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憲明
(濰坊學(xué)院,山東 濰坊 261061)
元春“行參”小考
王憲明
(濰坊學(xué)院,山東 濰坊 261061)
封建社會后妃與父母相見,“王庭正君臣之禮,私覿全父子之親”是基本原則?!都t樓夢》中元妃省親“行參”賈政,無論從小說情節(jié),還是援歷代后妃省親成例,都是對父親行家禮。但幾乎所有的涉及省親的《紅樓夢》影視作品,都沒有讓元春拜父,反而讓賈政一再對元春跪拜。在一定程度上表現(xiàn)了對相關(guān)禮儀的和歷史常識的陌生。
省親;行參;家禮;國禮
元春省親是《紅樓夢》濃墨重彩描寫的一次“古今曠典”,小說人物活動的中心舞臺大觀園因此產(chǎn)生。在等級森嚴(yán)的宗法專制社會,元春以貴妃身份省親,舉手投足,皆關(guān)系朝章國獻,作者用筆也甚是莊重嚴(yán)謹(jǐn)。太平閑人批云:“漢宮威儀,寫來如見?!盵1](P272)
小說第十六回王熙鳳與賈璉談?wù)撌∮H之事,熙鳳說:“可見當(dāng)今的隆恩。歷來聽書看戲,古時從未有的?!盵2](P208)“鳳辣子”不學(xué)無文,她的話自然不能認(rèn)真。但歷來文獻關(guān)于后妃省親的記載確實不多,留下詳細(xì)儀注的幾乎沒有,這也是事實。后妃省親,非國家常禮。而在省親過程中,國禮、家禮,頗難折衷。繁文縟節(jié)載于史冊甚至成為定例,適以滋后人之輕議,這可能是歷代文獻沒有留下詳細(xì)儀注的重要原因。鑒于這種情況,《紅樓夢》的作者于元春省親能做到護花主人所說“全用正筆細(xì)寫”[3](P283),肯定要花費不少心力,以準(zhǔn)乎天理人情,參酌歷代典制、成例,折衷損益,求其至當(dāng)。
八七版和新版電視連續(xù)劇《紅樓夢》元春省親都出現(xiàn)在第八集。其場面氣氛也都還罷了。但對于元春與親屬相見——特別是與父親賈政相見之安排,都有唐突之處,既有悖情理,也與原著描寫不合。
元春省親,涉及禮學(xué)、禮制。清朝是禮學(xué)復(fù)興的時代,三《禮》之學(xué),皆以鄭玄儀注為宗。對于《紅樓夢》的研究者或影視改編者來說,正確理解或處理元春省親有關(guān)禮儀描寫,鄭玄《皇后敬父母議》是非常重要的一篇文章——從《紅樓夢》關(guān)于元春省親的描寫看,作者應(yīng)該看過這篇文章。
東漢獻帝建安元年(196年),伏完拜屯騎校尉,封不其亭侯,時其女伏壽為皇后,關(guān)于這對父女如何相見,成為一時話題。據(jù)杜佑《通典》卷六十七,當(dāng)時三公八座議論,提出四種意見:一,強調(diào)皇權(quán),“皇后天下之母也,完雖后父,不可令后獨拜于朝?!倍?,忠孝兼顧,“當(dāng)交拜,令后存人子之道,完不廢人臣之義?!比瑥娬{(diào)孝道,“子尊不加于父母,‘雖為天王后,猶曰吾季姜’,欲令完猶行父法,后專奉子禮,公私之朝,后當(dāng)獨拜?!彼?,公朝與后宮分別,“皇后至尊,父亦至親,交拜則父子無別,完拜則傷子道,后拜則損至尊,欲令公朝者完拜如眾臣,于公宮后拜如子?!笨赡鼙舜藸幷撾y決,特向鄭玄咨詢——當(dāng)時鄭玄猶為處士,三公八座虛衷謙懷,雖在末世,猶令人感佩。清代陳澧《東塾讀書記》卷十五:“鄭君為處士,牧伯討賊,則引以為重;三公八座儀禮,則問以取決。千古處士所未有也。”這也是東漢學(xué)術(shù)彪炳千古的原因。下面是鄭玄的觀點:
四者不同,抑有由焉。天子所不臣者三,其一后之父母也。天子尚不臣,況于后乎?《春秋》魯隱公二年,紀(jì)裂繻來逆女。冬,伯姬歸于紀(jì)。又桓八年,祭公來,遂逆王后于紀(jì)。九年,紀(jì)季姜歸于京師。或言逆女,或言逆王后,蓋義有所見也。女雖嫁為鄰國夫人,其尊無以加于父母;嫁于天子者,此雖己女,成言曰王后,明當(dāng)時之尊,得加父母也。紀(jì)季姜歸于京師,更稱其字者,得行禮而戒之,其尊安可加父母耳。今不其亭侯在京師,禮事出入,宜從臣禮。若后息離宮,及歸寧父母,從子禮。
