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好學(xué)生（二題）

歐陽德彬

三好學(xué)生（二題）

歐陽德彬

“我要去公安局告你。”陳小約一走進(jìn)宿舍就沖我說。

“你告我啥？”

“告你犯法！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把藍(lán)甜甜給睡了，還在學(xué)校旁邊租了房子。我要到公安局告你非法同居。”

“滾你媽逼，允許公安局長嫖娼，不允許老子泡妞?。　?/p>

“我真要去舉報你了，另外加一條你辱罵官員?！?/p>

“去吧，去吧！等你回來，全班女生都會知道你每天晚上躲在衛(wèi)生間五號門里打飛機(jī)，還在被子上畫地圖?！?/p>

從此我不再叫他陳小約，我喊他五號門。

我把枕頭塞進(jìn)被子里面，擺弄出人形，便去了出租房。我惦念著里面的那張會唱歌的木板床，它成了華美的舞池，我和藍(lán)甜甜在里面翩翩起舞。

班里有七個男生，除了我，都在追藍(lán)甜甜。我們在陰盛陽衰的英語系，男生被稱為大熊貓。其他男生都用五花八門的方式向藍(lán)甜甜表達(dá)好感。陳小約屬于悶騷型，在女生面前一說話就成了紅公雞，他便把對藍(lán)甜甜的愛移到了五號門里。

我也不知道藍(lán)甜甜為啥偏偏喜歡我。我那時正迷戀歐美歌手小甜甜布蘭妮，總覺得那女人有股說不出的味道。我在校門口的地攤上發(fā)現(xiàn)了一張她的內(nèi)衣照，便毫不猶豫地買下來貼在床邊的墻上。半年下來，她的三點處被摸出了三個洞。

上早讀的時候，我總坐在最后一排，總仰天大喊一句英語：“小甜甜，請為我劈開雙腿”。全班同學(xué)都在念英語，像無數(shù)只蒼蠅一起跳舞狂歡。再說了，我根本就不在乎別人聽到?jīng)]聽到。我是從山溝里來的，沒錢給女生買禮物，衣服破舊灰暗，這倒成了我傲視全班女生的資本。雖然總愛坐在倒數(shù)第一排，但我的成績不是倒數(shù)第一。陳小約每次都是倒數(shù)第一，我想是因為他太癡迷于五號門的緣故。

那天傍晚，我正穿著大褲衩躺在床上聽小甜甜布蘭妮的歌曲磁帶。突然收到了藍(lán)甜甜的短信，她說九點在圖書館后門口見。雖說我不太喜歡她，但美女畢竟是美女，我就一視覺動物。刷了兩遍牙，還換了個新內(nèi)褲。扯起陳小約的毛巾扔進(jìn)水盆，浸濕后把腳上的白運(yùn)動鞋擦成白色。陳小約呼呼地喘著氣，醞釀著什么，又變成了紅公雞。我一開口，他便把嘴里的話活生生地咽到肚子里。我說回來幫他買條新毛巾，十塊錢一條的那種。

在昏暗的圖書館后門口，我見到了藍(lán)甜甜。月光下的她真美，如果我是畫家，準(zhǔn)會畫下來珍藏。

沉默了一會，她說其實她一直都知道。

我說你知道啥。

她說她被我深深地感動了。

我沒吭聲。

她說我天天上早讀時大聲向她表白。

哦，是呀，我對你傾慕已久，我說。我凝視著她，那張臉足以引誘我去說謊，引誘我貼近她。

那晚，我每天早讀時的祈禱在校園里的那片密密的竹林里成為現(xiàn)實，不過那個女人不是小甜甜布蘭妮。

她說我動作嫻熟，肯定不是第一次。

我說她暢通無阻，肯定被別的男人上過。

那好，咱倆正好扯平。我們達(dá)成了一致意見。

我們手牽手走出竹林，她暖暖的臉頰靠在我肩上。

從那天晚上起，我不再聽小甜甜布蘭妮，也把床前的那幅殘畫換成了史泰龍《第一滴血》中的藍(lán)波。在那幅畫里，那個青筋暴露的純爺們兩手握著一只挺起的巨槍。

她諳熟所有的歌曲和歌詞，我便丟掉了那臺老式隨身聽。

我選擇到這座荒僻的小城學(xué)英語，源于高中時的一次夢遺。

高二那年，一天深夜，我夢見英語老師倒退著走進(jìn)教室，豐滿的屁股離我越來越近。我被一陣難以言傳的快感驚醒，那晚再也沒睡著，眼前盡是她豐滿的屁股。沒想到那夢境，竟是我以后生活的隱喻。

