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眼花葉 夢中星光
——從《菱蕩》談廢名小說的讀法

⊙楊亞林［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 湖北 黃岡 438000］

滿眼花葉 夢中星光
——從《菱蕩》談廢名小說的讀法

⊙楊亞林［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 湖北 黃岡 438000］

廢名的小說《菱蕩》淡化故事性，在細微的片段場景中對日常生活做了想象的表達，表現(xiàn)出濃郁的詩意，反映了廢名以夢為真實的藝術(shù)追求。只有整體理解廢名小說精神和建立廢名小說學才能更好地理解《菱蕩》。廢名小說學應該包括以夢為真實的藝術(shù)觀、以詩法入小說的表現(xiàn)法、禪宗式審美感受方式，加上作家獨特的審美趣味等等。從眾說紛紜的《菱蕩》解讀現(xiàn)象可以知道，建立完整、有效的廢名小說學非常必要，而且十分迫切。

《菱蕩》 審美 夢 小說學

廢名在現(xiàn)代文學中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他的小說自產(chǎn)生之日起，不乏賞音。比如劉西渭認為世上雖然有比他通俗的、偉大的、生動的、新穎而且時髦的作家，“然而很少一位像他更是他自己的?！雹僦旃鉂撜J為他的小說《橋》：“撇開浮面動作的平鋪直敘而著重生活的揭露”，“偏重人物對于自然景物的反應”，“充滿的是詩境，是畫境，是禪趣”。②但是他的小說由于太過“苦心孤詣”，只成為少數(shù)人的星光，多數(shù)讀者則感嘆其小說晦澀難懂。實際上，他的小說描寫的不過是鄉(xiāng)村翁媼，說的也不過是藍天白云之下、青山綠水之間的瑣事，不曾超過普通人經(jīng)驗世界，但他的小說確確實實又難以用常識的理來揣度。我們只有超越生活的庸常，越過凡俗才能直達其如詩的夢境。本文試以小說《菱蕩》為例進入廢名的藝術(shù)世界，一窺廢名小說堂奧。

一

《橋》是廢名小說的集大成者，最能體現(xiàn)廢名小說那如詩如夢的特色。實際上這種特色是經(jīng)過了由《竹林的故事》向《棗》《桃園》的發(fā)展，再向長篇小說《橋》發(fā)展的過程。

長篇小說《橋》故事性與前相比大大減弱，人物的現(xiàn)實關(guān)系越來越簡化，作者善于在片段的生活場景中，突出人物內(nèi)心的感應狀況。正如朱光潛所說：“（《橋》）偏重人物對于自然景物的反應”，“充滿的是詩境，是畫境，是禪趣”。小說雖然借小林與琴、細竹兩個姑娘的感情糾葛為故事框架，作者重點卻在于人物對外在事物的婉妙體悟，甚至包括對人物的微妙關(guān)系的心靈感應。事件的連續(xù)性常被心靈空間的延展所打破，小說與其說是展示生活事件，不如說是以慧眼去燭照藏匿在生活片段場景中的人生意趣，由此構(gòu)筑了一個烏托邦的詩意世界。廢名最初的幾個小說集《竹林的故事》《桃園》甚至包括《棗》是有故事的，兒時的生活回憶成為小說的主體，在城鄉(xiāng)文化對立的空間中，寄托了一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對于鄉(xiāng)村古老文化逝去的悲哀。作者以溫煦之筆敘寫鄉(xiāng)村翁媼之事，表達鄉(xiāng)土兒女之情。他那偏重于抒情的鄉(xiāng)村生活贊歌表達了作者對未遭現(xiàn)代文明浸染的田園鄉(xiāng)村生活的向往。這些作品有寫實成分，也有故事性，但作者那身處都市的人生寂寞是借用回憶方式展現(xiàn)的，暗示了他未來的寫作方向，那就是用心靈照亮現(xiàn)實，小說中本不濃厚的故事和也不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被充滿了哀愁的心靈所籠罩。長篇小說《橋》連不多的故事和簡單的現(xiàn)實關(guān)系也退去，小說中小林兒童時代的生活描寫，成人后與琴姑娘、細竹三人微妙的兩性關(guān)系的展現(xiàn)，成為小說內(nèi)容展開的背景。小說更多的是呈現(xiàn)人物面對一個個的人生之“境”時的心靈反應。應該說這種寫作是由前面的寫作傾向中導引出來的。

