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霞[柳州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 廣西 柳州 545003]
從同情到詛咒:郁達夫小說中的女性書寫
⊙張曉霞[柳州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 廣西 柳州 545003]
郁達夫塑造的女性形象可以歸納為三種類型:女奴、女神和女妖。對這三種女性類型,作者投注著不同的感情:對女奴的同情、對女神的贊美和對女妖的詛咒。對女奴的同情中夾雜著更多的是自我嘆息與自我賞玩,對女神的贊美中透出的是自我對理想女性的想象,對女妖的詛咒中傳達的是對具有性魅力或者性格強悍的女性的恐懼、厭惡與詛咒。三種女性類型都同質(zhì)異構(gòu),傳達出作者的男性立場與男權(quán)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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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達夫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一位成就卓越的作家,一生小說、散文、詩歌各種文體兼攻,著作頗豐,而尤以小說創(chuàng)作聞名于世。小說以感傷的筆調(diào)一以貫之地抒寫著“零余者”的憂傷,與此同時,他塑造了大量的女性形象。他的四十多篇小說,幾乎每一篇都寫到女性,顯示著他對女性的關(guān)注。他筆下的女性形象可以歸納為與女性傳統(tǒng)角色大致相似的三種類型:女奴、女神和女妖。對這三種類型,作者投注著不同的感情:對女奴的同情、對女神的贊美和對女妖的詛咒。而這三種女性類型都異構(gòu)同質(zhì)地傳達著作者的男性立場與男權(quán)意識。
郁達夫從小喪父,母親經(jīng)常在外操勞,在家陪伴他的只有一個使女翠花,翠花給予他的關(guān)懷與呵護讓郁達夫從小就對中國底層婦女充滿同情與關(guān)注。同時,作為一個張揚個性的先驅(qū)者,郁達夫接受了歐風美雨的洗禮,受到了西方人文精神的熏染,在創(chuàng)作中郁達夫不僅塑造了一以貫之的感傷抒情男主人公形象,還塑造了一系列底層女性形象,這些女性或為妓女,或為侍女,或為女工,或為家庭主婦,構(gòu)建了一個中國當時底層女性人物的長廊,如《蔦蘿行》中的妻子,《春風沉醉的晚上》中的陳二妹,《秋柳》《茫茫夜》中的海棠、碧云等,顯示著他對女性的關(guān)注。對這些被社會壓榨的貧弱者,作者借男主人公“零余者”寄予了深切的同情。
在這類女性中最引人注意的是作品中塑造的一系列妓女形象。郁達夫筆下的妓女少了賣笑者傳統(tǒng)形象身上的淫蕩與浮浪,相反,她們多情而忠厚。海棠、碧桃、翠云是《秋柳》中的妓女形象,海棠是一個“一見就可以知道她的性格是忠厚的”女人,她外貌平常,性格魯鈍木訥,客人很少,當于質(zhì)夫了解到海棠的處境時,對她非常同情。碧桃則是一個剛滿十五歲,伶牙俐齒,巧笑嫣然的女孩,質(zhì)夫?qū)λ臏S落非常同情,與她一起傾訴衷腸。當妓院失火后,他又對另一位妓女翠云極力相助,幫助她重新生活下去。對這些被污辱、被損害者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寄予了深深的同情。
對弱者的同情顯然是真誠的,他盡可能地去同情她們、憐憫她們、救助她們。但是,同情女性并不表示就尊重了女性自身的生命邏輯,尊重了女性主體性的價值。如果從女性立場的角度來看,這些同情也顯示著男性作家特有的男權(quán)立場。這些女性都是為塑造男性主人公而來,而不具備獨立的人格。無論是對家中妻的懺悔,還是對女工被壓榨的同情,或是對海棠等妓女們的幫助,我們都能看到主人公“零余者”的孤苦伶仃、欲望不忍的痛苦心靈,作者借這些柔弱女子的塑造在抒寫著“零余者”漂泊孤苦的心靈。因而對這分同情我們可以有這樣一種闡釋。
