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山
徐福山: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研究生院副院長
楷書早在魏晉之際就已經(jīng)形成,到南北朝時期成為主要的字體,而用于銘石的楷書仍然保留了一些隸書的痕跡,較之當(dāng)時的日常書寫,呈現(xiàn)出明顯的滯后狀態(tài)。在北朝的碑刻里,這種略帶隸意的楷書在較長的時期里被普遍地應(yīng)用著,至北魏中期形成了棱利角出、峻拔沉雄的書風(fēng),被后人稱為魏碑體。北魏之后這種曾經(jīng)輝煌一時的楷書由于以王羲之為代表的南派書風(fēng)的興起而逐漸被人所遺忘。清代乘帖學(xué)之末流和金石考據(jù)學(xué)的興起,碑版書法的藝術(shù)價值又一次引起人們的興趣,經(jīng)過阮元的倡導(dǎo)和包世臣、康有為等人的推動,碑版書法取得了與以二王為代表的“帖學(xué)”書法分庭抗禮的地位,被稱之為“碑學(xué)”,尚碑之風(fēng)曾壓倒了盛行千余年的“帖學(xué)”,一度成為書壇的主流。這些樸拙生動,被康有為譽有“十美”的魏碑的創(chuàng)造者卻鮮有人留下名字,然而鄭道昭的名字特別引起人們的注意,不但在碑刻中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并且傳為他的題刻特別多,達四十余處,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就載有“鄭道昭云峰山四十二種”,[1]并且均列為妙品上。葉昌熾《語石·總論·南北朝書人一則》中云:“鄭道昭云峰山上下碑及《論經(jīng)詩》諸刻,上承分篆,化北方之喬野,如蓽路藍縷,進入文明。其筆力之健,可以犀、播龍蛇,而游刃于虛也,全以神運。唐初歐、虞、褚、薛諸家皆在籠罩之內(nèi),不獨北朝書第一,自有真書以來,一人而已。舉世名,稱右軍為書圣,其實右軍書碑無可見,僅執(zhí)《蘭亭》之一波一磔盱衡贊嘆,非真知書者也。余謂鄭道昭,書中之圣也?!比~氏對鄭道昭推崇至極,凌駕于王羲之之上。雖有偏執(zhí)之嫌,卻反應(yīng)出了清人的審美寄興。在鄭道昭的系列題刻中,有一件創(chuàng)造了北魏方筆榜書之最的作品——白駒谷題字。
白駒谷題字刊刻于益都玲瓏山(古名百峰山)白駒谷的西崖壁,當(dāng)屬摩崖石刻。玲瓏山位于今山東青州的轄區(qū)內(nèi),北魏時屬青州所轄。此題字實為兩刻,一刻為:“中岳先生滎陽鄭道昭游之山谷也”,為紀(jì)游之作,即《游山谷題字》。三行,每行五字,凡十五字。整個題字高174厘米,寬118厘米。另一刻為:“此白駒谷”,為山谷命名之作,即《白駒谷題字》,僅一行四字,高141厘米,寬45厘米,字徑較《游山谷題字》稍大。二刻均為楷書,傳為鄭道昭所書,字徑均逾尺余,為北魏方筆榜書之最大者。由于二者風(fēng)格相近,均刊于白駒谷,又相距不遠,故常將此二者統(tǒng)稱為“白駒谷題字”,本文亦將兩者合二為一,放在一起探討。
二刻均無紀(jì)年,據(jù)張從軍《鄭道昭年譜》載北魏永平三年(公元510年)光州刺史王瓊因“受納之飧”,被中尉王顯所彈劾而罷官,時任司州大中正的鄭道昭接替王瓊赴光州治所掖縣,出任光州刺史、平東將軍。延昌二年(公元513年),道昭接替高植任青州刺史。故可推斷二刻當(dāng)刊于青州刺史任期內(nèi),約為公元510—513年之間所刻。
至于包括《白駒谷題字》在內(nèi)的四十余處題刻是否為鄭道昭一人所書,近代爭論不休。著名畫家劉海粟《讀鄭道昭碑刻五記》一文質(zhì)疑了鄭道昭諸刻的真實性,他認為:鄭道昭所處的時代,出身書香門第,甚至在書法氣氛的環(huán)境中長大而不工書者亦有之,史書上亦無鄭道昭善書的記載。雖然很多題刻中都留下了鄭道昭的名字,而《鄭文公上、下碑》等大的碑刻卻沒有署上鄭道昭的名字,摩崖上書丹十分吃力,但好名的鄭道昭卻并未署名,令人費解。兒子為父親寫碑的例子在漢魏六朝并不多見,即使有也不能以第三人稱,而應(yīng)以第一人稱。傳為鄭道昭書寫的四十余種刻石作品除《白駒谷題字》外多為圓筆,兼有草情、篆韻之美感,獨有《白駒谷題字》一品為方筆,用筆俊俏斬截。