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超偉
人間失格
文/薛超偉
那天晚上我懷疑我看見了鬼??匆姽砟菚何艺谌瞿颍谑俏也铧c兒尿到了手上。來不及實踐撒完抖三抖的習慣,我提起褲子就往宿舍跑。在長長的走廊空洞的回音中,我問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好不容易系好了腰帶,答案也浮現(xiàn)了,我知道我看到的不是“什么”,而是“誰”。我剛看到的是我的女友,趙飛。確定了這一點之后,我才想起,我還沒洗手呢。
回到宿舍,我跟他們講,我在廁所看見了趙飛。
阿光笑著說:“你是不是尿腦子里了?”
我向他們解釋:“還不明白嗎,我看到的是鬼,就那么一眨眼,消失了。”
寢室里靜了兩秒鐘,然后爆發(fā)出瘋狂大笑。阿光痛苦地捂著肚子說:“你該拍下來讓我們長長見識?!?/p>
“一溜就過去了!”我比畫著說,“連掏出手機打開都來不及?!?/p>
我打電話給趙飛。我說:“妞妞,你在哪里?”
“寢室,電腦前,方案?!?/p>
我說:“我剛在廁所看見你了?!?/p>
“哪里?”她反問。
我說:“男生宿舍,我剛上廁所的時候?!?/p>
然后她在電話里終于用上了完整的句子而不是短語對我說:“李清波,我告訴你,我真的很忙很忙,你閑得發(fā)慌可以打電話給移動客服給電信客服,我不是那么好調(diào)戲的!”
接著耳朵里傳來了忙音,很忙很忙的那種音。破手機的外放功能很強,室友早已笑得七葷八素,我聽不到一絲同情。他們以為我在開玩笑,我原諒他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回想剛才的一幕,我懷疑自己的眼睛有毛病,但那又是如此真切。趙飛穿著去年春天的那件藍色連衣裙,雖然就那么一瞬間,但我確定她在看著我,眼神靜悄悄的。我窮盡想象,也只能扯到“生靈”一類的東西上面。想不通就懶得想了,我翻個身子,準備用夢境打敗它。
但是我好像沒有做夢,又好像做了。
第二天醒來,寢室里人都走光了,空調(diào)嗡嗡地獨吟。我裹在被單里,像個肉卷一樣滾來滾去,滾了三五次,覺得夠無聊的。下床,環(huán)顧四周,確定自己的方位,確認房間的擺設,可能的話,我還想確認一下空氣的濕度和溫度。有時候人會覺得小小的房間比開闊的廣場更容易使人迷失。阿光的桌上放滿了簡歷、海報,墻上貼滿了招聘信息。另外兩位室友的桌上,放著為數(shù)不多的書本,它們的兄弟姐妹都被拿去填充考研教室的空虛了。
打開電腦,隨著嘀嘀的長鳴,它自動重啟了。我才想起電腦前天就壞了,如果我現(xiàn)在出門下午五點回來,它可能還在重啟,周而復始,這狀況很適合用那些關于命運的段子去形容。
剛到教室,班里兩個女生找我,要我參加學校九十周年系列活動之一的馬拉松比賽。我遺憾地表示:“你們關注了我三年,結(jié)果還是看走眼了。我根本不是跑馬拉松的料,除非真給我配匹馬?!?/p>
其中一女同學說:“屁啦,是現(xiàn)在大部分人都很忙,但班里必須出一人,看你活得最逍遙,就……”
另一女同學趕忙拽拽那人的衣袖,接著說:“反正這名額非你莫屬了,好好練吧,我們的驕傲!”說罷她們揚長而去,我還沒來得及發(fā)表我的看法。估計她們是先報了名單再找我通氣的,我便由著她們,好歹我也終于成為了群體的驕傲。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三個同學,他們歡呼雀躍,特親熱地拍著我的肩膀。為了報答我替他們扛下這個擔子,他們請我吃飯。飯還是食堂的飯,菜也是食堂的菜,他們給我多要了一份可樂,還稱了半斤蘋果給我,分攤開每人支付三元??斐酝甑臅r候電話響了,是趙飛的電話。幾時開始,她很少主動打電話給我了,我接電話的手略顯顫抖。她說,一起吃飯吧。我說:“好好,哪個餐廳……ok,馬上到?!睊佅卤娙宋揖团芰耍澈笠黄瑢χ厣p友不滿的噓聲。
趙飛職場女性的打扮讓我微微震驚,一身素白套裝,齊耳短發(fā)干凈利落,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卷起的褲腿有礙觀瞻。我搓著手,笑嘻嘻地說:“妞妞,你今天好漂亮啊?!?/p>
趙飛瞥了我一眼:“昨天不漂亮嗎?”但似乎又不需要回答,因為她緊接著將眼睛轉(zhuǎn)向了餐盒旁邊的策劃書。
我一臉靦腆:“呵呵,都漂亮?!比缓笪也畔肫鹞矣幸恍瞧跊]有見到趙飛了,所以昨天的她,前天的她,都像所有不可把握的過去一樣不被我所把握。
我提起昨晚在廁所的奇遇,趙飛盯了我不下半分鐘,說:“你這人真沒救了,開玩笑不會適可而止嗎?一直說下去有勁嗎?”
我低下頭,決心不再談起這個話題。我說:“我參加馬拉松了?!彼龜Q緊的表情終于有所松動,抿嘴一笑:“你也開始干點正經(jīng)事了。”她的笑依然有三月楊柳的顏色。我心一跳,說:“你笑就好看了,你應該多笑?!?/p>
趙飛低下眉淡淡地說:“表情要留給面試官,留給觀眾,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表情了?!比缓笏哪樣掷渥魉铩N衣犞@高深莫測的話,有些不自在,有些失落。趙飛指指我的餐盤,說:“別發(fā)呆了,趕緊吃完,現(xiàn)在的時間可比以前貴很多啊?!蔽尹c點頭,埋下臉特別發(fā)狠地吃著今天的第二份午餐。
我送趙飛到校門口,她要坐公交到一個節(jié)能燈公司做采訪。她上車的時候我揮揮手,笑說記得捎個燈泡回來啊。她沒有回頭,低眉認真地踩著高跟鞋往里走,好像一個高蹺雜技的初學者。我記得,她第一次穿高跟鞋的時候別提多開心了,喊著妞妞終于有水晶鞋了,蹦蹦跳跳,然后走兩步腳就崴了,蹲在鞋店門口哇哇大哭起來,行人紛紛側(cè)目,我一身冷汗,背起她就跑了。現(xiàn)在看樣子她仍然沒有習慣它,但我相信終有一天會習慣的。
我沿著護道樹的陰影往回走,沒有葉子墜落的景象,倒是有許多的水滴噴灑而下,我慌忙躲到陽光下。這個城市的夏天十分迅猛,太陽很可怕,但是林蔭更可怕,因為有成百上千的知了在樹上撒尿。
烈日下我避著林蔭走著,領悟了生存的兩難境地。
下午的課是叫做“性傳播”的選修。雖然它連帶著講了一些生理知識,但主要講的還是性病傳播。這讓很多沖著名字來的同學感到不滿,因為性是美的,而性病是不美的。我聽了一下午的性病知識,覺得自己也可以去印刷小紙條到電線桿上張貼了。下了課我去操場跑步,離馬拉松開賽還有一個多月,我站在跑道上壓壓腿,剛想跑出去,旁邊有人拍我肩膀:“嘿,哥們,來預防前列腺炎呀?”我回頭看,才認出他是選修課坐我邊上的同學,依稀記得老師課上確實說過多跑步少久坐能預防這個病。我看著他支吾半晌,竟鬼使神差地點了下頭,也許是因為被這樣的招呼語震撼到了。
于是,兩個男人就開始在夕陽下為男性健康做勇敢的奔跑。
但是我明顯感覺到自己力不從心。起先他褪色的背心還在我前面左右晃動,跑了沒兩圈就輪到他在身后欣賞我起毛邊的短袖了,也就是說他超了我一圈。但為了某種尊嚴我還是努力搖擺著自己的手,而雙腿已不由自主。我看著他一次次超越我,又一次次離我遠去,這樣的參照讓我有種自己在后退的感覺。就在我喉嚨發(fā)出哮喘般的聲音的時候,他先喊停了,我停住,回頭,雙腿顫抖。他說要去上廁所。我走到他邊上,他靦腆一笑:“我最近尿頻尿急?!蔽移婀炙艺f這個干嗎,又看著他一臉單純的模樣,百感交集。
出了廁所,他又向我傾訴:“醫(yī)生說是心理上的問題,無大礙,但是我覺得是實實在在的病癥?!?/p>
我在邊上說:“嗯……可能是兩者都有?!?/p>
他笑笑:“有可能。我從小有社交恐懼癥,跟陌生人不敢說話,去公廁如果邊上有人就尿不出,對于他人來說,我的存在可能無關緊要,但我在自己的世界卻覺得有千萬目光聚焦。有天我突然下定決心,要改變,要跟每一個可能的朋友說話,掏心挖肺。對了,所以我也選了心理學專業(yè)……”
我這才恍然大悟,隨后問他:“然后呢,問題解決了嗎?”
