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鋒
(成都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成都 610106)
艾蕪與高爾基反思國民性的比較
張建鋒
(成都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成都 610106)
艾蕪與高爾基都反思國民性。高爾基主要批判“小市民”安于命運、逆來順受、安于現狀、不思進取、因循守舊、抗拒改革的奴性心理,并指出其危害性。艾蕪側重表現時代大潮沖擊圈外的“邊緣人”反抗強權、倔強堅韌、桀傲不馴、野性十足、不安本分、不受約束的“另類”性格,指明中國人需要注入“年輕少壯的血液”。二者的反思都導源于各自的流浪生活,旨在找出民族痼疾,引起國人警醒。不同的是,高爾基局限于一個國度的描寫,而艾蕪在跨區(qū)域、跨文化的比較中反思國民性問題。
艾蕪;高爾基;國民性比較
艾蕪和高爾基緣于漂泊與流浪的經歷,開始了對國民性的反思。高爾基對俄羅斯國民性的思考,主要是對“小市民”的奴性心理的批判,即對安于命運、逆來順受、安于現狀、不思進取、因循守舊、抗拒改革的國民性弱點的批判。艾蕪側重描寫邊緣人最本真、最原始的生命狀態(tài),展現未被“現代文明”所污染的人性。他們反抗強權、倔強堅韌、野性不馴、蠻性十足、不受約束、不安本分的“另類”性格,正是過于“儒化”的古老民族所缺乏的。艾蕪感到,中國人需要注入“年輕少壯的血液”。
艾蕪與高爾基都在二十歲左右,向不可知的遠方走去,一生都鐘情于流浪。高爾基曾經三次漫游俄羅斯,而艾蕪也是三次南行。他們的文學道路都緣于流浪。漫游俄羅斯與南行滇緬成為高爾基與艾蕪文學創(chuàng)作的源泉,他們都以自身的流浪生活為素材,美麗的風景、奇異的人生和斑斕的世界,尤其是其間真摯的感情和內在的思想,構成了各具特色的小說世界。他們在各自的“地盤”上獨立行走,展示著自己的風姿和特有的文學風采。
高爾基在給馬克西莫夫的信中寫到:“我漫游俄國并非醉心于流浪生涯,而是想看看我生活的地方、我周圍的人民?!盵1]后來,高爾基根據自己漫游的經歷,陸續(xù)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特寫、回憶和故事。高爾基在談到《羅斯游記》時說:“我想用它們勾劃出俄國人心理的某些特征和我所理解的俄國人的一些最典型的情緒?!盵2]“自傳三部曲”(《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和《阿爾塔莫諾夫家的事業(yè)》、《克里姆·薩姆金的一生》給近代俄國社會精神生活的發(fā)展以藝術性表現,可以說是俄國社會精神生活的編年史。1909年至1911年間,高爾基創(chuàng)作了“奧庫羅夫三部曲”(《奧庫羅夫鎮(zhèn)》、《馬特維·科日米亞金的一生》、《祟高的愛》),描繪了沙俄時代外省奧庫羅夫鎮(zhèn)從“農民解放”時期到1905年革命近半個世紀的小市民生活。高爾基自己強調說,他的這幾部作品所描寫的并不是生活在特殊條件下的某些個別的人,而是沙皇俄國千百萬個小市民的命運。從漫游俄羅斯開始,高爾基走入了俄國人的內心,思考著俄羅斯的國民性問題。
