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使“芳塵委絕”
——佛志《古清涼傳》的文學內(nèi)蘊探微

⊙游晴林［廣東科貿(mào)職業(yè)學院， 廣州 510640］

不使“芳塵委絕”
——佛志《古清涼傳》的文學內(nèi)蘊探微

⊙游晴林［廣東科貿(mào)職業(yè)學院， 廣州 510640］

佛教史志《古清涼傳》雖然名之以“史志”，但不僅體裁奇特，還具有比較深厚的文學審美內(nèi)蘊。在本文中，筆者對《古清涼傳》進行通讀并在廣泛參考了相關(guān)資料的基礎(chǔ)上，對這部佛教奇書中蘊含的文學美進行了較有獨特角度的探析。

佛教史志 《古清涼傳》 文學 內(nèi)蘊

佛教史志《古清涼傳》的作者是唐代僧人慧祥。慧祥曾經(jīng)長期駐錫長安，而其籍貫、俗姓、師承及生卒年月都已無從考證。在該書第四章《游禮感通》之“沙門惠藏”段落中記載，慧祥曾經(jīng)在公元679年（調(diào)露元年）在五臺山“坐夏”（僧人于夏季三個月內(nèi)安居不出，坐禪靜修）。因此可推斷慧祥為唐初僧人?！豆徘鍥鰝鳌酚涊d，慧祥和西域梵僧釋迦密多羅在公元679年（乾封二年六月）蒙高宗特許之恩一起登頂五臺山，后十年，即公元669年（總章二年），因送玉石舍利函再次登頂五臺山（“余與梵僧登臺之日，默而念曰：此處清涼，宜安舍利……”）此次在五臺山留駐二年，隨后歸還京師長安，這都為他創(chuàng)作《古清涼傳》打下了良好的寫作基礎(chǔ)。

《古清涼傳》是第一部記載五臺山佛教的佛教史志作品，雖說是佛教史志，但是書中真正關(guān)于“史”的東西并不算太多。其分上下兩卷，共五章：上卷為“立名標化”、“封域里數(shù)”、“古今勝跡”三章，下卷為“游禮感通”、“支流雜述”兩章。上卷三章簡略地講述了清涼山的山名來源、佛山五臺山的地理位置、寺院建造以及佛事的興衰；下卷兩章的內(nèi)容比較單一，就是單純地寫了僧徒信士和文殊菩薩之間的感通軼聞，非常類似于短篇小說，可以將其看做文學作品。從文學敘事特點和內(nèi)容視角來看，將佛志《古清涼傳》下卷中的“游禮感通”和“支流雜述”與南朝的兩種《高僧傳》內(nèi)容作對比，可以發(fā)現(xiàn)《高僧傳》通常記載高僧的奇異功能以及佛和菩薩的感應故事，而佛和菩薩不會作為參與者出現(xiàn)在作品中；但是前者所記載文殊菩薩的隨緣“化身”、“沙門”、“梵僧”等形象，已經(jīng)成為故事中的主要人物來描述了。這體現(xiàn)了初唐時期由單一的宗教故事敘事向小說傳奇成熟敘事的重要過渡。另外，《古清涼傳》繼續(xù)延續(xù)了自晉朝《靈鬼志》和《搜神記》等志怪小說以來對印度佛教文學故事的借用或改編(如《佛本生經(jīng)》等)，由此可見自漢傳入的佛經(jīng)故事對本國文學藝術(shù)想象領(lǐng)域的開拓性貢獻。下面分別從兩個方面來分析。

一、作為文學意義上的“奇書”

不得不說，佛教史志《古清涼傳》是一部“奇書”。之所以說它奇，首先是其體裁奇特，它曾被定義為“志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佛教精解》（張志強編著），曾經(jīng)將《古清涼傳》安排在“地志部”，但是文章中作者顯然是以自己的步履所至來展開行文的，這樣的寫作方式顯然更像作者的游記，但是游覽中又穿插著許多佛教傳說與神話傳說，因此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游記。第二奇，便是“文字奇”，如其介紹五臺山風光所寫：“其山左鄰恒獄，右接天池，南屬五臺縣，北至繁峙縣，環(huán)基所至五百余里。若乃崇巖疊嶂，浚谷飛泉，觸石吐云，即松成蓋者數(shù)以千計。其霜雪夏凝，煙霧常積，人獸之不可窺陟者亦往往而在焉。登中臺之上，極目四周，唯恒岳居其次，自余之山谷，莫不迤邐如清勝也?！绷攘葦?shù)筆，北岳名山特點已躍然紙上，文筆之精令人稱奇。

