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靖宇 王 萌
(中南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湖北武漢 430074)
“有什么樣的社會,就有什么樣的宗教”,這是宗教社會學家所普遍熟知的一種觀點。在法國社會學家涂爾干看來,“就其自身存在的方式而言,任何宗教都是真實的;任何宗教都是對既存的人類生存條件做出的反應,盡管形式有所不同”。[1](3)宗教作為一種社會意識形態(tài),自然會依賴于它所產生的社會基礎,并在一定程度上反作用于這種社會存在。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政權更迭最頻繁的時期。南北朝時期,匈奴、鮮卑、羯、氐、羌等少數民族紛紛入主中原建立自己的政權,使中原地區(qū)呈現出民族雜糅的現象,并形成各族之間碰撞與交融的局面。在北方,是以鮮卑族拓跋部為主的北魏政權,之后分裂為東魏與西魏,不久又為北周與北齊所代;南方,則是以宋、齊、梁、陳為主的漢人政權。這一時期,戰(zhàn)事不斷,政權更迭異常頻繁,民族問題尖銳,沖突與融合成為各族間矛盾的主題。在文化方面,與之相對應的,則呈現出以佛學為代表的外來文化與標榜儒道之學的本土文化間的磨擦、碰撞與交融。在佛教內部,南北各家?guī)熣f分庭抗禮,思想上爭論較大,內容包括“佛性之有無”、“闡提之人能否成佛”、“頓悟還是漸悟”等問題。期間,民族間的沖突與融合,與文化上的碰撞與整合幾乎同時進行。至隋朝建立,楊堅滅陳,持續(xù)了近三百年的南北紛爭宣告結束,至此各民族的融合已趨近完成,“匈奴、羯、氐、羌、丁零、烏桓、鮮卑等族已經成為歷史上的名詞,再也沒有他們的活動記錄了,這就是說,經過十六國南北朝將近三百年的時間,他們已經完全融合在漢族里面了”。[2](205)公元618年,李淵滅隋立唐,重新統(tǒng)一中國。有唐一代,大一統(tǒng)的國家觀念更加深入人心。在佛教內部,天臺、三論、華嚴等形式穩(wěn)固、教義嚴謹、組織嚴密的新宗派紛紛出現。思想上,圓融三諦、十玄無礙、會三歸一等包容性極強的教義和思想也逐漸上升為主流,這種現象正與國家統(tǒng)一、民族關系穩(wěn)定的局面相吻合。這種吻合不是一種巧合或偶遇,其中所包含的歷史邏輯關系值得我們思考。
南北朝時期,印度佛教經論大量譯出,中西僧人為之作了大批注疏。但是佛教經典哲理玄奧,字義艱深,導致僧人理解上歧義紛呈,形成了南北諸家?guī)熣f。[3](426)思想上的爭論、碰撞使得這個時期的佛學如同社會和民族關系一樣錯綜復雜,沒有后期宗派那樣嚴格的傳承系統(tǒng)和譜系關系,各派師說的人員也是靈活流動的,相互間的區(qū)別只在秉持的觀點和參與的討論不同,“差異性”成為這一時期佛學思想的主要特點。在各種爭執(zhí)中,較為著名的有涅槃師在佛性問題上的爭論、毗曇?guī)熍c成實師關于法自性有無之爭、中道緣起與賴耶緣起之爭等。般若說“空”、成實論“有”、涅槃說“佛性”“法身”、楞伽說“如來藏”與“阿賴耶”,佛教義學呈現出異義紛呈的局面。究其原因,一方面,佛教傳入之初,思想派別眾多,經典繁雜,要想完全吸收和消化,尚須時日。另一方面,中外思想傳統(tǒng)差異甚大,思維方式不盡相同,各家、各派在對佛學義理的釋義和闡發(fā)上難以折衷,故皆由其領悟不同而師說成異。
另外,各統(tǒng)治階級對待佛教的不同態(tài)度,也構成了南北時期師說紛呈的重要原因之一。南朝大多數統(tǒng)治者對佛教都采取了重視與扶持,即便出于現實考慮,不得不對過分興盛的佛教加以限制時,統(tǒng)治者們也大多采取溫和的手段。因而才有了南朝僧人不敬王者,以及由之引發(fā)的沙門敬王之爭。北朝則與之不同,雖然大多數統(tǒng)治者也都提倡與扶持佛教,但也不乏少數排佛抑僧者,如北魏太武帝就曾多次抑制和打擊佛教,甚至下令盡殺僧人,此類舉措使得佛教在北朝的發(fā)展幾起幾落?!罢驗槿绱耍栽诒狈椒堑珱]有出現沙門該不該禮敬王者的爭論,反而出現了‘拜天子即為禮佛’的說法。”[4](338)
