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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知幾《史通》的文病范圍論

    2011-07-24 03:48:02饒龍隼
    文學與文化 2011年2期
    關(guān)鍵詞:文史

    饒龍隼

    自有語言文字的運用,就有文病之發(fā)生流行。上有老莊的語言本體論,因語言文字有礙于體道,而視文病為難破的蔽障。后有東漢王充《論衡》,出于嫉虛妄的批判意趣,亦對文病諸狀多有指摘。由此可知,文病的話題由來尚矣,只是迄非專門之討論。而從現(xiàn)存文獻看,最早談?wù)撐牟≌?,當推曹植《與楊德祖書》,其謂“世人著述不能無病”,堪稱空谷足音,鑿破混沌。嗣后劉勰《文心雕龍·指瑕》是為自古以來第一篇文病專論。至若此前陸機《文賦》論文病“五或”,稍后鐘嶸《詩品》之“掎摭利病”①《文賦》從“或托言于短韻”至“固既雅而不艷”五節(jié),論列五種文病,此概稱之為論文病“五或”;又參見鐘嶸《詩品序》云:“網(wǎng)羅古今,詞文殆集,輕欲辨彰清濁,掎摭利病,凡百二十人?!?,則為前波后瀾,已成涓涓不斷。于時永明文學講求的聲病論,更晚中唐流行的二十八種?、谌杖吮檎战饎偂段溺R秘府論》西卷有“文二十八種病”。遍照金剛于唐德宗貞元二十年(804),隨第十七次遣唐使入唐,憲宗元和元年(806)返回日本,帶回文學作品集和詩學著作。其“文二十八種病”就是依據(jù)這些文獻整理出來的。因此,可將“文二十八種病”視為中唐的文病論資料。,均為古代文病論之犖犖大端。這些資料共同構(gòu)筑了文病論的庫藏,使文病論成為中國文學的重要命題。而就在這座豐富的庫府里,埋藏著另一塊厚重的碑石,這便是劉知幾的《史通》。

    《史通》是一部史學理論批評專著,成書于唐中宗景龍四年(710)。是書分內(nèi)、外篇,內(nèi)篇十卷三十九篇,外篇十卷十三篇。其中內(nèi)篇《體統(tǒng)》、《紕繆》、《弛張》文缺,實存文三十六篇。從《紕繆》題名來看,這應(yīng)該是一篇文病專論。《紕繆》的缺失,對研討《史通》文病論來說,固然很遺憾,但不至于無助;因為其內(nèi)容極豐富,幾乎篇篇皆有論述,而且論涉廣泛,識度深透。更重要的是,《史通》論文病是自覺的。它繼承了王充《論衡》的批判精神,勇于評騭指摘歷代史文的利病得失。③劉知幾說:“昔王充設(shè)論,有《問孔》之篇。雖《論語》群言多見指摘,而《春秋》雜義曾未發(fā)明。是用廣彼舊疑,増其新覺?!保ā妒吠ā肪碇凰耐馄痘蠼?jīng)第四》)此欲繼承王充嫉虛妄精神,具有自覺的批判意識。所謂“多譏往哲,喜述前非”(《史通》卷之一○內(nèi)篇《自序第三十六》),非意氣之言,乃理智之說。通觀劉知幾《史通》,其文病論大都包括了:文病的范圍、文病的類別、文病之救治、文病的成因等等,乃至文病之哲思。茲擬就文病的范圍,先作一研討之嘗試。

    文病論的范圍由對象決定,而文病論的對象就是文病。文病自古以來就有,它的范圍無邊弗界,因而文病論的范圍是無限的。這是就一般的情形而言。但在具體的論著中,受種種因素的制約,文病論的范圍又可界說。具體到劉知幾《史通》,緣于古今通變、體制規(guī)定、史家認知以及文史邊界,文病論范圍可論列為如下各節(jié)。

