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云松
(沈陽大學(xué)師范學(xué)院,遼寧沈陽 110041)
從適性、適情層面再探王績的“自適其適”
華云松
(沈陽大學(xué)師范學(xué)院,遼寧沈陽 110041)
為了更深入地挖掘隋末唐初詩人王績“自適其適”人生觀的實質(zhì),以“適”范疇為研究的新的突破口,分析了王績詩中“情”與“性”構(gòu)成的“適”的兩層價值指向。王績的作品表現(xiàn)了對“適性”的追求與對“適情”的耽溺,最終這一矛盾在其晚年的作品中得到了解決。
王績;適;適性;適情
王績是中國隋末唐初詩人,以嗜酒、詩才名于世。他一生的經(jīng)歷頗富于戲劇性,學(xué)術(shù)界概括為“三仕三隱”。王績第一次出仕在隋末,“應(yīng)孝悌廉潔舉,射策高第,除秘書正字”[1]2,后“乞署外職,除揚州六合縣丞”[1]2,但因“端簪理笏,非其所好”,“篤于酒德,頗妨職務(wù)”[1]2,故終辭官,“托以風(fēng)疾,輕舟夜遁”[1]2。第二次出仕在唐初“武德中,詔征,以前揚州六和縣丞待詔門下省”[1]3,雖“待詔俸殊為蕭瑟,但良醞三升,差可戀爾”[1]4,故待詔數(shù)年,終“貞觀初,以疾罷歸”[1]4。第三次出仕是“貞觀中,以家貧赴選”[1]4,因府史焦革善釀,“苦求為太樂丞”[1]4,焦氏夫婦死后歸隱,遂終老于田園。之所以選擇這樣的人生經(jīng)歷,與王績“自適其適”的人生觀有極大關(guān)聯(lián)。
新世紀以來,學(xué)術(shù)界對王績的“自適其適”頗多褒揚之詞。如認為“王績的‘自適’,在理論上已經(jīng)達到了與自然相適應(yīng)的狀態(tài)”[2];王績的自適之道“意味著王績從生命的價值論走向生命的存在論。這種存在論依據(jù)的是人性的自救”[3]177。我則認為:“一方面,王績極力想逃避‘物役’;而另一方面,他又沉迷于‘物’中。由此可見,在王績的‘適意觀’與老莊‘無為’之旨之間,存在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王績的‘適意’,正是‘為好所役’、以適意而益生的。這種‘適意’,才是王績‘適意觀’的真正本質(zhì)?!盵4]
為了更深入地挖掘王績“自適其適”的實質(zhì),我認為應(yīng)把“適”范疇作為新的研究突破口。關(guān)于“適”的內(nèi)涵學(xué)術(shù)界早有論述,最初有動詞“走”“去”“往”等含義。由于“總是牽涉到行動主客體兩方面,表示某一行動主體去往某地,后來逐漸引申為主體達到某一目的后心滿意足的狀態(tài)”[5]。也就是說,“適”的內(nèi)涵由最初的具有指向性的動作引申為后來的具有指向性的情感滿足,即“適情”。但“適”范疇的指向?qū)ο蟛⒎侵痪窒抻凇扒椤?。有學(xué)者認為,“在思想史的文獻資料中,‘適’字的適用和境界最受重視的恐怕要數(shù)《莊子》”[6],而《莊子》之“適”有很多闡釋是指向“性”的,如以下四例:
例1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齊物論》)[7]101
例2 若狐不偕,務(wù)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大宗師》)[7]187
例3 夫不自見而見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夫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雖盜跖與伯夷,是同為淫僻也。(《駢拇》)[7]265
例4 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達生》)[7]529
例1中的“適志”與莊周夢蝶的寓言密切聯(lián)系,當(dāng)指莊子所推崇的“物化”之狀態(tài)使其有“適志”之感,而“物化”又是莊子“齊物觀”的精髓,因此,“適志”中所適之志當(dāng)指莊子所標(biāo)榜的“齊物”的心靈境界,這一境界與“道”相合。