所以劉海粟懷疑“這方筆大字的《白駒谷題名》與其他三十余處碑刻,有一種為他人代筆”[2]。因為“一位書法家前后期有變化,包括暮年突然變化,極為自然,一人同時有兩種以上面目,也屢見不鮮。但前后期之間,兩種絕然不相同的字體之間,每有共性,也有過渡階段,將前后作品聯(lián)成一體。突然大變,與前作全不銜接,后者(《白駒谷題字》)又僅一例?!盵3]在沒有確鑿史料證據(jù)的情況下,劉海粟采用了平度縣博物館于書亭的說法,在“鄭道昭書”的前面,加上一“傳”字。據(jù)王思禮、賴非《云峰刻石的藝術(shù)成就及鄭道昭在書史上的地位》一文中所考:“這類方筆大字中百峰山詩碑左側(cè)刻有‘平東府兼外丘參軍’款銘,由此確定此類題刻書風(fēng)皆為鄭道昭幕僚所書?!盵4]
《白駒谷題字》是否為鄭道昭所書?若真如王思禮賴非先生所說為鄭道昭幕僚所書,那這幕僚又是誰?這些問題都無法得到確鑿的答案,在這種情況下,本文也認為把《白駒谷題字》看作傳為鄭道昭書比較恰當(dāng)。盡管我們目前無法確證它為鄭道昭所書的真實性,然而這一點也不妨礙我們對它的藝術(shù)價值的考量。
劉海粟質(zhì)疑《白駒谷題字》是否為鄭道昭所書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白駒谷題字》是方筆,而傳為鄭道昭的其它書刻多為圓筆,認為方、圓用筆的突兀變化難于出自一人之手,并且認為這種“方筆效果不完全出之于筆”[5],而多是鐫刻所致。為了證明方筆效果是刻出來的,他列舉了新疆吐魯番出土的高昌國《畫承及妻張氏墓志》,此志刊刻于章和十六年,相當(dāng)于西魏大統(tǒng)十二年(公元546年),共八行。前五行已經(jīng)刻過,棱角分明、斬截犀利是方筆,后三行丹書后而未刻,與今人常規(guī)書寫效果相近。沙孟海持有相同的觀點,他在《書法史上的若干問題》一文中說:“前五行經(jīng)過刀刻,不像毛筆所寫。前后對照,證明有些北碑戈戟森然,實由刻手拙劣,決不是毛筆書寫的原來面目??套止?,左手拿小鑿,右手用小錘擊送,鑿刃斜入斜削,自然多棱角。”[6]關(guān)于碑刻書法的學(xué)習(xí),啟功先生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他在《論述絕句》中說:“學(xué)書別有觀碑法,透過刀鋒看筆鋒。”[7]并注曰:“余非謂石刻必不可臨,唯心目能辨刀與毫者,始足以言臨刻本,否則見口技演員學(xué)百禽之語,遂謂其人之語本來如此,不亦堪發(fā)大噱乎!”[8]啟功先生從臨習(xí)的角度,側(cè)面地闡述了刊刻對書寫原貌的破壞作用,并且明確表明“半生師筆不師刀”[9]的學(xué)書主張。
包世臣相信好的石刻工匠是能夠保持和忠實于書寫效果的,他認為:“古碑皆直墻平底,當(dāng)時工匠知書,用刀必正下以傳筆法?!盵10]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綴法》中也詳盡地闡述了方筆和圓筆的書寫技法,并比較了兩者之間的異同。延昌十一年的《令狐氏墓表》書丹后并未刊刻,此表中“昌”、“月”、“寅”等字的折角,“遷”、“曹”等字的起筆,“未”、“交”、“后”等字的捺角均是方筆,其方折斬截毫不亞于《白駒谷題字》。延壽十三年《王氏墓表》中的方折筆畫亦可佐證。
方折的筆畫比圓轉(zhuǎn)的筆畫更容易刊刻,因為犀利的刻刀作用于堅硬的石塊更容產(chǎn)生棱角分明的方折和直線,反倒是圓轉(zhuǎn)和屈曲的點畫不容易刊刻。我們既然相信刻工對于像《鄭文公碑》那樣圓轉(zhuǎn)筆畫書寫原貌的忠誠程度,就沒有理由不相信比圓筆更容易刊刻的方筆也完全有可能是用毛筆書寫出來的。當(dāng)然即使忠實于書寫原貌的石刻作品,也不可能盡像書寫的墨跡,畢竟經(jīng)過了刻工的再次加工和二次創(chuàng)造。