他說:“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即使我學會了與人打開話茬,但仍然不懂如何打通尿路?!闭f完他干笑兩聲,我也微笑。
跟半路殺出來的前列腺炎患者成為朋友是我始料未及的,這也算是我平淡大三生活結(jié)束前的一個插曲。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常能在操場上看到這個人,跑道上他揮汗如雨,夕照灑在他背上,那畫面恰到好處。每次我跑得快死掉尋思著要不要喊停的時候,他都恰好停下來,對我說:“去撒尿吧?!睆哪撤N意義上說,是這個叫小哲的人,他的尿意在一次次地拯救我。
小哲經(jīng)常搭著我的肩膀?qū)ξ以V說他許多的往事,從他懵懂的暗戀、青澀的初戀,到惶惑的第一次之類,無話不談。然而我卻無法跟他保持親近的感覺。所以,每次看到他真誠的表情,我總有一絲內(nèi)疚。我發(fā)現(xiàn)我更適合一個人待著。
這天他叫我一起去廁所,我就擦擦汗硬撐著,說我要再跑幾圈,你先去吧。他笑笑,然后揮揮手走了。他走遠后我就停下來,從后門出去,到湖邊走走。這里是情人們的好去處,曾經(jīng)我跟趙飛也是這里的???。跟那些雙雙依偎在湖邊草地上看水中月的人不同,我們喜歡坐在那座雕塑旁邊。我們是真心喜歡這座人像,盡管我們連她的名字都搞不清,不知是“聽風”還是“清風”,也有說叫“望湖”的。她雙手插在口袋里,閉著眼微微地仰著頭,讓風輕輕棲于臉上,她的長發(fā)是石膏的顏色,但我相信它其實烏黑發(fā)亮。
■美術作品:Kristiana Parn
那些日子里趙飛正發(fā)揮著她所有可愛的本性。每次我們挨著坐在草叢里,她都會抬頭對“聽風”說話。姐姐啊,妞妞可喜歡你了,妞妞也要養(yǎng)跟你一樣的長發(fā),不過你不用洗頭真讓人羨慕;姐姐,這個傻哥哥都欺負妞妞,你招個雷轟死他吧;姐姐,如果有一天我離開這里了,你怎么辦喲,就沒人陪你說話了……這些話她講給“聽風”聽,也講給我聽,我都知道。但為什么時光突然在某處打個結(jié),讓生活起了皺褶,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一個人坐在“聽風”的腳邊,看她白色的手臂,白色的褲子。她長年累月地站在這里,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我去校史里查過她的記載,卻沒有關于她出生的資料。這份神秘讓她變得更加澄澈。她聆聽風,我聆聽她耳邊的靜謐,這一刻眾生安好。
回到宿舍,還沒進門就聽到里面一陣喧鬧。我打開門,發(fā)現(xiàn)三人都早早地到齊了,這很難得。小林紅光滿面地向我宣布,他保研成功了。我還沒來得及驚訝,阿光就一臉沉著地在旁邊說:“我又接了三份家教,還有一份實習。”我數(shù)了數(shù),算上前面的,一共是七份。我瞪大眼問:“鐵人,你忙得過來嗎?”阿光咧咧嘴說:“時間像柔軟的海綿體,擠一擠還是會膨脹的?!卑⒐庵v起葷笑話總顯得很有才,幾人爆笑。笑罷陳敏叉著腰激動地說:“不行了,我有危機感了,我得看書去了?!?/p>
我躺到床上,閉著眼睛養(yǎng)神,耳朵里有清脆的翻書聲。在這最后的時刻,人們及時覺醒了,從各種墜落的深淵里掙扎而出,成為棟梁。
我是其中一個嗎?好像是的。好像不是。
突然耳中的翻書聲越來越快,連帶著似乎還能聽到房間里人們急促的呼吸。我睜開眼喊:“搞什么鬼?”卻真看到了一個鬼影,站在我床邊,望著我,好像在微笑。我怪叫一聲,翻身而起。寢室里的三個人默默地看著我。
我手指著我的床邊,我說:“那里……那里……”然后發(fā)現(xiàn)那里什么都沒有。
阿光發(fā)話了:“清波,我該說你傻×好呢還是說你SB好呢?”
我說:“你們真的沒看到嗎?”
阿光說:“又是你的妞妞嗎?”
我愣愣地點點頭。
三人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末了,阿光搖搖頭說:“睡吧,孩子。”
我沖了個澡。沖澡的時候我時不時地環(huán)顧四周,我防備趙飛站在哪里微笑地看著我洗澡,雖然她的笑容會很美,但是這場景實在猥瑣。我知道我感到的不是害怕,我不會害怕變成她模樣的鬼怪。我只是不安。這種未知的處境,摸不著邊際的狀態(tài),讓我不安。連日來的疑問逐漸加深,我也越來越懷疑是我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
我想我該找些事做,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第二天我跟趙飛吃飯的時候,我一直端詳著她。她抬起頭,似笑非笑地說:“看夠了嗎,看夠了就吃飯吧。”
我自顧自地說:“真的有點不一樣啊……”
她疑惑地看著我。我繼續(xù)嘀咕:“那個氣質(zhì)上好像更為年輕,但眉宇間又略顯老邁。”
趙飛皺緊了眉頭說:“你怎么又神經(jīng)兮兮了,你這樣很讓人討厭!”
我回過神來慌忙抓住她的手說:“不是啊,我剛不是故意的,我有點累而已?!?/p>
她收回怒容說:“沒事,我也過激了,對不起?!?/p>
我客氣地笑笑,她客氣地掙脫我的手,繼續(xù)吃飯。余下的時間我們相敬如賓。
在送她回宿舍的路上,我希望我能想出一個笑話。我努力地想努力地想,然后我靈機一動,開心地說:“妞妞,你知道為什么豬肉會漲價嗎?”
趙飛說順口溜似的:“第一大點是供求失衡,失衡的原因一方面是夏季到來,暴雨洪澇阻斷豬肉供應地的運輸,或者干脆直接破壞了豬圈,另一方面是養(yǎng)殖戶在虧損的前提下空欄不養(yǎng),減少了毛豬供應量,第二大點是……”
我笑著打斷她說:“果然是學經(jīng)濟的,不過還要補充上一條,因為QQ牧場不養(yǎng)豬,所以豬肉來源不如其他肉類充足?!?/p>
話音剛落,趙飛配合地笑笑說:“原來你在講笑話啊,不好意思我認真了?!?/p>
我再接再厲,問道:“那你知道為什么犀牛吃草嗎?”
“因為養(yǎng)在QQ牧場里?”
我得意地大笑:“傻瓜啊,犀牛本來就是吃草的!”
趙飛看了我一眼,又別過臉去。
我又慌了:“怎么了,不好笑嗎?我自己想的,水平有限沒辦法嘛!”
趙飛停下腳步,嘆口氣說:“不……只是突然覺得……我們并不……不是,我是說,清波,你應該試著轉(zhuǎn)變一下了,不要老像孩子一樣,好不好?”
面對趙飛難得的請求,剎那間我茫然失措。我點點頭,接下來就是沉默。我們一路無話,走回宿舍。我才知道我并不是一個幽默的人,事實上我可能是氣氛終結(jié)者。
傍晚跑步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面對小哲這個參照物,我后退的速度更快了。這樣一個諷刺的“快速度”讓我不安,因為馬拉松比賽在一天天逼近,而我在一天天變慢,有時候我甚至感覺吹拂過我衣袖的風的速度也快了許多。還有落葉掉落的速度,我總是在聽到啪的一聲之后,才回想起這青青葉片生前的軌跡。
跑完了,小哲跟我說起他最近在追求的一個女孩,講她的活潑開朗,熱情向上。他說:“為了她,我甚至賭上了我所有的專業(yè)知識,我要攻破她的心理防線?!彼e起拳頭的樣子很有感染力。我也破天荒地跟他講起了我的心事,傾訴我一天天來積累起來的壓力。我甚至煽情地說:“我是一片掉在地上的夏葉,雖然年輕,卻只能慢慢等待枯黃?!?/p>
“其實落葉的命運并不悲慘,它可以等待由某人撿起做一枚書簽,或者化作泥土再活一次。”小哲笑著說。
我苦笑:“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糾纏著我,你學心理學的應該知道。可以說,現(xiàn)代人中很多都是精神病患者。我感覺到很多東西在慢慢分崩離析。天災人禍已顯出這種端倪。人們逐漸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病態(tài),以及這個世界的病癥。我覺得在自己崩潰之前,可以做些瓦解世界的事情?!?/p>
小哲瞇著眼說:“瓦解世界,聽起來好酷!”