艾蕪也是在流浪過程中開始研究人的,并形成了隨時隨地研究人的習慣。他在《緬甸人給我的印象》中說:“我到一個地方,總愛研究那些異鄉(xiāng)人的性情,而且把先前接觸過的人,拿來兩相比較,覓出他們的差異來。”[3]在這篇散文中,艾蕪記錄了這樣一件事情:在一次由克欽山腳的小田壩直赴八募的道中,駕駛搭客汽車的一個緬甸司機,突然停下車子,跳到路旁林中去了。原來是那位緬甸人被林間的蟬聲打動了,興致勃勃地下去找那只蟬去了。由這一件事情,引發(fā)了艾蕪對緬甸人和中國人的一番令人深思的比較,顯示了艾蕪對國民性的思考?!拔矣X得緬甸人是要比中國民族年輕些,孩子那樣好玩的脾氣,頗帶得濃重的。在曼德里(緬甸的舊京城),在仰光,我就見過,倘如街巷之間,有幾個緬甸青年閑走著,那末,一面唱著一面拍手的娛樂事情,是并不難于見到的。至于馳在市上的公共汽車,給乘坐的緬甸人,從窗上伸出手來拍打著,喧嘩喊叫的愉快情形,有時也會在綠蔭覆蓋著的街邊一瞥地閃現,引起了遠方的驚訝和微笑來。我們中國人呢,可不是這樣,總常常是莊重的,沉靜的。即使在最愉快的時刻,像過舊歷的新年,也還是沒有怎樣的放懷縱歌,盡興玩耍的狂態(tài)。一般人,尤其是鄉(xiāng)間的農民,倒反而在元旦吉日,弄得衣冠楚楚,成文縐縐的了。”[4]及至從南洋回國后,艾蕪是這樣的感受:“回到中國來,就常常覺得周遭一切,太沉悶了,太古老了,年輕少壯的血液,總須得打上一針的?!盵5]這樣的思考必然要滲透到艾蕪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蘇雪林曾經說,沈從文“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蠻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態(tài)龍鐘、頹廢腐敗的中華民族身體里去,使它興奮起來,年青起來,好在二十世紀舞臺上與別個民族爭生存權利?!盵6]與沈從文以及其他一些現代作家一樣,艾蕪也在他的小說中寄予了自己關于國民性的思考。
高爾基的論文是他自己創(chuàng)作的最好注釋。比如《兩種靈魂》、《不合時宜的思想》、《談談小市民習氣》、《論俄國農民》等,就對俄羅斯的國民性弱點和俄羅斯人的精神心理弱點進行了批判和剖析。他在《兩種靈魂》中指出:“‘衰弱的東方的智慧’最嚴厲、最有害地在我們俄國的生活中起著作用。它對俄國人心理的影響比對西歐人心理的影響不可度量地深重。俄國人還沒有培養(yǎng)出在不久前他們剛剛開始的爭取更新生活的斗爭中應有的堅定和頑強。我們作為亞洲居民,是一些說漂亮話,干不理智的行動的人;我們說的話多得要命,但干得既少又糟,人們理所當然地說我們:‘俄國人有很多迷信,但沒有思想’;西方的人們在創(chuàng)造歷史,可我們卻還在編下流的笑話。我們俄國人有兩種靈魂:一種是來自游牧蒙古人的,這游牧蒙古人是幻想家、神秘主義者、懶漢,他堅信:‘命運是萬事之裁判’,‘你活在大地上,命存在你身上’,‘不可抗命’;而在這無力的靈魂旁邊有一種斯拉夫人的靈魂,它能夠猛地美麗而明亮地燃燒起來,但卻不能持久,會很快地熄下去,而且對傳給它、毒害它的力量的毒素缺乏自我保護的能力。”[7]在《談談小市民習氣》中高爾基認為,“小市民心靈的特點之一就是奴性十足,對權威頂禮膜拜?!薄靶∈忻裣矚g在心里保持一個舒適的境地。當他心里的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貼貼的時候,他的心境是安寧的。他是個人主義者,這同沒有一只山羊沒有膻味一樣是確鑿無疑的?!盵8]這就是高爾基對俄羅斯人的文化心理特征、特別是某些消極面的概括。劉亞丁曾經指出:“在高爾基的語匯中,‘小市民’并不是指人們通常所說的下層小市民,而是一種由私有制產生出來的只顧自我的精神現象。他指出:‘小市民習氣的基調是:畸形發(fā)展的所有制觀念,永遠緊張地渴望身心安寧,對驚動這種安寧的一切事物懷著莫名其妙的恐懼,以及堅決的迫切要求解釋那動搖心靈的均衡的一切、和那打破對人生對人們的習慣看法的一切?!盵9]與過去俄羅斯文學肯定人們的溫順、善良和超人的耐性等不同,在高爾基看來,溫順、善良和耐性等特性不僅不是美德,反而是有害的,它們只能使人逆來順受、安于現狀、不思進取。很明顯高爾基對國民性弱點的批判,主要是對小市民的奴性心理的批判,即對安于命運、因循守舊、抗拒改革的國民性弱點的批判。
