嗯,去看望朋友。我含糊其辭地回答,隨即把腦袋轉(zhuǎn)向了窗外,假裝出一副很專注的樣子。老頭兒果然不再追問了。
火車奔馳了一天一夜,終于到了我要下車的地方。熹微的晨光中,我出了火車站,有許多拉客的面包車,在廣場上等候著??吹接腥顺鰜恚⒖虈鷶n上來,但是一聽說是要去烏村,立刻走開了。最后經(jīng)過討價還價,一位留著小胡子的司機愿意送我去。
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司機一面打著方向盤,一面問我,小伙子,不是本地人吧?我又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窗玻璃上的自己,他說的沒錯,我現(xiàn)在的確是一個小伙子,盡管我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于是回答他來看望朋友。
我繼而問了他一個白癡問題,您覺得我看上去很年輕嗎?
他回頭瞟了我一眼,當然了,頂多二十歲!
我笑了一下,腦子里一團混亂。如果我現(xiàn)在二十歲,那么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那二十多年都到哪里去了呢?我越想越迷糊,覺得眼前大霧彌漫,什么也看不清了。一個小時后,司機將車停在了路邊,他指著山谷里的一座小村,對我說,那就是烏村,公路就通到這里,下坡路不費勁,你慢慢下去吧!
我付了車錢后,面包車掉個頭,一溜煙不見了。站在這道山梁上,烏村盡收眼底。此時正是冬天,萬木蕭瑟,枯黃的山坡上,風抽在一叢叢葉子落盡的荊棘上,發(fā)出嗚嗚的響聲。山野間偶爾有一簇簇墨綠的松柏點綴,暗示著這并不是一片全然死去的土地。我把脖子縮在衣領(lǐng)里,順著司機指給我的小路下山,這就是烏村了。他就在這里。但是我忽然又有些懷疑,這會是真的嗎?如果我忽然年輕了二十歲,這就是二十年前的烏村了。那么他也是二十年前剛剛回到烏村的他。
在半山腰上,我從衣服內(nèi)側(cè)的口袋里掏出那封信來,又讀了一遍,赫然發(fā)現(xiàn)他下面的日期署的是二〇〇三年,距離他離開Z城不過半年的時間。也許僅僅是半年,他就忍不住寂寞給我寫了信。然而為什么我第一次讀信的時候,并沒有注意到這個日期呢?這封信在哪里耽擱了那么久,二十年后才到達我的手里?讓我在來烏村的路上年輕了二十歲,是不是這同一種神秘的力量?又或者,時間根本沒有過去,我在Z城的生活只是一片夢境?
這些疑問在我的腦際盤旋。我不由加快了下山的腳步,盼望著快快見到我的朋友。半小時左右,我終于下到了谷底。村里的街道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我只好推開了村口一戶人家的大門。大概是從窗戶看到有陌生人進到院子里,堂屋的門簾一閃,鉆出一個穿著紅棉襖的中年女人。她抄著手,一面打量著我,一面很警惕地問我找誰。
我報了朋友的名字,并問她有沒有這個人。她點點頭,臉上掠過一絲怪異的表情,問我,是那個上完大學又回來種地的吧?
我點頭并問她是否知道他的家在哪里。
村最北面的那家就是。不過,他已經(jīng)不在了。
?。克夏睦锶チ??我忽然有一種踏空的感覺。
聽說回來后,他去采石場干活,然后出了意外。她嘆息一聲,在城里什么工作不好,偏偏回來送命。
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身體極度衰弱,有一種頃刻間便要灰飛煙滅的粉碎感。中年女人忙上來扶住我的肩膀,你是他的朋友?
我點點頭,問她今天是哪一年幾月幾號。
她詫異地望著我,一副不敢相信的神情,隨后好像明白了過來,立刻將我?guī)У搅颂梦莸幕馉t邊??隙ㄊ前l(fā)高燒了,這么冷的天。她一邊自言自語著,一邊在柜子里翻找著什么。不一會兒,她便將一支溫度計遞給我,示意我夾在腋下,我默默地照做了。在放溫度計的時候,我的手碰到了內(nèi)側(cè)口袋里的那封信,幸好它還在,證明我不是大夢一場。
巴啞?。壕庉?,生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號稱愛生活、愛智慧、愛自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