    一 時序:古代與近代

    劉知幾《史通》論文病,有明顯的崇古抑今傾向。在他看來,古人著史,頗得體要,多可尊尚;而近人著史,每乖史體,多可指摘。如云:“至班固《漢書》,則全同《太史》;自太初已后,又雜引劉氏《新序》、《說苑》、《七略》之辭。此皆當代雅言,事無邪僻,故能取信一時,擅名千載。但中古作者,其流日煩。雖國有冊書,殺青不暇,而百家諸子,私存撰錄。寸有所長,實廣聞見。其失之者,則有茍出異端,虛益新事。至如禹生啟石,伊產(chǎn)空桑,??统碎兑缘菨h,姮娥竊藥以犇月。如斯踳駁,不可殫論?!保ā妒吠ā肪碇鍍?nèi)篇《采擇第十五》)此將班固諸家與中古作者對照而論,對前者曲為贊許,對后者橫加貶抑,表露出是古非今、近不如古的意向。正是出于這種精神意度,其斷史文之病多出近代。故云:“近代文章,實同兒戲。有天子而稱諱者,若姬滿、劉莊之類是也;有匹夫而不名者,若步兵、彭澤之類是也。……意好奇而輒為,文逐韻而便作,用舍之道,其例無恒。近代為史,通多此失。上才猶且若是,而況中庸者乎!”(《史通》卷之四內(nèi)篇《稱謂第十四》)

    推《史通》之例,其所謂“近代”,大約指魏晉以來。這個時間范圍,也還另有稱謂。例如:

    1.中葉:“爰逮中葉,文籍大備,必剪截今文,模擬古法,事非改轍,理涉守株,故元舒所撰《漢魏》等篇,不行于代也。若乃帝王無紀,公卿缺傳,則年月失序,爵里難詳,斯并昔之所忽,而今之所要?!保ā妒吠ā肪碇粌?nèi)篇《六家第一·尚書家》)

    2.近世:“近世有著《隋書》者,乃廣包眾作,勒成二志,騁其繁富,百倍前修。非唯循覆車而重軌,亦復加闊眉以半額者矣?!保ā妒吠ā肪碇齼?nèi)篇《書志第八·藝文志》)

    3.近者:“且史之記載,難以周悉。近者宋氏,年唯五紀,地止江淮,書滿百篇,號為繁富。作者猶廣之以《拾遺》,加之以《語錄》?!保ā妒吠ā肪碇齼?nèi)篇《書志第八·五行志》)

    4.晚葉:“逮乎晚葉,譜學尤煩?!矠閲氛撸烁髯献逯?,列于百官之下。蓋自都邑已降,氏族而往,實為志者所宜先。而諸史竟無其錄,如休文宋籍廣以《符瑞》,伯起魏篇加之《釋老》,徒以不急為務(wù),曾何足云。”(《史通》卷之三內(nèi)篇《書志第八·雜志》)

    5.近古:“爰及近古,其言多偽。至于碑頌所勒,茅土定名,虛引他邦,冒為己邑。若乃稱袁則飾之陳郡,言杜則加之京邑,姓卯金者咸曰彭城氏,禾女者皆云巨鹿。此乃尋流俗之常談,忘著書之舊體矣?!保ā妒吠ā肪碇鍍?nèi)篇《因習下第十九》)

    6.近史:“近史所刊,有異于是。至如不才之子,群小之徒,或陰情丑行,或素飡尸祿,其惡不足以曝揚,其罪不足以懲誡,莫不搜其鄙事,聚而為錄,不其穢乎?……斯乃譽所不該,理無足咎。至若愚智畢載,妍媸靡擇,此則燕石妄珍,齊竽混吹者矣?!保ā妒吠ā肪碇藘?nèi)篇《人物第三十》)

    綜觀以上這些論例,“近代”文病有:虛益、蹖駁;好奇、逐韻;剪截、模擬;廣包、繁富;廣加、不急;偽言、忘體;畢載、靡擇,等等。此諸多近史病狀,皆參照古史而言。如云:“夫遠古之書,與近古之史,非唯繁約不類,故亦向背皆殊。何者?近古之史也,言唯詳備,事罕甄擇。使夫?qū)W者睹一邦之政,則善惡相參;觀一主之才,而賢愚殆半。至于遠古則不然。夫其所錄也,略舉綱維,務(wù)存褒諱,尋其終始,隱沒者多。”(《史通》卷之一三外篇《疑古第三》)故知《史通》論文病,有很明晰的時序界限,即以古史為參照來診斷近史之病。