《奧庫羅夫鎮(zhèn)》橫向展開了俄國小市民的生活狀況,《馬特維·科熱米亞金的一生》則縱向描述了俄國小市民的歷史命運,縱橫相連構成了俄國小市民的全景圖。奧庫羅夫鎮(zhèn)里的希漢區(qū)住有六千居民,后河區(qū)只有七百人左右。希漢人的生活是愉快的,不愁吃穿,一個個都吃得飽飽的?!八麄儼卜质丶?,服從官廳的指示,嚴格遵守舊習”,“無論受到誰的欺侮,咱們都是逆來順受!”[10]鎮(zhèn)郊的后河人總是以嘲笑的口吻懶洋洋地議論希漢區(qū)人生活中發(fā)生的事,“希漢區(qū)里的一切桃色新聞和買賣交易,一切爭吵乃至人們的打算,他們都無所不知?!薄八麄冏钕矚g談論的是那些一般性的、沒有現實意義的、同奧庫羅夫鎮(zhèn)的生活風馬牛不相及的各種話題?!盵11]安于現狀,不思進取,安分守己,無所作為,這就是奧庫羅夫鎮(zhèn)的生活狀態(tài)。由于描寫的真實和挖掘的深入,揭示了俄羅斯民族精神文化心理的本質特征及其與俄國歷史發(fā)展、現實狀況之間的內在聯系,人們用“奧庫羅夫習氣”或“奧庫羅夫精神”來命名。所謂“奧庫羅夫習氣”就是小市民習氣。它是沙皇專制和資本主義制度的產物,是保守、自私、渙散特性的集中體現。高爾基在反思俄國1905年革命失敗時,看到小市民的愚昧麻木、保守自私是革命遭受失敗的重要因素之一。過去的生活給予他無數沉重的記憶,使他對小市民的本性有了更清醒的認識。高爾基解剖小市民,分析小市民習氣和市儈作風,是為了剖析俄羅斯民族性格、民族文化心理特征。奧庫羅夫鎮(zhèn)以愚昧、保守、庸俗、自私、渙散、狡詐、兇惡為重要特征的小市民習氣,直接影響著俄羅斯民族的文化心理構成,軟化、毒化著人們的生活和精神世界??茻崦讈喗鹗窃诙δ咳緤W庫羅夫習氣中成長起來的。薩韋利在仇恨和報復人時顯出的野蠻和獸性,克柳恰廖夫鼓吹的“走著會死,躺著也會死”的消極無為的混世哲學,馬爾庫沙對人們主觀努力的徹底懷疑和否定,這些因素構成奧庫羅夫鎮(zhèn)的精神生活和心靈世界,合鑄著科熱米亞金的靈魂。奧庫羅夫習氣沒有使科熱米亞金走向積極的抗拒,而是使他身陷其中并漸漸習以為常。曼蘇羅娃的出現,曾一度使他厭惡奧庫羅夫習氣,渴望更好一些的生活。但不久幻想就熄滅了,他和周圍的人一樣走完了毫無意義的人生之路??茻崦讈喗鸺仁切∈忻癍h(huán)境、小市民習氣的受害者,又是構成這種環(huán)境和習氣的一分子??茻崦讈喗鸨瘧K、憂郁、無為的一生,展露了小市民習性的巨大腐蝕性、毒害性。正如論者指出的,“他通過自己的作品,以批判的眼光考察俄羅斯民族性格與文化心態(tài),以銳利的筆鋒揭示出本民族的精神心理弱點,讓人民在看清自身缺陷的基礎上,產生提高自身文化素養(yǎng)的欲望,喚起人民對于構建一種新的、健全的民族文化心態(tài)的向往?!盵12]
魯迅稱贊高爾基的《俄羅斯童話》,他寫到:“高爾基所做的大抵是小說和戲劇,誰也決不說他是童話作家,然而他偏偏要做童話。他所做的童話里,再三再四地教人不要忘記這是童話,然而又偏偏不大像童話。說是做給成人看的童話罷,那自然倒也可以的,然而又可恨做的太出色,太惡辣了?!盵13]魯迅還翻譯了《俄羅斯童話》,親自為這本書寫下廣告詞:“短短的十六篇,用漫畫的筆法,寫出了老俄國人的生態(tài)和病情,但又不只寫出了老俄國人,所以這作品是世界的;就是我們中國人看起來,也往往會覺得他好像講著周圍的人物,或者簡直自己的頂門上給扎了一大針?!盵14]魯迅看到了高爾基以童話的形式剖析國民性的藝術特點,真正把握了高爾基《俄羅斯童話》的核心價值。他在《lt;俄羅斯童話gt;小引》中寫到:“這《俄羅斯童話》……雖說‘童話’,其實是從各方面描寫俄羅斯國民性的種種相,并非寫給孩子們看的?!盵15]《俄羅斯童話》(四)通過死而復生的作家與理發(fā)師、掌燈人的對話,揭示了俄國人的麻木不仁,“所有的俄國人都過著黃色的生活……”“俄國人常常不是這兒痛,就是那兒痛的?!盵16]《俄羅斯童話》(十四)以萬尼卡的言語、行動表明,俄國人安分守己,昏睡百年,不思解放,“沒有長腦袋”,不獨立思考,也沒有自己的思想。萬尼卡說:“我已經不習慣動腦子了,教堂的神甫會替我把一切考慮周全的”,“他們自己會解放我的”。[17]這樣的習氣不除,一個民族是沒有任何希望的。高爾基對國民性的反思是全面而深刻的。