除此之外,由于胡漢民族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和地域因素影響,也形成了南北兩地不同的學風?!捌渥铒@著的區(qū)別是南文北質:南方偏尚理論,以玄思拔俗為高;北方統(tǒng)治者大多粗狂少文,信仰之外崇尚實行,側重實踐。”[5](.356)
總之,南北朝時期師說林立,思想間爭論、碰撞與交流并存,這同當時錯綜復雜的政治格局、文化背景以及民族關系相呼應,形成了十分復雜的聯系。
到了隋唐,與南北朝時期靈活流變、師說林立、各家爭鳴的局面不同,天臺、三論、華嚴等形式穩(wěn)定、教義嚴謹、組織嚴密的新宗派開始出現。思想上,圓融無礙、會同歸一等包容性極強的觀點日漸成為主流,這正與隋唐時國家統(tǒng)一、民族高度融成的現實相符。
天臺宗提出“圓融三諦”,在承認空、假、中三諦是認識諸法的真理外,認為三諦相互關聯又互不妨礙。此外,還有“會三歸一”,聲聞、緣覺、菩薩三乘法悉歸一乘,因眾生需要而說三乘,實為方便,而并非佛法有三,悟“會三歸一”,始為究竟。與之對應,賢首宗則提出“六相圓融”之說,總、別、同、異、成、壞六相,代表了整體與部分、同一與差別、生成與壞滅三對范疇,雖然一切現象各有不同,但是又都可以融通無間。同時又在“六相圓融”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十玄無礙”的理論,認為“萬事萬物,相即相入,渾然無礙,而又彼此差別,安然自立。宇宙間的萬事萬物,差別之相歷然,同時又重重無盡,成一大緣起”。[6](339)此外,華嚴宗“四法界說”認為事與理、事與事之間是圓融無礙的,現象與本體,二者相互關聯,不可分割,是圓融一體的。唐朝興起的禪宗,從思想上對更加穩(wěn)定統(tǒng)一的社會現實有著更深刻的反映。青原一系提出“即事而真”,主張從個別的事項上體悟出性理來,而南岳一系則倡導“觸類是道”,強調從理著手,將理體現到個別事物上,所見之物無不是道。加之禪宗的瀟灑任為、側重于從日常生活中體悟理體的宗風,更高揚了禪者的大度與無所不包的情懷。這種性情,正是圓融無礙思想的具體表現。
隋唐時期宗派思想的圓融性,不只表現在佛教內部,還表現在對其他宗教和學派的融攝中。禪宗將自心、自性與宇宙萬法等同起來,認為自心、自性即是萬物之本原;天臺宗人則提出“一念三千說”,認為一切眾生一念中都存在著一切現象,認識自心、自性即是認識了宇宙規(guī)律和一切現象。這種觀點實際上是佛學思想在與儒道文化的交融中逐漸中國化的產物,正與“盡心、知性、知天”、“萬物皆備于我”的天人合一思想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爸袊鸾讨T宗大體上都是向圓融之路而趨,”[7](233)這實際上標志著人的意識在更高程度上的統(tǒng)一。
另外,天臺、華嚴、三論宗的判教,將各家各派思想歸為一個有統(tǒng)一形式的大體系,既是對各家思想的肯定,也是對他家學說的概括和融攝,是圓融統(tǒng)一思想的具體體現。