那位英語老師剛大學(xué)畢業(yè)，個頭不高，鼻梁上架個金色小眼鏡。小巧的乳房規(guī)規(guī)矩矩，即使在她在黑板上奮筆疾書時也不隨便亂動。她的屁股卻豐滿而堅挺，每走一步都會在深藍(lán)色的牛仔褲里不安分地顫動。

從那時起，上英語課我不再看黑板。我其他科目成績中等偏上，英語卻出奇地好，每次考試都是年級最高分。她在別的英語老師面前掙足了面子，每次見到我小臉都笑成一朵菊花。

每次上她的課，我總浮想聯(lián)翩，我便把下半身死死地藏在桌子底下。同位是個男生，叫司大海，天天晚上跑到網(wǎng)吧玩紅色警戒。白天老師不在的時候，他除了興高采烈地對我講他用恐怖機(jī)器人嚇?biāo)懒藬橙说墓坊蛘甙鸦糜疤箍寺穹诹藰淞掷?，就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每次他揉著惺忪的眼睛醒過來，就抱怨我老愛敲他桌子，打擾他睡覺。

每次考試卷子發(fā)下來，她總愛靠著我的書桌，大腿邊輕輕顫動邊講卷子。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的膽小，我整天看她的屁股，夢見她的屁股，而現(xiàn)在她的屁股近在眼前，我卻不敢看。一次卷子講完了正面，我想把攤在桌上的卷子翻過來?？删碜拥淖笊喜糠直凰钠ü蓧鹤×?，我只好小心翼翼地往回拽，可擺弄了半天也沒弄出來。只好用力一拉，終于可以看卷子的反面了，可也被她察覺了。她扭過身子，把手卷在我耳邊，小聲問我為什么摸她，課上摸影響不好。

傍晚下課的時候，她遞給我一只紅皮暖瓶便回宿舍了。

那是一個不大的套間，衛(wèi)生間用半透明的紋花玻璃隔著。

她接過那瓶我從鍋爐房接來的熱水，邊走進(jìn)衛(wèi)生間邊說這是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的第一份工作，在這山溝溝里沒有熟人，待遇也不怎么樣，衛(wèi)生間連熱水也沒有，洗澡還要拎著暖瓶去鍋爐房打熱水。

她從衛(wèi)生間探出頭來，說桌上有本小說，你坐那里看看吧。

我拿起書，假裝在看，斜眼死死盯著那扇紋花玻璃，那些醉人的粉白至今還飛翔在我的夢里。那本小說，我連名字都忘記了。在她裹著澡巾走出衛(wèi)生間的剎那，我猛地把目光移到書上，一行用熟悉的紅色筆跡描出的文字躍入眼簾：女人總渴望承受一個男性身體的重量。于是，最沉重的負(fù)擔(dān)同時也成了最強(qiáng)盛的生命力的影像。

直到高中畢業(yè)，英語老師也沒有倒退著走進(jìn)教室，我的成績卻一路倒退。父親一見我就拾起牛糞砸我：老子天天受苦受累擺弄幾畝爛地供你上學(xué)，你他媽連本科也沒考上。我報考了遠(yuǎn)方的學(xué)校，不跟父母聯(lián)系，懷鄉(xiāng)成了惡習(xí)，也成了愈加深重的罪責(zé)。我不想回家聞牛糞的味道。我用不停的奔跑，來對付對牛糞的恐懼。母親的眼神也像牛的眼神一樣讓我覺得悲哀。直到今天，我還在不停地逃跑。

期末考試前一星期，陳小約買了一雙假冒的阿迪達(dá)斯運(yùn)動鞋，他的語音課掛了。在補(bǔ)考的時候，花了一雙真阿迪達(dá)斯鞋的錢才及格。

那幾個月，每次在宿舍遇見他，他都抱怨著語音課初考沒及格，花了一筆冤枉錢。為啥沒及格呢，我的英語發(fā)音挺好啊，我還專門買了復(fù)讀機(jī)。

我實在是被他祥林嫂式的重復(fù)氣急了，我說是因為你他媽買了一雙假冒的阿迪達(dá)斯鞋。上老曹的課，你他媽敢穿阿迪達(dá)斯。

他一臉迷惑，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清晰記起他迷惑的表情，直到現(xiàn)在還有很多人穿著假冒的阿迪達(dá)斯鞋東游西蕩，遇事便現(xiàn)出滿臉的迷惑。