艾蕪是在兩種文化之間思考國民性問題的。首先是在區(qū)域文化之間進行思考的。巴蜀與滇緬邊地作為邊緣區(qū),與中原、沿海一帶相比,都更多地保存了蠻性和野性。只不過巴蜀與真正的滇緬荒野山區(qū)又有所不同,至少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蜀人的影響是存在的,而且在仁義道德相對稀薄的背景下,蜀人的野性又與正統(tǒng)文化糾結在一起,產生出怪異的巴蜀圖景。同樣是處理“淫奔”事件,張?zhí)煲淼摹都贡撑c奶子》中,族紳長太爺看上了任三嫂的“奶子”,他不是直接以暴力方式來滿足自己的淫欲,而是在祖宗的香火堂上懲治任三嫂的“脊背”,并以冠冕堂皇的理論來為自己的行為作解釋:“我一定要整頓整頓這風氣,給那些相信邪說的無恥之徒看看!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一樁都不講了,這還了得……!淫奔——萬惡淫為首……非嚴辦不可!”[18]而沙汀《在祠堂里》中,李海山對自己用錢買來的“不貞”的太太大發(fā)“雄威”,不用找“理論根據”,直接動手蠻干,咆哮和拳頭雙管齊下:“狗日的!我總要叫你認得我!”他伙同幾個下級軍官,用手巾堵塞住太太的嘴,把她塞進棺材里面,給活活悶死了。張?zhí)煲砉P下的江南太爺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其言行舉止都“溫文爾雅”,嚴守禮儀,不失風度和身份,讓你從外表上看不出內心的陰險和毒辣。而川西北軍閥李海山是以野蠻的方式去“私了”違犯儒家“三從四德”、“三綱五常”的“政事”的。無論是語言還是行動,都十分粗魯、粗野、粗俗、粗暴,以至七公公都吃了一驚:“這未免太‘莽’了,唉!”
相對而言,滇緬荒野山區(qū)是離儒家正統(tǒng)文化更為遙遠的地方,在那里才可能存在更純正的蠻性和野性?!赌闲杏洝分心切┬⊥怠姳I、偷馬賊、鹽販子、趕馬人、抬滑竿的、私煙販子……是時代大潮沖擊圈外的人物,處于邊緣狀態(tài)。他們在現實生活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或者說被現實生活剝奪了生存的權利。當他們進入邊地世界成為“野人”,回到自然狀態(tài)的時候,他們無所顧忌的生命形態(tài)完全展現出現。他們成為反抗強權、野性不馴、蠻性十足的人物。《山中送客記》中的偷馬賊大老楊唱道:“說荒唐來就荒唐,/不納稅也不完糧。/碰著官兒還要打他的耳光!/呵呵,到處都是我們的天堂!/呵呵,到處都是我們的家鄉(xiāng)!”艾蕪筆下的女性形象大多具有叛逆、倔強、潑辣、堅韌的性格特點。她們不同于封建家庭的那些閨秀小姐,對“溫柔敦厚”的封建規(guī)范、“三從四德”的封建禮教言聽計從、逆來順受,而是敢于反抗,不受約束,體現出“不安本分”的特性。這些特性正是古老民族過于“儒化”的人們所缺乏的。《山峽中》中的野貓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是“狼奶”喂養(yǎng)出來的。她從來不知“溫柔敦厚”、“三從四德”,自小與父親魏大爺“在刀子上過日子”,學會了作強盜的本領。因此,她的身上才體現出未被“文明”所污染的原始的蠻性、野性、天真和快樂。
