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耀明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論揚雄的文學思想
汪耀明
(復旦大學 中文系,上海 200433)
揚雄繼孟子、荀子之后,明確提出明道、征圣、宗經的文學主張,進一步發(fā)展儒家的文學思想,同時吸收道家思想營養(yǎng),崇尚自然。他論述文與質即內容與形式的關系問題,強調華實相副、事辭相稱的觀點,發(fā)表心聲心畫、弸中彪外、因循革化的見解。他開始稱贊司馬相如的辭賦,后來批評漢賦創(chuàng)作中存在的問題;既肯定屈原的高尚品格和司馬遷的實錄精神,又依經立論,有所異議。
揚雄;儒家;文質;評價
在揚雄的《法言》、《太玄》等作品和《漢書·揚雄傳》中,他的文學思想有所體現(xiàn)。揚雄繼孟子、荀子之后,進一步強調明道、征圣、宗經的文學觀。他論述了作品內容與形式的問題,評價了辭賦和作家,提出了許多文學見解,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當然,他的文學理論也存在著局限,對后世不無影響。
西漢末年,經學盛行,揚雄自比孟子,推崇儒學,特別強調明道、征圣、宗經的主張,完善了儒家文學思想中的核心理論。《法言·吾子》說:“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竊自比于孟子。”[1]81《漢書·揚雄傳》說他“以為經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傳莫大于《論語》,作《法言》”[2]3583?!短ぬ~》說:“玄者,幽攡萬類而不見形者也?!保?]260揚雄認為“玄”這個自然本體是不露形象而主宰一切的,天地萬物從它產生并按照它發(fā)展變化?!靶痹谌祟惿鐣钪械谋憩F(xiàn)就是“道”,而道是“通也,無不通也”(《法言·問道》)[1]109。從事包括文學創(chuàng)作在內的學術研究的人們必須遵循和體現(xiàn)自然之道,“夫作者,貴其有循而體自然也”(《太玄·太玄瑩》)[3]281,他們所遵循的道越宏大、越正直,他們的表現(xiàn)就越充實、越渾厚。當然,道并非深不可測,而是通過圣人之言來傳達的。在是非混淆、莫衷一是的現(xiàn)實世界中,人們應該以圣人和儒家經典為準則,圣人“在則人,亡則書”[1]82。人們“舍五經而濟乎道者,末矣”,“委大圣而好乎諸子者,惡睹其識道也?!?《法言·吾子》)[1]67揚雄服膺孔孟,推崇五經。他在《法言·寡見》里把五經放在至高無上的地位,指出《易》、《書》、《禮》、《詩》和《春秋》最能辯明事理、判斷是非。他高度評價孔子?!斗ㄑ浴の嶙印氛f:“好書而不要諸仲尼,書肆也?!保?]74《法言·問明》說:“仲尼,圣人也?!保?]188《法言·君子》說:“仲尼之道,猶四瀆也,經營中國,終入大海?!保?]504總之,揚雄特別強調自然萬物紛繁錯綜是由天地之間的客觀規(guī)律所決定的,文藝創(chuàng)作的目的是“濟乎道”,也就是明道;明道必須以圣人和儒家經典為標準,也就是征圣和宗經。三者是密切相聯(lián)的整體,核心是明道。同時,他力辟“后之塞路者”,即非毀圣人、巧辯異辭之人,批評經學的復雜化和神學化,希望恢復和發(fā)展正統(tǒng)儒學。
在強調文以明道、主張征圣宗經的同時,揚雄又提出至道無體,至神無方,認為文章應該不受任何形式的局限,同化自然,變化無常?!短の摹分赋觥傍櫸臒o范”[3]143?!短ぬ妗窂娬{“玄之辭也,沉以窮乎下,浮以際乎上,……上連下連,非一方也”[3]377?!斗ㄑ浴柹瘛氛J為“圣人之辭渾渾若川”[1]163。揚雄欣賞先秦道家的審美趣味,贊美遵照自然之道來寫書立言的圣人,向往文與道渾然一體、不見雕琢之跡的藝術境界。因此,他要求作者富有想象,不拘一格,文章寫得自然流暢、含意深遠。