首先,這是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同病相憐,是“零余者”的人生自況。在對不幸女性的同情中包含著作者自傷自悼、自哀自憐的成分,她們賣身的生涯、屈辱的地位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作者“零余者”人生的自況。如《蔦蘿行》中主人公對妻子的哭訴,《春風沉醉的晚上》中對煙廠女工陳二妹被壓榨地位的感同身受,都有著對自身生活的比照在里面。
其次,同情中包含著施舍賞玩的成分,是“零余者”的自我需要。我們且來看看《茫茫夜》和《秋柳》中于質(zhì)夫?qū)伺L牡耐椤?/p>
“老子原是仗義輕財?shù)暮脻h,海棠!你也不必自傷孤冷,明朝我替你貼一張廣告,招些有錢的老爺來對你罷了!”①
“質(zhì)夫心中覺得自家高尚得很,便想這樣的好好睡一夜,永不去侵犯她的肉體?!L哪谴牢?,你在憐惜她,她那里能夠了解你的心?!雹?/p>
從這些敘述中,我們能看到男性敘事者坦誠仗義背后的自我陶醉,看出了一個高高在上的救贖者施舍賞玩的味道。于質(zhì)夫?qū)L牡耐榕c憐憫與其說是對一個落魄妓女的救贖,還不如說是一個“人生失意者”在更弱的人身上尋找被需要的感覺。當他在這些軟弱無助的女性那里找到了被需要的感覺時,他獲得了極大的補償和慰藉。在這里,海棠在于質(zhì)夫的眼里其實只是一個救贖的符號,他并不關(guān)心海棠作為一個個體的存在,海棠只是一個“他者”在按照男性的想象被敘述,她的女性的生存空間完全被遮蔽。于質(zhì)夫關(guān)心的只是自己能否在仗義中找到作為救贖者的快樂,找到自我被需要的勝利感,完成一次對自我價值的證明。
在傳統(tǒng)的社會模式中,男性是主體,是核心,因此,男性作家在敘事中表現(xiàn)理想的女性形象時,總是自覺或不自覺地把自己對女性的想象和自我的理想加入到作品當中。男性渴求貞潔、美貌、母性情懷,從而創(chuàng)作出類似“夢中情人”的女神型女性形象。這類女性外表美麗,內(nèi)心純潔,性格溫順,對男性不構(gòu)成任何威脅,有時甚至成為男性心靈凈化的一劑良藥。這種女性形象,可以說是男性想象力的產(chǎn)物,是男性審美理想的完美再現(xiàn)。作為一個因襲傳統(tǒng)的作家,郁達夫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也塑造了這一類理想型的女神形象,完成了自我對女性的審美想象。
《遲桂花》中的蓮應該是這類女性形象的典型代表。蓮是男性情欲的凈化者。自始至終,蓮總是分外純潔美好,在樸素中透出秀美、嬌艷。蓮其實并不幸,丈夫浪蕩而后死亡,她遭受著歧視,只能回娘家度日。但在作者筆下她對周圍世界的庸俗污濁乃至一般的世態(tài)人情均一無所知,這種純真,在長于以自然物比擬蓮人格性情的文化傳統(tǒng)中,特別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蓮姑是一朵散發(fā)著濃郁香氣的“遲桂花”。當郁先生受到蓮的身體的誘惑而起了邪心,是蓮“小孩子的天性”凈化了他的欲情,“我的心地開朗了,欲情也凈化了”,③蓮恰如純潔的蓮花總是面臨被淤泥玷污的危險卻又總能保持高潔一般。蓮姑健壯嬌美、純樸自然、“一個永久的小孩子的天性”,這真是“我”心目中至善至美的女神了。
除此以外還有《蜃樓》中的康太太、《馬纓花開的時候》中的牧母、《銀灰色的死》中的靜兒等,也可歸入女神型女性,這類女性是男主人公或作者贊美與崇敬的對象。
