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生命中的三位女性

□李雪姣

魯迅生命中的三位女性

□李雪姣

魯迅的故居我去過多次，感受一次次不同。走在曾是魯迅童年樂園的百草園，看著故居中年代漸遠的魯迅家人的照片，一個在“民族魂”高臺上的魯迅漸漸清晰起來。魯迅，其實是一普普通通的人，在母親魯瑞眼里他是那個話語不多、個子不高、十分孝順的長子，在原配夫人朱安的眼中，他是那個從結(jié)婚到死都不肯親近自己的“大先生”，在妻子許廣平的心中，他是她親愛的“風(fēng)子”。還原一個平常的魯迅，探尋魯迅的內(nèi)心情感，離不開魯瑞、朱安、許廣平這三位魯迅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

魯迅對母親的敬愛之情從他的筆名“魯迅”就可以看出，他用了母親的姓“魯”。他的三弟周建人在《魯迅故家的敗落·四世同堂》一文中寫道：出世前后，我母親當了家，她性格開朗、寬厚，無論我們怎樣頑皮淘氣，沒有看到她真正動過怒，總是那么和顏悅色，后來，無論家里遇到什么災(zāi)難，也從不愁眉苦臉，總是那么堅韌剛強。我想，她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

魯迅的母親魯瑞是紹興鄉(xiāng)下安橋頭人，沒有上過學(xué)，以自修獲得看書的能力。她喜歡看彈詞、小說之類。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對魯迅說：“老大，我沒書看哉！”魯迅為母親到處搜集小說，這對他后來編著《中國小說史略》《小說舊聞鈔》等不無幫助。魯瑞不僅性格仁慈富有同情心，也是一個思想開明、容易接受新生事物的人。她性格剛強堅韌。經(jīng)歷了中年喪夫、晚年喪子等一個個巨大的打擊，但她仍然能泰然處之，沉著應(yīng)付。自從丈夫周伯宜死后，魯瑞一個人挑起了全家生活的重擔(dān)。雖然家道破落，生活貧困，但她在極其艱難的條件下，仍一心一意將三個孩子培養(yǎng)成才。魯迅提出要去南京的洋務(wù)學(xué)堂讀書，以后又去日本留學(xué)，后來，二兒子周作人、三兒子周建人陸續(xù)外出求學(xué)，魯瑞都是變賣家產(chǎn)，大力支持。

1936年，魯瑞接到了同鄉(xiāng)宋紫佩送來的魯迅病逝的電報。她悲痛萬分，但控制自己的情緒。送走宋紫佩后，她才嚎啕大哭，臉色沉痛地說，我不能累宋先生難受。事后，她廣集兒子死后的一切記載，當看到各界人士對于兒子的死普遍的悼念，真誠的懷念，她自我寬慰地說，還好，這樣子，兒子死得不太冤枉。

魯瑞是一位慈祥、樂觀、開明、堅強的人，是一位偉大的女性。她深深地影響了魯迅，并培養(yǎng)出了被稱為“民族魂”的魯迅，連同周建人、周作人，被史學(xué)家稱為“周氏三杰”的兒子們。

魯迅臉部輪廓清晰、棱角分明。陳丹青曾這樣評價魯迅：這張臉非常不買賬，又非常無所謂，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瓷先ヒ荒樀那蹇唷傊?、坦然，骨子里卻透著風(fēng)流配俏皮?！L得非常像他自己，非常的“五四”，非常的中國，又非常摩登，所以，魯迅先生的模樣是非常配他的，配他的文學(xué)、配他的脾氣、配他的命運、配他的地位。

魯迅曾對友人說過，一個相貌丑陋、心靈偉大的女人，我不會愛她，但我會尊敬她。面對著母親為自己安排的沒有愛的婚姻，魯迅選擇了接受，然后沉默，然后冷卻，然后過著苦行僧一樣的生活。

朱安大魯迅三歲，有著一雙尖尖的小腳，思想守舊，目不識丁，身材矮小。因懂規(guī)矩、性情好而深得魯迅母親的喜愛?；槭鲁踝h在1899年前后，一開始，魯迅試圖逃避，提出了結(jié)婚的先決條件是放足和進學(xué)堂讀書。而朱安家認為讀書不成體統(tǒng)，腳已放不大了。這件婚事一拖再拖。一直到1906年，魯迅26歲，朱安已經(jīng)是30歲的大姑娘。這一年，被監(jiān)禁七年之久的魯迅祖父獲釋回家，為了雙喜臨門，魯迅的母親貿(mào)然去朱家“請庚”，以便擇日正式結(jié)婚。