補(bǔ)考前，陳小約去了趟曹院長辦公室。過了幾天，上語音課的時候，一雙锃亮的鱷魚皮鞋便套在了老曹腳上。

自從我沖陳小約發(fā)了火，就再也沒見他穿過那雙阿迪達(dá)斯鞋。聽隔壁宿舍的大牛說，一天晚上，陳小約鬼鬼祟祟地下了宿舍樓，把一包東西丟進(jìn)了垃圾桶。

可我沒料到的是，那狗日的竟然有一天在我頭上動土。

那晚，我和藍(lán)甜甜剛在出租房里親熱了一會，木板床還沒唱起歌。她坐起來就穿衣服。她說曹老師下午給她發(fā)了短信，說她的語音課可能要掛。

這狗日的。我狠狠地捶了一下墻。

我可不傻，他不就是想要倆錢嗎？我爸媽都是老師，現(xiàn)在老師都是公務(wù)員待遇，給他點也無所謂，少買件衣服就省下來了。

她關(guān)門走了。我邊穿衣服邊咬牙切齒。

她一走，出租房里立刻變得索然寡味，木板床還是木板床。我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便打開桌上巴掌大的電視機(jī)?？戳硕涡侣?，無非國外兵荒馬亂，國內(nèi)一片大好，我換了個臺，成龍大哥邊甩頭發(fā)邊笑著說，去屑止癢，一洗就黑。

我關(guān)了電視，把遙控器砸在電視屏幕上，電池滾了出去。這時，有人敲門。

“誰說曹老師是壞蛋，我給他錢他不要，還一臉和藹地說這次掛了不要緊，以后好好學(xué)習(xí)就是了?！?/p>

“我操他媽，夠狠！”

藍(lán)甜甜眨巴著美麗的大眼睛問我怎么了。

“簡直是畜生！這狗日的是想要你別的東西。”

“不會吧？！”我從沒見藍(lán)甜甜的眼睛那么大過。

那天晚上，系辦的人都走光了。

我凝了凝神，一腳踹開了院長辦公室插著插銷的門。

亮光一閃。藍(lán)甜甜抱著衣服從里面跑了出來。屋里傳來烏鴉的叫聲。

“拍的怎么樣？”藍(lán)甜甜邊穿衣服邊問。

“操，老天有眼?。”阮A(yù)想得還好！只拍了你穿著內(nèi)衣的下半身，拍住了那雜種的正面全裸照。狗日的，比我還猴急，那么快就脫光了。”

藍(lán)甜甜興高采烈，好像干了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

我說，我畢業(yè)后不去做英語翻譯，去搞人體攝影。

回到出租房，我給老曹發(fā)了短信，揚(yáng)言要把照片交給他老婆，還要發(fā)到校園網(wǎng)上。

成績出來的時候，藍(lán)甜甜的語音課不但沒掛，還和我一樣得了優(yōu)秀。她說她愛死我了，這輩子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的右腮幫上至今還留著她那次咬出的疤痕。

整個大學(xué)三年，我每次期末都被評為三好學(xué)生，享受獎學(xué)金，畢業(yè)時還被評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

畢業(yè)那年的某個夜晚，我和藍(lán)甜甜開始在出租房里勾勒我們浪漫的婚禮。她問我是不是該在這座城市的河邊買一套寬敞的房子。我說在老家的紅磚平房里貼滿艷紅的喜字。

等我第二天早晨從夢幻里走出，已不見了三年來纏綿床側(cè)的女人。陽光穿過玻璃，打在對面的墻上，房間里擠滿灰塵。我想象著她走的時候，該是多么小心翼翼地穿衣，小心翼翼地關(guān)門，如同離開垂死的老人。幾滴眼淚，緩緩地在我的臉上長出觸角。從那時起，我再也沒見過她，至今音訊全無。疤痕成了比愛情永久的東西，也許男人臉上的每一道疤痕里都住著一個曾經(jīng)的情人。

從那時起，我變得沉默寡言、孤僻、離群索居，而且不講究儀容。許多年過去了，我常常惦念著那個奪去我大學(xué)時光的女人，她永不衰老地在黑夜里展現(xiàn)著她的體態(tài)。

