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萍[長春師范學院漢語言文學學院, 長春 130032]
作 者:賀萍,長春師范學院漢語言文學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主要從外國文學教學與研究。
從張愛玲的《金鎖記》問世以來,這部帶有強烈情感沖突的作品就受到了廣泛爭議。讀者無不為小說女主人公曹七巧所表現出來的偏執(zhí)性格和激烈情感所震撼。在她身上不存在溫和的情感表達,只有極端的愛恨。下面,本文將以客體關系理論為基礎,通過對曹七巧成長環(huán)境的分析來再現一個完整客體投射的形成和發(fā)展過程,從而解釋這種偏執(zhí)性格的形成原因,同時對她在與周圍人物的人際互動模式中所受到的影響做一個初步的探索。
梅蘭妮.克來恩(Melanie Klein)的客體關系理論(Object Relations Theory,ORT)是心理動力學中的一種人格發(fā)展理論,主張人類行為的動力源自“客體的尋求”(Object Seeking),即通過精神分析來研究其人際關系以及內在的精神結構是如何從人際關系中發(fā)展起來的。該理論被引入文學和文學批評領域后,因其“重視自我與客體的關系,把與客體的關系置于人類動機的核心,使人不再是孤獨的個體并始終處于關系之中”而成為文本分析的研究熱點之一。在客體關系理論中,主體(Subject)指人的自我。客體(Object)指在交際過程中承擔自我感情或行為的“他人”。梅蘭妮·克來恩指出,客體關系在剛出生就存在了,兒童的第一個客體是照顧者。在這個階段,嬰兒還無法分辨自身和外界的區(qū)別。他將外界給予的感覺作為自我一部分接受下來,當照顧者給予親切的照顧與舒適感時,嬰兒感受到“好”;當照顧者偶爾不及時地照顧或產生饑餓時,嬰兒感受到“惡”。嬰兒無法整合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從而形成情緒上極端愛與恨的偏執(zhí)狀態(tài),梅蘭妮·克來恩將這一心理發(fā)展階段定義為“偏執(zhí)—分裂樣心態(tài)”。投射認同作為偏執(zhí)—分裂樣心態(tài)的心理防御機制,是指嬰兒為抵御兩種相反情緒所造成的焦慮,在幻想中將自我中“惡”的那一部分排斥到外界,即投射到照顧者身上。在此過程中,嬰兒因為排斥掉了心中對立的情緒而得到平和,同時,又因為自我情緒的一部分已經投射到客體身上,嬰兒感到對方是自己的一部分。梅蘭妮·克來恩認為,這種焦慮和防御貫穿人一生的客體關系,人們不斷地、反復地體驗這種分裂—投射過程。當成人在客體關系中長期感受兩種強烈對立的情緒時,自我的焦慮促使人將這兩種感受分裂開來,并將其一部分投射到了客體身上——從而使接受投射的客體成為主體意識中的“自身”。即在心理上把某個人自己的感受投射到其他人身上,然后以該內在扭曲了的知覺感受作基礎對他人做出行為。
幾乎所有的客體關系理論家都認為人的精神結構起源于客體關系??v觀曹七巧的客體關系我們看到,兩種極端的人際交往關系總是在重復交替出現。這也造成了她在人格建構的關鍵階段,自我始終在極端的愛與憎中搖擺。下面本文將從三個發(fā)展階段解析曹七巧偏執(zhí)—分裂樣心態(tài)的形成過程。
出嫁前,是曹七巧的客體依戀模式形成期,這也是偏執(zhí)—分裂樣心態(tài)形成的基礎。麻油店出身的她來自社會底層。她與家人的關系既不親密也不疏遠。哥嫂對于她而言似乎可有可無。從作品中我們從來沒有看到一言半語她與哥嫂的親熱,而實際上哥嫂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也是她應該付出愛的客體。出嫁前的七巧,她有著“滾圓的胳膊”,“雪白的手腕”,從內到外散發(fā)著生命的氣息和性欲沖動。在家里時,“喜歡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祿、她哥哥的結拜兄弟丁玉根、張少泉,還有沈裁縫的兒子?!彼居兄杂蓱賽鄣拿妊?,但是為了錢,她的親哥哥將她賣給了一個殘廢。在這里我們可以想象到七巧的委屈和不滿,但朦朧的對于自由情感的追求不足以對抗現實的力量,她只能服從哥嫂的安排嫁進姜家大宅。從此,她對自己應該給予愛的客體,表現出一種矛盾的態(tài)度:既抗拒,又從心底無法承受失去,處于一種疏離的狀態(tài)。
