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涼的世界：她們的迷失與掙扎——喬·卡·奧茨《奇境》解讀

⊙陳榮香［常州大學(xué)經(jīng)濟管理學(xué)院， 江蘇 常州 213164］

作 者：陳榮香，常州大學(xué)經(jīng)濟管理學(xué)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代文學(xué)。

美國當代著名女作家喬伊斯·卡洛爾·奧茨（Joyce Carol Oates）被譽為是“作家中的作家”，“自?？思{之后男女小說家中的第一位”。雖然不是女權(quán)主義作家，但她擅長描寫在一個粗野的男性世界里，女性必須忍受一切的處境，揭露男權(quán)統(tǒng)治的實質(zhì)，對女性艱難的處境予以深刻細致的挖掘，她尤其以纖細的內(nèi)心刻畫而著稱。

奧茨1938年出生于紐約，畢業(yè)于西拉庫斯大學(xué)，在威斯康辛大學(xué)獲得碩士學(xué)位。她在教書之余從事寫作，三十五歲那年已經(jīng)發(fā)表了十部作品。她描寫婦女命運最著名的作品是20世紀60年代的三部曲《她們》，描寫了兩代女性的成長，而她的《奇境》更是一部發(fā)人深省的現(xiàn)代小說杰作。

《奇境》的時間跨度很大，從20世紀30年代末到70年代初，書中出現(xiàn)的主要人物有十幾個，貫穿始終的是男主人公杰西。本書作者沒有像其他女作家那樣，僅把眼光投注到女性身上，她反映了較為廣闊的社會畫面，對男性的心理也有涉及。書中有關(guān)醫(yī)學(xué)方面的深奧知識讓人感到奧茨是一位非常嚴肅的作家，在知識積累方面一絲不茍。在本書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占了很大篇幅的各個人物的心理描寫。作者以女作家獨特的視角，深入到各個人物的潛意識層，對人物的所思所想作了細膩、真實的剖析，奧茨對文本高屋建瓴的把握，使得小說異彩紛呈，引人入勝。

一、他與她的婚姻

法國著名女權(quán)作家西蒙·波伏娃有一句名言：一個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沒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經(jīng)濟上的命定能決斷女人在社會上的地位，而人類文化之整體則產(chǎn)生出這居于男性與無性中的所謂“女性”。

女性的屈從地位既是歷史的，又是個人的。家庭一向被視為“私領(lǐng)域”，與社會“公領(lǐng)域”相對，女人的一生絕大部分是在“私領(lǐng)域”中被消耗。無論是作為女兒還是妻子、母親，她們或多或少都要有一位可依賴的父親或丈夫，她們自己的個性與自我不是被扼殺，就是被壓抑。男人世界需要的是臣服者的形象，是聽話的女兒和溫順的妻子，一旦她們試圖掙扎出男權(quán)統(tǒng)治的陰影，試圖打破為夫為父的尊嚴，她們就被罰以隔離、冷落、忽視，她們原本在家庭中的附屬地位更加岌岌可危。而男人們舉著手中有形無形的鞭子，趾高氣揚，他們已不滿足于女性肉體的臣服，甚而妄想控制女性的思想與意識，將她們永遠地封閉在家庭中，封閉在瑣碎的家務(wù)里，為男人的“成功”默默付出。

家庭是一個不平等的領(lǐng)域，女人在此受到支配，并永難翻身。女人在家庭里處于妻子／母親的地位，卻被男人／父親所支配，原因是女人在經(jīng)濟上必須依附男人，但社會大眾普遍接受家庭的意識形態(tài)也是原因之一。女人如果想找一份理想的職業(yè)，難如登天。如果你未婚，對方以你不久要結(jié)婚為托辭；如果結(jié)婚了，對方又說不久你會有小孩，家務(wù)拖累；不巧你已有了一個孩子，他又會說你將有第二、第三個?？傊頌榕?，謀生之道非常艱難。女人一旦結(jié)婚，就意味著臣服于丈夫，她隨丈夫的姓氏，與自己的過去一刀兩斷，她獻出了自己的童貞，傳宗接代、生兒育女，操持家務(wù)，只能以丈夫為媒介加入社交圈子。而男人在工作、職業(yè)上的進展讓他感覺到向未來和宇宙的延伸，他的前途因為參加了社會事業(yè)而光明正大，當他疲于奔命時，他可以成家，晚上在家中恢復(fù)元氣，有妻子替他照顧家當和兒女，有妻子可以傾訴一天的勞累與牢騷。如杰西白天在醫(yī)院緊張忙碌了一天，回家向海倫傾訴醫(yī)院里各種各樣煩人的病例，以及種種怪病以及他的焦慮與恐懼。