《菱蕩》是短篇小說集《棗》中的一篇，卻明顯地表現(xiàn)出后來的長篇小說《橋》的一些特性?！读馐帯吠ㄆ獩]有完整的故事，主要描繪了陶家村地方風物，四時佳景。一方面與早期小說描寫田園牧歌的傾向相聯(lián)系，另一方面在淡化故事，突出小說的詩境方面則通向了《橋》的寫作。與其他作品相比，《菱蕩》已經(jīng)沒有了早期作品那種清幽的故事和敘事者對于人事強烈的感受性。在《菱蕩》里陶家村的翠竹綠水，小橋孤塔，共同構(gòu)成了以菱蕩為中心封閉的生活空間，在統(tǒng)一、寧靜、和諧的生活情境中暗示著作者的人生態(tài)度。廢名美化了他的鄉(xiāng)村生活與自然景觀，在一定意義上流露出他對故鄉(xiāng)、鄉(xiāng)間父老以及千百年來形成的古老淳樸的民間風習的熱愛。作者沉浸于陶家村的四時佳氣中，留連于菱蕩映照出的人生景致。敘述者沒有尋出一個能連綴成片的人生故事，卻用一雙慧眼于萬般變化的景致中體會一種靜謐的人生氣氛和人生意味。這分明是一種詩的寫法，小說少了一分人間煙火氣，多了一些想象和主觀感興。隱藏在背后的敘述者時時在感受著四時佳興，體味著陳聾子們那單純而又飽滿的人生情懷。其實敘述者、陳聾子就是《橋》中那慧質(zhì)蘭心的小林、細竹、琴的前身。他們面對生活場景時婉妙的心靈感悟，正是頗具詩興的小林們所擅長的。

二

《菱蕩》到底怎么讀？許多論者從廢名所受的文化影響解讀小說中人物、物象和小說意蘊。這篇小說由于缺少故事基本要素，其形式與內(nèi)容一反常規(guī)，給這部小說的閱讀帶來歧義。由于廢名對佛學有獨到的理解，他本人在日常生活中有打坐禪修的經(jīng)歷，更兼以他出生在禪宗重鎮(zhèn)的湖北黃梅，所以人們更愿意從他小說中尋求禪宗意味。有人認為“他的小說以生動的人物形象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實際、很生活化的關(guān)于‘禪’的解釋?！雹埤徳破找矎亩U宗的角度，重新理解“菱蕩”和“陳聾子”之間的關(guān)系，細致地分析出《菱蕩》這篇小說所蘊含的廢名禪宗式的生活觀。他說：“研究者忽視或回避了一個影響廢名創(chuàng)作的重要因素———禪宗思想，從而未能全面地把握廢名式的小說敘事之中所蘊含的關(guān)于個體生命體驗的認識，最終也因二元對立的理性分析，陷入了禪家所忌諱的‘無明’之境。”只有進入禪宗文化的情境中，這樣才能夠“直聆禪家廢名的心聲”④。夏元明則認為“《菱蕩》并非一般田園牧歌，作者的用意在自我修為，這與儒家修齊治平思想一脈相承”⑤。這些讀法富有啟示性，卻將廢名所受的文化思想影響代替了作家對生活的復雜感受和領(lǐng)悟。說《菱蕩》是禪家廢名的心聲，或者說它反映作者的儒家修齊治平思想，有助于揭示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思想來源。但都是將作家廢名所受的文化影響等同于作家把握生活的審美感受，有簡單之嫌。應該說小說以宗法制度下的鄉(xiāng)村社會為描寫對象，儒家文化所影響的鄉(xiāng)村生活景觀自然成為小說人物生活的主干部分，作家對禪宗文化的深深浸染也影響了廢名獨特的藝術(shù)思維。但是禪家之悟和儒家入世之樂都只是作者理解、感受生活與人生的背景，作家對人生的審美態(tài)度才是決定性的。他的審美態(tài)度是綜合性的，它將各種思想調(diào)適，形成了把握感受生活的獨特方式?！读馐帯分刑占掖宓陌矊幧詈完惷@子恬淡自適的生活態(tài)度是作者那調(diào)和、自適的審美觀念的產(chǎn)物。如果說小說有儒家的入世之樂，那么作家剔除了現(xiàn)實生活的矛盾痛苦；如果說小說反映了禪家的妙悟之心，那么作家是以受到禪宗文化影響的“作家”身份，而不是從修道者的立場感受生活，少了宗教修煉的枯寂，也少了一分神秘。作家分明以一個詩人的目光觀察四時風光，體味著人與自然的和諧，欣賞著這里瓦屋與泥墻，流水繞翠竹，青菱浮滿塘。小說表達的是一種混沌的感受，寫景是著眼皆春，寫人緊貼著人物。隨著情境變化，無處不是生機滿眼。這里灌注了作家的夢想，人世的艱難和人生的苦難都在作者筆下化成了滿眼的花葉，盈蕩的詩意。是一顆明澈純凈的心和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的眼使得那平凡自然的景觀，瑣碎日常的人事都蓄滿了詩意。所以作家獨特的審美感受是受到了禪宗文化影響，也與儒家文化影響下的鄉(xiāng)村人生景象相關(guān)，但這二者又不是作家的審美感受本身。審美感受是眾多因素調(diào)和的產(chǎn)物，它更直接影響小說的形態(tài)。