畢業(yè)典禮那天，廣場上敲鑼打鼓，像在迎親，又像在送葬。

一條大紅的布條，橫穿整個廣場。老師們端坐在臺上，優(yōu)秀畢業(yè)生拿起碳素水筆在紅布上畢業(yè)留言。我草草寫了幾個大字，轉(zhuǎn)身走了。

身后傳來比鑼鼓還要響亮的嘈雜聲。

我喊陳小約一起去酒館喝酒。這次，我沒喊他五號門。我知道，一喊他五號門，他就成了紅公雞。

我看到桌上的那瓶二鍋頭就感到口渴至極，拿起來一飲而盡。

酒桌上，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喊他兄弟。然后，把鞋盒子給他，我用剩下的獎學(xué)金給他買了一雙真阿迪達(dá)斯鞋。

他嗚咽著哭起來，他傷心地說大學(xué)畢業(yè)了他還是他媽的處男。

“誰說你是處男，在五號門里，誰知道你把你的第一次交給了左手還是右手。”我說。

我們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擁抱在一起。

我凝望著他，他終于消失了，寬敞的街道只剩下我一人站在雨中。

鴨 梨

“你腦子進(jìn)水啦，這絕對不可以?！壁w陪陪在路燈下咬牙切齒，面龐籠罩著一層紅暈。路燈伸著頭，偷窺似的，探出昏黃的枯手，撩撥著她的長發(fā)。

“我腦子里全是水，不然也不會叫王全水，不信你聽聽。”王全水把鴨梨腦袋伸到趙陪陪耳朵旁，撥浪鼓似地來回晃。

“現(xiàn)在三更半夜的，打車回去需要不少錢吶。既然你叫趙陪陪，你就陪陪我吧。陪我住賓館又不是陪我上刀山下火海。”

“我是叫趙陪陪，可不是做三陪的，你去橋底下的紅燈區(qū)找婊子吧?！壁w陪陪抬起頭，盯著王全水的臉，在上面雀斑構(gòu)建的迷宮里找不到出路。他臉上那些隆起的疙瘩五顏六色，堅硬而粗糙。趙陪陪一想到在賓館里可能會發(fā)生的更加堅硬而粗糙的事情，就恨不得一巴掌把面前的鴨梨拍到他肚子里去。

“我給你買巧克力啦，好牌子的，好吃得很。你吵著讓我給你買的。”王全水抬起手，晃了晃盒子里的東西，盒子幽黑地一閃。

“別說買了巧克力，買了鉆戒都不行?！?/p>

“既然你不陪我，那我就看著你回去吧。路對面就是你住的地方了，你走吧，請?！蓖跞迅觳踩酉蚵穼γ娴囊粭l狹窄的黑胡同。

“那你去哪，咋走??？半夜三更的。早知道這樣不讓你那么晚來了，現(xiàn)在也沒公交車了?！?/p>

“我嘛，一個人慣了，馬路多寬廣啊，沿馬路溜達(dá)著回去，太陽公公還沒出來我就到了。我一路走一路唱。里格朗，啦格朗，啦里朗……”王全水左擺右晃地朝前走。路邊呼嘯的汽車擦著他的肩頭飛過。

“慢著。”趙陪陪朝他走了過來，盯著他的鴨梨臉。

“好吧，今晚，我陪你，下不為例啊?！壁w陪陪說。

“好嘞，走，找賓館去。”王全水邊說邊拉趙陪陪的手。趙陪陪機(jī)靈地躲開了，沒讓他拉。

“你的小手恁白凈，可招人喜歡，咋不讓拉啊?！?/p>

“你的手忒粗，鐵鏟似的，硌人?！?/p>

他倆肩并肩沿著馬路往前走，進(jìn)入鬧市區(qū)。

大街上并沒有因為臨近午夜而人煙稀少，依然熙熙攘攘。王全水盯著趙陪陪，櫥窗里的鏡子映出她凹凸有致的影子，霓虹燈把她打扮得五光十色。趙陪陪一開始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散步，當(dāng)她的眼神與王全水貪饞的目光對接，她感覺自己似乎一絲不掛地行走在大街上，便停下腳步，猶疑著。