慧祥也在書中這樣表達自己的著書目的：“余幼尚異概，長而彌篤?！胫^一朝翻然，自致滅矣。遂得攬木啟荒蓁，勵蹇忘疲，直登中臺之首，于是俯瞰萬物，傍眺千里……忽然若舍其浮生，迢迢焉似凌乎天庭，始悟壯觀之淘思小大之傾者，雖未睹王山九層之妙，鷲峰雞足之美，內(nèi)撫微躬，亦何幸之多也。……然承近古已來，游此山者多矣，至于群錄鮮見倫通，良以時無好事，故使。不生遠大，后生何仰焉?！保ㄖ靥枮楣P者所加）（大意為：在我兒時就推崇與眾不同的氣概，成年后這種想法更加篤定……但誰知道一朝幡然醒悟，便感覺萬籟俱寂，達到了佛家寂滅的境界。然后我就披荊斬棘、破除荒榛，雖然艱難盡歷，但是已經(jīng)忘卻了疲勞，一直登上中臺頂峰方才罷休。我在那里俯瞰天下萬物，極目遠眺……突然間似乎將虛浮的生活拋棄了，感覺自己已經(jīng)在天庭之中暢快遨游了。瞬間領(lǐng)悟到壯觀對人們思想和精神的沖擊與超越，雖然我沒有欣賞到王山九層的奇妙之處、靈鷲峰雞足山的美麗風采，但一想到自己這微賤的皮囊身軀，現(xiàn)在所擁有的幸運是何其多！……雖然自古以來，游覽過此山的人非常之多，但是一看那些人的游記，卻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條理順暢、情理通達的。當時因為有心之人甚少，因此才將此菩薩寶地棄之如敝履。沒有境界超凡脫俗的記載，怎么會讓后人心生敬仰呢？）由此看來，“不生遠大，后生何仰焉”便是作者的寫作初衷了。而且從中還可看出他在文中所作的宗教體驗和審美感受，這些都領(lǐng)先于當時文學創(chuàng)作對審美體驗的描述。他天性喜愛搜羅奇異，為不使“芳塵委絕”，并令后生敬仰，便寫了這部史志。

在書中，作者引經(jīng)據(jù)典，各類掌故可謂信手拈來，由此可見，他不但精研佛法，還博覽群書，比如《水經(jīng)》《仙經(jīng)》《括地志》《旌異記》等等，在書中的引用隨處可見。僅僅從“山之傳記”這個角度來看，此書風格頗接近于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但書中隨處可見的奇聞異事，卻又散發(fā)著十分濃厚的文學色彩。唐初的文章大有沿襲六朝的浮艷文風，不僅詞句華麗，四六駢體，且非常注重對仗與用典；直到中唐，“文起八代之衰”之韓愈和柳宗元才一掃當時的浮艷之風，重新將秦漢時期的質(zhì)樸文風歸于正統(tǒng)。但《古清涼傳》雖成書于初唐，讀之不僅樸素自然、流利順暢，且有駢體的音律之美；不僅此，開篇之敘述便在力行“文以載道”（雖為勸人信佛行善之道）的佛學使命，這與韓愈、柳宗元為反對唐初文風浮艷、華而不實而提出的“文以載道”之呼吁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二、小說之味醇厚

佛教史志《古清涼傳》具有濃厚的小說味道，主要從其引借佛教故事中真幻相生的手法體現(xiàn)出來：

（一）以文殊菩薩之幻化行宗教考驗

佛教故事中，佛或菩薩會為考查修行對象的精進程度，根據(jù)不同境況的需要而幻化成各種身份。廣為人知的《西游記》中便存在大量的佛、菩薩化身考驗苦行僧人的故事。早在南朝梁武帝時期，由僧人釋僧旻、釋寶唱所集的《經(jīng)律異相》卷二十五中，就記載了文殊菩薩化身為少年婆羅門，令薩和檀王與王后舍身為奴并忍受宗教考驗痛苦以證佛陀的故事。