我說:“對,不過,我只是過過嘴癮……”
然后我們分道而行?;厝サ臅r候路過一片小林蔭。那里叫做不見天,地上的光斑比抬頭望見的天空要大塊。我心血來潮走進去,沒走幾步就感覺不對勁了,滿耳的蟬鳴聲中,密密麻麻的水珠飄灑而下,那些尿頻尿急的蟬沒羞沒臊地施展它們的病癥。我沖出林子,摸著濕了一半的頭發(fā),決定干脆去發(fā)廊洗個頭。
那條街上的發(fā)廊琳瑯滿目,每家都打出折扣的招牌。我選擇了一家寫著“四折優(yōu)惠,十元洗燙吹”的店。可是出來后,我的錢包少了兩百塊。結(jié)果回到宿舍后,阿光帶領室友指著我的頭發(fā)瘋狂大笑,噴出來的唾沫星子足夠他數(shù)完那七份兼職的工資。
第二天我走到山腳下那古老的木屋里,用五塊錢戰(zhàn)勝了頭上的兩百塊。我覺得整個過程只有差不多兩分鐘,但是那個理發(fā)老頭卻抖著圍裙說:“一塊錢服務一分鐘,剛剛好?!?/p>
我聽過他的事跡,老頭比這所大學里任何教職工的資格還老。我看看周圍沒人,就鼓起勇氣,問這位老資格:“大爺,你知道湖邊那個女孩子的雕塑是哪年造的嗎?”老頭搖搖頭,卻又點點頭。我感覺莫名其妙。他走到桌子前打開抽屜掏東西,摸索了半天我以為他要拿出史料文集給我看,結(jié)果他遞給我一張紙,說:“以后來剃頭,一次四塊錢。”然后沖我擺擺手,我就不由自主地走出了店門。
我看著手中那也被稱為“會員卡”的樸素紙片,有種莫名的感觸。這是老頭在消費時代的一種妥協(xié),但這種妥協(xié)卻又充滿反諷的味道。走過校園里那條最擁擠的路,在人潮中我努力伸頭看那些店鋪的招牌和廣告,那些在白天也放出霓虹般光彩的店鋪,我突然覺得人類生活扭曲至此有它們的一份功勞。我想起那天對小哲說過的話:瓦解世界。
我知道我有事做了。
我走出校門,到附近的油漆店買了幾瓶二甲苯,去文具店買了不干膠,順便在校門口的小攤上買了一頂帽子和一份本市的地圖,揣在挎包里。隨后我走進閱覽室,下載廣告學院網(wǎng)站上的一個專項課題,里面有對本市今年廣告投放的清查匯總。我重新篩選編輯了一下,又在電腦上碼了一篇文檔,然后連同前面的廣告清單刷卡打印。我把文檔復印了幾十份,放進包里。干完這一切,我舒了口氣,跑去操場完成今天的訓練項目??赡苁莵硗砹?,沒有碰到小哲。我一個人跑著,這才發(fā)現(xiàn)無論用跑道上的哪個人做參照物,我都是跑得很慢的。我決定用樹做參照物,然后我發(fā)現(xiàn)葉子掉下來的時候那速度讓我難以置信。我暫時把這份壓抑藏在心里,回寢室洗了個澡,倒頭就睡。時間是晚上七點。
夜里十二點前后,陸陸續(xù)續(xù)回來的三個室友成功把我吵醒。我躺在床上裝睡。鬧騰了半個多小時,他們也睡下了,打鼾聲此起彼伏,并且在我聽來頻率相當高。我知道我的生理機構(gòu)正在慢慢發(fā)生變化,但已無暇多慮。我穿好衣服,抓起包,走出寢室輕輕帶上門。我騎著我那輛閑置已久的自行車行駛在路上。到達離學校最近的一個社區(qū),我下車,把鴨舌帽壓低。借著路燈光,我看到巷口有公交站、廣告櫥窗和廣告牌。我看看四周,心里難耐緊張和興奮。我覺得我將進行的是一項偉大的事業(yè)。我將成為這個城市里一名特殊的清道夫,改造城市的皮膚。
廣告欄上貼著很多海報。有某個手機通信服務公司的廣告:充100送100,充200送200。上面的明星表情熱情,積極向上,一副擁抱生活的樣子。我把這幅海報撕下來,揉成團。旁邊的海報上印著某個減肥茶的廣告,畫面頗具張力,水蛇的腰身極力彰顯著茶水的刮油去脂功能。我毫不猶豫地撕下了它,抹了把鼻涕在上面,然后扔了。接下來我不怎么看內(nèi)容,就把那個廣告欄里的海報一張張撕下來,然后拿出抹布倒上二甲苯,擦掉上面的膠水痕跡,看上去整個廣告欄開闊而清潔。我拿出自己寫的文檔,在上面貼上一張。內(nèi)容是這樣的:
親愛的朋友,你現(xiàn)在還快樂嗎?我知道你有煩惱。你知道是什么剝奪了我們大多數(shù)時間的快樂嗎?那就是壓力。壓力無處不在,壓力被人的各種感官所接受。走在路上我們要被迫聽著各種噪音,聞著各種尾氣廢氣混雜的城市的體臭,眼見著五花八門的欺詐和傳銷跌進你我的視線,它們帶著攻擊性,蠻橫而魯莽。我們該吶喊嗎,我們能拒絕嗎?你說你辦不到,你說你太無力。
為什么我們可以容忍被冠以“合法”之名的各種欺騙性廣告肆無忌憚地蹂躪我們的生活?
為什么我們可以容忍?
我們難以從任何廣告語中看到一絲人類的真誠。每一句話都等于“快來買喲”的吆喝聲,但卻又披上冠冕堂皇的外衣。就是有這么一大群可怕的廣告是合法的,它們一天天地重申自己的正當性,企圖麻木你我的神經(jīng)。革命不是合法的,但革命是光明的。不要再讓日復一日的欺騙扭曲你我的自由了,就像我一樣,拒絕它們吧,我們不應該忍受它們的掠奪!
你問,這張紙是不是也是一份廣告。答案是肯定的。然而它蘊含了真誠。
我看著自己貼的東西,滿意地點點頭。然后撿起路邊的一塊石頭,把鴨舌帽壓得很低,朝另一邊的廣告櫥窗砸去。在“咣當”的破碎聲中,我騎上車飛馳,遙遙地好像聽到誰家的狗在瘋狂地叫著。
第二天下午,我坐在教室里上課的時候,才靜下心來去回憶清道夫工作的始末,我感覺有點不可思議。我不清楚內(nèi)心深處什么驅(qū)動了我這么義無反顧地去做,也不清楚到底這樣的“革命”會對周遭的生活產(chǎn)生哪怕多么細微的影響,但我怦怦跳動的心臟告訴我,在我有生之年,我是需要做一些這樣的事情的。
下完課我來到操場,在跑道邊轉(zhuǎn)悠了半天,才在半月形的看臺角落發(fā)現(xiàn)了小哲。
“你今天做觀眾???”我有些驚訝。
“你看到我不會眼前一亮嗎?”他更加驚訝。
我將他從頭到尾端詳了一遍,才不由自主地順從了他的說法:眼前一亮。脫掉背心,一身韓版打扮的他確實符合當下的主流審美觀。
他露出一如既往的靦腆微笑:“我剛有個約會回來,今天穿這樣就不跑了,就看看?!?/p>
“那女孩搞定了?”我問。
“差不多了?!彼戳宋乙谎?,說,“你呢?跟她怎樣了?”
“就那樣?!蔽亦洁熘笾_邊的碎泥沙。
我又說:“她完全變了一個人。很成熟,很干練?!?/p>
“你不喜歡她了。”他說,“但你又舍不得失去她?!?/p>
“你專業(yè)知識很扎實嘛。”我苦笑,頓了頓說,“因為我終究明白,錯的根本不是她。人必須變化,不會變化的人只有被變化的環(huán)境打敗。我沒有順應她的變化。我留在了過去,我太依賴回憶了。”
小哲點點頭說:“過去永遠都是美好的,即使不美好也會被潛意識修飾成美好,就像修圖軟件。你一定過濾了很多不快的回憶,或者說藏起了它們。”
“你真可怕?!蔽抑毖圆恢M。
“你居然這么說我?!?/p>
我朝他笑笑,走下看臺。我夾雜在人流中跑起來。我不再拿他們當參照物,隨他們在身邊穿梭。如果沒有參照,人總是質(zhì)疑自己所處的位置,不知道自己走得太快還是太慢。然而,為什么需要這樣的顧慮呢?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數(shù)著自己的腳步。數(shù)到天色暗淡人煙稀少,差不多一萬步,大概是六七千米,馬拉松的七分之一路程。往回走的時候,我看到小哲竟然還在看臺那里。他斜倚在那里,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我喘著氣,說不出話來。他突然站起來,興奮地說:“你知道我剛剛發(fā)現(xiàn)了什么嗎?”不等我回答他就繼續(xù)說:“剛我無聊到數(shù)了你跑步的步數(shù)。而且我相信你一定也在數(shù)。但是由于后來天色昏暗,我也沒太看清楚,但我知道你一定數(shù)到了一萬才停止跑步的?!?/p>
“然后……你是不是……得出了我有強迫癥的結(jié)論?”我喘著氣說。
他點點頭,幽暗中仍顯得紅光滿面。
我說:“實不相瞞,每次上廁所,數(shù)到十我才能放心地撒尿。專業(yè)術語叫做尿等待,與你的尿頻可謂遙相呼應。我也是一個有病的人?!?/p>
“你終于也對我慢慢坦白了?!彼ζ饋怼?/p>
我看著他單純剔透的表情,覺得有時候這也是一種恐怖的力量。
與他道別后我匆匆往回走,在路上我的恐慌隨著步數(shù)的增多而遞增。我越不想數(shù)我就越難自拔,最后竟不由自主地數(shù)出了聲。我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從哪一個時間節(jié)點開始,隨著我身體上的變化,我已經(jīng)無法認清自己了。我對自己的判斷必須仰賴外物。因為在小哲跟我講起之前,我真的從沒有意識到,生活中我竟用這樣那樣的儀式去迎合強迫癥。
我遙遙地望著湖那邊的“聽風”,她始終美得讓人希望多看幾眼。但我這會兒卻覺得,我不能夠到達那里。我站在那里,心里默數(shù)到一百,抬步繼續(xù)走。不覺走到了那間理發(fā)的木屋前。
“小伙子,有什么煩心事嗎?”老頭站在門口。
我抬頭,對上他如炬的目光。我感到久違的信任的感覺。
“你……我聽說……你曾經(jīng)是學校的老師,是嗎?”