“我累了，腿酸了，不想走了?！壁w陪陪彎下腰，兩手扶住膝蓋。

“我背你吧。”王全水也彎下腰，兩手扶住膝蓋。

“想得倒美?！壁w陪陪嘴一翹，甩出來一句，站直了身子。

“玻璃后面的衣服多漂亮，哪天你也要像那些女孩子一樣，理直氣壯地在里面挑選衣服。有車真好，你就不用跟著我走那么多路了?！睅着藕谏霓I車停在他倆的身旁，表情詭異地閃著亮光。

一個禿頂?shù)睦项^摟著一個妖艷的少女鉆進(jìn)旁邊的一輛黑色轎車?yán)?，一溜煙跑了?/p>

“婊子，呸?！壁w陪陪朝著他們?nèi)サ姆较蜻艘豢凇?/p>

“瞧她那身裝扮，衣服緊得奶子都擠出來了。瞧她那耳垂，馬蜂窩似的全是洞。她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王全水不屑地一揮手。“我更喜歡自然美的，桃花一樣，長著水蛇腰，小巧的娘們兒，就像你這樣的?！蓖跞呎f邊在趙陪陪面前用鐵鏟般的大手比劃出一個凹凸有致的女性身材來。

“要是真有你比劃的柳條細(xì)腰，估計早被西北風(fēng)刮斷了。你少在這得瑟了。就路對面那個賓館吧?！壁w陪陪指了指路對面。

“那個啊，你看看，灰不溜秋的，老母雞似的，不上檔次，有失身份，還是那邊的吧?！蓖跞镍喞婺X袋晃了晃，指了指前面一家燈火輝煌的賓館，嘴巴撇了一尺高。

王全水走在前面，趙陪陪跟在他身后，朝著那團(tuán)火焰走去。在那間搖搖欲墜的出租房內(nèi)，夜晚總是很冷，可是在今晚，王全水和趙陪陪都感覺空氣熱得像火。

“開一間房，要標(biāo)準(zhǔn)間。”王全水對前臺電腦前的中年漢子說。

“出示身份證，登個記吧?！敝心隄h子丟過來紙筆。

“開房也登記？”王全水露出驚異的神情。

“全國聯(lián)網(wǎng)呢?！敝心隄h子得意地說。

弄得還真不賴。

“你咋還用這黑乎乎的舊身份證，是假的吧？早就換新一代身份證了啊?！壁w陪陪指著柜臺上王全水身份證上的照片。

“舊身份證咋啦，還沒過期吶，不照樣用啊。辦新證還得花二十塊錢手續(xù)費(fèi)?！蓖跞吙促~單邊說。把二百塊錢遞給中年漢子。

剛走到房間，王全水就把請勿打擾的塑料牌掛在外面的門把手上，一把將門鎖上了。

“你想干嘛？”趙陪陪后退了一步?？粗菑埰ばθ獠恍Φ镍喞婺槪w陪陪真想一巴掌拍過去。

“我想干嘛你不知道嗎？哪個男人不好這一口啊?！蓖跞徊讲降乇屏诉^來，趙陪陪退到電視邊，握住了遙控器。

王全水一轉(zhuǎn)身，到衛(wèi)生間去了。

“我先抽根煙，在屋里抽煙怕熏著你，聽人家說，二手煙就像二奶，害人更厲害。哪個爺們不好抽煙啊，嘴里沒有煙草味，能算得上爺們嗎。睡前一支煙，勝似活神仙……”

趙陪陪拿起遙控器，看起了連續(xù)劇。

“這有兩床被子，我可不和你鉆一個被窩，你一個，我一個，你要是敢跑我這邊來，撕爛你的臉。趙陪陪邊說邊從床那邊把一床被子扔到床這邊?！?/p>

王全水三下五除二脫得只剩下一條黑不溜秋的底褲，鉆進(jìn)被窩里。趙陪陪一件衣服也沒脫。兩個人靠著枕頭看電視。

“電視多沒勁，只說好，不說壞，都他媽是騙人的。別看了，干點有意思的吧。”