佛教思想從差異走向圓融,究其原因,一方面,經過近三百年的時間,佛經論典的大量譯入,中國學者已經掌握了更為豐富詳盡的材料,整理、消化和吸收過程也已完成,形成了自己獨具特色并系統(tǒng)周密的教義體系。同時,佛教在傳入中國后,積極吸收和借鑒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儒道文化進行改造,最終完成了自身的本土化進程。另一方面,南北朝時期,由于統(tǒng)治策略和文化背景的不同,統(tǒng)治者在弘揚和扶持佛教問題上各有取舍,影響了南北朝時期師說林立且靈活流變的特點。至隋唐,經歷了近三百年的分裂,國家一統(tǒng)和民族融合趨近完成,統(tǒng)治階級提倡大一統(tǒng)的思想理念,在政治上體現為中央集權,文化上則表現為三教并獎,共同扶持。在這諸多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終于出現了體現時代特征的佛教諸宗派,思想上也呈現出圓融匯通的特點。
在南北朝時期,佛教派別林立,爭論激烈,在思想上表現出很大的差異性,在組織形式上表現出很大的流變性;在政治上則是政權分離對峙,更迭頻繁,民族矛盾尖銳,沖突與融合并存。到隋唐時期,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宗派出現,組織上師承清晰、形式穩(wěn)固;思想上圓融無礙等哲學思想成為佛教主流;政治上則表現為國家統(tǒng)一,政權相對穩(wěn)定,民族高度融合,民族的差異減少甚至消失。從中不難發(fā)現,佛學的演變、發(fā)展,與該時期的政治狀況、民族關系存在著某種對應關系。
南北朝時的佛教與儒道二家爭持不斷,并在這種環(huán)境中逐步發(fā)展。當時的爭辯主要有沙門敬王之辯,乃佛教戒規(guī)與儒家禮制的矛盾。由道士王孚著《化胡經》引發(fā)的夷夏之爭,表現為佛道二家的思想沖突,亦為胡漢文化又一次引人注目的理論斗爭。除了沖突外,三教文化之間也呈現出融合與互補的態(tài)勢,佛學界對儒道文化的吸收尤為突出。在對般若學的闡發(fā)上,晉末經歷了“格義”、“六家七宗”等幾個發(fā)展階段。所謂“‘格義’,就是用中國固有的、尤其是《老子》、《莊子》的名詞、概念、范疇去比附佛教般若學類經典的名詞、概念和范疇?!移咦凇?,實際上是當時中國般若學者以玄學的不同觀點去理解、闡明般若學理論而形成的異說?!盵5](.351)這些都標志佛教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吸收和利用,以及本土文化對舶來文化的同化。之后,如梁人王規(guī)在《戒子書》中說自己“既崇周孔之教,兼循老釋之談”,又有北周道安《二教論》言:“三教雖殊,勸善義一,途跡誠異,理會則同”之義,始見三教并崇、殊途同歸論之端倪。在胡漢文化爭論與交融、沖突與整合的關系中,各民族間的交往亦日益密切,相互差異減小,思想上逐步趨同,這為將來的民族整合和國家統(tǒng)一奠定了文化基礎。
至隋唐時,經歷了近三百年的交流與磨合,胡漢文化差異已模棱不清,佛教界對佛義理的理解和吸收也已完成。三論、天臺、華嚴等新宗派,思想更趨于圓融。如華嚴判教時甚至將儒、道納入,并用《周易》的“四德”(元、亨、利、貞)配佛身的“四德”(常、樂、我、凈),以儒家的“五?!保ㄈ?、義、禮、智、信)配佛教的“五戒”。天臺則將儒道視為方便法門,甚至把內丹法納入止觀學說。佛儒之爭雖仍然存在,但是三教之間的吸收與融合成為這一時期文化發(fā)展的主旋律,思想的整合無疑會對民族認同、社會穩(wěn)定和國家統(tǒng)一帶來積極影響。
南朝統(tǒng)治者對代表胡邦文化的佛教尤為重視,并大力扶持,寬松的政策吸引了許多少數民族僧人南渡,對胡漢交流以及佛教中國化做出了積極貢獻。北朝統(tǒng)治者中,絕大多數皆以戎神子孫自居,提倡佛教,亦不乏少數崇道抑佛者,如北魏太武帝篤信道教,任用著名道士寇謙之為國師,并自稱太平真君,親受符箓,實為少數民族統(tǒng)治者中倡導中國文化的典范。諸類政策,大力推動了胡、漢文化在不同地域的流傳,對當地的民風、習俗和文化等產生影響,并從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統(tǒng)治者的政治態(tài)度。
