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閉情結：解讀張愛玲的一個心理依據(jù)

楊亞林

（黃岡師院文學院，湖北黃州438000）

通觀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歷程，不難發(fā)現(xiàn)張愛玲本人有一種幽閉情結，反映到她的作品中是一些主人公心理上有封閉因素。一般說來，作家作品從廣義上說都是作家的自傳，張愛玲小說中人物心理上自我封閉的病態(tài)因素也可以說是屬于張愛玲本人的。造成這種幽閉情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戰(zhàn)爭，比如張愛玲的氣質(zhì)，但它有普遍性，折射了一個時代的文人心理困境。

一

所謂的幽閉情結是指因外界因素影響以及自我人格缺陷造成自我封閉的心理狀態(tài)，反映到具體生活中是人物缺乏現(xiàn)實感，自我構筑出心理圍城，呈現(xiàn)出一種人生困境。張愛玲許多小說中人物心理狀態(tài)，小說情節(jié)設置呈現(xiàn)出一種封鎖狀態(tài)，這種封鎖狀態(tài)主要由人物心理病態(tài)造成的。張愛玲從1942年發(fā)表《沉香屑：第一爐香》開始，陸續(xù)發(fā)表了《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花片》、《心經(jīng)》、《琉璃瓦》、《封鎖》、《傾城之戀》等作品，迅速走紅。不過她的第一篇作品《沉香屑：第一爐香》在她的創(chuàng)作中帶有某種預言性，主人公葛薇龍隨家人躲避戰(zhàn)爭從上海來到香港。她的姑媽作了一個香港富商的姨太太，人稱梁太太，是香港交際圈中風云人物。葛薇龍被姑媽用來吸引更多的異性，供自己玩樂。葛薇龍在清醒中走向墮落，成了姑媽交際圈中的重要角色，不能自拔。小說有兩點令人注意：一是戰(zhàn)爭的非常態(tài)環(huán)境對人物的生存造成威脅，迫使戰(zhàn)時人們生活動蕩，造成精神心理內(nèi)斂。張愛玲小說選材總在香港和上海間，著力反映戰(zhàn)爭對人們生存環(huán)境的封鎖，從而反映繁難駁雜的亂世人生。二是這篇小說還寫出了葛薇龍的心靈困境。葛薇龍陷入姑媽的交際圈中卻顯出她的兩難境地。一方面她明白自己賣給了姑媽了，也知道在這里找不到真愛。喬琪雖然是她的丈夫，卻也是梁太太的情人。另一方面她又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她甚至認為自己命運與妓女一樣，不同的是賣身方式，“她們是不得已的，我是自愿的！”①香港的糜爛環(huán)境和梁太太的交際圈成了囚禁她的牢籠，她不大喜歡從前的和現(xiàn)在的自己，想回去做一個新人，卻無法割舍對喬琪的愛，只能在賣給姑媽，賣給喬琪的牢籠中生活。

像葛薇龍這樣的生命的殘破和女性凄涼的生命體驗在張愛玲小說中是一種普遍的現(xiàn)象。在《金鎖記》、《沉香屑：第二爐香》、《傾城之戀》、《封鎖》、《十八春》等作品中張愛玲不斷言說著同一主題，那就是戰(zhàn)爭的破壞和女性自身的軟弱常常使女性陷入深淵，自我封閉，帶著沉重的腳步走進沒有光的所在。《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帶著金錢的枷鎖，親手埋葬了自己的情愛，葬送了自己和自己兒女的幸福；《傾城之戀》中的白流蘇、《十八春》里的顧曼楨更多為情所困，走進了沒有愛的墳墓，解構了愛情神話。《沉香屑：第二爐香》中的愫細生活在姐姐不幸婚姻的陰影里，缺少“愛的教育”，在新婚之夜受不了丈夫的溫存，把男女的正常愛撫看作“獸行”，奪路而逃。張愛玲在這些女性的命運和心靈狀態(tài)中凝聚了一個獨特的意象：幽閉。作者關注戰(zhàn)爭對女性生存環(huán)境的制約，戰(zhàn)爭使香港、上海成為與外界隔絕的孤城，也使生活于其中的人成為籠中之人，影響了她們的生存心理狀態(tài)；同時戰(zhàn)亂中女性本身因襲的精神重負常常以心靈的扭曲和乖謬方式展現(xiàn)出來，張愛玲著意展示女性“緩慢毀滅的過程”，“畫出了現(xiàn)代女性痛苦掙扎的軌跡”。②