在《古清涼傳》中，慧祥引用別傳曰：“文殊師利，周宇文時化作梵僧而來此土，云訪圣跡，欲詣清涼文殊師利住處。于時，智猛法師乃問其事，才伸啟請，俄失梵僧?！庇纱宋覀兛梢酝茰y，關(guān)于文殊菩薩在五臺山化身為婦、沙門、僧、梵僧、胡僧等的傳說，也是早已有之的。在筆者細品《古清涼傳》之時，便覺此書所述的感通故事不僅描寫生動且情節(jié)曲折，如書中“釋普明”的故事。

這是一個有關(guān)宗教考驗的故事，故事中有三種考驗，即財務的考驗、生死的考驗以及情欲的考驗?！搬屍彰鳎仔在w，濟州人也……忽遇一僧，姿形偉盛，來共談展……遂共論生死難度，煩惱難調(diào)，言甚切至，只云努力努力……后有群賊四五人，倏然劫奪，緣身略盡，明旦怡然。初無懼惜，賊去，其僧遂至……未經(jīng)少時，有二虎哮吼，直入庵內(nèi)，明亦鎮(zhèn)懷不動。次兩日，彼僧又來，明以情告，僧甚喜躍，然意望殷勤……日暮有一婦人，儀容婉嚴，告明曰：‘寒苦之甚，請寄龕中?！魉鞈懚S之。……女乃通身溫適，細滑非常。明遂欲火內(nèi)起，便生惡念……以手搭之，倏焉而失明。于是遍身洪爛，百穴膿流……少復醒悟……經(jīng)二月余，忽聞空中有聲曰：‘汝無禪行，不可度脫，賜汝長松，服之當為俗仙矣。’……經(jīng)三日，身瘡即愈，毛發(fā)并生，姿顏日異……不久之間，遂化仙而去?！笨创巳幙简?，可以發(fā)現(xiàn)慧祥不僅文筆細膩，描寫生動，情節(jié)一波三折，而且還非常重視情節(jié)懸念的鋪墊、細節(jié)描寫以及心理描寫，如“僧甚喜躍，然意望殷勤”、“恐其致?lián)p”、“欲火內(nèi)起，便生惡念”等，將人物和情景刻畫得細致入微，入木三分。除了故事中的神話元素之外，情節(jié)展開亦合情合理，慧祥的文學功底由此可見一斑。

