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筆辨說

■邢曉明

魏晉南北朝時代是我國文學的關(guān)鍵期，此時文學創(chuàng)作繁榮、文學理論開始有所建樹，文學風格也表現(xiàn)出明顯的承上啟下的特點。這一時期開始被文人騷客頻繁使用的“文筆”概念，便是一個重要標簽。下文，就分別論述“文筆”的緣起與源流，以及“文筆”的幾種區(qū)分方法。

一、緣起與源流

大概在兩漢時代，文學就已經(jīng)開始醞釀而分化為兩種趨勢。我們大抵可以把從西漢的司馬遷、賈誼、晁錯、桓寬、揚雄到東漢的桓譚、王充、王符等人看作一派，把從西漢的枚乘、劉向、司馬相如到東漢的班固、張衡、蔡邕等人看作一派。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前者主史、論，質(zhì)樸縱橫；后者主賦、騷，精雅深密。

只不過兩漢之際，文學之作，多附于經(jīng)學之下，尚不能自振羽翼，獨享天光。因此所謂兩派文學，僅就方便說明而言之，實則終兩漢之世，文學風格之區(qū)別只在一定程度之內(nèi)。①

但不管怎么說，兩漢文學已經(jīng)為魏晉南北文學作了準備，尤其是三國時期，承續(xù)兩漢遺風，又于“精雅深密”一路別開新果，為“文筆”之說提供了豐厚的素材。大抵魏晉南北時代，“文筆”觀念開始明確形成并被普遍接受，如范曄、劉勰、蕭繹等都有較為明確的論述。概括地說，在魏晉南北時代，文筆就“韻律”而分：有韻為文，無韻為筆；又可就“體式”而分：詩、賦為文、它如箴、銘、頌、贊、論、難等為筆。

到了隋唐，文筆的區(qū)分與對立仍被沿用，只不過已經(jīng)明白坦露地以詩稱文、詩筆對立了。如杜甫“賈筆論孤憤，嚴詩賦幾篇”②、杜牧“杜詩韓筆愁來讀”③等，明確以詩筆相對，與魏晉以詩賦納于“文”遠相呼應(yīng)。至兩宋，“詩筆”相對卻發(fā)生戲劇性的演變。本來在魏晉與筆對立的文，這次被用來代替筆，與詩相對了。如唐庚謂“作文當學習馬遷，作詩當學杜子美”④、李格非謂“韓退之之于文，李太白之于詩，亦皆橫者”⑤，足證文以代筆，已經(jīng)失去原義。

殆及后世，文筆并稱，并不專門針對某類文學體式，其涵義轉(zhuǎn)移到了創(chuàng)作技法和水平上，“文筆”也就成了品評文章的一個不可或缺的名詞。

二、文筆之分

魏晉南北各朝，關(guān)于“文筆”，典型的說法如下：

范曄《與諸甥侄書》：“常謂情志所托，故當以意為主，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異，于文不拘韻故也。吾思乃無定方，但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遠致，以此為恨，亦由無意于文名故也?！雹?/p>

范曄關(guān)于文筆之說，并不詳盡。從這一段引文大致可以看出，“拘韻”與否，是分別“文”、“筆”的關(guān)鍵所在。

顏延之：“帝嘗問以諸子才能，延之曰：竣得臣筆，測得臣文……；長子竣為孝武造書檄。元兇劭召延之，示以檄文，問曰：此筆誰造？延之曰：竣之筆也?！?/p>

這一段史料提供的信息比范曄更進一步，文、筆分別言之，并把“檄”歸入“筆”，更暗含了筆“不拘韻“的特點。

蕭繹：“今之門徒，轉(zhuǎn)相師受，通圣人之經(jīng)者謂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長卿之徒，止于辭賦，則謂之文。……但能識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謂之學。至如不便為詩如閻纂，善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謂之筆；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

“筆退則非謂成篇，進則不云取義，神其巧惠，筆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須綺彀紛披，宮徵靡曼，唇紋遒會，情靈搖蕩。而古之文筆，今之文筆，其源又異。”

劉勰：“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夫文以足言，理兼詩書，別目兩名，自近代耳……”

所謂“今之常言”，代表了劉勰所處齊梁時代一般認識，即明確以有韻無韻區(qū)分文、筆。

三、總論

綜合上述，則關(guān)于文、筆的區(qū)分途徑，至少有三：

質(zhì)直與精雅。此一則就字句風格而論，質(zhì)直簡勁者為筆，靜雅深密者為文。

如曹操《讓縣自明本志令》：

“今孤言此，若為自大，欲人言盡，故無諱耳。設(shè)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或者人見孤強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評，言有不遜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p>

曹植《白馬篇》：“父母且不顧，何言子與妻！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p>

不韻與藻韻。此一則就聲律而言，不韻為筆，藻韻為文。

如嵇康《聲無哀樂論》：“夫喜、怒、哀、樂、愛、憎、慚、懼，凡此八者，生民所以接物傳情，區(qū)別有屬，而不可溢者也?！?/p>

阮籍《清思賦》：“昔黃帝登仙于荊山之上，振咸池于南口之罔，鬼神其幽，而夔牙不聞其章。女娃耀榮于東海之濱，而翩翻于洪西之旁，林石之隕從，而瑤臺不照其光?！?/p>

平實與情采。此一則就情感而論，平實妥切為筆，情采外露為文。

如陳琳《為袁紹檄豫州文》：“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非常人所擬也?！?/p>

王粲《登樓賦》：“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銷憂。攬斯宇之所處兮,實顯敞而寡仇。挾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長洲?！?/p>

注釋：

①參見郭預(yù)衡《中國古代文學史》兩漢部分。

②杜甫《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

③杜牧《讀韓杜集》。

④見《唐子西文錄》。

⑤見張邦基《墨莊漫錄》。

⑥見《南史·范曄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