揚雄提出明道、征圣、宗經的文學主張,又包含道家觀點,崇尚自然。這與他的思想和當時的學術風氣有關。他深受儒家文化的熏陶,愛好圣哲之書,信奉先王之法和孔孟之道?!斗ㄑ浴の嶙印氛f:“不合乎先王之法者,君子不法也。”[1]63《法言·問道》說:“適堯、舜、文王者為正道?!保?]109揚雄的思想主要是傾向儒學的,那就是“游文于六經之中,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漢書·藝文志》)[2]1728。同時,他對諸子學說并非完全排斥而是有所吸收,正如柳宗元說過“揚子之書于莊、墨、申、韓皆有取焉”(《柳宗元集》卷二十五《送僧浩初序》)[4]673?!斗ㄑ浴柕馈氛f:“老子之言道德,吾有取焉耳。及搥提仁義,絕滅禮學,吾無取焉耳。”[1]114《法言·問神》說:“或問:‘鄒、莊有取乎?’曰:‘德則取,愆則否’。”[1]177揚雄在尊儒的前提下又注意道家,博采眾長。因此,后來韓愈說:“孟氏醇乎醇者也;荀與揚,大醇而小疵”(《韓愈全集》文集卷一《讀荀》)[5]128。揚雄的思想確實表現(xiàn)出融合各家學說的傾向,特別突出的是他深入研究《周易》之理和老、莊思想。他的默然著書是其受到這些思想影響的合乎邏輯的必然結果。自然,揚雄的思想也帶有時代的特色。西漢的學術思想順應民族的融合、國家的統(tǒng)一和時代的要求,在獨尊儒學的名義下,融合了各種學派的觀點,形成了新的儒家體系,表現(xiàn)出綜合的特點。當時劉向、劉歆父子就認為儒家經典是主流,諸子學說是支流,人們應該尊儒家而不廢百家,劉歆還說過:“與其過而廢之也,寧過而立之”(《漢書·楚元王傳》)[2]1971,提出對各家學說兼容并取的主張。比較起來,西漢學術思想的綜合特點在揚雄身上表現(xiàn)得特別明顯。
先秦時期,孟子在《滕文公下》中自稱他并非好辯而是為了保衛(wèi)和宣傳先圣之道,所言已有明道、征圣、宗經的意思,后來,荀子在《正名》、《正論》、《儒效》等篇中要求文學與言辭必須符合禮義和道,以圣人及其經典為準則,這些意見比孟子之言更加詳細、更加清楚,初步提出了明道、征圣、宗經的原則。到了西漢,揚雄從儒家觀點出發(fā),明確地把明道、征圣、宗經的思想作為文學主張加以闡述。此后,劉勰、韓愈又對此有所繼承和發(fā)展,從而形成了儒家的文學理論體系??傊?,明道、征圣、宗經的文學思想是經過一定的歷史發(fā)展過程而逐漸形成、發(fā)展的。在這個過程中,揚雄所起的承前啟后的作用是極其重要的。
在具體論述明道、征圣、宗經的文學主張的過程中,揚雄談到文與質即內容與形式的關系問題,提出華實相副、事辭相稱的觀點,還發(fā)表不少有關文學的見解。
揚雄首先肯定文學內容的主導地位,又充分認識文學形式的重要作用,認為內容與形式應該完美統(tǒng)一?!短ぬ摗分赋?“質干在乎自然,華藻在乎人事”[3]281,質比文更重要,內容是主要的。揚雄說明貌合神離、羊質虎皮、文是質非是不行的?!斗ㄑ浴の嶙印氛f:“圣人虎別,其文炳也。君子豹別,其文蔚也。辯人貍別,其文萃也?!保?]72所言明確指出本質決定文采,內容決定形式。因此,揚雄贊賞素樸有質的文章,反對過度的文飾,非常討厭浪費光陰的雕琢纖細之作、淆亂美姿的華丹和攪亂法度的淫辭。但是,他并不排斥必要的文采和優(yōu)美的形式,而是主張文飾的?!斗ㄑ浴す蜒浴凡煌狻傲加癫坏瘢姥圆晃摹保?]221的說法,指出玉不加工,玙璠之類的美玉也不能成為器物;言無文采,典謨之類的書籍也不能作為經典。揚雄進一步提出華實相副、事辭相稱、文質一致的主張?!斗ㄑ浴ば奚怼氛f:“實無華則野,華無實則賈,華實副則禮。”[1]97《法言·吾子》說:“君子事之為尚。事勝辭則伉,辭勝事則賦,事、辭稱則經?!保?]60揚雄認為內容充實而華采缺少就顯得粗野,華采有余而內容不足就如同商賈,事理勝過文辭就不免率直,文辭勝過事理就如同作賦,只有內容與華采相副,事理與文辭相稱才能符合禮義與經典,達到文學作品的最高標準。此外,《太玄·文》談到“文質班班,萬物粲然”[3]142,《太玄·太玄錯》說過“睟、文之道,或淳或班”[3]254,也都有文質并重的意思。應該說,揚雄關于文與質關系的論述是具有樸素辯證法因素的,也是符合文學藝術的客觀法則的。這種文質論也反映在他的文學實踐中,揚雄在《答劉歆書》中說自己“心好沉博絕麗之文”(《全漢文》卷五十二)[6]411。他的辭賦鋪采摛文,體物敘事,有其特色。其中說理與鋪陳結合較好的是《羽獵賦》、《長楊賦》和《解嘲》等賦。揚雄在辭賦寫作上所取得的一些成就是與他重質而不輕文、提倡文質兼?zhèn)涞恼_主張有關的。