（二）以文殊菩薩造境行宗教考驗

“造境”是指文殊菩薩創(chuàng)造示現(xiàn)的一種虛構(gòu)情形，其主要表現(xiàn)為在僧俗信徒面前呈現(xiàn)一種奇異的環(huán)境：主要以寺廟、深谷、巖洞或成群僧侶等幻象構(gòu)成。從修行者的角度來看，不僅有無緣成佛的明示，也有虔誠信佛的應驗。在《古清涼傳》中，作者慧祥對化境描寫不但栩栩如生，而且詳細具體，顯示出了作者深厚的文學功底。如《釋明曜》《代州有信士》《周沙門》等段節(jié)，都有比較典型的描寫菩薩化境的段落?！夺屆麝住肥菍懸簧屆麝住爸緦W之年，早祛俗網(wǎng)，問津訪道，略無常師”，后住昭果寺，一日“至花園北，見一沙門，容服非常，徐行前進。又至東邊佛堂，將欲東趣。曜時驚喜交集。肘步而前，來至數(shù)尺，遂無所睹，悲嘆久之，與脫俱返……時年一百六歲，未曾策杖，而神彩無墜焉。后不知年幾而終”。從中可見沙門應為菩薩的顯化，對釋明曜的修行乃至成道起了點化提升的關(guān)鍵作用。《代州有信士》寫道：“代州有信士……時登臺禮拜，忽遇一僧，引之向東臺之東。至一住處，屋宇如凡人家，中百十余僧。先引者問曰：‘能住修道否?！鹪唬骸??！思唇?jīng)停半歲，僧等多服藥餌，時兼果菜，湛若神居，寡于言說。又于汲井之南，見一莖葉圓，如荷葉大，可至尋，日取半邊，明生如故。初雖怪之，后不介意。乃與僧徒，共采而食。日月稍久，暫請還歸，僧亦放之。少不留礙，到家數(shù)宿，即來馳赴，但見山谷如舊，都無蹤跡，頻尋求訪，寂寞如初，其人不知圣人……”這便是神化出的“眾僧”、可重復生長的“莖葉”、“屋宇”、“山谷”等立體綜合化境的展示了《周沙門》中，沙門明師到東臺花林山尋找圣跡，“且入深山，忽見石臼，如新?lián)v藥，旁有木柞，有香藥……須臾間，有二人至，形容偉大，長眉披發(fā)。因頂禮捧足，請救危厄。仙人曰：‘我共眾議，詳審汝行?！烈皇吇仡?，與沙門曰：‘汝可徐行，勿驚清眾?！杂櫍鲆娒智迦?，名花異果，廊龐交映，樓臺間出，鮮花照爛，狀若天宮。有十四五人，或道或俗，儀容溫穆，對坐談笑。明師步步修敬，徐而直進。彼問云：‘汝從何來，能至我所?然此間清凈果地，不宜小兒，汝送沙彌，令出眾外，方來相見?！鲙熅粗Z，承命送出沙彌，自忻多幸，方思啟問，未行數(shù)步，恍若有忘，徘徊四望，都無所見，唯高山巨谷，蟠木秀林而已”。在此菩薩造化之境當中，文殊菩薩的化入與化出只在轉(zhuǎn)瞬之間，將其化現(xiàn)的神妙描寫到極致。對比如晉朝《桃花源記》等游記以來流行的敘事及結(jié)尾（“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保┲O(shè)計，顯然是作者有意在敘述上不落俗套為之，并對唐朝相同傳奇題材的敘述方式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如之后李玫《纂異記》中的《篙岳嫁女》、牛僧孺《玄怪錄》中的《張老》、明《西游記》中的大量神魔敘事設(shè)計等等，莫不在敘述方式、敘事語言、文本結(jié)構(gòu)等方面都和“周沙門”的佛教敘事構(gòu)思有較明顯的相似與繼承。

綜上所述，佛教史志《古清涼傳》的文學價值在于：一是對研究佛教文學提供了非常有力的參考。佛教文學中占有較大比重的就是化身、化境、同感等帶有神話色彩的故事，并且唐朝的傳奇在寫作風格和寫作思想等方面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佛教故事的影響，因此，研究佛志《古清涼傳》為廣大學者研究唐初傳奇的藝術(shù)構(gòu)思與佛教敘事的融合發(fā)展提供了非常好的佐證資料。特別是文中所作的宗教體驗和審美感受等，都領(lǐng)先于當時文學創(chuàng)作對審美體驗的描述。以及力行“文以載道”（佛道），文筆質(zhì)樸充實、毫無浮艷之風，與韓柳古文有著異曲同工之妙等特點，尤值得稱頌。二是其體裁介于佛志、史記、游記和志怪小說之間，可以說是個明顯的體裁“共生”的轉(zhuǎn)折過渡階段。而這種體裁對于研究佛教故事對敘事文體轉(zhuǎn)變的滲透影響尤堪佳選。然《古清涼傳》最大的價值在于它的“罕有性”。因其成書之后并沒有在坊間與官方范圍內(nèi)流傳，而僅限傳閱于眾寺院之內(nèi)，且四庫全書在編纂的過程中，也沒有將《古清涼傳》納入其中。因此像這樣“被遺忘”而且保存完好的多體裁集合本古籍確是十分罕見的。對于這樣的“奇書”、“罕書”，再加之對《廣清涼傳》和《續(xù)清涼傳》等《清涼三傳》深入研究，實必為學界豐富相關(guān)成果之一大幸事。

[1]（唐）藍谷沙門慧祥，西坡居士彭圖校點．古清涼傳［J］．五臺山，2006（6）.

[2] （宋）釋延一撰，西坡標點.廣清涼傳[J].五臺山，2006（8）.

[3] （宋）張商英撰，西坡點校.續(xù)清涼傳[J].五臺山，2006（10）.

[4] 徐翠先.佛教史志《古清涼傳》的文學價值[J].文學遺產(chǎn)，2009（01）.

[5] 姚雅欣．唐代五臺山的佛教與佛寺［J］．五臺山，1999（02）．

作 者：游晴林，現(xiàn)當代文學碩士，廣東科貿(mào)職業(yè)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寫作、秘書等。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