在姜家安定下來,是曹七巧偏執(zhí)—分裂樣心態(tài)形成的初期。在這段時間里,她身處兩種極端的客體關系中:娘家人的巴結和婆家人的歧視。在這兩種外力的撕扯下,我們看到七巧的自我處于一種迷惘、混沌的狀態(tài):一方面,她的哥嫂巴結她,以為是他們把七巧送入了天堂,而七巧也變成了他們的物質提供站。雖然七巧對哥嫂痛恨無比,雖然大哥把她帶到了火坑,但也只有在哥嫂這里,她才能得到一點精神上的滿足,一種被別人所需要與巴結的滿足感;也只有在哥嫂這里,她才能得到宣泄。所以,在她后來見大哥時,哭鬧之后,一樣塞了許多貴重禮物送給大哥。另一方面,表面上她是姜家的女主人,實際上因為出身的低賤,她一直不為身邊的環(huán)境所認同,連丫頭們也瞧不起她。在作品開篇,作者就寫到身份卑微的雙兒和鳳簫一同嘲諷七巧,在丫頭們的眼里她并不是一位身份高貴的小姐太太,依然是一個低賤的麻油鋪子的下等人,她在姜家根本沒有得到足夠的尊重。
隨著年齡的增長,曹七巧的生長境遇改變了。丈夫、婆婆相繼過世。這一時期曹七巧的極端情緒由投注給外在客體轉為投注給自我,這是曹七巧偏執(zhí)—分裂樣心態(tài)的最終形成和固化時期。七巧以為丈夫死后她能夠分到更多、更好的財產。但現實的境遇與內心的期待產生了巨大的落差。在對現實的失望中,在對金錢占有的滿足中,曹七巧開始將所有愛的部分驅逐出體外。此時,對抗偏執(zhí)—分裂樣心態(tài)的防御機制——投射認同開始發(fā)揮作用了。
需要注意的是,投射認同這種心理防御機制的產生與偏執(zhí)—分裂樣心態(tài)的形成沒有絕對的時間次序,二者可能同時發(fā)生。即偏執(zhí)—分裂樣心態(tài)形成的同時,投射認同可能就已經開始?!督疰i記》中,我們可以在曹七巧身上看到一個完整的投射認同心理機制的運作過程。
季澤是姜家的三少爺,她“一眼看見了季澤,身不由主的走了過來”。他“是個結實的小伙子……生得天圓地方,鮮紅的腮頰……有濕眉毛,水汪汪的黑眼睛”,⑤可是自己的丈夫“坐起來,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還沒有三歲孩子高”,他的身體是“軟的、垂的,就像人的腳有時發(fā)了麻,摸上去那感覺”。在兩者的對比中,七巧自覺地把自我愛的部分投射到季澤身上。季澤成為七巧激烈愛情的全部寄托。這種愛情某種程度上包括了曹七巧人生階段所感受到的所有愛的情感:對哥嫂、對那些愛慕自己的人。但是,季澤卻不是一個可以托付愛的客體。他早就做好了打算不惹自己家里人,所以面對曹七巧的暗示,他選擇了逃避。當他再次以愛的面目出現在曹七巧面前時,盡管七巧也以為她一切的煎熬都是為了等待與季澤的再次相逢,但是這時的七巧已經失去了自我愛的能力,她一心想的只有金錢了。盡管內心痛苦至極,但是曹七巧還是看著姜季澤離開了。愛的投射宣告失敗后,在曹七巧的自我中就只剩下恨了。
兒女,作為七巧最親密的人,不再是愛的對象,他們理所當然成為投射的承受者。此時在曹七巧的自我意識里已經清除了愛的成分,僅僅擁有絕對的恨。這使她對旁人甚至除了仇恨外不存在任何的溫情。對女兒長安,為了管住女兒不與男人接觸,她強行給已經十三歲的女兒裹腳,疼得女兒死去活來。通過對長安的裹腳,七巧把自我恨的部分更多地投射到女兒身上。她把女兒看成了自己的替身、第二個自我。她說“這對我很有用,對你也有用,我就是這么長大的,你應當充分分享我的命運”。這樣的想法,所體現的正是典型的偏執(zhí)—分裂樣心態(tài)的投射認同。女兒三十歲時與留洋歸國的童世舫戀愛,是這個瘦弱的憂郁女子生命中唯一的火花。曹七巧千方百計阻止女兒的戀愛,以不露聲色的表現誹謗自己的女兒,從而斷送了女兒的婚事。兒子長白是七巧這么多年以來生命里唯一的男人。她讓兒子整夜陪她抽大煙,她放縱他沉迷于京劇而荒廢了學業(yè),她無視他捧女戲子、賭錢,她為了阻止他逛窯子不得已替他娶了親。但是,給兒子娶了妻妾后,她卻百般折磨兒媳。終于,兒媳在七巧變態(tài)的折磨下患病死去,而扶正的姨太太生下兒子后不到一年也自殺了??吹絻鹤右驊峙滤桓以倩?,看到再也沒有人奪走她唯一的男人,七巧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將自我完全投射到客體身上后,對于曹七巧來說,兒女成為自身的一部分。我們可以找到曹七巧認同兒女的情節(jié)。這個時候,主體對客體的感知往往從自身視角出發(fā),認為自己可以完全理解客體,客體即自己。
綜上所述,本文通過解讀曹七巧的生活環(huán)境,系統(tǒng)分析了其偏執(zhí)—分裂樣心態(tài)的形成過程以及相應防御機制——投射認同在曹七巧的性格形成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通過引入梅蘭妮.克萊恩客體關系理論,我們?yōu)槠渑で终Q的偏執(zhí)性格尋找到了合理的解釋,同時也為這部曠世之作提供了新的解讀視角。
[2]張愛玲.張愛玲作品集[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