    不過,《史通》所斷文病,并非專屬“近代”。若古史有劣文,自在指摘之中;而近史有優(yōu)長,亦在褒揚之列。論古史之劣,例如外篇之《疑古第三》,指陳古史載事言詞簡約、推者難詳、缺漏無補、莫究其源,而論列“疑事”十條;又如內(nèi)篇之《六家第一》,指斥《史記》為體之失、撰錄之煩、蕪累尤深、勞而無功,而警示“深誡”所宜。評近史之優(yōu),如云:“當宣景開基之始,曹馬構(gòu)紛之際,或列營渭曲,見屈武侯;或發(fā)仗云臺,取傷成濟。陳壽、王隱,咸杜口而無言;干寶、虞預,各棲毫而靡述。至習鑿齒,乃申以死葛走生達之說,抽戈犯蹕之言。歷代厚誣,一朝始雪。考斯人之書事,蓋近古之遺直者歟。次有宋孝王《風俗傳》、王劭《齊志》,其敘述當時,亦務(wù)在審實。按于時河朔王公,箕裘未隕;鄴城將相,薪構(gòu)仍存。而二子書其所諱,曾無憚色,剛亦不吐,其斯之謂歟?!保ā妒吠ā肪碇邇?nèi)篇《直言第二十四》)此即表彰習鑿齒等近代史家的遺直、審實之風范。故知,《史通》論史文之病,非一概斥責“近代”;只因“近代”史文多病,而更受劉知幾關(guān)注罷了。

    二 體制:缺陷與違體

    史文之體,各有規(guī)制。其體制之凝定,出自歷史生成,而非人工造作。而史體一經(jīng)確立,便有特定體性;但亦非一成不改,而會適時變化。這樣,一方面,史體的質(zhì)性將要因承不墜;而另一方面,史體之施用又有某些變數(shù)。這變數(shù)具體表現(xiàn)為,或者乖違史體規(guī)制,或者暴露史體缺陷。

    關(guān)于體制缺陷,劉知幾以《春秋》等為例,論列其短長而計較其得失:

    夫《春秋》者,系日月而為次,列時歲以相續(xù),中國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備載,其事形于目前,理盡一言,語無重出。此其所以為長也。至于賢士貞女,高才雋德,事當沖要者必盱衡而備言,跡在沉冥者不枉道而詳說,如絳縣之老、杞梁之妻,或以酬晉卿而獲記,或以對齊君而見錄,其有賢如柳惠、仁若顏回,終不得彰其名氏,顯其言行。故論其細也,則纖芥無遺;語其粗也,則邱山是棄。此其所以為短也。《史記》者,紀以包舉大端,傳以委曲細事,表以譜列年爵,志以總括遺漏,逮于天文、地理、國典、朝章,顯隱必該,洪纖靡失。此其所以為長也。若乃同為一事,分在數(shù)篇,斷續(xù)相離,前后屢出,于《高紀》則云“語在《項傳》”,于《項傳》則云“事具《高紀》”。又編次同類,不求年月,后生而擢居首秩,先輩而抑歸末章,遂使?jié)h之賈誼將楚屈原同列,魯之曹沬與燕荊軻并編。此其所以為短也??计潉儇?,互有得失。(《史通》卷之一內(nèi)篇《二體第二》)

    此論兩書纖芥無遺、邱山是棄,斷續(xù)相離、先后顛倒之短,是為史體之缺陷,非人為造成,不屬文病范圍。

    與此不同,乖違史體,是人為造成的,應(yīng)屬文病范圍。如“馬遷始錯綜成篇,區(qū)分類聚;班固踵武,仍加祖述于其間,則有統(tǒng)體不一,名目相違,朱紫以之混淆,冠屨于焉顛倒”;又“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后外戚而先夷狄,老子與韓非并列,賈詡將荀彧同編,孫弘傳贊宜居宣武紀末,宗廟迭毀枉入玄成傳終,如斯舛謬,不可勝紀”(《史通》卷之四內(nèi)篇《編次第十三》)。統(tǒng)體不一、名目相違、編排舛謬等等,都是《史記》、《漢書》乖違史體的表現(xiàn)。這不屬史體缺陷,而是施用者失當。類似的癥狀還有:

    君懋《隋書》,雖欲祖述商周,憲章虞夏;觀其體制,乃似孔氏《家語》、臨川《世說》,可謂畫虎不成反類犬也。(《史通》卷之一內(nèi)篇《六家第一·尚書家》)

    時移世異,體式不同,其所書之事也,皆言罕褒諱、事無黜陟,故馬遷所謂整齊故事耳。(《史通》卷之一內(nèi)篇《六家第一·春秋家》)

    尋《史記》疆宇遼闊,年月遐長,而分以紀、傳,散以書、表,每論家國一政,而胡越相懸,敘君臣一時,而參商是隔。此為其體之失者也。(《史通》卷之一內(nèi)篇《六家第一·史記家》)