老頭微笑起來,白發(fā)在夜風中顯得很輕柔?!拔抑皇莻€瘋老頭,像他們講的那樣。”他向遠處虛指了一下,仿佛“他們”就在暗處。
“瘋老頭?”我反問道,實際上是在咀嚼這個稱呼。
“你是不是上次問我湖邊雕塑的那個小伙子?”
我連忙說:“對?!?/p>
“關于她,我確實知道一些事情。不過,那只是我自己的看法?!崩项^說,“有關那個女孩的雕塑,我的想法是:她會動。雖然,她一個俯身,可能得花上成百上千年。”
我瞪大眼:“你的意思是,她是活的?”
“她是活的,這就是我的想法?!崩项^點著頭。
在一剎那,我?guī)缀跻獙λ蚓胚盗恕K屛曳滞饧?。也是這一剎那,我在心里將他定位為“老人”,而不是“老頭”。
“我是在這所大學讀研的——那是六七十年前吧,那時,你說的這位‘聽風’姑娘就已經(jīng)站那兒了。所以你上次問我,她是哪年建造的,我也說不出來。那時我每天出入實驗室,眼睛需要分辨各個模具的規(guī)格。我就是用這雙眼睛,目測出‘聽風’姑娘抬頭的角度的?!?/p>
“然后?”我看著他,目測他嘴唇的開合度。
“然后,我發(fā)現(xiàn)那個角度在改變。隨著這種改變,她脖子上的肌理也微有變化?!?/p>
“你是不是還注意到其他的細節(jié)呢?比如頭發(fā)移動了,眼睛有即將開啟的跡象……”
老人看著我,似乎在為多年來第一次有人迎合他而感到驚喜。良久,他才開口,花白的胡子一顫一顫:“莫非,你也是個小瘋子?”隨后,他哈哈大笑,我也笑起來。
“但是,大爺,這樣能證明她是活著的嗎?這是什么原理?”
“原理?沒有原理,我不會去研究,去做出個什么原理來的。就讓她站在那兒,讓她在自己的時間里,一直快樂著,多好。”
“可是,她一彎腰,要一千年,這不很可怕嗎?”
“小伙子,還不明白嗎,在我們的時間頻率里,她只是一個雕塑,可是,在她的世界里,說不定我們也只是一陣風?!?/p>
“時間頻率?時間河不是只有一條嗎……”
“而且是均勻流逝的對吧?都誰告訴你的?”
“書上……”
“就是那樣。也許五十年后,你又會讀到另外的內(nèi)容?!崩先顺爸S地笑笑,“領悟了這一點之后,我就不再作研究了,因為我不配做一個科學家,我只能做瘋子?!?/p>
“您不是瘋子?!蔽野参康?。
“我人生的每一次選擇,都會被周圍的人冠以瘋子之名。比如我本科讀的是哲學,然后考取了自動化研究生,最后又拿到了生物工程的博士學位,接著在這所大學任職。后來遇到一些政治上的問題,被調(diào)去做圖書管理員,最后,就是你看到的,在這里開起了理發(fā)店。”
“我很敬佩您,您活得很自由。”
老人瞇起眼睛,淺笑的時候嘴角的紋路很深。
“世界上總會有那么一些人與他人不一樣,無法在人群里生存。他們意識到人類在哪里出了差錯,覺得進化不應該是這樣的……”老人呢喃道。
還沒待我開口,他隨即擺擺手說:“我只是發(fā)了瘋,你別介意?!?/p>
走出小木屋的時候,我心情好了很多。
夜里十二點我又潛出去。自行車越騎越遠,比以前的目的地遠了幾條街。同一個地點短期內(nèi)不能作案兩次,也不能一個社區(qū)一個社區(qū)地往下走,留下規(guī)律。我保持著這樣謹慎的態(tài)度,只因為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而不是英雄。
這次的目標是一個看上去挺高檔的社區(qū),夜幕里的光線很充足,映照著雅致的屋宇。遠處有個保安在保安亭里百無聊賴地讀報紙。我站在陰影中,慢慢地撕著海報,每撕一張都要停下來四處觀望,因為這里隨時都有人走過來。臨走時我沒敢用磚頭把另一邊的宣傳櫥窗砸破,在這片街道那無疑是自尋死路。我跨上自行車,沒騎多遠,身后傳來“哐當”的巨響。我猛回頭,看到剛才那保安,手里揉著一張皺巴巴的廣告,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轉(zhuǎn)過身,走了。
我心里一動,我知道“革命”開始產(chǎn)生細微的影響了。
騎出巷口,我看到了藍色連衣裙的趙飛。她這次停留了挺長的時間,不再微笑,有些幽怨。我停下來,默數(shù)了十秒,然后重新騎上車,直接朝她沖過去。穿過她的時候,她果然消失了,但是,我好像感覺到一陣特別輕柔的風拂面而來。
隔日早上醒來,習慣性地環(huán)顧四周,我發(fā)現(xiàn)阿光居然還在寢室里。
“今天好像是周六吧,你不去做家教嗎?”
“今天這份沒了。”阿光咬著油條說,“要不要來一根?”
“對了,幫我修電腦吧?!蔽艺f,“我要出去一會兒?!?/p>
“什么問題?”阿光從架子上搬出工具箱。
“沒跟你說嗎?無限重啟。”
“挺好?!?/p>
“啥?”我怒。
■美術作品:Russell Cobb
“我是說,如果生命可以這樣重啟,那多好。每天自我刷新,就不會那么累了。每天醒來都是新的人生?!?/p>
“你也會累???我以為你鐵人王進喜呢?!?/p>
“滾!”阿光笑罵。
離馬拉松比賽還有十天。想一想,練了那么久,好像也沒見有人來慰問我。我站在清晨的跑道上,心生九分退賽的沖動。馬拉松是四十二公里多,我的極限是七公里,費時一個半小時。這樣的狀態(tài),卻過了校醫(yī)院的體檢,拿到了證明。如果申請跑半程,我也堅持不下來。我在心里默數(shù)到一百,最后決定賭一把,跑全程。我其實是在賭氣,雖然不知道跟誰。
于是我就在跑道上跑了一個上午。我發(fā)現(xiàn)把速度放慢二分之一,我就能再多跑上一倍多的路程。這個上午我成功跑到了十六公里,花費了四個小時。如果能無限放慢速度就好了。
在去食堂的路上,我看到校園招聘會的展位在廣場上擺得到處都是。一路耳聞目見的都是匆匆的黑皮鞋和匆匆滑落的汗水。一些女同學在陰涼處補妝,但落下的汗水又把妝化開了。路上有些不穿正裝的人又有另一些話題,內(nèi)容離不開“考研”“證書”“論文”。我看到太陽炙烤下的大地,每個生物都在匆忙地自轉(zhuǎn),圍繞著社會公轉(zhuǎn)。
在食堂門口,我給趙飛打電話,我說:“我想你。”我聲音帶著懇求,有些卑微。
“我馬上就來,我也正好有話想跟你說。”
幾分鐘后趙飛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走路的樣子很優(yōu)雅。她說去咖啡廳吧,食堂太吵了。在咖啡廳,我的女朋友趙飛,給我上了一門人生課程。她點了四杯咖啡,讓我分別品嘗一下。我一杯杯地端起來喝了幾口。她說這是速溶咖啡,那是現(xiàn)磨的摩卡,這是拿鐵,那是意大利濃縮?!澳愫绕饋硎遣皇敲勘兜蓝疾灰粯樱俊彼龁?。
我點點頭,微笑。然而,我喝起來真的沒什么感覺。比起咖啡,我更喜歡吃桌上那些叫做丹麥的維也納的什么的蛋糕。
她說:“咖啡就有那么多種不同的品種,做咖啡做到速溶的份兒上,它的成就和價值也就那么點?!薄斑€有這杯摩卡,它的成本也就兩塊錢,但在這兒能賣二十元,為什么?這就是經(jīng)營。人生也需要經(jīng)營?!?/p>
她伸手指著落地窗外的湖畔停車場,說:“那里停著很多學生和老師的車,你認識它們嗎?”我搖搖頭。她說那是夏利那是御翔那是君越那是奧迪。她說:“你千萬別裝清高。做男人要認識車,要懂車,要開好車。你們男人看車就得像看女人,既要自己喜歡,也得撐面子。你喜歡奧拓,可以,但是這個社會并不那么喜歡。那么反過來,女人的追求也一樣。清波,你曾經(jīng)是多么有才華,你為什么突然變了一個人,荒廢了自己?”