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揚雄的文質論是有其地位的。先秦的孔子有文質彬彬之說。西漢前期的《淮南子》重質而不一概反對文飾。與揚雄同時稍前的劉向有文質結合之意。齊梁的劉勰說:“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乃含章之玉牒,乗文之金科矣。”(《文心雕龍·征圣》)[7]15晚唐的杜牧說:“凡為文以意為主,氣為輔,以辭采章句為之兵衛(wèi)。”(《樊川文集》卷十三《答莊充書》)[8]194北宋的歐陽修說:“君子之所學也,言以載事而文以飾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見于后世?!?《歐陽修全集·居士外集》卷十七《代人上王樞密求先集序書》)[9]486明末的陳子龍說:“蓋詞非意,則無所動蕩,而盼倩不生;意非詞,則無所附麗,而資制不立?!?《陳忠裕公全集》卷七《佩月堂詩稿序》)[10]381這些論述談到情意事理和語言文辭,說明內容與形式的依存情況與主次關系,反對注重內容輕視形式和注重形式輕視內容的傾向,主張情文并茂、語意兩工,從而充分反映了古代文學理論關于文質問題的辯證見解。在這方面,揚雄華實相副、事辭相稱的文學主張吸取了前人的長處和當代的經驗,豐富了西漢文學思想的內容,有益于后世人們的繼續(xù)研究和深入探討。
揚雄直接或間接談到與他的文質論有關的一些問題,提出不少值得人們重視的文學見解。
《法言·問神》說:“故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形,君子小人見矣,聲畫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動情乎?”[1]160揚雄根據(jù)征圣的原則,闡明言與書的問題。他認為言語和著作的性質有所區(qū)別,不過,人們能夠通過言語或者著作來說明事物,記載歷史,交流思想感情。他指出言語是人們心靈的聲音,著作是人們思想的記載,不同的思想感情就會產生不同的言和書并表現(xiàn)出君子和小人的區(qū)別。“心聲心畫”的理論在《太玄·太玄瑩》中也有所反映:“文以見乎質,辭以睹乎情。”[3]282所言強調文辭是作者思想感情的表現(xiàn)。這些意見確切論述了言、書與人們思想感情的關系,也涉及到作品內容與形式的問題。
揚雄又要求作者加強道德修養(yǎng)?!斗ㄑ浴ぞ印氛f:“或問:‘君子言則成文,動則成德,何以也?’曰:‘以其弸中而彪外也。’”[1]496這里指出君子因為道德充實于內,所以文采發(fā)揚于外,而且說話必定中肯。雖然所言議論道德修養(yǎng)問題,但是它認為首先要有很好的道德修養(yǎng),才有優(yōu)秀的文章。這樣的看法是有道理的。一般說來,作者品德高尚,胸襟開闊,就能寫出意格高超、文筆優(yōu)美的篇章。正如劉勰說:“是以君子藏器,待時而動,發(fā)揮事業(yè),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柟其質,豫章其干?!?《文心雕龍·程器》)[7]720陸游說:“君子之有文也,如日月之明,金石之聲,江海之濤瀾,虎豹之炳蔚,必有是實,乃有是文。”(《陸放翁全集·渭南文集》卷十三《上辛給事書》)[11]71他們的精辟論述與揚雄的觀點是相通的。“弸中彪外”的說法對加強作者的思想修養(yǎng)、產生內容豐富與形式精美的作品起了一定的積極作用。
此外,揚雄還提出因循革化的觀點?!短ぬ摗氛f:“夫道有因有循,有革有化。因而循之,與道神之。革而化之,與時宜之?!保?]282這里“因循”指繼承,“革化”指創(chuàng)新。揚雄認為事物的發(fā)展有因循,又有革化,兩者不可偏廢,人們只有把繼承和創(chuàng)新較好地結合起來,才符合天道。