方與圓本是一對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也正由于兩者的比照才會使彼此之間的特征愈加凸顯,亦可相互補益。以寫方筆北碑著稱的孫伯翔先生,對于方筆和圓筆的應(yīng)用有著深刻的體悟和理解,他認為:“方筆雄峻,圓筆渾穆,其兩者形成魏碑書體之特征,魄力雄強中寓渾穆之氣,氣象渾穆之外溢魄力雄強之感。方筆與圓筆是外在的形體,切切不可孤立地將方與圓對立起來,方與圓是辯證的統(tǒng)一。”[11]在孫先生看來,書法中的方與圓是辯證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可有所側(cè)重而不能顧此失彼。他還認為“欲得方,必得厚方能稱雄,形態(tài)易得,質(zhì)感難求?!盵12]“厚”與“質(zhì)感”當(dāng)是方筆之神髓了,那么怎樣才能達到這種境界呢?我想應(yīng)該就是寓圓于方了,因為“圓筆渾穆”,得渾穆者必能得厚。圓筆之渾穆正可沖方筆之尖刻,自然樸厚而不失于擰利。《白駒谷題字》的方筆正體現(xiàn)了方圓并施、方中寓圓、圓中寓方、以方為主的用筆方法。其方筆之外,也有圓筆的應(yīng)用,如“鄭”、“道”、“游”、“”等字中的點和短橫,“鄭”字的右耳旁,“昭”和“谷”的口字旁,“中”和“游”的長豎筆,無不圓潤渾厚。也正是這方折筆畫中所蘊含的渾樸與圓厚,才使得《白駒谷題字》字大而不失于空怯,反而能凝重雄渾,方折勁拔中又能豐滿樸茂,實為難得!
《白駒谷題字》橫畫的收筆處,重頓筆后又略回鋒再輕輕挑起,有鳥蟲書的特征,其橫向舒展的意態(tài)和上挑的筆法,又有隸書之遺意。這種溯古的筆法,無疑為整個題刻增加了幾分古意。而同為方筆北碑代表的《張猛龍碑》卻無此上挑的隸書痕跡,正如沈曾植《海日樓札叢》中所說“風(fēng)力危峭,奄有鐘梁勝景,而終幅不染一分筆,與北碑他刻縱意抒寫者不同?!盵13]龍門造像記中卻有很多隸書“雁尾”的特征,如《賀蘭漢造像記》和《鄭長猷造像記》等,隸書的痕跡十分明顯,然龍門造像記中的隸尾方折、瘦俏、生硬,不若《白駒谷題字》的飽滿與圓渾,終無《白駒谷題字》雄厚渾穆之氣象?!栋遵x谷題字》的結(jié)體寬博端莊,行距略大于字距,豎有列,橫成行,字體大小均勻。《張猛龍碑》雖然也是橫豎成行成列,但字體的大小有變化,結(jié)體不同于《白駒谷題字》的平正端莊,而是向右上方傾斜呈放射狀,且中宮緊收,內(nèi)收外放。龍門石刻中造像記的章法較《白駒谷題字》的變化豐富,更為自由。除少數(shù)界格分明之外,多為豎行有列,而橫行不清,結(jié)字也變化自由,大小、長短、肥瘦、寬窄等變化無可端倪。雖然《白駒谷題字》結(jié)體端莊平正,但并不缺少變化,方圓、粗細、收放等變化寓于典雅和端穩(wěn)之中,盡去北朝書刻散漫粗野之氣,而代之以端莊凈雅。正是由于這種簡潔端穩(wěn)的結(jié)體,才使得《白駒谷題字》愈顯恢宏與莊重。正如侯鏡昶所說:“氣勢浩然,標(biāo)學(xué)者森嚴(yán)之風(fēng),掃俗書粗獷之習(xí),稱其為書苑中之‘儒家’,言不誣也?!盵14]
康有為《廣藝舟雙楫》中說:“學(xué)榜書雖別有堂壁,要亦取古人大字精者臨寫之。六朝大字,猶有數(shù)碑,《太祖文皇帝石闕》、《泰山經(jīng)石峪》、《淇園白駒谷》,皆佳碑也……《經(jīng)石峪》為榜書之宗,《白駒谷》輔之?!盵15]《經(jīng)石峪》為北朝字徑之最大者,被譽為“榜書之宗”,是圓筆北碑的代表,凝重圓渾、寬博雄深。僅次于《經(jīng)石峪》的則是《白駒谷題字》,字徑逾尺,“此白駒谷”四字更大,為北朝方筆榜書之最。寫榜書已屬不易,蘇東坡說:“大字難于結(jié)密而無間”[16],不僅如此,還難于氣勢、難于簡穆、難于從容?!胺焦P寫榜書最難,然能寫者,莊雅嚴(yán)重,美于觀望?!盵17]《白駒谷題字》不僅“莊雅嚴(yán)重,美于觀望”,而且靜雅沉穩(wěn)、遒勁奇?zhèn)?,深得渾穆簡靜之致,備受后人推崇。