張愛玲的寫作主要來自于她的貴族家庭衰落的生活經(jīng)驗，但她更多超越了現(xiàn)實生活的經(jīng)驗層面，寫出了封建貴族文化的衰落與戰(zhàn)爭動蕩帶來的人類心靈恐慌和人性的蛻變?！八P下越是看來熟悉的事物，越是能產(chǎn)生聳然失常的感覺，鄉(xiāng)愁的極致，赫然可以是意義黑洞的所在”。③她筆下的女性，要么惑于金錢物欲，要么被情欲所困，呈現(xiàn)出動蕩歲月造成的人生虛無感和惶惑感，從中透視出張愛玲對于特定年月人生的獨異思考?！督疰i記》中曹七巧錯位的婚姻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本來生活在市井小巷，有著粗糙、潑辣但充滿人性活力的人生，卻在舊式大家的姜家守著患著骨癆的丈夫，青春耗盡，情欲變異。在狹小的姜家公館里守著丈夫以及用青春換來的房子和金錢，將自己包裹起來，一步步走進沒有光的所在。七巧變態(tài)的情欲和偏執(zhí)的金錢欲不僅由其心理性格的缺陷造成的，更主要的是特定的環(huán)境造成的，正如李培所說“她設置人物更有一種受封鎖的特征，有意或無意，她把人物放在嚴密封鎖的地理空間或抽象的心境里，從而任他們演繹出掙扎和沉溺的故事?！雹芙^作為窒息七巧生命活力的封閉性空間，其腐朽氣息具有銷蝕生命和扼殺人性的功能。白流蘇其實一直處于突圍與陷落的沖突中。她的人生有一種局限與宿命，大膽離婚之后，退回到娘家白公館，卻被兄長們騙光了錢，成了兄嫂眼中吃白飯的人。她像賭博一般從舊家逃離出來，跟隨浪蕩公子范柳原來到香港。她與范之間并沒有天荒地老愛情，更多是各自對于人生的精打細算。是香港的陷落，城市的傾覆，斷絕了范柳原回家之路，流蘇也要在被圍困的城中，是動蕩的時代，淪陷的城市使他們需要一份安穩(wěn)，這才成就了這對戀人?！斗怄i》中將短暫的封鎖期間電車作為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寫出了戰(zhàn)亂年代人生心理困境。所以張愛玲常將故事發(fā)生的環(huán)境空間的封閉狀態(tài)與人物心理的幽閉狀態(tài)聯(lián)系起來，使物化的空間成為人物心理、人格象征。王德威認為：“女作家可能將古屋古堡作為投射或轉移對性婚姻及死亡等欲望或場合，它權充女性逃避外界曠場威脅的安身之地，但也同時是其身心遭受禁錮封鎖的幽閉象征。”⑤周伶芬也認為張愛玲小說中“房子既是女人性欲的死所、錮禁的監(jiān)獄，也是自我空洞的象征，它既是空洞的容器，也是不具生命的死物。”⑥