他所說的因循革化是要符合明道、征圣、宗經原則的,因而有其局限性,但是,這些意見畢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繼承和創(chuàng)新的辯證關系,觸及事物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也體現(xiàn)了文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在文學發(fā)展的過程中,后代文學既繼承前代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又有所變革、有所創(chuàng)新。這種繼承性和創(chuàng)新性充分表現(xiàn)在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上,正如劉勰說:“名理有常,體必資于故實;通變無方,數(shù)必酌于新聲:故能聘無窮之路,飲不竭之源。……文律運周,日新其業(yè)。變則其久,通則不乏。趨時必果,乘機無怯。望今制奇,參古定法。”(《文心雕龍·通變》)[7]519~521他還說:“古來辭人,異代接武,莫不參伍以相變,因革以為功?!?《文心雕龍·物色》)[7]694由此可見,“因循革化”的觀點對人們探討文學發(fā)展中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問題很有啟發(fā)和影響,特別是它為劉勰所繼承并大大發(fā)揮了。
揚雄在內容與形式的問題上也有偏頗之處,其中最突出的就是文必艱深的意見?!斗ㄑ浴柹瘛氛f:“或曰:‘圣人之經不可使易知與?’曰:‘不可。天俄而可度,則其覆物也淺矣;地俄而可測,則其載物也薄矣?!保?]157《漢書·揚雄傳》記載《解難》說:“《典》《謨》之篇,《雅》《頌》之聲,不溫純深潤,則不足以揚鴻烈而章輯熙。蓋胥靡為宰,寂寞為尸;大味必淡,大音必希;大語叫叫,大道低回。”[2]3577~3578揚雄認為圣人文章的道理精微淵博,至美的味道必定清淡,最高的音樂必定虛靜,名篇佳作的內容和形式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他強調經典都是出神入化、深奧難知、曲高和寡的。因此,他的一些作品也存在艱深晦澀的問題。尤其是《太玄》刻意模仿,文字艱深難讀,《漢書·揚雄傳》談到它時說過:“觀之者難知,學之者難成??陀须y《玄》大深,眾人之不好也”。[2]3575可見,當時就有人批評《太玄》故作艱深的缺點。后來蘇軾也說:“揚雄好為艱深之詞,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蘇東坡全集》后集卷十四《答謝民師書》)[12]621批評極為中肯。應些說,有些優(yōu)秀篇章一時不容易為眾人所理解,這種情況確實存在,但是,因此提出作品越好、知音越少,甚至無人知曉的結論,那就是片面的了,最好的文章往往是深入而淺出的。古代有些典籍令后人讀來有艱深之感,主要是古今文字的不同。揚雄卻在形式上擬古,在語言艱深上盡心竭力,使其部分作品令人難以理解。這樣,他受到人們的批評也是理所當然的。揚雄文必艱深的意見來源于他征圣、宗經的文學主張,這種意見對唐代古文運動中韓愈、皇甫湜、孫樵等人尚奇好怪的理論有所影響。
揚雄根據(jù)儒家的文學觀點和自己的創(chuàng)作體會,對當時辭賦的得失和先秦西漢作家的優(yōu)劣進行了評價,不少見解有其獨到之處,并為后人所稱引。
揚雄對辭賦的看法有一個發(fā)展變化的過程。他早年熱心創(chuàng)作辭賦,對司馬相如的賦推崇備至。他在《答桓譚書》中說:“長卿賦不似從人間來,其神化所至邪。大諦能讀千賦,則能為之。諺云伏習象神,巧者不過習者之門?!?《全漢文》卷五十二)[6]411字里行間洋溢著崇拜司馬相如之意,也啟示了學賦之法,強調熟習是達到神化境界的道路。司馬相如曾有賦心賦跡之說,強調賦家之心是不傳之秘。揚雄進一步從心的問題談到神化的情況?!斗ㄑ浴柹瘛氛f:“昔乎,仲尼潛心于文王矣。達之。顏淵亦潛心于仲尼矣,未達一間耳。神在所潛而已矣?!保?]137所言雖然不是專門論賦,但是它清楚說明心神關系,正確指出“神”是潛心可得的,這對人們寫好辭賦不無啟發(fā)。后來,他隨著思想上的轉變,對辭賦的看法也轉變了,從漢賦的積極愛好者變?yōu)闈h賦的有力批評者?!斗ㄑ浴の嶙印氛J為賦是學童雕琢蟲書、篆寫刻符的小技,“壯夫不為也”[1]45。