然而她的婚姻與他的婚姻則很不一樣。杰西忽略了妻子海倫的想法以及她的孤獨與怨恨。男人從婚姻中得到經(jīng)濟和社會方面的優(yōu)勢更多。以書中的彼得森醫(yī)生為例，他娶瑪麗·謝勒為妻，“為的是我們家有錢，有地位，他心中有底，日后他可以得到這一切……我爸爸給了他成千上萬的錢，借給他成千上萬”。而書中的主人公杰西為了能成為像曾經(jīng)獲諾貝爾獎的卡迪博士那樣著名、受人愛戴與尊敬的人，他去追求卡迪博士的女兒海倫，一個聰明但姿色平平的女人。在杰西的內(nèi)心深處，不能排除他借岳父的名聲、金錢、地位去完成他自己的事業(yè)這樣的意識。

一旦女人成了他人的妻子，她就必須為丈夫和家庭做無償?shù)募覄?wù)勞動，被要求隨丈夫的需要來決定自己的計劃，如配合他們的工作時間準備餐點和其他活動，而且不管做什么，都得隨他的需要而調(diào)整。海倫結(jié)婚不久就明白這么早與杰西結(jié)婚實在是一個錯誤，她在丈夫和父親之間漂浮，而他們似乎并不意識到她的真實存在，只把她當做一個媒介、一件物品。

二、被縛的妻子

不論是在妻子們自己還是別人眼中，已婚女人沒有獨立的身份，在英美，已婚女性通常用丈夫的姓氏，并被視為丈夫或孩子的附屬品，她們沒有屬于個人的社會身份，但是男人身份的取得主要根據(jù)他的專業(yè)。丈夫與妻子在經(jīng)濟和肉體權(quán)力關(guān)系上的差異，表明女人因為缺乏經(jīng)濟的掌握權(quán)，所以無法參與社會活動，甚至可能遭到丈夫的暴力侵犯。如瑪麗曾被彼得森剝光衣服關(guān)在房內(nèi)三天，又曾被剃刀剃光毛發(fā)，這種暴行簡直令人發(fā)指。

卡爾·彼得森醫(yī)生“愛”他的太太，只是因為她是家中自始至終的做飯?zhí)觳?，但他并不把她作為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人來看待，他只把她當做他的仆人，他的私有財產(chǎn)。在公眾眼里，他是天才，是了不起的人物，但他暗地里常常打嗎啡針，有收藏各種斷肢殘臂照片的怪癖。卡爾·彼得森認為女人是不正常的，他疑心重重，總是嚇唬妻子“藏物必露”。他控制瑪麗·彼得森的意識，用催眠術(shù)使她坦白，他狂妄自大，妄圖控制妻子，控制病人，做病人的主人。在他衣冠楚楚的外表下掩藏著一顆殘忍的心，以欣賞別人的災(zāi)難為樂。卡爾·彼得森作為丈夫公然宣稱：妻子就是屬于丈夫的。他不把妻子看做有血有肉的人，視妻子的忠貞為理所當然，他并未考慮到她的耐心、她的貞潔以及她的安守本分都是經(jīng)由困難的掙扎而獲致的。他尤其忽視她的理想，她對童年和娘家的思念，以及日常生活中心緒的起伏?！艾旣悺ぶx勒逐漸變成了彼得森太太：臂部大了，手臂粗了，臉長得圓多了，幾乎長成圓的了，臀部像波濤似的驟然涌起，一對乳房就像兩口袋凸出的軟綿綿的東西，上臂胖得鼓鼓囊囊，像香腸氣球，整個身子都變得粗壯了，長得就像一段大樹干?！?/p>