鄭玄之議,以孔子《春秋》為斷例,折衷群議,理據(jù)堅確,為當(dāng)時和后世奉為圭臬。當(dāng)然,也有提出異議者,以與鄭玄同時且同鄉(xiāng)的丞相征事邴原駁議為代表:“《孝經(jīng)》云:‘父子之道,天性也?!魍踔?,先陳事父之孝。女子子出,降其父母,婦人外成,不能二統(tǒng)耳?!洞呵镒笫蟼鳌吩唬骸o(jì)裂繻來逆女?!袊鹜?,逆者謙不敢自成,故以在父母之辭言之,禮敵必三讓之義也。祭公逆王后于紀(jì)者,至尊以無外,辭無所屈,成言曰王后。紀(jì)季姜歸于京師,尊已成,稱季姜,從紀(jì),子尊不加于父母之明文也。如皇后于公庭官僚之中,令父獨拜,違古之道,斯義何施。漢高五日一朝太上皇,家令譏子道不盡,欲微感之,令太上皇擁彗卻行稱臣。雖去圣久遠(yuǎn),禮文闕然,父子之義,五品之常,不易之道,寧為公私易節(jié)?公庭則為臣,在家則為父,是違禮而無常也。言子事父無貴賤,又云子不爵父?!盵4](P1860-1861)邴原的觀點,與三公八座的第三種意見相近,也與邴原一貫強調(diào)孝道有關(guān)?!度龂尽の褐尽ぺ瓊鳌放嶙⒁秳e傳》有這樣的記載:“太子(曹丕)燕會,從賓百數(shù)十人。太子建議曰:‘君父各有篤疾,有藥一丸,可救一人,當(dāng)救君邪,父邪?’眾人紛紛,或父或君。時(邴)原在坐,不與此論。太子諮之于原,原悖然對曰:‘父也?!右嗖粡?fù)難之?!盵5](P353-354)對于脾氣倔強的邴原,先孝后忠,先父后君,乃至舍君救父,是無須爭論的。后世亦間有從邴原之議者。晉武帝太康元年,楊皇后親蠶。儀注曰:“皇后乘輦,群臣皆拜,安昌君平立。安昌君,楊皇后父也。至壇,下輦,后乃拜安昌君。及升壇,后乃為安昌君設(shè)榻于其位。至還,后復(fù)拜?!壁挠^點,在《紅樓夢》中也能找到其回聲,第十六回賈璉對趙嬤嬤解釋省親的原因:“如今當(dāng)今貼體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別的?!?/p>
與中國同屬儒家文化圈的朝鮮在封建社會也遇到過類似的問題。高麗仁宗元年(1123年),時仁宗外祖、權(quán)臣李資謙當(dāng)國,學(xué)士鄭克永等議其班次禮數(shù),“當(dāng)上書表不稱臣,及大宴會不與庭賀,徑詣幕次拜,上答拜而后坐殿”,獨金富軾上議反對,仍以鄭玄之議為準(zhǔn):“后漢獻帝皇后父不其侯伏完,鄭玄議曰,在京師禮事出入宜從臣禮,若后息離宮及歸寧父母,則從子禮。故伏完朝賀公庭,如眾臣,及皇后在宮,后拜如子。又東晉穆帝母禇太后見父之禮。博士徐禪依鄭玄議曰:王庭正君臣之禮,私覿全父子之親,是大順之道也?!崩钯Y謙也稱金富軾之議為“天下之公論”,不得已從之。[6](P443)
總而言之,《紅樓夢》中元春與賈政相見,“王庭正君臣之禮,私覿全父子之親”,應(yīng)該是最基本的原則。也就是說,元春省親,她對父親必須行子禮或家禮,而父親則不必對她行臣禮——當(dāng)然,如果賈政行臣禮,也不過表示“禮敵必三讓”,裝裝樣子,不必元春傳諭,昭容、彩嬪、禮儀太監(jiān)也不會讓他把動作完成。在小說中,元春駕到時,“賈母等連忙路旁跪下。早飛跑過幾個太監(jiān)來,扶起賈母、邢夫人、王夫人來”,老太太這一跪,就是做做樣子。而新舊版電視劇都讓老太太著實跪拜,特別是八七版,一直到鳳輦緩緩進入榮國府大門,老太太還率眾女眷非常敬業(yè)地跪在那里,意猶未盡。
細(xì)閱《紅樓夢》第十八回元春省親文字,關(guān)于賈政,沒有一字提到他“跪”、“拜”、“行國禮”,但在新舊版《紅樓夢》電視連續(xù)劇中,老人家一雙膝蓋,都累得不輕。八七版電視連續(xù)劇將賈政在賈母正室向元春問安、元春于簾內(nèi)行參拜之禮(乾隆抄本《紅樓夢稿》有“賈妃垂簾行參拜等事”,其它版本皆無“拜”字),演繹為賈政率眾男性族人跪拜元春,且一直到父女隔簾把那篇冠冕堂皇的對話說完,方起身退下。元春端坐簾內(nèi)高座之上,看著父親跪在腳下那樣長的時間,何其忍哉!新版電視連續(xù)劇,賈政免去了這次長跪,且沒有垂簾,賈政趨前長揖,被賈妃扶住,賈妃欲行家禮,賈政又扶住,且說“不可,不可”。父女相攙,一邊互相打量,一邊費力地背誦那段著名的科白(幸虧爆破音少)。但新版卻比八七版為賈政增加了另外兩次跪拜。小說該回寫他與賈赦等在西街門外侯駕,但電視劇卻讓他們與賈母等女眷一起在榮國府大門前石獅子后迎接。鳳輦到時,與賈母等紛紛跪地參拜,且一拜再拜。在省親別墅正殿,小說中明寫“禮儀太監(jiān)二人引賈赦、賈政等于月臺下排班,殿上昭容傳諭曰:‘免?!O(jiān)引賈赦等退出”。賈母等女眷亦如是。新版電視劇則由禮儀太監(jiān)“宣襲榮國公襲一等威烈將軍賈赦、工部員外郎賈政、襲寧國公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防護內(nèi)廷紫禁道御前侍衛(wèi)龍禁衛(wèi)賈蓉覲見貴妃”,四人魚貫而入,跪地頓首,元妃方傳諭“免”——都已經(jīng)頓首了(后文有旁白說“行過君臣之禮”),還說“免”,這與焦大已經(jīng)發(fā)其驚世絕罵,仍說“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一樣,何自謙乃爾。另一方面,新版電視連續(xù)劇只讓有官職和誥命的親屬拜見,還表現(xiàn)了編導(dǎo)人員對職稱、職務(wù)的重視。