揚雄后期進一步發(fā)展了儒家的文學思想,要求辭賦為統(tǒng)治階級的政治要求和道德規(guī)范服務,積極發(fā)揮諷諫作用。他指出漢賦形式鋪陳過度,辭采侈麗閎衍,作者常常難以表達諷諭之義,讀者也往往買櫝還珠,只是欣賞艷麗形式,辭賦不但不能收到諷諫的效果,反而發(fā)揮欲諷反諛的作用。對此,揚雄深有體會。司馬相如的《大人賦》是這樣,他自己的《甘泉賦》等賦也是這樣。作者的主觀努力并不能改變漢賦創(chuàng)作中忽視內容、偏重形式的不良傾向,也不能真正達到諷諫的目的。另外,當時辭賦和散文作者的社會地位極低,統(tǒng)治者把他們看作是俳優(yōu)一類的人物。東方朔、枚皋、司馬相如和司馬遷的遭遇都是如此。揚雄看到他們被視為俳優(yōu),又“非法度所存”,于是,感慨系之,“輟不復為”(《漢書·揚雄傳》)[2]3575。
揚雄在《法言·吾子》中提出“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1]49的著名論斷。他認為“麗”是辭賦的共同特點,“則”與“淫”是區(qū)別詩人之賦與辭人之賦的界線。“則”指符合儒家的法度,“淫”指過度的藻繪。“麗以則”的辭賦屬于“詩人之賦”,“麗以淫”的辭賦屬于“辭人之賦”。他根據(jù)這種標準,進一步對屈原和景差、唐勒以下的作家及其作品作了區(qū)分和評價,指出符合詩三百篇創(chuàng)作精神的屈原作品是詩人之賦,景差、唐勒、宋玉,以及西漢諸家的辭賦是辭人之賦,雖然其中對宋玉、賈誼和司馬相如的作品的評價并不全面,但所言還是基本反映出屈原以后直到西漢辭賦發(fā)展變化的趨勢。應該說,在辭賦風靡的西漢末年,揚雄能注意辭賦的藝術特征,指出詩人之賦與辭人之賦的區(qū)別并肯定前者而批評后者,總結辭賦發(fā)展變化的情況,特別強調辭賦的社會作用,尖銳批評漢賦創(chuàng)作中所存在的內容空虛而形式靡麗的缺點,這在古代文學理論上有其積極意義。不過,揚雄囿于儒家諷諭教化的觀念,不能真正認識漢賦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價值和地位,也不能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來糾正漢賦發(fā)展中所形成的根本缺點,開創(chuàng)辭賦寫作的新天地,這不能不說是他的局限。當然,對于揚雄的賦論,后人或贊成或反對,無不受到影響,特別是他所提出的“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的原則更是為人們所注意和稱誦。
揚雄還評價了不少作家、作品。繼劉安、司馬遷等人之后,他評價了屈原及其作品。揚雄對屈原的品格和操守有所肯定,對他的不幸遭遇表示深切同情。他推重屈原,對其辭賦也十分欣賞,認為屈原是詩人之賦,說它“體同詩雅”(《文心雕龍·辨騷》)[7]46,模仿它寫了《反離騷》等賦。他“為反騷,非反也,合也”(《柳宗元集》卷二《瓶賦》注引東坡語)[4]47。不過,他從儒家明哲保身和道家安時處順的思想出發(fā),主張“君子得時則大行,不得時則龍蛇”,不滿屈原的“投江而死”(《漢書·揚雄傳》)[2]3515。同時,揚雄用傳統(tǒng)的詩教來評價屈賦,把浪漫主義文學的表現(xiàn)手法說成是缺點。在評價屈原作品時,揚雄又評價了其他作家及作品?!斗ㄑ浴ぶ乩琛氛f:“或問‘《周官》’。曰:‘立事?!蹲笫稀贰?。曰:‘品藻?!愤w’。曰:‘實錄。’”[1]413揚雄所論言簡意賅,準確概括了《左傳》、《史記》等著作的突出特征,頗為后世史學家和文學家所注意?!斗ㄑ浴ぞ印愤M一步比較和評論了《史記》、《淮南子》和司馬相如作品。從尚用的觀點出發(fā),揚雄贊美司馬遷秉筆直書的精神,認為《史記》實用價值在《淮南子》之上,進而批評司馬相如“文麗用寡”,表明他對《史記》的評價較高。然而,他又認為《史記》存在“愛奇”[1]507和駁雜的情況,包含背離儒家思想的內容。對此,他表示不滿和非議?!稘h書·揚雄傳》說揚雄批評司馬遷“不與圣人同,是非頗謬于經”[2]3580。他還批評先秦諸子,指出他們不合大道。《法言·五百》說:“莊、楊蕩而不法,墨、晏儉而廢禮,申、韓險而無化,鄒衍迂而不信?!保?]280他甚至認為儒家荀子也不是很純正?!斗ㄑ浴ぞ印窂娬{“吾于孫卿,與見同門而異戶也”[1]499??傊瑩P雄廣泛評價了先秦西漢的眾多作家及作品。這些評價有正確方面,也有不足之處。特別是他肯定了屈原的高尚品格和司馬遷的實錄精神,這無疑是可取的。當然,他依經立論,不能理解屈原的斗爭精神和《離騷》的浪漫主義表現(xiàn)手法,也不能理解司馬遷的進步思想和《史記》的創(chuàng)作方法,這些異議又為班固等人所接受。