龔云普要求人們理解《菱蕩》不要墮入“無明”之障，他卻堅持在禪宗文化情境中理解廢名的個體生命體驗，這是另一種“無明”之障，即用單一思想理解復雜文學。所以建立一種整體的有效的廢名小說學，重新面對其小說和語詞是十分必要的。王巖石呼吁將“哲學的廢名”與“文學的廢名”分開。他認為“廢名的禪宗思想僅僅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一個文學向度，與之相并列的思想因素尚有傳統(tǒng)文學的轉(zhuǎn)變與儒家傳統(tǒng)鄉(xiāng)土觀等等，其期間不乏互相影響、互相滲透的思想因素”。由此他提出要“構(gòu)建符合廢名文學思想特征的方法論”⑥。這給我們建立廢名小說學提供了有益的啟示。廢名的審美感受應該包括創(chuàng)造性地轉(zhuǎn)化傳統(tǒng)文學，汲取禪宗文化精髓，鐘情于儒家傳統(tǒng)鄉(xiāng)土觀念，還有廢名特別的藝術(shù)氣質(zhì)。

由《菱蕩》而言，選取頗具古風的陶家村人的生活為描寫對象，陶家村四時景物，風俗民情，平淡的生活，普通的人物，片段的生活景象深深滲透了作者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意識。陶家村人包括陳聾子本人并不具有那種慧眼，能于凡俗人生場景中發(fā)現(xiàn)、感受如詩畫的意境。是作家的審美意識以及內(nèi)傾的個性氣質(zhì)，使得敘述者不斷超越凡庸，直指純美的心理真實。作家自小所受的禪宗文化保證了他在敘寫生活時，處處閃耀著空靈，于簡單處包蘊豐富。除此之外，《菱蕩》還反映出作家熔鑄了傳統(tǒng)文學的努力。廢名用傳統(tǒng)的詩歌意境歌頌了原始古樸的鄉(xiāng)土人情美，用絕句形式創(chuàng)作小說。小說中敘述者在日常生活的吉光片羽中尋出了滿蘊著的詩意，這里有清新的自然景觀，蕭散的人生景致，它是詩境、畫境，也有禪趣。所以理解《菱蕩》不能糾纏于某一種思想，更不能從一般的藝術(shù)常規(guī)尋章摘句，從廢名整個人和他的整個創(chuàng)作大背景中進入其小說，大約不會犯盲人摸象的錯誤。

三

理解廢名小說不能不理解廢名的小說觀?！读馐帯吠耆蚱屏藗鹘y(tǒng)小說模式，在小說、散文和詩歌之間游走，究其實是他的小說觀在起作用。

廢名在《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后》中有一段話：

“人生如夢”，不是說人生如夢一樣是假的，是說人生如夢一樣是真的，正如深山回響同你親口說話的聲音一樣是物理學的真實。鏡花水月你以為是假的，其實鏡花水月同你拿來有功用的火一樣是光學的上的焦點，為什么是假的呢？你認火是真的，故鏡花水月是真的。

在廢名看來，一般情況人們感嘆“人生如夢”，其前提是夢是虛假的。而廢名著重強調(diào)夢與人生同質(zhì)同構(gòu)，真實不虛。夢的真實主要體現(xiàn)在它與人生的聯(lián)系上。周作人說：“文學不是實錄，乃是一個夢：夢并不是醒生活的復寫，然而離開了醒生活夢也就沒有了材料”，“馮君所寫多是鄉(xiāng)村的翁媼的事，這便因為他所見的人生是這一部分——其實這一部分未始不足心代表全體。”⑦這是對廢名小說觀的洽切解釋：夢不是生活又離不開生活，它又是對生活的想象，幻化。文學則是對夢的直呈，即文學表現(xiàn)人的想象與人的內(nèi)心活動，也就是表現(xiàn)真實人生。夢與文學、人生一樣等值，寫作就是瞬間心與物的交匯，是在情境中心靈對物的反應。這樣理解夢、想象與文學的關(guān)系，與文學反映論、表現(xiàn)論都不相同，這種文學觀是內(nèi)傾化的，常常造成其小說即景生情，任機隨緣的特點，故而他的小說意緒紛紜，難以明確說解。廢名曾經(jīng)說過：“有許多人說我的文章obscure,看不出我的意思。但我自己是怎樣的用心，要把我的心幕逐漸展開來！我甚至于疑心我太clear得厲害。”⑧他的小說是他的心靈逐漸展開的產(chǎn)物，而不是將其感受的事物展現(xiàn)出來，所以他的小說遠離現(xiàn)象世界，而近于夢幻。讀者大呼難懂理所當然。