自漢魏以后中國人起居由席地變?yōu)榈室?,跪拜禮便成了宗法專制社會長幼、等級差別的重要標(biāo)志。俗語“男兒膝下有黃金”,在一定程度上說明該禮節(jié)的嚴(yán)重性。
也許電視劇的編導(dǎo)者們渲染元春的勢分之尊,讓其父母家人一拜再拜,是為了表現(xiàn)“封建禮教壓抑人性”的思想。但《紅樓夢》第十六回明言皇上開恩允許省親,其目的主要是對父母盡孝,不受“國體儀制”的束縛,“略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自然當(dāng)以家禮為主。而若讓父母乃至祖母一跪再跪,似乎也辜負(fù)了皇上的一片苦心。
中國古代統(tǒng)治者鼓吹儒家“以孝治國”的思想,清代帝王以游牧民族特有的質(zhì)樸、認(rèn)真精神奉行之。玄燁對祖母博爾濟吉特氏(孝莊)、弘歷對母親鈕祜魯氏,其生前孝敬,死后哀榮,都是相當(dāng)有名的。曾見過乾隆為太后祝壽圖,一把胡子的弘歷奉觴拜舞,態(tài)度甚是認(rèn)真,而鈕祜魯太后(是否為乾隆生母據(jù)說還有待考證),端坐在上,似笑非笑,愛理不睬。最投入的是康熙帝對孝莊的哀慕,史載當(dāng)太后梓宮奉安寢園時,作為孫子的玄燁慟哭步送,“遇舁校番上,輒長跽伏泣,直至殯宮,顏悴足疲,凄感衢陌。”[7](P2699)“長跽伏泣”,其實就是跪拜了。身為萬圣至尊,為祖母謝孝,竟向一般工作人員行此大禮,載籍所僅見。寰海尊親,玄燁、弘歷,也算作則垂范了。玄燁甚至做得太極端,在孝莊葬禮上,不僅當(dāng)時就有人上章批評“國恤淹久,有妨民業(yè)”[8](P436),《禮記·檀弓》“有直情而徑行者,戎狄之道也”,也說著他。
玄燁、弘歷身為帝王,在盡孝方面如此賣力。賈元春作為貴妃,自然更應(yīng)知勉?!靶⒒瘧?yīng)隆歸省時”,省親過程中賈政沒必要跪拜元春,而元春參拜父親,無論天理人情,古今公論,還是援歷代典禮之成例,都是必須的。這一拜,不但可稍稍釋放其孝親之情,還可儀范天下。真正“不可”者,是新版電視劇中賈政與元春的拉拉扯扯。封建社會的男女有別,對這對成年父女也是有效的。更何況所有的版本寫他們父女相見,都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垂簾”!
[1][3][清]曹雪芹.《紅樓夢》三家評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2][清]曹雪芹.紅樓夢(紅研所校注本)[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6.(以下原著引文若不特別說明,皆從此本。)
[4]杜佑.通典(卷67)[M].北京:中華書局,1988.
[5][西晉]陳壽.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74.
[6]佚名.朝鮮史略(卷6)[G]//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6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7]清史稿(卷92)[M].北京:中華書局,1977.
[8]圣祖實錄(卷133)[M].北京:中華書局,1985.
責(zé)任編輯:陳冬梅
2010-04-21
王憲明(1965—),男,山東諸城人,濰坊學(xué)院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教授。研究方向:齊魯文化、明清小說。
I206.2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288(2011)05-005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