這些女神是郁達夫筆下最為理想化的女性,與對女奴的帶有歧視的同情相比,女神型的女性顯然得到了男性主人公的禮遇與崇敬。但這類女性形象因為太過理想化反倒缺少了真實感,她們沒有欲求和生命的沖動,就像一個標桿、一座雕像供人敬仰和贊美。有學者指出:“中國現(xiàn)代男性敘事中溫柔、純潔、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天使型女性形象,不過是男性啟蒙、革命時代依然蒙昧從夫的封建婦德典范。獨獨遮蔽了女性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失落了女性的主體意識?!雹軐λ齻兊馁澝啦⒉荒鼙砻魉齻儷@得了與男主人公平等的地位。這些女性之所以能夠得到男主人公和作者的贊賞,是因為她們首先為他們所需要,女性的意愿卻似乎完全不在他們考慮的范圍之內(nèi)?!哆t桂花》中“我”心目中至善至美的女神蓮,我們聽不到蓮的聲音,也感受不到蓮的思想,蓮在作品中只是一個空洞的附屬之物,蓮只是作為被看的對象。郁達夫其他作品中的女神們,如《蜃樓》中的康太太、《馬纓花開的時候》中的牧母等,也大都如此。這些女性與其說是從現(xiàn)實生活中概括出來的藝術(shù)形象,不如說是作者對符合男性理想的女性想象。作者以贊美的態(tài)度塑造出這類女神型女性形象,實際上是剔除了女性身上任何與男性價值世界不和諧的東西,是男性根據(jù)自己的需要而不是根據(jù)女性自我的生命邏輯來塑造出的女性榜樣。她們只是從男性的立場出發(fā),按照男性的心理欲求對女性的一種想象。郁達夫?qū)ε缘馁澝阑旧鲜菑哪行灾行囊暯峭渡涑鰜淼模涔阅繕酥赶驖M足男性的需求。她們是男性欲望的對象和精神生活的工具?!八峁┑哪行晕谋局械呐孕蜗螅蛏狭松钌畹母笝?quán)制標記,顯示著男性的自私與功利?!雹葑鳛橐粋€對底層女性有著十足同情的作家,郁達夫在寫作時也難以超越他自身的男性性別身份,從而在文學創(chuàng)作時潛意識地流露出了一種男權(quán)立場。
與女神相對的則是女妖形象。郁達夫認為女妖型女性形象是一種“最喜歡玩弄男子,而行為性格完全不能捉摸的女性”⑥,表現(xiàn)在郁達夫的小說中,妖婦則是誘惑者、強健者、主動的一方,男人則是被誘惑者、虛弱者、被動的一方?!睹匝颉分械闹x月英,《她是一個弱女子》中的鄭秀岳、李文卿,《南遷》中的M,《出奔》中的董婉珍,都帶有妖婦的影子。如果說女神是男性對完美女性的想象,那么女妖則表達了男性對女人的性幻想和欲望,同時也是對富有性魅力與強健的女性的一種嫉妒和恐懼,甚至是赤裸裸的詛咒。
《她是一個弱女子》是郁達夫唯一的一部以女性為主人公的小說,小說中的主人公鄭秀岳和李文卿兩個人物形象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原本天使一般的鄭秀岳在李文卿的金錢和肉體的引誘下開始墮落,鄭秀岳也開始依靠自己的美貌引誘男人,她勾引了自己的先生李得中和張康,因為她無休止的性欲使得吳一粟奄奄一息,而且還在吳一粟貧病交加的時候去幽會自己的舊情人來滿足自己的情欲。對于這樣一個放縱情欲的女人在男權(quán)價值體系中,是沒有什么好下場的,敘述者借張康之口詛咒鄭秀岳:“你這娼婦,總有一天要被人打殺!我今天不解決你,總有一個人來解決你的。”⑦敘述者安排她被孫傳芳的敗兵強奸、在旅館中受情人的毆打,最終慘死在了日本人的刀下,而且死狀慘不忍睹。至此文本充分傳達出了對這類放縱自己情欲的女人的恐懼與蔑視。鄭秀岳顯然是充滿性誘惑的妖女,敘述者將所有的過錯歸咎于女性身上,而滿足欲望的男性卻成了受誘惑者,成為同情的對象。郁達夫把互為主客體的男女兩性關(guān)系歸為誘惑者與被誘惑者,流露出對富有性魅力的女性的一種嫉妒和恐懼,顯然有著“女人是尤物與禍水”這一傳統(tǒng)男權(quán)觀念。