二

張愛玲小說中人物身上的幽閉心理特征與情節(jié)設置中的封鎖特點是與她本人的人格模式密切相關。也就是說張愛玲在成長過程中就有內(nèi)傾和自我封閉傾向。張愛玲家世復雜，父親是遺老式的紈绔子弟，母親卻是出身于帶有新思想的現(xiàn)代軍人家庭，父母的分分合合，家庭兩性關系變幻莫測，使得張愛玲在感情方面呈現(xiàn)畸形。她母親曾兩度出洋，父母一度分居，家里姨太太進屋，將妓院浮華式的熱鬧帶進張家。后來父母離婚，她與父親、繼母生活在一起。據(jù)說繼母孫用蕃是一個脾氣古怪的老處女，張愛玲和弟弟張子靜都受到虐待，張愛玲在學校寄宿，生活拮據(jù)，在繼母的白眼下討生活，“有一個時期在繼母統(tǒng)治下生活，揀她穿剩下的衣服穿，永遠不能忘記一件暗紅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顏色，穿不完地穿著，就像渾身都生了凍瘡；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還留著凍瘡疤——是那樣的憎惡與羞恥。一大半是因為自慚形穢，中學生活是不愉快的，也很少交朋友?！雹邔W生時代的張愛玲不善于交朋友，卻在內(nèi)心過分發(fā)展了她的想象力，中學階段她在?？习l(fā)表了不少文章，是一個懶散而又有寫作天分的學生。但張愛玲的內(nèi)向發(fā)展并不能增強她的現(xiàn)實生活能力，她生活能力差，現(xiàn)實感不強，她母親百般努力也無法將她培養(yǎng)成“淑女”，她連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也很欠缺，母親很失望，她內(nèi)心倍受打擊。但另一方面在寫作上張愛玲充分發(fā)揮了長于想象的特點，在孤獨中品味著人性的復雜與豐饒。

張愛玲有過一次幽禁的經(jīng)歷，對她后來的創(chuàng)作和心理有著重要的影響。有一次她與繼母發(fā)生矛盾，為此繼母對張愛玲大打出手，張愛玲出手還擊，結果遭到父親的毒打和半年的禁閉。這次禁閉使她在幽暗中生活半年，甚至患了沉重的痢疾，父親也不給她醫(yī)治，最后她從父親的家里逃了出來，從此再也沒有回去。禁閉中的她曾想到自己要朦朧地死在她生的這所房子里，死了就埋在園子里，她說：“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愿意”，她想逃跑，“傾盡全力聽著大門的每一次開關”，“睡夢里也聽見這聲音”，逃出后她感到世界多么可親，“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⑧后來她的長篇小說《十八春》中曼楨被姐夫祝鴻才關在地下室的描寫就與這段經(jīng)歷十分相似，而《金鎖記》中對七巧那陰暗無光的居室的描寫，《茉莉香片》中對聶傳慶家中那充滿霉味的陰暗廳堂的描寫都留有張愛玲被關禁閉的經(jīng)驗。不難看出這次幽禁對張愛玲早期心理造成的傷害，她對舊家陰暗的記憶，她小說中對父親角色的批判或缺席寫作，都源于早期生活中刻骨銘心的生活記憶?！爱攺垚哿嵩谖恼吕锝蚪驑返赖卣勁f京劇，談舊服裝，談一夫多妻，談愛慕虛榮……時，你不會不感覺到其言語背后存在著什么可能來自童年不愉快記憶的變態(tài)心理?！雹崴f：“房屋里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復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影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⑩這次禁閉類似于魯迅“紹興的眼睛”、“幻燈片”的典型意象，奠定下了張愛玲對這個世界和對自己應該期待什么的最深層和最持久的概念。它在張愛玲人生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她的人生模式?！皬?972年到1995年，張愛玲孤獨地度過二十幾年的幽居生活，被柏克萊大學中國研究中心解雇帶給她的沉重打擊，使她完全封閉自己，不再與外界接觸?；仡櫵囊簧慨斔龅街卮蟠煺蹠r，就會出現(xiàn)封閉與逃離的反映?！?張愛玲這個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女作家最后選擇了退回家庭，封閉自己，不與外界來往，連同死去，也是在幾天后發(fā)現(xiàn)的，這可以說是她幽閉心理和幽閉人生的有力證明。