艾蕪是移民的后代,在他童年的時候,家族中時常提起“上川”的祖先,對先輩篳路藍縷的拓荒勇氣和吃苦耐勞的精神品格記憶猶深?!段业挠啄陼r代》、《花園中》都直接記述了湯家祖先“不安本分”的特性。湯家祖先為什么要離開他的本鄉(xiāng)本土呢?“第一個就是不安分的!要是安分的,他肯離開他的家鄉(xiāng),走到幾千幾萬里的地方來么?”[19]他們不安本分,不聽天由命,不辭辛苦入川打出一條活路來。這種掙脫命運束縛、自強不息的奮斗精神、進取精神具有強大的生命力。艾蕪身上就承繼著先祖“不安分”的性格氣質。在很小時候,艾蕪對浪跡天涯的俠客充滿敬意和欽佩。艾蕪的一位遠房叔父,是愛賭愛玩刀的袍哥,腰插黃牛皮鞘子刀,愛擺飛檐走壁的龍門陣,他收藏了很多俠義小說,艾蕪常常去他家借書來看。艾蕪看過《七俠五義》、《小五義》、《續(xù)小五義》、《七劍十三俠》等俠義小說。俠客的性格無疑強化了艾蕪“不安分”的氣質。他的筆名“艾蕪”諧音“艾虎”,艾虎是《小五義》中艾蕪小時候仰慕的小俠。對“不安本分”的推崇,其實是對安分、順從的國民性格,對分等級、明尊卑的陳舊觀念的否定。艾蕪流浪到緬甸仰光時,曾經大病一場,無人愿意收留他。在陷入絕境時,一位出家人收留了他?!斑@位令我終身銘感的,而后來竟做了我的教師的出家人——萬慧法師(謝無量的三弟),一讓我住下之后,便好好地招呼我?!盵20]這次“落難”佛門,艾蕪對萬慧法師“終身銘感”,他的平等待人的仁慈深深地影響了艾蕪。佛家認為眾生平等,《南行記》描寫的邊地恰是一個彰顯俠義、伸張正義、懲惡揚善、主持公正的眾生平等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現實社會中的等級秩序、身份系統(tǒng)被全部消解,人與人之間沒有貴賤、尊卑、優(yōu)劣、高低、貧富之分,所有的人都是兄弟、朋友,風雨同舟,和衷共濟,生死、患難、甘苦大家一起度過?!痘纳缴稀分械娜恕八暮榧遥y子錢,大把大把的,合著朋友使,日子過得比皇帝老哥兒還受用?!边叺厥澜缋锶伺c人平等相處,擺脫了等級意識、身份觀念的糾纏,就像大自然中的一群飛鳥或一群猴子,自由自在,無拘無束。艾蕪對荒山野嶺充滿了深深的摯愛之情,對其間散發(fā)出的原始蠻力心醉神迷。兇險的高山,兇惡的江水,險象環(huán)生的峽谷,陰森恐怖的叢林,是邊緣人生存的自由空間,他們盡力施展自己的本性,展現出最本真、最原始的生存狀態(tài)。在艾蕪看來,這正是“年輕少壯的血液”,可以“滋補”老化、柔弱的國民肢體。艾蕪以邊緣人“另類”性格的書寫完成了對國民性的思考。
艾蕪與高爾基對國民性的思考,都導源于各自的流浪生活。他們都是從自身的經歷、感受、體驗中獲得啟示,從而展開思考的。他們的思考不是主觀臆斷,有著堅實的生活基礎,符合客觀現實,其思想意義是深遠的。相比而言,艾蕪更多地表現自己的感性經驗,《南行記》感性的內容多一些,《飄泊雜記》的理性成分有所加強。高爾基在感性經驗的基礎上,進行了一定程度的理性思考,其作品的思辨性要強一些。與同時代作家相比,艾蕪與高爾基的反思都從最底層的生活出發(fā),具有原生態(tài)的特性。早在1937年,一位評論者就指出了二者的獨特性:“由一個生下地來不久就失去了憑據被廣大冷酷的生活斗爭吞滅了的人達到成為作家的一條路是難能可貴的,掙扎喘息于充斥了懵懂、昏憒、野蠻、愚蠢、矛盾和自私的社會這本身便是一種寫作經驗,這些教給人怎樣冷靜、客觀、反省和分析。這就是為什么,出自高爾基筆尖下的弗爾加、草原、面包師,特別來得粗獷生動真切。高爾基在文學上最大最不易企及的成就就在他把一種他所過目不論社會的自然的形象搬到了紙上重現,在重現過程中把握住原物的氣色,一般政治趣味濃厚的人卻往往忽略了高爾基這真正成功點。