例2、例3提到“自適”的概念,依文意,要想自適,需能自見、自得,這種自見、自得拋棄了伯夷等的善、盜跖等的惡,這讓人想到《莊子》中的另一段名言:“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德充符》)[7]181善、惡、好均是莊子所摒棄的,摒棄了這些人生追求,才能自見、自得、常因自然而不益生,可見,“自適”的價值指向是莊子所推崇的無善無惡的“自然”,而“道”法自然,可見,“自適”是與“道”相合的。
例4的“忘適”是莊子“適”境界的最高層,是對世間一切存在價值的否定,即擺脫了一切人情羈絆的境界——體道的境界——才是真正“適”的境界。
依《莊子》的如上闡釋,高境界的“適”當(dāng)與“道”契合,棄絕人情。成復(fù)旺認為:在《莊子》中,“‘性’是指人與物的無為的自然本性……無嗜欲、無好惡即‘性’?!盵8]462可見,“性”是與“道”相通的。據(jù)此,則此處“適”的境界當(dāng)釋為“適性”。
由以上分析可知,“適”范疇的內(nèi)涵指向有兩個層次,一層指向人情,即“適情”,一層棄絕了“人情”,即“適性”。性與情是中國古代美學(xué)范疇中的兩個重要概念。成復(fù)旺對之作了精要的概括:“‘性’是先天的、永恒的、虛靜無為的精神本性,‘情’是后天的、變動的、活躍有為的心理欲求,前者為后者的根本和統(tǒng)攝?!盵8]464“情”與“性”構(gòu)成了“適”的兩層價值指向,后世的適愿、適意、適志、自適等概念都脫不開這兩層內(nèi)涵,故本文擬從“適性”與“適情”兩個層面分析王績的“自適其適”。
王績“自適其適”的思想中有對于“適性”境界的體認。如在《答程道士書》一文中,他首先分析了數(shù)千年來的人類歷史——“語默紛雜,是非淆亂”,“各是其所同,非其所異,焉可勝校哉!”[1]157進而提出自己老師的主張:“莫若俱任而兩忘”[1]157,并在此基礎(chǔ)上,提出他自己的人生理念:“吾欲自適其適”[1]157。接著,王績列舉了孔子、老子、釋迦三家的說法為自己作注,指出:“夫一氣常凝,事吹成萬,萬殊雖異,道通為一。故各寧其分,則何異而不通?茍違其適,則何為而不閡?故夫圣人者非他也,順適無閡之名,即分皆通之謂。即分皆通,故能立不易方;順適無閡,故能游不擇地……故曰:‘鳧脛雖短,續(xù)之則悲;鶴脛雖長,截之則憂’,言分之不可違也;‘夢為鳥,戾于天;夢為魚,沒于泉’,言適之不可違也?!盵1]158
王績這一段論述的主旨是“自適其適”的人生理念,支持這一理念的原因有二:其一,現(xiàn)實應(yīng)予以徹底否定;其二,因為道通為一,故圣人的處事立場是“各寧其分”“適不可違”。王績關(guān)于鳧鶴之脛的引文出自莊子,原文即是以之闡釋適性之美的,所謂“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性長非所斷,性短非所續(xù),無所去憂也。”[7]257可見,王績“自適其適”人生理念的提出,是有對“適性”精神境界的明確肯定與鮮明追求的。而且,其“乘化獨往,任所遇耳”的理念,明顯具有對與“道”相契合的天然本性的推崇。
但王績的“自適其適”更多的是指向“適情”層面。前文所列其“三仕三隱”的人生經(jīng)歷,本身就具有鮮明的任情而動的成分,王績的很多作品也表現(xiàn)了對“適情”的推崇。其《答處士馮子華書》中云:“然煙霞山水,性之所適。琴歌酒賦,不絕于時。時游人間,出入郊郭。暮春三月,登于北山,松柏群吟,藤蘿翳景,意甚樂之。萁踞散發(fā),同群鳥獸。醒不亂行,醉不干物。賞洽興窮,還歸河渚。篷室甕牖,彈琴誦書。優(yōu)哉游哉,聊以卒歲?!盵1]150《答程道士書》云:“屏居獨處,則蕭然自得;接對賓客,則然思寢。加性又嗜酒,形骸所資……每一甚醉,便覺神明安和,血脈通利;既無忤于物,而有樂于身,故??v心以自適也。”[1]158可見,山水田園中的煙霞山水、琴歌酒賦是王績獲得自適之樂的重要條件。王績的部分詩作也充分表現(xiàn)了這種“適情”之樂。如《游山贈仲長先生子光》“:試出南河曲,還起北山期。連峰無暫斷,絕嶺互相疑。結(jié)藤標(biāo)往路,刻樹記來時。沙場聊憩路,石壁旋題詩。葉秋紅稍下,苔寒綠更滋。幽尋多樂處,勿怪往還遲?!盵1]5《1田家》“:琴伴前庭月,酒勸后園春。自得中林士,何忝上皇人?!盵1]6《6山中避暑》“:橫階看臥石,隔牖聽飛泉。地使炎涼變,人疑歲序遷。詎知來遁俗,更似得逃年?”[1]10《4詠隱》“:獨有幽趣,能令俗網(wǎng)賒。耕夫田作業(yè),巢叟樹為家。晚谷柔殘黍,春園掃落花。恝然乘興往,何必御云車?”[1]106從上文可見,王績在優(yōu)裕富足的環(huán)境中自得其樂,避開功名利祿的喧囂煩擾,雖無兼濟天下的博愛情懷,亦有其清高深刻的可敬之處。