張愛玲后來的人生際遇又不斷強化她早期的生活經(jīng)驗，形成她自我幽閉的心理，造成她奇特的人格模式。有兩件事影響了她后來的寫作，一是她的貴族家族的沒落使她對家族、人生命運有種宿命的感受。以父親為代表的貴族家庭文化既讓她感到憎惡又使她留戀。父親的荒唐行為和無所作為，他身上體現(xiàn)出的腐朽氣息使張愛玲感到窒息和疏遠。另一方面張愛玲又是一個肩負著傳統(tǒng)的重負前進的女子。她認為女人工作效能比男人差，女人如果愛丈夫，用丈夫的錢，吃丈夫的飯，穿丈夫的衣服，并享受這些，“那是女人的傳統(tǒng)專利，即使女人現(xiàn)在有了職業(yè)，還是舍不得放棄的?！?她對于她高貴的血統(tǒng)，對于舊家族輝煌的過去充滿了激情的回憶，對于現(xiàn)在的衰象感到傷感與無可奈何。這些都化成了她小說中的蒼涼意味。第二件事是戰(zhàn)爭，戰(zhàn)爭使一切處在毀滅中，文明將消亡，未來的一切都不可靠。家族的沒落，戰(zhàn)爭的動蕩不安，張愛玲感到了生命的受難狀態(tài)，“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虱子。”?未來是虛無的，張愛玲對于愛情、人性的穩(wěn)定性感到懷疑，一切都在毀滅中，她覺得只有飲食男女才是唯一可以抓住的?！斑@時代卻在影子似的沉沒下去，人覺得自己已是被拋棄了。為了證實自己的存在，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記憶，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過后記憶，這比望將來更明晰，親切”。?戰(zhàn)爭年代香港、上海的陷落，空間上的封鎖狀態(tài)，加上貴族家庭文化的沉淪，造就張愛玲對戰(zhàn)亂人生的特殊感受，她更多沉入過去，“對現(xiàn)實（影子似的）的不可捉摸，已經(jīng)與現(xiàn)實寫實主義主流話語有出入，而她背向未來，耽于古老的記憶，更十足地擺明了她的反動姿態(tài)?！?這種選擇一方面是早期孤獨封閉心靈的深化，也是她現(xiàn)在的生存體驗對早期本來就有的內(nèi)傾傾向的凝固的結果。

三

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更與戰(zhàn)爭年代人們對生命、人性的獨特理解有關。柯靈認為：“上海的淪陷，才給了她機會。”?張愛玲的成功與上海淪陷這個文學環(huán)境密切相關，這不僅僅是指淪陷區(qū)文學環(huán)境薄弱，張愛玲才脫穎而出，還有一層是說戰(zhàn)爭環(huán)境影響到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心理。上海的淪陷，香港的戰(zhàn)事首先在空間上局限了張愛玲的行動范圍，她期望去倫敦讀大學，按母親的期望改造自己，卻因戰(zhàn)事滯留于香港，不得不改入香港大學，在那里目睹了戰(zhàn)爭，體驗了戰(zhàn)爭帶來的人性墮落，深化了對生命殘破的理解。如果說張愛玲從父親那里逃出來，到倫敦讀大學看作是她的人生突圍，那么戰(zhàn)爭又讓她的人生突圍受到阻滯。這不僅僅改寫了她的人生軌跡，還深深影響了她的心理狀態(tài)：對人生感到虛無、荒誕，難以捉摸，對生命懷著深深的恐懼感。她感到自己、自己的家族還有整個人類文明都在滑向不可知的破壞中，她要在這大破壞完全到來前享受，出名，證明自己。所以她的小說中有一種矛盾，世俗熱鬧的生活細節(jié)與虛無的底色交融在一起?！皩θ祟惿姹尘昂褪澜绲恼w性意義產(chǎn)生深刻的懷疑與否定以及對自我、現(xiàn)在、生活細節(jié)、生命過程的肯定，構成張愛玲人生觀中分裂、對峙的兩面，這種分裂與對峙構成張愛玲作品的重要張力?！?她小說中的華彩鏤空，充滿人生欲望的描寫并不源于她對生活的信心，而是由她人生的惶惑和恐懼帶來的。