在中國,艾蕪先生在生活上很有幾分與高爾基吻合,我艷羨他的運氣——如果運氣可以相信的話,把他安排到那么多奇形怪狀的經歷里去,完成屬于一種文學的使命。艾蕪在滇邊、緬甸、仰光、馬來半島等地逗留了很長的時間,他當過茶役、小工、店伙,也在街上打過流,蕩來蕩去,冷過餓過,仿佛他一直堅韌的微笑生活著,讓復雜萬端的人事折磨與微粒山光水色的陶冶在他如膠片似的敏銳的感受性上刻下微妙的痕跡,養(yǎng)成年事雖小卻窺透永恒的智慧和歡悅抑郁愛憎怨仇無所不容的懷抱。這些痕跡很生動詳備地保留于《南行記》里?!保?1]艾蕪與高爾基鐘情于流浪,用心在流浪,流浪的感受與體驗異常深刻。他們的作品是其思想情感、精神歷程、心靈歷史的形象記錄。他們對國民性的反思烙印上了深深的流浪生活原色。這就是艾蕪與高爾基反思國民性的獨特之處。
艾蕪與高爾基都在揭示與剖析本民族國民的弱點或者叫劣根性,其目的非常明確,就是找出民族痼疾,引起國人警醒,實現啟蒙的意圖。所不同的是,高爾基只是在一個國度的區(qū)域里展開描寫,沒有跨出國門,沒有在兩種文化的比較中來思考國民性問題。在艾蕪這里,異域的生活景象恰如一面鏡子,映照出本土文化的原形和老態(tài)。作為一個羈旅不同地域、不同國度、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之中的流浪漢,艾蕪自然地從本土的文化背景和文化觀念出發(fā),并以之為參照系、坐標點,來同異質文化進行比較。在兩相比較中,艾蕪探求自己的理想,尋找救治民族痼疾的藥方。由此,艾蕪冷靜地剖析本土文化的種種缺陷與不足,在對比中尋求異質文化的富有活力的新的因素。艾蕪始終覺得國內生活太古老了、太沉悶了,需要注入“年輕少壯的血液”。他毅然從家鄉(xiāng)成都出走南行,就是要把關在牢籠里的痛苦和恥辱全行忘掉,像鷹一樣飛到更廣闊、更遙遠的天空去,抒吐胸中的一口悶氣。在《八莫那城市》、《緬甸人給我的印象》中,艾蕪從中緬兩國不同的生活習俗入手,由開始對日常生活現象的“詫異”,進而通過對比進入思辨,最終抽象出一種理性的認識。艾蕪寫到:“中國內地人一些牢不可破的觀念:如雄雞在傍晚昏夜叫喚,便是不吉利,該舀冷水潑它,但一到八莫就完全摧毀了,因為那里的雞,既不司晨,而且入夜高聲亂啼,更是尋常已極的事情。且一個人剛出邊境,踏進異國的城市時,起先是對不經見的東西,感到詫異,或者幽默,隨后也就回頭把自家地方的一些神秘和尊嚴,很容易地加以懷疑和拋棄了。自然,以上所舉的,只是一端而已,八莫給人以懷疑本國傳統(tǒng)觀念的精神,實是很豐富而又極其潑辣的?!碑愘|文化背景下的日常生活現象,經過艾蕪的跨國界對比與跨文化思考,不再是兩種習俗、風情的描繪,而是具有了理性的色彩。緬甸人新春潑水節(jié)的快樂縱情與中國人舊歷新年的莊重沉靜形成鮮明的對比,艾蕪由此覺得緬甸人是要比中國人年輕些。艾蕪的思考讓人想起魯迅《論照相之類》、《忽然想到·五》等雜文以及《狂人日記》等小說。不過,魯迅是從家族制度和禮教的角度來剖析和思考國民性弱點的,具有一般作家不易達到的深刻性和尖銳性。而艾蕪側重從普通農民、鄉(xiāng)間農民生活現象入手,在兩種文化的對比中來剖析和思考,與魯迅相比自然有其不足,但切入的角度還是獨特的。
如果把艾蕪與高爾基的思考放在各自的文化環(huán)境和時代背景來看,他們關于國民性的反思都立足于社會的發(fā)展與人的現代化命題。高爾基認識到小市民習性不利于俄國社會的發(fā)展,1905年俄國革命之所以失敗,小市民習性是重要原因。因此,俄國社會要進步,必須鏟除逆來順受、安于命運、安于現狀、因循守舊、不思進取、抗拒改革的國民性弱點。只有改掉舊習,走向人的現代化,才能保證社會的發(fā)展。魯迅改造國民性的思考,也是為了改良社會、改良人生,他認為辛亥革命的失敗是因為群眾的愚昧、不覺悟。