我變了嗎?我問自己。又有人提醒了我一件自己不知道的事。
趙飛看著我,她姣好的容顏跟這片雅致的環(huán)境分外協(xié)調(diào)。她盯著我的眼睛說:“退一萬步講,人可以不喝咖啡,不追潮流,可以不買這買那,但人必須要有抱負。這是撐起一個男人整個身體和氣質(zhì)的力量?!?/p>
“你懂嗎?”趙飛輕輕地問。
我不自覺地悄悄挺起了耷拉的肩膀,說:“嗯,我明白?!?/p>
“這就好?!彼卣f,“還有……”她抿了一口咖啡,“我已經(jīng)被一家公司錄用了,做總裁秘書?!?/p>
我心里一咯噔。她又離我遠了很多。
我笑笑說:“明年才畢業(yè)嘛,我一定會找到工作的。”
“其實還有……”趙飛有點猶豫地說。
“什么?”我警覺地問。
“過幾天我要給學院作一個報告,對我挺重要的,你來嗎?”趙飛說完,我就覺得,這仍然不是她想說的。
我點點頭說我會去的。
“清波?!壁w飛抬起頭。
“嗯?”
“我變得越來越優(yōu)秀,有幾個男生一直在追我,你知道嗎?”
我的臉有點發(fā)燒,低下頭,說:“我知道?!逼鋵嵨也恢?,也沒去想。
“其中,有一個我比較在意的……”趙飛也低下了頭,“如果某些事情沒有改變的話,我想履行我們的約定……”
我們的約定?我們的約定……我回想著這個名詞,我在腦海里搜索到了一個只有題目沒有內(nèi)容的文件。我還來不及生氣,來不及咆哮說你怎么可以這樣,就聽到趙飛說:“清波,你要加油好嗎,我怕我會對不起你,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趙飛的眼睛紅紅的,眼眶一片濕潤,就像雨后的湖泊一樣明澈。
我心軟了,我的眼眶也一下涌上了許多淚珠。
和趙飛告別后,我在路上溜達,走了半天想不起來我要去哪里。我又跑去找“聽風”,她永遠站在那里等我,永遠不會鬧脾氣,永遠不會跟你講人生哲學。她是最好的傾聽者,盡管曾經(jīng)的時光里都是趙飛在唧唧喳喳地講,我并沒有對“聽風”說過什么話。我站那兒看她,看了半天。我看她脖子上的肌理,看她的眼睛,仿佛能感覺到她的睫毛正在微微顫動。我在想如果她是一個現(xiàn)實的姑娘,我會不會愛上她。但是我又慶幸她不是現(xiàn)實里的姑娘,或至少像博士說的不是我們這個時間頻里的姑娘,所以她不會沾染上人間莫名其妙的煙塵。
我再次去了小木屋。我對剃頭匠博士說:“把我刮成禿瓢吧?!?/p>
“小伙子,想不開啊?”
我沒說話,坐上了椅子。
“想不開的話,刮成禿瓢也不會突然想開的?!?/p>
“我想有點改變?!蔽艺f,“至少外形上。”
半小時后我頂著光頭坐在草地上,我要想很多東西。午后的陽光非常毒辣,大王椰子樹過于筆直高聳的樹干只在頭頂撐起一把小傘。我坐在這樣的樹旁邊,頗有冥思苦修的意味。我想了一整個下午,終于想明白了一些事。但是在明白一些事之后,更多的問題撲面而來。我一個下午接受暴曬的結(jié)局就是收割了更多的問題,它們總結(jié)成一個詞就是:“人生”。
我走到操場的時候,看到小哲已經(jīng)在跑步了。這次我坐在看臺上看他。我很少坐這里,這是一塊半月形的弧形看臺,向橢圓形的操場展開雙臂。這塊地方叫“下弦場”,人們第一眼看到它都會想到古羅馬競技場。它白天是人們揮灑熱血的地方,晚上則是風花雪月的場所。這里有我跟趙飛的回憶,但是我好像忘了,只有湖畔那些快樂的回憶仍清晰地印刻著。
小哲跑完了,過來喝水的時候看到了我。他先是一愣,隨后大笑著說:“你的頭發(fā)怎么了,你終于看破紅塵了嗎?”
我沒笑,我說:“小哲,我想跟你談談?!?/p>
小哲坐在我的旁邊。
還沒有等他坐穩(wěn)我就開始沒頭沒腦地傾吐:“三年前,剛剛開始大一軍訓的時候,我就認識了趙飛。她們排緊連著我們排。休息的時候,兩個排長安排我們互相拉歌,我看到那隱藏在眾多迷彩服后可愛的臉,就認定了目標。那時候我寫了五封不同風格的情書,每隔幾天就發(fā)一封,用了五個不同的名字。最后她回復了我其中一個身份的郵件,表示可以跟我認識一下。然后我盡量向那封情書展露的性格靠攏,幽默陽光機智,吸引著她……”
小哲笑著說:“你不學心理學真是可惜了。”
“后來她成為了我的女朋友。我們很開心,在最初的一年里,我們窮盡所有快樂的時光。但是后來矛盾就出來了?!蔽翌D了頓,接著講,“我發(fā)現(xiàn)人的性格其實不是單一的。她可愛一面的背后充滿了可怕的固執(zhí),而我,其實你知道的,我并不那么陽光,我的伎倆被她識破了?!?/p>
“然后你們就常常有爭吵和分歧。”
我點點頭:“但這并不妨礙我繼續(xù)愛她。我們大部分時間仍然是快樂的,一起自習一起看書,我寫我的東西,她看著,笑著,偶有感動的眼淚?!?/p>
“那你們是怎么變成今天這樣的?”他說,“按理說,小矛盾其實完全可以通過對話化解的?!?/p>
我沉默了。因為我真的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件事,讓一切突然變得不可收拾。我話鋒一轉(zhuǎn):“對了,你不是每次跑完都會去廁所嗎,現(xiàn)在忍得住嗎?”
他一愣,迅速瞄了我一眼,拿起飲料喝著,沒解釋。
我替他解釋說:“因為你以為我今天沒來,所以你就不用裝作有病的樣子,就能泰然自若地喝水了?!?/p>
他繼續(xù)喝水,仍然不說話。
“你為什么總是在我跑得要死要活的時候喊停呢?顧及我的自尊心嗎?什么社交恐懼癥,那明明是我自己的病??!”我苦笑。
他放下飲料瓶,對我一句一頓地說:“我可能隱瞞了你一些真相,但是除了第一天找你搭話想的借口以外,我沒有一次騙過你?!?/p>
“小哲,追趙飛的那個人,是你對吧?”我說出這句話,閉上了眼睛。
“嗯?!毙≌軟]有太驚慌。
“你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邊,做我朋友,這個事情讓我一直很在意。我一直在想,慢慢地就知道了。你根本就是另有目的?!蔽肄D(zhuǎn)過臉看著他說,“你是想了解我,然后再瓦解我,慢慢地給我洗腦,讓我主動退出是嗎?”
“不,我沒想瓦解你。我只是想了解你。我想知道趙飛為什么會喜歡上你。我想從你身上得到啟發(fā)。但是……”
“很遺憾,你找不到任何啟發(fā),因為你不知道趙飛為什么會喜歡我,是嗎?”
“你錯了,我得到了啟發(fā)。那就是,我不需要用卑鄙的伎倆去得到她。我知道我比你更適合她。斬斷你們最后的充滿愧疚、懷念、依賴的牽絆,這唯一的牽絆,我就能跟她在一起了。這樣才是最好的結(jié)果,為你,為我,為她。”
我承認,我明白。但是為什么仍然有不甘心的淚水在打轉(zhuǎn)?