母親以“母病速歸”的一紙電報騙回了在日本留學(xué)的兒子。魯迅急匆匆回到家，只見家中張燈結(jié)彩喜氣洋洋，一派娶親的場面。如此張揚的場面，家中籌款的不易，和母親獨自支撐敗落家道的艱難，讓魯迅無力反抗。想到十年來，母親接二連三地承受著祖父入獄、父親病故、四兒子夭折等常人難以承受的打擊，為了不在母親受傷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他只有默默地接受了母親安排的婚姻。

魯迅在《秋夜》一文中寫道：在我家的后園，可以看到墻外有兩株棗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新婚之夜，作為新郎的魯迅也許徹夜難眠。望著家中后園的棗樹不知想了多少，是對愛情的向往，是對這無愛婚姻的無奈，還是對身為周家長子的責(zé)任的承擔(dān)？

新婚的第二天，母親發(fā)現(xiàn)兒子的雙眼哭腫了，枕巾上有大片的淚痕。但魯迅還是依照禮節(jié)陪著新娘子回了娘家，第三天，魯迅毅然提著行禮回到日本，從結(jié)婚到走向生命的盡頭，魯迅始終與原配夫人朱安沒有半點肌膚之親，保持著相敬如賓的朋友式關(guān)系。魯迅說：“朱安是母親送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供養(yǎng)她，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p>

魯迅的性格是倔強的、決不妥協(xié)的。結(jié)婚后的十多年里，魯迅和朱安分別過著僧人和尼姑般的生活。1919年底，魯迅將母親與朱安及二弟、三弟全家一起接到北京的八道灣居住。表面是團聚了，但夫婦同居一室，卻琴瑟異趣，精神上很疏離。除了一日三餐時朱安喊婆母和魯迅吃飯的聲音，飯桌上朱安怯怯地問一聲菜的咸淡外，夫妻倆幾乎無話可說。朱安也極力想縮短兩人的距離，但學(xué)識、愛好、思想相去太遠，朱安越是努力，越是適得其反。朱安唯一的樂趣，是每天忙完了一天的家務(wù)后，在婆母魯瑞面前咕嚕咕嚕地抽上幾口水煙。在無望的愛中，朱安還存一絲希冀，她相信，自己好比一只蝸牛，從墻底一點點往上爬，總有一天會到墻頂?shù)?。當然，除了沒有夫妻之愛，魯迅對朱安在家庭的地位、尊嚴都是很尊重的。

1927年，魯迅與許廣平在上海同居后，朱安也有一種刺骨的傷痛，但也不存過多的妒嫉之心，特別是海嬰的出世，朱安特別開心，因為她覺得海嬰是魯迅的兒子，自然也是她的兒子。

1936年10月19日。魯迅在上海逝世。悲痛中的朱安一身孝服，在家里設(shè)了靈堂，祭奠魯迅的亡靈，寄托自己的思念。1943年4月，讓兒媳朱安陪伴了大半生的魯迅母親魯瑞在北京故去。臨終前，魯老太太立下遺囑，將周作人每月負擔(dān)的15元零用錢，轉(zhuǎn)留給服侍她終生的朱安，說這是她自己的錢，與別人無關(guān)。對此，朱安曾含著淚水對人說：“我生為周家人，死為周家鬼，娘娘（婆婆）這樣說，我這樣辦，決不違背！”

孤獨地來，孤獨地走。1947年6月29日朱安病逝，走完了她孤苦寂寞的人生之路。

在生命中的最后十年，在那個風(fēng)雨飄搖的年代，愛神終于光顧了魯迅。許廣平出現(xiàn)在魯迅的視線里。她和魯迅很相似，是官宦世家、書香門第。這個小魯迅17歲的女學(xué)生，以她內(nèi)心激情的火焰，燃起了沉寂多年、身邊沒有任何女人的魯迅的愛情。