清代碑學(xué)大師趙之謙涉獵廣泛,造詣全面,于諸體書中,最青睞自己的北碑體楷書,他說:“于書僅能作正書,篆則多率,隸則多懈。草書不擅長,行書亦未學(xué)過,僅能稿書而已。然平生因?qū)W篆而能隸,學(xué)隸始能為正書。”[18]趙之謙最初取法于顏真卿,得其雍容大度與渾穆沉雄。后“服膺包慎伯”,推崇北碑,取法亦從顏平原轉(zhuǎn)向北碑,并盛贊:“六朝古刻,妙在耐看。”[19]北朝碑刻中尤喜方筆一路,從他傳世的作品便可得到證明,其楷書無不方折峻拔。他的作品中,有一件臨作,臨摹的正是《白駒谷題字》。臨作集兩刻于一紙,在忠實于原刻的基礎(chǔ)上運以己意,點畫方折斬截,又得《白駒谷題字》之渾穆樸厚、遒邁奇?zhèn)ィ霉P沉實,力量飽滿。而結(jié)體不同于原刻的平穩(wěn)端莊,以欹側(cè)取勢,中心從左下向右上角伸展和其創(chuàng)作類同,多出于己意。其俊俏方折又渾穆沉雄的用筆深得《白駒谷題字》之意,應(yīng)該從中受益匪淺。當(dāng)代碑派大家孫伯翔也以寫方筆北碑而聞名,在他的著作及題跋、落款中也多次提及潛心臨習(xí)包括《白駒谷題字》在內(nèi)的傳為鄭道昭摩崖題刻的體悟與心得,其書法斬截方折、沉厚雄放的質(zhì)感近于《白駒谷題字》。劉彥湖先生的楷書也多得益于傳為鄭道昭的摩崖題刻,雖無《白駒谷題字》渾穆沉雄之質(zhì),但得其方折勁健、簡凈端雅。
清代“碑學(xué)”的興起,使北碑頗受激賞和追捧,而代表著方筆極軌的《白駒谷題字》,其方雄遒偉、莊雅簡穆的特質(zhì)對后世影響深遠。盡管很難從文獻史料中去獲取某書家直接取法于《白駒谷題字》的記載,然而,但凡后世能以方筆北碑名世的書家,多少都與《白駒谷題字》方中寓圓、沉雄渾厚的特質(zhì)有幾分肖似。
注釋:
[1] 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引自《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年版。
[2] 劉海粟:《齊魯談藝錄》,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1985年4月版。
[3] 劉海粟:《齊魯談藝錄》,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1985年4月版。
[4] 劉正成:《中國書法全集·三國兩晉南北朝碑刻摩崖一》,榮寶齋出版社2007年8月版。
[5] 劉海粟:《齊魯談藝錄》,山東美術(shù)出版社1985年4月版。
[6] 沙孟海:《沙孟海論書叢稿》,上海書畫出版社1987年版。
[7] 啟功:《論書絕句》(注釋本),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
[8] 啟功:《論書絕句》(注釋本),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
[9] 啟功:《論書絕句》(注釋本),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
[10]包世臣:《藝舟雙楫》,引自《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年版。
[11]孫伯翔:《怎樣寫魏碑》,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6年版。
[12]孫伯翔:《怎樣寫魏碑》,天津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6年版。
[13]沈曾植:《海日樓札叢》,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3月版。
[14]侯鏡昶:《云峰諸山北朝刻石討論會文獻集》1985年10月版。
[15]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引自《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年版。
[16]蘇軾:《論書》,引自《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年版。
[17]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引自《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06版。
[19] 趙之謙:《章安雜說》,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