“你這算什么?你想讓你的情敵看不起你,還是要呼喚同情?”他突然大聲地沖我喊。
“你以為我沒有把你當過朋友嗎?我是真的很努力地想交上你這個朋友,因為我覺得你還有救,你的聰明你的善良和內(nèi)斂,都是你往前走的資本,但你卻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像被踩到肚子的臭蟲一樣茍延殘喘!趙飛由我照顧吧。以后,你自己珍重。大雄,他也是有自己的路的。”
他走了。我在看臺上坐了良久。地上的弦月與天上的遙遙相對。我慢慢擦干眼淚,我發(fā)誓,今生今世,我不會再這樣丟臉了。
走到食堂,默默地吃著飯。電視里放著地方臺的新聞。說本市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傳銷組織,四處破壞廣告牌廣告欄,撕毀海報,并到處張貼反傳媒的怪論,引起了有關部門的注意。專家呼吁有關人員趕快停止無謂的破壞,以免事態(tài)擴大。這則新聞沒有對喧鬧的食堂產(chǎn)生一絲的影響,但我心底的某種沖動正持續(xù)膨脹。心跳加速,那是恐懼和興奮共同作用的結(jié)果,我把手心的汗水抹在桌子上。
晚上我在撕海報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我的那份宣傳文,它靜靜地貼在眾多廣告之間。那不是我貼的,我知道,有些人開始呼應我了。我迅速清理了現(xiàn)場,騎著自行車到下一個點。我騎了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有一處社區(qū)的巷口也安上了監(jiān)視器,幸虧我及時發(fā)現(xiàn),沒作過多停留就騎到了下一處。我知道自己的身影難逃這個城市無處不在的電子眼,但是那威脅不到我。在這個繁忙的社會里,一個騎自行車鬧事的人,是入不了他們的眼的。除非有一天我熄滅這個城市所有的廣告,抹掉浮夸和欺騙,讓真誠在人們的口耳相傳中播撒開去。但是,那無疑是個夢而已。
我停好車,站在巷子的陰影里,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遠處群山般的大樓告訴我這里離城市最繁華的地段并不遠,我需小心行事。我撕掉了一座正在修建的大樓外圍護欄上所有的海報,并刮花了用噴漆繪在一堵墻上的廣告。我這晚的得意之作便是爬上那工地的腳手架,把半空懸掛的“鳴江花園,盛大開盤”八字,用麥克筆描成了“鳴汪花園,盛犬開盤”。在凌晨熹微的光芒中,我站在高處,俯瞰著城市靜謐的景象,恍惚間好像自己是天人一般。我爬下腳手架,在落地時好像感覺到哪里有燈光閃了一下,我急忙回過頭去,看到一個人影。我正不知所措的時候,他轉(zhuǎn)身跑走了。
回到宿舍,已經(jīng)是早上六點。我沿著走廊輕手輕腳走,近了,才看到阿光站在門口。
“嗨,早啊?!卑⒐庹f。
我笑,指指身后說:“剛?cè)ヅ懿搅??!?/p>
“跑步帶著一個挎包嗎?”阿光問,他說話有點喘。我看到他手里的相機。
“剛那就是你?你跟蹤我?”我驚訝地問。
“對。忘了告訴你,我是日報的實習生?!?/p>
“你要把我曝光嗎?”背叛一波接著一波,我感覺窒息。
“只是背影,背影而已。我會把照片處理得更陰暗一點,沒人會認出你。”
“你一定要用嗎?”
“幫幫哥吧?!卑⒐怄倚Φ?,“因為接了很多家教,沒時間跑新聞,我沒法交代?!?/p>
“你這個叛徒!”聲音不大,但很有力。
阿光陡然變色。他扭身往寢室里走,丟下兩個字:“結(jié)巴。”
我這才驚覺我結(jié)巴的事實。在速度上,我永遠跟不上他們,這是我結(jié)巴的唯一理由。
第二天,我上報了。我在報紙上看到自己在涂抹那個“汪”字縮得很小的一張照片,巨幅廣告占據(jù)了整個畫面,顯得我那么單薄、渺小。我不知道該說他攝影技術爛還是高超,好像都可以。這一則報道,淹沒在千奇百怪的新聞之中。
但這沒能阻止我在這個城市的黑夜里穿行,成為偶爾一兩個人茶余飯后的話題,成為偶爾一兩個人對自己生活革命的啟發(fā),成為這座小城最特殊的清道夫。我感覺,我作為個人的我已經(jīng)被消解了,我融化在某種儀式中,在這個城市里我已經(jīng)無處不在了,我在凡間留有少數(shù)人能夠察覺的痕跡。
后來,在馬拉松比賽之前的兩天,我去看了趙飛的報告。她已經(jīng)成長起來了,看著她在臺上優(yōu)雅大方的談吐和手勢,我由衷地為她高興。她走下臺的時候,我壓低了我的鴨舌帽,然后我看到小哲捧給她一束鮮花,他們站在一起,多么合適。她走到舞臺的后面,我目送她的背影,直至消失。
隨后就是馬拉松比賽了。
上次給我報名那倆女孩的其中一個來到現(xiàn)場,給我加油,還有三個舍友。阿光對我笑笑,我對他早已沒有怨恨。我想對他說,上次我語氣太重了,但沒開口。女孩帶我去檢錄處。
我看道路兩邊黑壓壓的人群,想不到學校舉辦的比賽聲勢這么浩大。兩邊拉起各種集團、公司的贊助橫幅,無處不在的宣傳。選手群中,一些老頭老太在摩拳擦掌,他們在這個世上過得單純而充實。我突然想起來我忘了向那個老人告別,隨后又不覺笑了,這又不是永別,我為何惦念著告別?
我始終看不到趙飛,即使是趙飛和小哲手牽手站在人群中也好。不過我知道,看不到不代表他們沒有來,或許他們正看著我,而我看不到他們。
站在起跑線上,口袋里放著計時卡,我考慮的是怎樣跑完全程,即使是幾千人中的最后一個。我回頭捕捉到人群中三個室友的目光,他們在很大聲地喊著什么,可惜我聽不清了。
發(fā)令槍響起,潮水奔涌,我被推著向前流去。呼吸聲,圍觀人群的喧鬧聲,沸沸揚揚。我讓一個又一個人從我身邊穿過,給他們增添些微信心,最后我跟一群老邁的選手跑在一起。
我慢慢跑著。一些路段很眼熟,許多個夜晚我曾經(jīng)疾馳而過。抬起頭來,都是人潮,都是紅色的橫幅,我不習慣這樣紛紛擾擾的場景,但是我必須跑下去。因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事可以做了,我只能跑下去。
我數(shù)著自己的腳步。
101、102……
1112、1113……
1112是一串好數(shù)字,那是我的生日。多年前的這個日子,我媽媽很辛苦地把我生下來。媽媽這個詞代表了多少暖意,難以估量。但我大學的這幾年,并沒有給她應該有的關心。每年的生日,她都會打電話、寄東西給我,而我從來沒有回過禮。如果我對女朋友是這樣的態(tài)度,那么這輩子應該不會有老婆了。
2921、2922……
我再次放慢了速度,跟那些老太太跑在一起。很多老太太裹著頭巾,白發(fā)沖天。
我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每一步就是一陣氣體通過人體的聲音。這樣太有節(jié)奏了,我又慢下一點,我是那種不喜歡節(jié)奏感的人。走在街上,每當腳步踩到音響店里的架子鼓節(jié)奏,我就必須放慢腳步,或者直接跑起來。不然的話,我會覺得自己在踩著節(jié)拍走秀。
4257、4258……
能不能再慢一點呢。不慢一點,我就不能一邊數(shù)數(shù)兒一邊想東想西了。思考是一件費勁的體力活,所以那個思想者要脫光衣服把肱二頭肌、肱三頭肌都露出來。
8907、8908……
周圍的選手越來越少了,但觀眾永遠比參賽者多很多。大部分人只是順道過來看個熱鬧,厭了,他們就散了,或站在那里聊天。
許多目光照射著我。他們是不是在想,這個人是誰,他為什么跑得比走得還要慢。
14782、14783……
我再次厚顏無恥地放慢了速度。我承認這必須是最后一次減速了,不然,我只能趴在地上爬了。不斷有志愿者還有一些工作人員問我要不要上車,我都微笑拒絕了。
他們能不來煩我嗎?微笑也是需要力氣的。
20100、20101……
是不是我的視力不夠好,我的眼前有兩重的影像。我看到前面站著兩個趙飛,那個被我叫做妞妞的姑娘,她遙遙地站在我的面前,她的臉好像哭過。
不要哭,我的妞妞。
32120、32121……
可不可以不跑?
人為什么要一直跑?不跑起來就怕趕不上別人。
40323、40324……
是誰在數(shù)數(shù)兒?數(shù)的是什么?
那個人還在跑嗎?