張愛玲在創(chuàng)作中一頭伸向古老的過去，通向了傳統(tǒng)的集體記憶，另一頭接上了戰(zhàn)亂不已的現(xiàn)實，她的內(nèi)傾向心靈深處延伸，形成特別的幽閉情結。她的小說有心理小說分子，對人物心理的開掘，對人性蛻變的深入體察，拓深了小說的深度。但是張愛玲這種幽閉情結不是一個個案，它體現(xiàn)了戰(zhàn)爭時期一種較為普遍的心理狀態(tài)。張愛玲面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所體現(xiàn)出的心理困境其實也是那一時代許多人的心理狀態(tài)。張愛玲所遭逢的戰(zhàn)爭是時代病癥，當時整個中國都在戰(zhàn)爭中受難，戰(zhàn)爭對人們的心理影響，對人們的人生軌跡的規(guī)約是很明顯的。可以說由于戰(zhàn)爭的作用，40年代人們的心理和人生行為有某種共同的傾向，即典型意象。錢理群說：“如果說，每個時代的文學都有自己的‘中心意象’與‘中心人物’；那么，40年代戰(zhàn)爭中的中國文學的‘中心意象’無疑是這氣象博大而又意蘊豐富的‘曠野’，而‘曠野’中的‘流亡者’則是當然的‘中心人物’”。?其實“曠野”的中心意象和“流亡者”的中心人物只是40年代的一個方面，40年代還有“圍城”的中心意象和“幽閉者”的中心人物?！皶缫啊敝械摹傲魍稣摺笔桥c戰(zhàn)爭中整個中華民族一起流亡，出于責任感使命感，知識分子在尋找自我出路中尋求民族救亡之路。在這過程中對民族文化心理、民族歷史的發(fā)掘中確立民族再生精神資源。這代表了飛揚的民族精英的探索意識。但是文學中又有一種圍城式的現(xiàn)實或精神壁壘常常出現(xiàn)人物面前，它既表現(xiàn)在張愛玲、錢鐘書、梅娘等淪陷區(qū)作家筆下，也出現(xiàn)的巴金、老舍、路翎、曹禺等國統(tǒng)區(qū)作家筆下。文學中胡同、缺乏生機的家、范圍狹小的旅館甚至于充滿徘徊的人生路徑都會成為常見的人生環(huán)境。更為突出的是作家寫出了充滿封閉心理的人生困境?！秶恰分械姆进櫇u及其他高級知識分子在國難當頭之際茍茍營營，爾虞我詐，為一己私利機關算盡，作家在這些灰色人生中寫出了知識分子了無出路的人生圍城。雖然小說采用了流浪漢小說的結構方式，但是小說是在城市和大學校園這狹小空間里刻畫知識分子心理困境的，反映了他們生活空間的逼促和心靈的猥劣單調(diào)困乏，同時暗示出人生的孤獨、隔膜以及人生難以溝通的虛無感。巴金小說《寒夜》中那社會、家庭中的令人窒息的腐爛空氣既掏空了汪文宣病弱的軀體，又窒息著曾樹生的生命力，成為戰(zhàn)亂中社會文化的象征。與張愛玲小說一樣，這些作家的作品寫出了由于戰(zhàn)爭對人們生活空間的切割，窒息著生命的活力，導致人的心靈的萎縮、畸變，也使得人物心理退守，走向封閉。這類寫作更關注人心理深度，發(fā)掘人性復雜內(nèi)涵，在復雜多變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中深入生命深處，從間接方面反應時代，觸及現(xiàn)實人生。