但是,王績還有一些“適情”之作格調(diào)并不高,如《獨坐》“:問君樽酒外,獨坐更何須?有客談名理,無人索地租。三男婚令族,五女嫁賢夫。百年隨分了,未羨陟方壺?!盵1]114詩中“三男婚令族,五女嫁賢夫”之句竟能活脫脫刻畫出一個耽于富貴勢力的封建文人形象。又如《春初》“:春來日漸長,醉客喜年光。稍覺池亭好,偏聞酒甕香”[1]51;《嘗春酒》:“野杯浮鄭酌,山酒漉陶巾。但令千日醉,何惜兩三春”[1]61;《春園興后》:“歌鶯繚亂動,蓮葉繞池生。散腰追阮籍,招手喚劉伶。隔架窺前空,未余幾小瓶。風(fēng)光須用卻,留此待誰傾”[1]69等,表現(xiàn)的是一種純粹的酒徒之樂。學(xué)者葛曉音指出,王績在思想上比陶淵明、阮籍更接近老莊本意,但因為缺乏深刻的思考和對人生理想的積極追求,在生活中的表現(xiàn)相當(dāng)世俗[9]。從這一部分詩作看,其世俗化傾向是極為鮮明的,其所適之情也是頗等而下之的。
從上文論述可知,王績的“適性”追求與“適情”耽溺之間存在著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一個以擺脫物役、與道契合的“適性”境界為人生追求目標(biāo)的人,卻對山水田園之樂具有濃厚的興趣,甚至個別所適之情格調(diào)頗低,這種表現(xiàn)與目標(biāo)的矛盾會令人對王績的人格層次產(chǎn)生懷疑。王績在作品中并未明確闡釋他是如何解決這一矛盾的,但從其晚年所作的兩篇文章《游北山賦》《自作墓志文并序》中可見其端倪。
《游北山賦》中充滿了感傷與超塵的氣息,最能體現(xiàn)王績“適情”與“適性”的矛盾,也最能體現(xiàn)這種矛盾的解決。他先抒寫隱居的原因及樂趣:因“天道悠悠,人生若浮……審機事之不息,知澆源之浸長”[1]2,故“請交息而自逸,聊習(xí)靜而為娛”[1]2,“喜方外之浩曠,嘆人間之窘束”,“不能役心而守道,故將委運而乘流”[1]4,表現(xiàn)了對“適性”的明確追求。接著,詩人在北山的游覽中見到了當(dāng)年其兄王通講學(xué)之所,使他回憶起王通儒業(yè)難成的往事,發(fā)出“惜矣吾兄,遭時不平”的慨嘆,感傷“文中子道未行于時……周覽故跡,蓋傷高賢之不遇也?!盵1]6但筆鋒一轉(zhuǎn),詩人拋開這一段無奈的往事,進一步抒寫自己的田園之樂:“天網(wǎng)寬寬,人生豈難?飲河知足,巢林必安……我有懷抱,蕭然自保……接果移棠,栽苗散稻。不藏?zé)o用之器,不愛非常之寶?!盵1]7,“接朋友于杯案,弄兒孫于襁褓。樂山澤之浮游,笑江潭之枯槁?!盵1]8表現(xiàn)了在山水田園生活中的“適情”之樂。“適性”與“適情”的矛盾在此再次糾結(jié)。但毫無過渡的,詩人直接總結(jié):“戒非佞佛,齋非媚道。言譽無功,形骸自空。坐成老圃,居為下農(nóng)。身與世而相棄,賞隨山而不窮?!盵1]8其“言譽無功,形骸自空”的體認,表現(xiàn)了對肉體與名利的雙重拋棄,而“身與世而相棄,賞隨山而不窮”則體現(xiàn)了詩人忘我之后的與萬物相融。這時的王績,不僅超越了社會事功的憂嘆,而且超越了寄居田園的“適情”之樂,積極地體認了莊子的“適性”之旨,將之奉為人生的最終準(zhǔn)則。