救護車的鳴笛聲。
我好像沒有在跑了。為什么我還在數(shù)數(shù)兒?58788、58789……
這是一片荒涼的天地。它有一望無際的沙,你以為它是個沙漠,但再往前走,走下陡坡,你又看到了一望無際的大海。原來這只是一片沙灘。
女孩是在不久前發(fā)現(xiàn)躺在海邊的男子的。當時女孩正在海邊看天,閉上眼睛聆聽海與風的合奏。她開心地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隨后發(fā)現(xiàn)了不遠處躺著的男子。她忐忑不安地走過去,蹲在沙地上,小心地瞅著地上的人。
事實上,這是女孩第一次見到自己以外的人。
她拿手指搓搓男子的臉,又用指腹刮刮他缺少毛發(fā)的奇怪的頭頂,然后捏住他下巴和嘴唇上的毛發(fā),好奇它們是怎么粘上去的,她決定替他把它們拔下來。
男子于是被疼醒了。他睜開眼睛,女孩嚇了一大跳,整個身體往后跌去,愣愣地坐著,再也不能動了。男子睜著眼睛,呆看著天空。他的腦中可能一片空白。這里是哪里?我是誰?我為什么在這里?這些都是需要慢慢去回想和摸索的事情。
躺了好久好久,他才發(fā)覺旁邊有一個女孩子,而那女孩也愣愣地在那兒坐了好久好久,看著他。他坐起來,跟女孩面對面,打量著她,女孩也打量著他。他們都在腦中努力去描繪對方,他的胡子、她的頭發(fā),他的鼻子、她的眼睛。他們從相互打量中區(qū)別出了自己。
男子好像慢慢想起了一些東西,想著想著,不禁潸然淚下。
“我是……不是死了……”他發(fā)出這樣的聲音。
“或者,這……是夢嗎……”他抬頭看天,看遠處的海,看近處的沙。
他問女孩:“這是哪里?你是誰?”
“噶咕?!迸l(fā)出了這樣的聲音。
“你……不會……講話嗎?”男子問。
女孩瞪著大大的眼睛,沒有點頭搖頭,也沒發(fā)出任何的聲音。他注意到她有乳白色的皮膚,很奇特的皮膚,好像牛奶調(diào)制成的;還有她特殊的相貌,感覺上她好像不是地球上任何一個國家的人,但又能輕易地讓人讀出她的美。
男子看她看得入神,她也凝神地回應他。
“你……看起來怎么這么……眼熟呢,姑娘?”男子慢慢意識到了什么,“原來真的有……這樣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你……是真實的?!?/p>
女孩抬頭想了想,挨過來,拉過了男子的手。他的臉瞬間就紅了,但是紅過之后,他的體內(nèi)涌入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他不知道該用什么詞來形容那種感覺,反正他捏住女孩的手指后,就突然讀懂了女孩。直到他們交流完所有的東西,他還是沒有想起這種舒暢到空白的感覺該怎么去概括。于是他這才深刻理解到,語言是多么豐偉的一座囚籠。
李清波握著“聽風”的手,百感交集的淚水一股一股地往外流。
“但是我……在那邊……有親人朋友,我還是想回去……”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隨后,他意識到自己結(jié)結(jié)巴巴的語調(diào)太過刺耳了,因為女孩皺著眉頭,但仍然很有耐心地看著他,關切的。她伸出手指,放到李清波的臉上,揩過幾滴淚珠,然后送進嘴巴抿了抿。李清波有些不自然。這個動作在那個世界充滿曖昧,但是,他知道在她看來,這里面沒有任何的深意。
但是她好像還不知道,或者不懂,在李清波心里蔓延的那種熾熱的情感。因為這個女孩的皮膚實在太過透明,她的著裝也太過清涼,她在那邊能引起無數(shù)的目光侵略、乃至實質(zhì)上的言語侵犯和肢體暴力。但是她毫無防備的表情讓他一遍遍地譴責著自己。而她對腦海中傳來的這種重復的激烈的感情感到很不解,他歉意地笑笑,別過臉,決定暫時不去看她。
李清波站起來四處望去。海,純粹的海,沒有沖浪板和飄遠的救生圈;要么就是沙子。他爬上那個坡,女孩在后面跟著他,亦步亦趨。對她來說,他是她以外的第一人,她像一個嬰孩那樣去發(fā)掘他。但對他來說,她是一個神圣的存在,讓他不敢深入。他們帶著各自不同的意識站在這片荒涼的海灘,有許多東西需要構(gòu)建。
“世界上總會有那么一些人與他人不一樣,無法在人群里生存。他們意識到人類在哪里出了差錯,覺得進化不應該是這樣的。”他想起博士的話?,F(xiàn)在有一個當上帝的機會放在他面前,他激動得全身通電般麻痹。但激動過后他又冷靜下來了,因為他也不知道,人類更好的進化,應該是怎樣的。
他站在坡上,叉著腰,在裹著沙子和鹽的風中發(fā)著呆。他知道這些風中,有許多那個世界的氣息,那些人匆匆走過,匆匆地講話,就為這個世界刮起長風。良久,他回過頭,看到女孩也叉著腰,一臉憂愁地看著遠處。他瞬間就失去了抵抗力,微笑著走近她,摸摸她的頭。他明白,他是個入侵者,他不能給這個女孩帶去任何污染,他要學習她的快樂,努力不要輸出憂愁。
他握住她的手,將想表達的傳輸給她。他告訴她他可能是在那個世界死掉了,或者說石化了,化身成雕塑,才來到這里的。他告訴她他最喜歡跟一個女孩坐在一起,看她閉著眼睛聽風的樣子。所以他叫她“聽風”。他想著這些的時候,頗為傷感,但他已經(jīng)告別了那個世界,再也回不去了。
等下……如果你在那個世界是一座沉默的雕塑的話,那么那時的我們,是不是就是環(huán)繞在你周圍的風聲呢?你傾聽的就是我們本身,對嗎?
太浪漫了!原來長久以來,我們一直在彼此傾聽。不過,這個長久的過程,可能只是你某個清晨悠閑舒雅的一瞬。你對我并沒太多印象。
無論如何,我們就折中一下吧,我們算是相識已久了。
他這么一句句地在腦海中對她訴說著。她側(cè)著腦袋凝神接受著,傾聽著,一直微笑。他發(fā)現(xiàn)原來微笑在這里仍然是適用的,微笑是少數(shù)不需要革命的無比美麗的東西。
她把他拉到一個山洞里,里面鋪著干燥的樹葉,還有各種用樹枝磨成的類似圖騰的飾物。兩人后來就緊握著手躺在山洞里。萬籟俱寂,他們卻相“談”甚歡,這種感覺真是無限美好。想著想著,李清波就感覺越來越困。他這時才想起來,在“生前”,他剛剛跑了好長好長的一段路,那些人搖旗吶喊,不是為他。那時他很累,就躺了下來,就來到了這里。
■美術作品:Tina Berning
不過,現(xiàn)在的時間,那些人應該早已經(jīng)不在了吧?
早已經(jīng)不在了。那邊已經(jīng)是多少時光之后,不知道世界末日有沒有到來。
想到這兒李清波差點哭出來。他緊張地看看身邊的女孩,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睡著,于是他放心地抽噎著,默默地掉眼淚。他的腦中一幀一幀地播放著那些他所愛的人的畫面,父母、親人、愛人,還有朋友,他們曾經(jīng)存在過,現(xiàn)在都消失了。他跟那個世界的紐帶已經(jīng)徹底斷絕了。李清波這么想著、哭著,也慢慢睡著了。
李清波做了這樣一個夢。夢中他的身份是一個女孩子,她在海邊獨自生活著,餓了吃野果,困了睡山洞,她看著太陽每天升起降落,知道明天該干什么,又不知道明天究竟該干些什么。這天她在海邊撿到了一個跟自己長得差不多的人,她別提多開心了,那開心勁是沒有止境的。她知道一個人不可能生存下來,現(xiàn)在兩個人了,他們可以生存下來,因為人是在互相比照和扶持中慢慢前進的。
而李清波手中牽著的女孩,也做了另一個夢,那個夢是來源于手中男孩的過往。
生活就這么鋪陳開來了,但這并不只是生活,這代表了更高意義的一些東西。在很多個滅亡世界的背后,另外的世界正在無限崛起,這是個新生的世界。
李清波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會有別人。如果生命可以被創(chuàng)造出來,那么那些偉大的藝術家無疑是造物主。他相信“聽風”這樣的生命并不是偶然,世界在無數(shù)的地方孕育著初生的希望。建設新世界,無須急在一時。李清波這么想著,抱持著前所未有的樂觀的態(tài)度。
但是后來某天早上醒來發(fā)生的事情,讓他再次陷入了絕境。
事實上那天早上,他晨勃了,他對他隆起的下體感到很無奈。他趕忙從那只柔若無骨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這個動作卻恰好驚動了這位姑娘。她醒了過來,揉揉眼睛,奇怪地看著他,然后視線落在了他的下體。她像曾經(jīng)打量他的喉結(jié)那樣打量著這個凸出來的部位,不過,幸好,她沒有動手摸摸看,因為她感到了李清波的不安,所以她也不安地看著他。
李清波抓住了她的手。
我們可不可以,一起創(chuàng)造未來?創(chuàng)造未來你明白嗎?就是……
李清波在腦海中模擬了一幅相對含蓄的成人畫面,他紅著臉望著“聽風”。但奇怪的是她連一點害羞的意思都沒有。他這才知道,她是沒有那樣的感情的,她沒有被賦予傳宗接代的生命屬性。李清波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感動。他覺得這是另一種完美的造物,完美得如此剔透。于是他會心一笑,十分坦然地擁抱了她,沒有一絲額外的沖動。