如果對鄭秀岳等形象的塑造是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魅力的一種嫉妒與恐懼的話,那么李文卿這個人物形象則是男權(quán)社會對自由放任性愛的女性的一種詛咒,完全把女性妖魔化了。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女性以溫柔、馴服、嫻靜、柔弱為美,女性不能強于男性。在這樣的一種社會文化體系下,李文卿無疑難逃被厭棄的厄運。她被郁達夫描繪成一個“金剛”,“臉上滿灑著一層紅黑色的雀斑”,“又洪又亮的沙喉嚨”,“沙皮似的皮膚”,還有狐臭。金剛式的李文卿當然不符合男性的審美要求,自古以來男人對女性的外貌要求就是膚色白凈、體態(tài)嬌美、聲音甜蜜。作家郁達夫首先從外貌上就將李文卿否定了。其次,李文卿性格中的強悍與放任自由完全違背了傳統(tǒng)社會中男性對女性的角色定位,而李文卿對其他同性與異性的占有與掌控的角色互換更是超越了男性對女性的角色限定。李文卿是一個女雙性戀者,她性欲強烈,無視倫理道德。她以金錢引誘女學生,勾引教書先生,和父親亂倫,她強烈的性欲致使齋夫的兒子死亡,她被塑造成了一個吃人的妖婦。至此,作者完成了對李文卿妖魔化的描寫,完成了對這個女妖的詛咒與鞭笞,也借此表達了對妖魔女性的憤恨與詛咒。這顯然是一個男權(quán)的視角和立場。如果從關(guān)懷女性成長與女性生命存在的角度去看,李文卿縱有諸多不恥之處,可是從文本中我們能感受到她的不幸,作為一個正處于成長成熟期的少女,她的性格的變異,顯然與家庭有關(guān),與父親對她的占有有關(guān)。從這個角度來說她是值得同情的。但敘述者卻粗暴地將所有的過錯歸咎于她,顯示了作家郁達夫的男權(quán)視角與立場,顯示出男作家竭力貶抑叛逆女性背后的男性恐懼心理和男性霸權(quán)心理。
閱讀郁達夫的作品,我們能發(fā)現(xiàn)郁達夫眾多文本中的女性角色是被男權(quán)觀念籠罩下的女性群體。郁達夫用以觀察女性的眼光,顯然是男性社會的。他對女奴的塑造與同情、對女神的塑造與贊美、對女妖的塑造與詛咒的愛憎分明的情感,都充分顯示出他的男權(quán)立場。對女奴的同情中夾雜著更多的自我嘆息與自我賞玩,對女神的贊美中透出的是自我對理想女性的想象,對女妖的詛咒中傳達的是對具有性魅力或者性格強悍的女性的恐懼與厭惡。因此,可以說女性在郁達夫的敘事中幾乎完全被遮蔽在男性強權(quán)聲音之中。雖然郁達夫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很多,但沒有一個是從女性的角度、從女性生命生存的心理深度去關(guān)注女人。女性在他的作品中只是作為一種附屬之物存在,無論是女奴、女神還是女妖,都只是男權(quán)文化依據(jù)自己想象所塑造的,所假想的;無論是同情、贊美,或是恐懼、厭惡與詛咒,我們都可以感受到郁達夫無意識的男權(quán)敘事痕跡和男性敘事的視角和立場。
中國自古就有男尊女卑的思想,將女性的價值置于男性的價值觀來衡量。在這樣的環(huán)境和文化氛圍中成長起來的郁達夫,傳統(tǒng)文化的血液必然深深地流淌在他的血脈里,積淀在他的“潛意識”中,使他在創(chuàng)作中自覺不自覺地以一種男權(quán)視角去審視女性。這也是我們現(xiàn)當代諸多男性作家在性別意識上的共同局限,從這個角度來說,女性解放之路還漫長!
①②③⑦ 郁達夫.郁達夫文萃[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2:180,193,453-455,424.
④ 李玲.天使型女性,男性自我拯救的道具[J].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2):79.
⑤孟悅林.男權(quán)大廈的結(jié)構(gòu)者與解構(gòu)者——郁達夫小說中的女性和男性解讀.文藝爭鳴,1993(6):30.
⑥ 郁達夫.郁達夫小說全集 [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705.
作 者:張曉霞,文學碩士,柳州師范高等??茖W校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