趙陪陪把電視關(guān)了，但堅決要開著燈，整夜開著，她看見房間里的燈泡像芝麻一樣小。她縮在被窩里，翻來覆去，好似一只煩躁的羔羊，行走在草場里，卻無心吃草。

王全水說他來城里前經(jīng)常在村東頭的小河邊放羊，乖乖，公羊一到春天就不老實，老想把母羊當(dāng)拖拉機(jī)開。放羊的日子真他媽爽。涼風(fēng)吹著，太陽曬著，免費(fèi)看現(xiàn)場直播的毛片，不用像城里人那樣扎堆去錄像廳，去網(wǎng)吧，或者一個人躲在黑屋里。王全水說他家有座果園，春天地里開滿了桃花、梨花、蘋果花。神仙就住在果園里。楊樹葉黃了的時候，梨就熟了，甜得很。

趙陪陪盯著他的鴨梨臉，咯咯笑起來，驕傲的胸脯兔子一般不安分，一顫一顫地。

“真好看?！蓖跞哪抗庵背闪斯髯?。

“滾一邊去，不許看?！壁w陪陪轉(zhuǎn)過身去。王全水也轉(zhuǎn)過身去。

有的女人看起來很溫柔，鉆進(jìn)被窩里就成了豺狼虎豹，吃人不吐骨頭；有的女人看起來活蹦亂跳，鉆進(jìn)被窩里就成了一條死魚。

“你流氓的很吶，別說啦?！?/p>

“那我給你唱歌吧?！蓖跞f。

“背靠著背坐在地毯上…聽聽音樂聊聊愿望…你希望我越來越溫柔…我希望你放我在心上…你說想送我個浪漫的夢想…謝謝我?guī)阏业教焯谩呐掠靡惠呑硬拍芡瓿伞灰抑v你就記住不忘……”

“別唱了，難聽死啦，鬼哭狼嚎似的，回去跟你家母羊唱去吧?！?/p>

“好，不唱了，咱們靠近點行不？就背靠著背。別介床中間隔著一片海。對了，哪首歌里唱的，一張雙人床中間隔著一片海來著。我想唱唱這首?！?/p>

“不要一張雙人床中間隔著一片海…感情的污點就留給時間慢慢漂白…把愛收進(jìn)胸前左邊口袋……”

趙陪陪轉(zhuǎn)過身子，盯著王全水的后背。他寬廣的后背成了一臺老式放音機(jī)，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啊轉(zhuǎn)，轉(zhuǎn)過趙陪陪，轉(zhuǎn)過窗欞，轉(zhuǎn)過羊群，轉(zhuǎn)過果園，轉(zhuǎn)到田野，轉(zhuǎn)到?jīng)]有名字的遠(yuǎn)方，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含糊，最后成了驚天動地的呼嚕聲。

趙陪陪大睜著眼，不敢睡覺，生怕他會趁她睡著大山一樣壓下來?？墒堑攘嗽S久，他也沒有醒。趙陪陪覺得奇怪，便把身子往他那邊挪了挪。他一碰到她的身子，便觸電了一般把自己的身子朝外挪。她伸出手拍了拍他脖子上的鴨梨，他的呼嚕便停了，沒有醒，卻睡得更酣暢了。

趙陪陪醒來的時候，陽光從窗簾的縫隙里擠進(jìn)來，嬉笑著，從一面墻上跳到另一面墻上。趙陪陪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的正中央，猛地一驚，趕緊摸摸自己全身的衣服，腰帶、扣子，一切都完好如初。

旁邊的王全水臉朝外，發(fā)出輕微的呼嚕聲，像村里的新媳婦拉風(fēng)箱。

趙陪陪套上拖鞋，繞過雙人床，走到王全水那一邊。

天啊，他的半拉被子，一條腿和多半張臉都長在了床幫上。

趙陪陪把他的那條腿抬起來，放到床上。雙手托住他的頭，扭正，放到枕頭上。

他的嘴微微咧著，口水把趙陪陪的胳膊網(wǎng)住了。那半張臉印上了床幫的花紋，開了幾朵梅花。他的頭，跟一只生著癩皮的鴨梨一個樣，而且還是只壞鴨梨，被丟在路上，被太陽曬過，被雨水打過，被驢踢過，一只擠出水來的壞鴨梨。

“王全水，你給我滾起來?！壁w陪陪大喊一聲。

“咋啦？”王全水一個骨碌坐直了身子。

“你昨晚做了啥夢啊，口水那么多?！?/p>

“美夢?！蓖跞笞煲贿郑冻鰞膳庞衩籽?。

王全水還真的做了個夢，他靠在賓館的墻上，回憶著夢里的內(nèi)容。他夢見自己把磚廠老板炒了。夢是怎樣開始的，怎樣結(jié)束的，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那是一個中間清晰，兩頭模糊不清的怪夢。