《菱蕩》不是實錄生活，它是作家心中的詩，也是作家營造出來的夢幻。雖然以宗法制度下的鄉(xiāng)土生活為寫作對象，卻用詩眼幻化了生活。小說不僅故事在退化，就是形式方面也反映出部分與部分之間缺乏現(xiàn)實的邏輯連貫性，句子與句子之間多有省略，思想跳躍、意蘊難懂。這種形態(tài)不是由于廢名用筆不純熟造成的，而是他有意追求的。他這樣談到他的小說：“讀者看我的《浣衣母》，那是最早期寫的，一枝筆簡直拿不動，吃力的痕跡可以看出來了。到了《桃園》，就寫得熟些了。到了《菱蕩》，真有唐人絕句的特點，雖然它是五四以后的小說”，“里面反映了生活的就容易懂，個人的腦海深處就不容易懂。”⑨這篇小說文字簡約，意蘊豐饒得像詩歌一樣，是作家有意用唐人絕句方式創(chuàng)作的結(jié)果。他不僅寫出了可感的生活，他更寫出了他頭腦深處的詩。意蘊深隱，不易索解，是很自然的了。

廢名小說受晚唐詩人影響，篇幅短小，感情內(nèi)斂，意蘊朦朧，色彩凄迷。小說常常避開了對生活實寫，將現(xiàn)實生活做了小說的背景。而以詩法入小說，以詩為小說。正如他說的“人生的意義，本來不在它底故事，而在渲染這故事的手法”⑩。以詩為小說正是其渲染故事的手法。從小說意蘊方面說，往往在片段之景中生成完整的人生之“境”。詩法不僅造成其小說的簡約，還為其小說帶來詩的意境和感情內(nèi)斂，想象超常的特色。

總而言之，廢名有獨特的藝術(shù)觀，他走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藝術(shù)之路。他將想象、夢幻當做人生真實之義來展現(xiàn)，不愿去對人生做窮形盡相的描寫，不屑于展示人生的復雜性。他將詩歌之法作為渲染故事的手法，寫出心中的人生詩意，寫盡他大腦深處的烏托邦想象。在他小說中人生處處不詩意；在他小說中時時可以耽于自然，獨享心靈的恬靜與優(yōu)美。其小說《菱蕩》與其說是現(xiàn)實人生故事，不如說一個詩人對鄉(xiāng)土世界的烏托邦想象。它蘊含著廢名小說風格成熟的信息，其格式的簡省，內(nèi)容的跳躍，詩意的充盈以及從中反映出的作者對鄉(xiāng)村生活的情感態(tài)度，都顯示出這篇小說的價值。只有把它放在廢名的整個創(chuàng)作中，從廢名小說學中去理解才能深入地把握小說內(nèi)涵。

① 劉西渭：《咀華集·咀華二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85頁。

② 朱光潛：《橋》，引自錢理群等著《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315頁。

③ 郁寶華：《廢名〈菱蕩〉的禪味》，《文學教育》2008年第9期。

④龔云普：《聾乎?啞乎？——廢名小說〈菱蕩〉的當代透視》，《惠州大學學報》2000年第6期。

⑤夏元明：《快樂的儒家精神——廢名〈菱蕩〉中的意象新解》，《渤海大學學報》2006年第4期。

⑥王巖石：《廢名文學思想研究方法初構(gòu)與價值重估——兼論廢名研究現(xiàn)狀》，《商情》2010年第2期。

⑦ 周作人：《〈竹林的故事〉序》，鐘叔河編《知堂序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52頁。

⑧ 廢名：《說夢》，止庵編《廢名文集》，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54頁。

⑨ 《廢名小說選·序》，見陳建軍編著《廢名年譜》，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97頁

⑩ 廢名：《郵筒》，止庵編《廢名文集》，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74頁。

湖北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鄂東現(xiàn)代文人與新文學關(guān)系的研究”項目編號：2007y163

作 者：楊亞林，湖北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教師。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