1950年9月的一天，許廣平來到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故居的老虎尾巴臥室里，坐在床上，撫摸著她作為定情物送給魯迅、上面繡著“臥游”“安睡”四個字的一對枕頭，動情地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我和魯迅是在這里確定戀愛關(guān)系的，這已經(jīng)是25年前的事了。”

1923年，魯迅為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講授《中國小說史》。每次魯迅走上講臺，總是注意到第一排中間的位置上，有一位眼睛黑亮的女學(xué)生聽得最認真，魯迅提出問題，她總是第一個作答。她就是許廣平。她覺得魯迅可親可敬，她以“謹受教的一個小學(xué)生許廣平”的真實姓名給魯迅寫信，魯迅當天就給許廣平回了信，沒有一點名人的架子，使許廣平不斷得到鼓舞和教益。

1924年，因為校長楊蔭榆對學(xué)生實行高壓、虐待政策，女師大引發(fā)了學(xué)潮。許廣平是一個學(xué)生運動的積極分子，經(jīng)常請教魯迅。女師大的學(xué)潮，像一根美麗的紅線，牽扯著兩個人的心。許廣平抑制不住進一步了解魯迅的渴望。這一年的4月12日，她拉著同學(xué)卓林鳳來到西三條21號魯迅的住處，仔細地觀察了這個秘密窩。先生和師母徒具形式而實同離異的生活，引起了她的深深同情，也引起了她心底愛的脈動，一種異性間的親昵慢慢滋生。

1925年10月10日，對于魯迅與許廣平來說，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在“老虎尾巴”里，兩人促膝談心的時候，許廣平勇敢地拉住了魯迅的手，魯迅以溫柔多情的緊握來回應(yīng)她。他們緊緊地擁抱著，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這無疑是對封建婚姻制度的一次挑戰(zhàn)！她激動得徹夜難眠，她要贊美這愛情！她寫了一篇散文《風(fēng)子是我的愛……》，將魯迅比作風(fēng)神，如實紀錄了他們相愛的情景：

淡漠寡情的風(fēng)子，時時板起臉孔，呼呼地刮叫起來，是深山的虎聲，還是獅吼呢？膽小而抖擻的，個個都躲避開了！……風(fēng)子是我的愛，于是，我起始握著風(fēng)子的手。

奇怪，風(fēng)子同時也報我以輕柔而緩緩的緊握，并且我脈搏的跳蕩，“也正和風(fēng)子的呼呼的聲音相對，于是，它首先對我說；你戰(zhàn)勝了！”……

它——風(fēng)子——承認我戰(zhàn)勝了！甘于做我的俘虜了！即使風(fēng)子有它自己的偉大，有它自己的地位，藐小的我既然蒙它殷殷握手，不自量也罷！不相當也罷！合法也罷！同類也罷！異類也罷！不合法也罷！……風(fēng)子是我的愛……呀！風(fēng)子。

魯迅為了能和許廣平結(jié)合在一起，于1926年8月離開北京在廈門大學(xué)任教。許廣平去了廣州，并相約，奮斗兩年，打下基礎(chǔ)后再結(jié)合在一起。兩地分居四個多月。兩人通信達八十多封，平均36個小時寫一封。這些書信都收在《兩地書》中。這期間，魯迅對許廣平的愛是濃烈的，很多介紹魯迅的書上都記載過這件趣事：當時，廈大種有很多相思樹，一日，魯迅坐在相思樹下想念許廣平，一頭豬跑過來吃相思樹葉，正在熱戀中的魯迅看到代表愛情的相思樹被豬吃，憤怒油然而生，當場與豬決斗。他對看見這場景的教員說，不要對外人說。最終，魯迅受不了兩年約定的折磨，于1927年1月18辭去廈大的教職，來廣州與許廣平結(jié)合。

婚后，海嬰出世，許廣平陪伴魯迅度過了十年的幸福生活。這十年是魯迅生命中的最后十年，這也是魯迅一生文學(xué)成就最為輝煌的十年。

好女人就是一所好學(xué)校。母親魯瑞，給了魯迅生命，和堅韌的性格；原配夫人朱安，默默地為魯迅奉獻了一生；妻子許廣平，以她的愛，為魯迅的文學(xué)和生活點燃了絢麗多彩的霞光。

責(zé)任編輯 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