瑪麗·謝勒的靈魂和肉體都被彼得森醫(yī)生毀了，日復(fù)一日的操持單調(diào)繁瑣的家務(wù)。她在家中得到最高的贊美，是丈夫和兒女夸她做的小松餅可口，煲的湯鮮美。而她本人沒有發(fā)言的實權(quán)，即使彼得森醫(yī)生收養(yǎng)杰西為養(yǎng)子一事，也只是象征性地征求她的意見，而并不征求她的同意。她的兒子和女兒都是卡爾·彼得森一手調(diào)教出的天才，一個是鋼琴天才，一個是數(shù)學(xué)天才，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即都不喜歡自己的母親。希爾達非常厭惡自己的母親，她總是在彼得森太太想獲得安慰時對她說太吵了，并讓她出去。沉重的心理負擔(dān)，單調(diào)的家務(wù)勞作，無人傾訴的苦惱，加重了彼得森太太的心理疾病。女人必須面對孩子與丈夫的挫折和憤怒，但當她們自己情感受挫時，卻無人可以傾訴心事。

杰西看到海倫受到除他之外的第三者的傾慕，簡直怒火中燒。他一再叮囑自己別生氣，“他們只要一結(jié)婚，就沒有人追求她了，再沒能一個特里克來顧影自憐，自傷自悲了……杰西驀地想起：實在說來，她根本不會遇見很多男人，她不會和他的同事見面，她將是他的妻子，孩子的媽，完全屬于他。她是他的”。作為哈佛大學(xué)生物化學(xué)的高材生，海倫的嚴肅思考，獨來獨往的樣子，讓她的丈夫杰西感到自己仿佛被拒于千里之外，他不了解這個肉體，他感到不快，他為海倫沒能全心全意地依賴、信任自己而生氣，認為她傷了自己的自尊心。女性不能冷靜，她們一聰明，男人就生厭，男人需要溫柔的小天使用她的小爪子給她的主人在疲憊時撓撓癢，做一個小小的點綴，女人必須服從。

三、被動的母親

尼采說過。“女人的一切是一個謎，同時也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生育?！倍陨钆c繁衍下一代由男人控制，意味著男人的需求更受人重視，女人應(yīng)該取悅她們的丈夫，滿足性要求并撫育小孩，男人甚至可以強暴女人，因為一個已婚女性便被視做已經(jīng)同意與丈夫發(fā)生性關(guān)系，而不管她們愿意與否。書中杰西的情敵特里克在給海倫的信中明確地說：“我一向深信愛情為虛妄之物，因為它的基礎(chǔ)是性欲，它完全取決于生物學(xué)方面及環(huán)境方面的條件之是否理想。”而真正的愛情是不受肉體或環(huán)境的偶然現(xiàn)象所支配，它是建立在兩個自由人的彼此了解和認識基礎(chǔ)上的。

杰西需要的也是一個臣服的妻子，一個傳宗接代、生兒育女的能手。海倫在婚后仍為自由而掙扎，她太安靜了，總是沉默，杰西愛她，可他又害怕海倫執(zhí)拗的思索，他不能明白海倫頭腦中有時小聲的嘀咕，他納悶她的不通人情。海倫溫文爾雅又有聰明才智，他不理解這種女人，她們好似寄居在別人的肉體里，而一個男人是不能搭上一具沒有肉體的女人的。杰西甚而在妻子身懷六甲的時候想與麗娃“通奸”，在女人受苦受難的當頭，杰西卻耽于情欲，他喜歡麗娃的簡單、漂亮。麗娃是一個異常美麗的金發(fā)女郎，有快活的嗓音和活潑的舉止，杰西甚而想拋棄海倫娶麗娃為妻，只因麗娃帶給他難以扼制的情欲沖動，而且她容易控制。

特里克在書中是個小丑似的人物，但他往往能一針見血地揭露或者解剖男性的陰暗心理，并把它呈現(xiàn)出來。他坦白地承認他在想著海倫的時候，曾去停尸間，從一個與海倫差不多年齡的女尸身上割下一個完好的子宮，并像吃雞肉一樣把它烤了吃掉了，他的這番話駭人聽聞，但這里有一個明白無誤的暗示，即女人等于子宮。在男人的世界里，女人不過是一個子宮而已，提供性與生育，這些都是為男性服務(wù)的，男人不需要女性的精神，她們只要擁有肉體、擁有子宮足矣。特里克的一首詩《嘴》，又將男人的形象凸顯出來，在這里男人被勾畫成一個貪得無厭、吞噬女人的巨大無比的嘴，在這張欲望的嘴里，女人粉身碎骨，碾成肉糜。