[1]汪榮寶.法言義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7.
[2]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鄭萬耕.太玄校釋[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
[4]柳宗元.柳宗元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5]韓愈.韓愈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6]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M].北京:中華書局,1958.
[7]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
[8]杜牧.樊川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9]歐陽修.歐陽修全集[M].北京:中國書店,1986.
[10]陳子龍.陳子龍文集[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8.
[11]陸游.陸放翁全集[M].北京:中國書店,1986.
[12]蘇軾.蘇東坡全集[M].北京:中國書店,1986.
【責任編輯 張 琴】
On Literary Thoughts of Yang Xiong
WANG Yao-m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F(xiàn)udan University,Shanghai 200433,China)
Yang Xiong,after Mencius and Xun Tzu,gave an explicit literary assertion of clarifying principles,laying down sages and the Confucian classics as the criterion,which promoted the literary thought of Confucianism.He illustrated the relation of form and essence,or content and formality,and emphasized on the viewpoint of beauty according with reality,fact conforming to diction.At first he commended Sima Xiangru for his poetic essays,and then he offered criticism on the problems exposed in the creation of Han Fu,in which he eulogized Qu Yuan and Sima Qian,and set forth different argument based on the classics as well.
Yang Xiong;Confucianism;form and essence;criticism
1672-2035(2011)01-0073-05
I206.2
A
2010-07-25
[個人簡歷]汪耀明(1953-),男,上海人,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