隋唐時,政治開明,統(tǒng)治者三教并獎。如唐太宗篤信儒學,同時又大力褒揚佛道二教,他推尊老子,抬高道士社會地位,但也適時贊揚佛門教化之功,體現出開闊的胸襟和包容精神。同時,隋唐的統(tǒng)治者還利用神道設教,將佛、道二教作為促進教化、安定社會和純厚民風的有力手段。在這種政策下,佛教中圓融無礙的思想則大彰其能,發(fā)揮出其特有的社會作用。方立天先生認為,圓融無礙這種取消一切矛盾與對立的觀點,客觀上是對社會矛盾和階級矛盾的大調和。[8](250)它適應思想與心理需求,使得大一統(tǒng)和大融合的觀念深入人心,是對封建社會現實的美化和對王朝長治久安的祝福。而禪宗“即事而真”、“觸類是道”的思想,則要求人們任性率真,從日常生活中把握道的蹤跡,將萬物看成是道的作用,一切圓融、一切合理,從教化作用來說,它就在一定程度上引導人們肯定現實與現存,對調和社會與民族矛盾起了重要作用。
南北朝時期的學派有的分屬南北兩地,有的則為南北共有,如成實師、涅槃師、毗曇?guī)?、攝論師等。包括天竺、西域僧人在內的佛教學者來往于東西之間,游弋于南北兩地,以佛教建立起了溝通不同地域和國度文化的橋梁。至于隋唐,佛教作為不同民族普遍的精神信仰,更成為維系漢族與其他少數民族交往的紐帶,這在唐朝與吐蕃的關系史中得到了充分的說明。在華夏士人中,儒佛道三教交互共存,已經為當時文化界所接受,并成為一種普遍現象。許多名士皆好佛道,在士大夫階層里更是形成了三教或二教兼習的風尚,并熱衷于同僧道之人交游,而僧道之人亦多結交儒者朝官,彼此推揚,更加強了三教間的交融互滲。如“德宗時大臣韋渠牟,初讀儒經,后做道士,又做和尚,自稱塵外人,積極參加三教會講。宰相韋處厚,佩服儒學,又棲心空門,外為君子儒,內修菩薩行。”[3](474)隋唐文化呈現的多元化中的統(tǒng)一性,反映出對外來思想的消化已經完成,也標志著胡漢民族的差異性減小,文化信仰趨于高度融合。
宗教思想曲折地反映了一個時代的社會政治、文化格局,同時也會對所處時代的政治、文化、民族關系帶來重要的影響。佛教從兩漢之際傳入中國之后,歷經魏晉南北朝時期與儒道思想的摩擦、碰撞與交融,終于在隋唐時期形成了集大成的中國佛教宗派。隋唐佛教以“圓融”為特征,既調和了佛教內部的矛盾,也調和了佛教與儒道等傳統(tǒng)思想的矛盾,而且也融合了中外文化之間的差異和矛盾,佛學從爭論、碰撞到整合的流變,是對從南北朝時期政權上的對峙、各民族間的沖突與融合,到隋唐時國家統(tǒng)一、民族大融合完成的歷史進程的反映。同時,南北朝時期各派思想的碰撞、爭論與整合,也促成了民族交流與融合的文化取向與心理基礎,隋唐時以“圓融”為取向的佛教思想的出現,標志著大一統(tǒng)的觀念已深入人心,并對國家的統(tǒng)一與民族融合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佛教作為我國的傳統(tǒng)宗教,它與社會現實的這種關系不但在歷史上得到充分體現,而且在今天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中也會通過某種形式表現出來。中國佛教所具有的圓融精神與當今世界所倡導的和諧理念也存在著思想、學理上的相通之處。因此,客觀地認識佛教的文化地位和潛在影響,對于應對當代的政治與民族問題,促進國家政治和民族關系的和諧發(fā)展,具有不容忽視的啟示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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