海倫是一個非常獨特的女性，她的心理矛盾重重，一方面她想做一個世人眼里“完善”的女性：做一個成年婦女，一個妻子，她本以為結(jié)婚將是她生活的開始。“她做女兒，她做一個名人的女兒做得太久了，她渴望著開始她真正的生活，她會成為地道的、滿足的婦女，賢惠的妻子，但這一切都沒有實現(xiàn)。”海倫一直在努力“完善”自己，與世俗認同，她懷孕了，可這并未帶給她歡愉。盡管海倫厭惡男人，渴望愛情，她還是不可避免地走上了千百年來女人必須走的路：結(jié)婚生子。懷孕前的體檢，使海倫恐懼萬分，她感到冰冷的器械在體內(nèi)翻攪，一股痛苦的、陰沉的疼痛，使她憤怒，憎恨自己的沃格爾太太這一身份，她狂怒地說：“這不是我的名字！”海倫敏感地意識到，移腦問題同時也意味著男人將自己的觀念強加于女人，男人統(tǒng)治、控制女人，她尖銳地指出：“就和謀殺一模一樣?！彪S著時間的流逝，海倫感到自己的個性正漸趨消亡，她努力認同傳統(tǒng)，以為結(jié)婚會帶給她幸福，“后來，她疑惑起來，又以為第一個孩子出世，她就會滿意。但第一個孩子弄得她筋疲力盡，使她變了樣，與原來的模樣不同了，她被這孩子弄垮了。她想她得再生一個，第二個孩子能使她恢復(fù)正常，成為真正的婦女。但是第二個孩子出世以后，情況依然如故，她與眾不同，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她確信無疑，她不會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婦女。她想，她正被她丈夫毀了，給他毀滅了”。

艾德里安娜·里奇在《當我們徹底覺醒的時候：回顧之作》中也提到這一點：“我已結(jié)婚，有一個孩子，如果我還有什么懷疑，感到無端的沮喪和極度的絕望，那只能說明我忘恩負義，貪得無厭，或者干脆是個怪物……最令我恐懼的是一種漂泊感，似乎失去了過去的我，失去了少年時代的我。”

四、解脫的女性

海倫繼續(xù)徒勞地與時間作戰(zhàn)，繼續(xù)徒勞地妄想保存她僅有的個性，她還在想愛情是什么，直到有一天，她走上街頭，看到年齡與她女兒差不多大的姑娘在街頭游行示威，嘴上叼著香煙，她憤怒地打落了它，同時意識到她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她也擺脫了一切，丈夫、女兒、青春，對肉體的折磨、渴望，對談心、撫摸、夢想、愛情的渴望都了結(jié)了，也擺脫了她自己，她同時感到自己的一切都完了，她已無斗志。她感到自己太老了。“從女人肯承認自己的老邁開始，她的處境便改變了。在這以前，她依舊是個年輕的女人，一心和衰老掙扎。一旦承認了自己已老邁，她便是個不同的人；她沒有了性別，但是個完整的人：她是一個老婦人。她的‘危險的年齡’已經(jīng)過去了。但是她的生活并不從此就容易些，當她放棄和時間作掙扎，另一個戰(zhàn)斗又開始了：她必須設(shè)法在世界上維持一個棲身之處?！?/p>

女人在家庭中受到丈夫／父親的支配，必須臣服于他們。男人從婚姻中得到經(jīng)濟和社會地位方面的優(yōu)勢，而女人得到更多的是心理疾病。女人做無償?shù)募覄?wù)勞動，丈夫不把妻子看做獨立的人，公然宣布：她是他的。性生活與繁衍下一代由男人控制，女人必須滿足男人的性要求，并為他們生兒育女，傳宗接代。人們把女人關(guān)在臥室和廚房里，然后慨嘆她們視野狹窄、目光如豆，人們截斷她們的翅膀，然后嘆息她們不能飛翔。這難道不是最可笑的謊言嗎？

[1]西蒙·波伏娃.第二性——女人[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23.

[2]喬伊斯·卡洛爾·奧茨.奇境[M].宋兆霖等譯.北京：外國文學(xué)出版社，1982：23.（本文有關(guān)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3]艾德里安娜·里奇.當我們徹底覺醒的時候：回顧之作[A].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文學(xué)批評[C].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2：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