以后的生活是多么干凈利落,沖破生理障礙的兩人,在天地間的生活顯得無比自由。李清波感覺自己理解了“人類的進化方向”這樣的短語,人類是該有這樣一個無垢的嘗試方向的,創(chuàng)造生命,無疑有許多另外的方式。
許多時光以后,他們迎來了這個土地上的第三個人。
趙飛像他做過的許許多多的夢境里那樣,站在了他面前,哭得快要融化了。
李清波那時正在堆沙子,他看到她,然后站起來,魂不守舍地往前跑。腳麻著,他撲倒了,站起來,仍然往前跑著。他站在她的面前,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個哭成淚人的女孩,看著她臟兮兮的衣服、頭發(fā)和臉。她好像比以前老了很多,大概三十多歲的模樣,他不確定那是不是真的她。他伸出手,又縮回去,又伸出手,幾次都不敢碰到她。他怕一碰她,她就消失了,像一陣風那樣。
然而她撲到了他的懷里,實實在在的撞擊,讓他的胸口有些發(fā)悶。
“哩……咔嘛……怎……”李清波的嘴里發(fā)出了奇怪的音符。他這才知道,他的語言功能已經(jīng)退化了。他急了,淚水奪眶而出。
她放開他,哭著微笑著,向他打著手語。他居然看懂了。
哥哥,妞妞在不同的世界里奮力地爬著,有些地方時間過得好快,有些地方又好慢。沒有你的氣息我就趕緊跑了,我怕我變老了,我怕妞妞變老了,哥哥就再次不要我了。
哥哥,最后我來到這個世界,我知道這是很慢很慢的世界,不會再那么容易變老了,我想,既然我趕不上你,那么就等著你吧。我知道,哥哥會來找妞妞的。
李清波抱著趙飛,抱著懷里那樣憔悴蒼老的女孩,嚎啕大哭起來。
遠處,另一個叫“聽風”的女孩,偷偷擦掉眼角的淚水,悄悄用土埋上了沙地上一張女孩的肖像畫。
清波在跑馬拉松的過程中休克了,被送到醫(yī)院后,沒有搶救回來。學校賠了家屬幾十萬,但這幾十萬他們估計永遠用不安心了。
我還記得我們隨車到醫(yī)院的時候,看到了清波的最后一面。當時我能看到他眼皮底下的眼球在動,飛快地轉(zhuǎn)動。據(jù)說人臨死前會做夠一生的夢。我不知道他是在回味一生,還是在走一條不為人知的路。只是他拼命轉(zhuǎn)著眼珠的樣子,讓我覺得他很痛苦,他在掙扎。我希望它快點停止,快點停止,這么想的時候它終于停下來了。醫(yī)生宣布腦死亡。
當晚的追悼會,班里的每個同學都哭了,哭到天明,哭到沙啞,悲傷的蔓延比火勢還要快。
接下來寢室里每晚的夜聊,就是幾聲嘆氣、幾句哀聲,沒有人說一句完整的話。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沉默和語言都是多余的,就干脆早早地睡覺,一個比一個早睡,把本來打亂的生物鐘重新打亂回去了。再后來,我們的寢室就拆了,我們?nèi)齻€人分別插進了別人的宿舍。
畢竟生活還是要繼續(xù),考研的考研,找工作的找工作。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一年多了,我也找到了頗為體面的工作。以前的兩個室友,都在滿意的大學里讀研。我們都有光明的前景。
我現(xiàn)在仍舊時常回憶起他來。這是一個奇特的青年,缺點比優(yōu)點還要多的男人,但卻讓人覺得他仍然是一個好人,一個好朋友。他敏感、脆弱、易怒、暴躁,他一個中文系的家伙連流利的漢語都講不出來,到最后講話干脆口吃,而且一天天嚴重;但他的善良、純真、永不外露的抗爭精神,又是那么的使人動容。
他最后一年變得那么抑郁,那么行蹤詭秘,讓人很擔心。我們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錯。但我們都很忙,無暇顧及他,總是想,忙完這一陣,再好好跟他交流交流,開導開導吧。
我們每個人都是自私的,沒有誰比別人更好。
但他卻默默地做著一些并不偉大,但十分驚人的事情。比如在夜里橫沖直撞,致力于撕毀廉價印刷的廣告海報。這在很多人看來是莫名其妙的,我也這么認為。因為他缺乏足夠的動機,他沒有理由冒著毀掉前途的危險這樣豁出去做著無謂的事情。可是后來我接觸了類似的傳媒工作之后,慢慢地開始理解他的這一行為了,因為我也慢慢地對很多事情產(chǎn)生了厭煩。我對此有些惶恐,因為他曾經(jīng)評價我為“陽光少男”“鐵人王進喜”之類的。如果我也厭倦了生活,那么,我會為無法堅守他對我的印象而感到愧疚。
我深切地懷念著清波,這種懷念遠遠不只是因為他的“革命”。
出事那天,趙飛也趕到了醫(yī)院,旁邊陪著葉哲。我看趙飛的臉蒼白得過分,嘴唇烏紫還哆哆嗦嗦的,這確實是個讓人心疼的女孩。后來清波就沒能再站起來,葉哲跟趙飛的萌芽很快也破敗了,就像很多故事里說的,你永遠代替不了一個死去的人。趙飛獨自過完了她的大學生活,然后以更加冰霜的形象在社會上穿行,一天天接近“女強人”的王冠。
趙飛的改變,其實還源于她心里對清波的某種愧疚,但這份愧疚卻是源于清波更早之前對趙飛的愧疚。
兩年前的夏天,清波踢開房門進來,眼睛好像燒紅一般,他皺著眉頭憤怒了半天,竟毫無征兆地哭了。他說:“我厭倦那個女人了?!蔽覈樍艘惶?。我從來不知道感情那么要好的兩個人,也會走到這一步。后來我們才慢慢知道,那晚趙飛之所以歇斯底里無理取鬧,是因為家庭的壓力。她父母離婚了,父親找了一名空姐。
清波的愧疚自此而生,他在陽臺上枯坐了一夜,天亮后就變得反常了。他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部放大,掩蓋了他曾經(jīng)美好的一面。也是那之后,他一天天變得口吃,做什么事情都慢一個節(jié)拍,并且神神叨叨,常常說自己看到了趙飛的生靈。我們肆意取笑他,因為我們最大限度地忍耐了這個人的瘋狂之后,也開始厭倦了。
后來有一天,我給他修電腦,修完后啟動,他的QQ自動登錄。我本無意偷看,但那消息提示一直“嘀嘀嘀”個沒完,我就打開了。然后我又重新發(fā)掘了清波,我這才知道他仍然是當初那個純真的小青年。他的聊天記錄里有這么一條:
妞妞,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跟不上你們了。跟不上你,我就無法照顧你,無法牽你的手,無法從正面抱住你。我最近開始頻繁地健忘,我怕終有一天,我會忘了我是怎樣愛上你的。
我們來做一個約定好嗎?
我們從今以后就依然保持著戀人關系,但是我絕不會碰你一下。如果哪一天你發(fā)覺你有別的中意的男孩子,不必顧及我,努力追求他吧。我唯一的請求就是,你要好好保護自己,不要受了欺負,不要再找像我這樣的,要找那種很陽光的男孩,陽光到他給你傷害的時候,所有長眼的人都會看見。
這條“約定”后面跟著幾十條趙飛的回復,這就是“嘀嘀嘀”的來源,上面寫著清一色的三個字:為什么?
現(xiàn)代人最喜歡發(fā)問,比所有以前的哲學家還要喜歡?,F(xiàn)代人發(fā)問其實不是想解決問題,而是消除恐慌;因為問題若不消解,就會質(zhì)疑自己在社會上的生存能力。我能讀懂這滿屏幕的恐慌。
人越來越缺乏自救的能力,唯一千百年不變的助手就是時間。也許多年以后,回想起這一切,又會以時間之神的全知角度淡然地評價過去:都是一樁樁破事兒。但是總有一些東西留在那里,留在心底,就像我對清波的思念,對他的愧疚,對他一幕幕往事的惜別之情。我必須把它們都印刻下來,等待十年二十年后,仍然有這樣強烈的情感,這樣我才能提醒自己生的意義。生存,在這個世上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一群人帶著許許多多過去人的靈魂生存。
生存比生活,悲壯了不知多少倍。
在這樣悲壯的情懷中,人或者慢慢地發(fā)瘋,或者慢慢地麻木,或者安詳?shù)氐竭_晚年。
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安詳?shù)嚼?。但是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就是很多被誤認為瘋子的家伙,有時候其實并不是瘋子。因為,我有時候也會突然看到清波站在人群中,沖我微笑。每當這時候,和風就會分外清爽地吹拂而過,讓我產(chǎn)生一種想法:清波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
薛超偉:1988年12月生于浙江,現(xiàn)就讀于福建某大學。一個半吊子的素食主義者,一個終日惶惶不安的偽憤青,一個生性風花雪月的鄉(xiāng)下人,一個睥睨一切但又被一切所睥睨的自卑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