而且,詩人對于“適性”的追求一直貫徹到死。臨終前,他“自克死日,遺命薄葬,兼預(yù)自為墓志”[1](5)。在《自作墓志文并序》中,他敘述了自己晚年達到的“適性”的精神境界:“于是退歸,以酒德游于鄉(xiāng)里,往往賣卜,時時看書。行若無所之,坐若無所據(jù)”,“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疣潰癰,無思無慮,何去何從”[1](184)。這里首先有一個對于“酒德”的評述問題。如梁靜即認為,王績以歸隱作為自己理想的生存狀態(tài),以“自適”作為其生存原則,而酒,是王績獲得自適高峰體驗的媒介,“他把醉酒視為人心靈的至醒境界,醉酒是人與道合一的和諧之境?!盵3](180)其觀點恰可作為王績“適性”追求的明證。而王績的晚年境界,則已是“適性”境界的生動體現(xiàn)了。
綜上可見,王績“適情”與“適性”的矛盾之實質(zhì)在于:作為一個人,他擺脫不了欲望,這才會有那么多的“適情”之作來抒發(fā)他的欲望(當(dāng)然,如前文所述,他的欲望也有格調(diào)高下之分);但是,他又希望能超脫欲望,獲得靈魂“無所待”的逍遙,這也就是他在作品中多次抒發(fā)對“適性”的肯定與贊美的原因。最終,王績在晚年對“適性”作了徹底的皈依。王績是否達到了“適性”的精神境界已無從考證,但其人生中“適情”與“適性”的矛盾卻在其作品中最終得以解決。
[1]王績.王無功文集:五卷本全校[M].韓理洲,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2]李海燕,喬東.王績對三教思想的包容與超越[J].山東社會科學(xué),2007(9):107.
[3]梁靜.王績生存哲學(xué)的莊子情結(jié)[J].社會科學(xué)家,2006 (2).
[4]華云松.王績“適意觀”探究[J].沈陽大學(xué)學(xué)報,2010(2): 74.
[5]毛妍君.白居易閑適詩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0:20.
[6]松浦友久.論白居易詩中“適”的意義:以詩語史的獨立性為基礎(chǔ)[J].山西師大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97(1):41.
[7]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M].2版.北京:中華書局,2009.
[8]成復(fù)旺.中國美學(xué)范疇辭典[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1995.
[9]葛曉音.山水田園詩派研究[M].沈陽:遼寧大學(xué)出版社, 1993:94.
Study about Wangji’s Suitability of himself from Suitability of Nature and Suitability of Affection
HUA Yunsong
(Normal College,Shenyang University,Shenyang 110044,China)
To research into the essential of Wang Ji’s suitability of himself,from the category of suitability,it considered that,the“suiltability”in Wang Ji’s poem consists of“affection”and“nature”. Wangji’s works show his pursuit of the suitability of nature and his indulgency of the suitability of affection.The contradiction is resolved in his old age’s works.
Wang Ji;suitability;suitability of nature;suitability of affection
I 209
A
1008-9225(2011)06-0063-04
2011-06-14
華云松(1973-),女,天津人,沈陽大學(xué)講師。
【責(zé)任編輯 劉曉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