曠野意象和圍城意象，流亡者與幽閉者不是絕對區(qū)別，它們雖然分別代表了向外尋求與向內(nèi)沉入的兩個方向，但是它們都是三四十年代生活的反映，是特殊的戰(zhàn)爭心理對傳統(tǒng)精神文化在現(xiàn)代人生中變化的反映。圍城意象與人物的幽閉情結常常深入作家無意識中，呈現(xiàn)在作家筆下。老舍的《四世同堂》中小羊圈胡同中祁老太爺們，沙汀的《困獸記》、路翎的《財主底兒女們》等作品的眾多知識分子都在時代大潮中尋求人生道路的困境。而曹禺《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也都貫穿著一個包圍、封鎖與人生突圍的主題。這些作品或者受到戰(zhàn)爭突圍的心理影響，或者直接地反映了救亡意識，將人生的困境、心靈封鎖狀態(tài)與抗戰(zhàn)的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凸現(xiàn)救亡主潮。而張愛玲、錢鐘書、梅娘、蕭紅等人更突出了戰(zhàn)爭地域分割中人生的孤獨、封閉、隔膜，表達了人生的荒誕、虛無意識。張愛玲則在傳統(tǒng)文化的衰落和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動蕩中表達了人性的蛻變，心靈的幽閉，人生的虛無與荒誕，是一個孤獨個體對人生和過去未來的感受。無獨有偶，蕭紅在最后一部小說《呼蘭河傳》中將筆觸伸入到兒時生活中，以早已沉落的兒時回憶彰顯了她心靈的寂寞、孤獨、苦悶。茅盾說：“蕭紅寫《呼蘭河傳》的時候，心境是寂寞的。她那時在香港幾乎可以說是‘蟄居’的生活”，她“被自己狹小的私生活的圈子所束縛，和廣闊的進行著生死搏斗的大天地完全隔絕了，……這又如何不感到苦悶而寂寞？而這一心情投射在《呼蘭河傳》上的陰影不但見之于全書的情調(diào)也見之于思想部分”。?茅盾雖然對蕭紅小說的情調(diào)與思想傾向感到惋惜，但他揭示了香港的蟄居生活與蕭紅的心境有密切關系。蕭紅向兒童時代生活沉入，是她面對人生苦難與戰(zhàn)爭時的幽閉心理的表現(xiàn)，這與張愛玲等作家有相似之處。

多數(shù)人認為是淪陷區(qū)特殊的文學環(huán)境造就了張愛玲，“在張愛玲身上暴露出都市市民政治觀念的冷漠和生活態(tài)度的虛浮，即是那種‘不管由誰當家，總得吃喝拉撒’的怯懦茍安心理?！?這樣的評價過分強調(diào)張愛玲的獨特性，忽略了她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與40年代眾多作家的相似性。張愛玲筆下人物所廣泛共有的幽閉情結以及張愛玲本人的心理模式，不僅是一個獨特的現(xiàn)象，也與特定時代相溝通，有一定的典型性。這樣張愛玲就不是一個孤絕的個體，而是直通時代精神的深處，從而在張愛玲的研究與主流文學的研究之間搭起了一座橋。

①張愛玲：《沉香屑：第一爐香》，《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303頁。

②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515頁。

③?王德威：《張愛玲再生緣：重復、回旋與衍生的敘事學》，王德威《落地的麥子不死》，山東畫報出版社2004年版。

④李培：《論張愛玲〈傳奇〉中的“封鎖”情結》，《長春師范學院學報》2005年第5期。

⑤王德威：《女作家的鬼話》，引自周芬伶《艷異：張愛玲與中國文學》，中國華僑出版社3003年版，第277頁。

⑥?周芬伶：《艷異：張愛玲與中國文學》，中國華僑出版社3003年版，第277頁；第134頁。

⑦張愛玲：《童言無忌》，《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89頁。

⑧張愛玲：《私語》，《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38-139頁。

⑨陳思和：《關于張愛玲現(xiàn)象》，《犬耕集》，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第205頁。

⑩張愛玲：《私語》，《流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136頁。

?《蘇青、張愛玲對談錄》，《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396頁。

?張愛玲：《天才夢》，《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8頁。

?張愛玲：《自己的文章》，《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174頁。

?柯靈：《遙寄張愛玲》，《張愛玲文集》第四卷，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427頁

?孔范今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下冊），山東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947頁。

?錢理群：《“流亡者文學”的心理指歸——抗戰(zhàn)時期知識分子精神史的一個側面》，王曉明主編《20世紀中國文學史論》（修訂版）下卷，東方出版中心2003年版。

?茅盾：《〈呼蘭河傳〉序》，蕭紅《呼蘭河傳》，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陳思和：《關于張愛玲現(xiàn)象》，陳思和《犬耕集》，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版，第20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