先是王全水的手機(jī)響了，妹妹你坐床頭，哥哥我床邊走……接著，媽的，誰唱的？磚廠老板，那個矮個子手里托著個大號黑皮記賬本的男人朝他走來。

“老板，是我的手機(jī)鈴聲。”王全水把兩手中間的八塊磚碼到磚堆上，嘿嘿一笑。

“你散事真他媽多，扣半天工錢……”矮個子說著便支起來黑皮本，一只黑乎乎的鉛筆頭在上面來回挪動。

“等會等會，我先接個電話?！蓖跞珎€子擺擺手。

“全水，我想到你那里住。我住的房子是危房，圓圈里套著拆字。今天剛下班回來，就發(fā)現(xiàn)房子沒了，可能是被推土機(jī)推到了吧，我的東西還在里面，不要了?！?/p>

“我就說嘛，你住的房子跟火紙似的，早晚會成為墳?zāi)埂！?/p>

王全水披上磚堆上的汗衫，把電話掛在耳朵上，一路小跑，穿過幾堆磚頭，一轉(zhuǎn)彎，不見了。

矮個子停下筆。黑皮本迎風(fēng)張開巨口，想把矮個子連同蔓延到天際的磚堆一起吞下去似的。

“你他媽給我滾回來，這個月工錢還要不要。別忘了，你只是城里的一條流浪狗。”矮個子愣了一會，突然放聲大喊。他支離破碎的叫喊掛在磚廠的黑煙囪上，旗幟一樣嘩啦啦地響。

王全水鉆進(jìn)一條狹窄的黑胡同，鉆進(jìn)其中的一間鴿子籠，籠子上的圓圈里套著拆字。脫下背上黑乎乎的白襯衫，扔到窗外去，驚飛了黑電線上的一群灰麻雀。他換了身干凈衣服，提著箱子去城東接趙陪陪去了。

王全水趕到的時候，趙陪陪正站在上次見面時的路燈下。她臉上籠罩著一層紅暈。路燈伸著頭，偷窺似的，探出昏黃的枯手，撩撥著她的長發(fā)。

“走吧，到我住的地方去。”王全水伸手?jǐn)r了輛出租車。

出租車越過掛著漂亮衣服的玻璃窗，越過五顏六色的霓虹燈，越過停著的幾排黑轎車，越過禿頂?shù)睦项^，越過妖艷的女人，越過灰不溜秋的賓館。

“你不是住城西嗎？咋在市中心亂轉(zhuǎn)啊?！?/p>

“我換地方了，忘了告訴你?！蓖跞呎f邊拉起趙陪陪的手。趙陪陪沒有拒絕。

你的小手真白凈，握著真舒服。我看你還是把飯館洗碗的工作辭了吧，傷手，還不如去玻璃后面賣衣服。

“你不是喜歡我的手白嗎？”

“黑點更喜歡?！蓖跞谥衩籽佬ζ饋怼?/p>

“你的手忒粗，鐵鏟似的，硌人?！壁w陪陪把手縮了回去。

“完了完了，這次沒給你買巧克力，你不會生氣吧？司機(jī)師傅，把我們拉到賣巧克力的地方。”

“其實我不喜歡吃巧克力。”趙陪陪低著頭小聲說。

“那你喜歡吃啥？”王全水的脖子伸成了鋤勾。

“我喜歡吃……鴨梨?！壁w陪陪猛地抬起頭，兩眼放光。然后趙陪陪的腿上真的出現(xiàn)了幾個黃橙橙的果子。

下了出租車，王全水走在前面，趙陪陪跟在他身后，朝一幢金碧輝煌的宮殿走去。在那間搖搖欲墜的出租房內(nèi)，夜晚總是很冷，可是在今晚，王全水感覺空氣熱得像火……

王全水的夢剛做到這，就被趙陪陪的那句“王全水，你給我滾起來?！苯o驚醒了。

該退房了，超過十二點要多收房費(fèi)的。趙陪陪望了望直射進(jìn)來，把雙人床攔腰剪斷的一絲陽光。

“你也知道，我住的房子是危房，火紙似的，圓圈里套著拆字。我怕下班回來，一看房子沒了，東西也被埋在里面，甚至我自己也會被埋在里面。要不，我到你那里去住吧？”趙陪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