他和高爾基一樣,都注重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艾蕪是晚出的一代,在1930年代來反思國民性,更注重“建設性”的思考。其實,《新青年》時期,陳獨秀就疾呼“獸性主義”。1915年,他在《今日之教育方針》中寫到:“日本福澤諭吉有言:教育兒童,十歲以前,當以獸性主義;十歲以后,方以人性主義。……獸性之特長謂何?曰,意志頑狠,善斗不屈也;曰,體魄強健,力抗自然也;曰,信賴本能,不依他為活也;曰,順性率真,不飾偽自文也。皙種之人,殖民事業(yè)遍于大地,唯此獸性故;日本稱霸亞洲,唯此獸性故?!标惇毿氵M而反思道:“余每見吾國曾受教育之青年,手無縛雞之力,心無一夫之雄;白面纖腰,嫵媚若處子;畏寒怯熱,柔弱若病夫;以如此心身薄弱之國民,將何以任重而致遠乎!他日而為政治家,焉能百折不回,冀其主張之貫徹也?他日而為軍人,焉能戮力疆場,百戰(zhàn)不屈也?他日而為宗教家,焉能投跡穹荒,守死善道也?他日而為實業(yè)家,焉能思穹百藝,排萬難,冒萬險,乘風破浪,制勝萬里外也?紈绔子弟,遍于國中;樸茂青年,等諸麟鳳;欲以此角勝世界文明之猛獸,豈有濟乎?”[22]這樣的絕決之言,是一個時代的聲音,它召喚著一代青年生出“獸性”。艾蕪說自己是吃“五四”的奶長大的,他步行到成都讀書,后來毅然南行,歷盡艱辛,顯示出對“獸性”的推崇。當其漂泊滇緬,遭遇時代大潮沖擊圈外的粗人、野人、蠻人,艾蕪“發(fā)現”了他們身上特異的人性光彩。艾蕪始終濃墨重彩描繪被社會拋出了正常軌道的小偷、扒手、強盜、流浪漢、偷馬賊、鹽販子、趕馬人、抬滑竿的、私煙販子……他們都是沒有“正式”職業(yè)的流浪者,屬于“另類”群體,其謀生方式并不符合“正道”,按照“文明世界”的說法屬于“不務正業(yè)”、“道德敗壞”、“違法亂紀”、“為非作歹”。艾蕪極力表現他們剛健、坦蕩、灑脫、率真、講義氣、重然諾的性格和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慷慨豪爽、原始自然的品性。楊義認為,艾蕪“以自由生命的意識平視南國和異域野性未馴的奇特男女,使之在蔑視現實的圣教倫理和官家法律中顯示出一種大寫的‘人’的尊嚴?!盵23]他們原生態(tài)的“真”反照著因儒家文化而形成的習慣性的“假”;他們內心深處的“善”消解著外在形式的“惡”,或者說他們有“惡中之善”。艾蕪沒有停留在國民性的批判上,而是書寫“另類”人生,張揚“另類”性格,為人的現代化提供了另一種參照系。
總之,艾蕪與高爾基對國民性的反思各有自己的側重點和獨特性,在世界文學史上具有特殊的意義和價值,值得認真探討和研究。
[1][2](蘇聯)亞·米亞斯尼科夫.論高爾基的創(chuàng)作[M].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3.3.344.
[3]艾蕪.緬甸人給我的印象[A].艾蕪文集(第十卷)[C].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81-82.
[4]艾蕪.緬甸人給我的印象[A].艾蕪文集(第十卷)[C].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8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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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342(2011)01-82-06
2010-09-19
張建鋒(1965-),男,成都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