    如上所述,乖違史體之為文病,體制缺陷之非文病,其關(guān)節(jié)點在于人為,而不在于史體本身。對于這個關(guān)節(jié)點,劉知幾頗為了然。故而他論列近古以來史體流別,得與正史參行的偏記小說十目,并分析其體制缺陷與違體病狀(《史通》卷之一○內(nèi)篇《雜述第三十四》)。茲列表分析如下④:

    ① 《雜述第三十四》開篇總列“偏記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者十目,而下文分論時,于“別傳”、“雜記”之間增列“別說”一目。茲表照錄十目之數(shù),而將“別說”附于“別傳”、“雜記”之間。表中標“○”欄,是為缺略之項目。以下同此,不再注明。

    體制 違體編號 史體 體性 缺陷 病癥 病因 病例附 別說不過十一而已,如寡聞末學之流,則深所嘉尚探幽索隱之士,則無所取材 ○ ○ ○八 雜記九 地理書若論神仙之道,則服食煉氣,可以益壽延年;語魑魅之途,則福善禍淫,可以懲惡勸善,斯則可矣若朱贛所采,浹于九州;闞骃所書,殫于四國。斯則言皆雅正,事無偏黨者矣○○茍談怪異,務(wù)述妖邪,求諸弘益,其義無取人自以為樂土,家自以為名都,競美所居,談過其實繆者為之有異于此者○城池舊跡、山水得名皆傳諸委巷、用為故實,鄙哉十 都邑簿如宮闕陵廟、街廛郭邑,辨其規(guī)模,明其制度,斯則可矣 ○煩而且濫,博而無限…… 務(wù)求詳審,持此為能,遂使學者觀之,瞀亂而難紀也愚者為之 論榱棟則尺寸皆書,記草木則根株必數(shù)

    三 認知:以正與作故

    既然違體之病出自人為,便會關(guān)涉史體認知問題。關(guān)于史體之認知,劉知幾不僅極為重視,而且多有論說。推其史體認知,若一言以蔽之,即為以正從時。

    其文曰:

    是則文之將史,其流一焉,固可以方駕南、董,俱稱良直者矣。爰洎中葉,文體大變。樹理者,多以詭妄為本;飾辭者,務(wù)以淫麗為宗。譬以女工之有綺縠,音樂之有鄭衛(wèi)。蓋語曰:“不作無益害有益?!敝寥缡肥纤鶗?,固當以正為主。是以虞帝思理、夏后失邦,《尚書》載其元首、禽荒之歌;鄭莊至孝、晉獻不明,《春秋》錄其大隧、狐裘之什。其理讜而切,其文簡而要,足以懲惡勸善、觀風察俗者矣。(《史通》卷之五內(nèi)篇《載文第十六》)

    此所謂“以正為主”,包含樹理和飾辭兩項。前項要求讜切,因以克除詭妄;后項力求簡要,因以克除淫麗。以此來衡文,則史文利病,可一一指實:

    若乃歷選眾作,求其穢累,王沉、魚豢,是其甚焉;裴子野、何之元,抑其次也;陳壽、干寶,頗從簡約,猶時載浮訛,未盡機要。惟王劭撰《齊》、《隋》二史,其所取也,文皆詣實,理多可信,至于悠悠飾詞,皆不之取。此實得去邪從正之理、捐華摭實之義也。(《史通》卷之五內(nèi)篇《載文第十六》)

    去邪從正、捐華摭實,是為“以正”之軌則。

    這落實到著史實踐上,又可引申出兩層思理:從史體自身規(guī)定性著眼,要求史家體認并遵從之,此即所謂以正;從史體能適時應(yīng)變著眼,要求史家順時而因用之,此即所謂從時。以正是史文之根髓,從時是史文之權(quán)變。著史若不以正,則會荒亡流蕩;反之若不從時,則會陸沉僵執(zhí)。

    關(guān)于前者,劉知幾論曰:“夫歷觀自古,稱謂不同,緣情而作,本無定準?!泊酥T名,皆出于當代史臣編錄,無復弛張。蓋取葉隨時,不藉稽古。及后來作者,頗慕斯流,亦時采新名,列成篇題。若王晉之十士寒雋,沈宋之二兇索虜,即其事也?!保ā妒吠ā肪碇膬?nèi)篇《稱謂第十四》)取葉隨時,不藉稽古,如此著史,難免病累。

    關(guān)于后者,劉知幾亦云:“大扺史名,多以書記紀略為主,后生祖述,各從所好,沿革相因,循環(huán)遞習。蓋區(qū)域有限,莫逾于此焉。至孫盛有《魏氏春秋》,孔衍有《隋尚書》陳壽、王劭曰《志》,何之元、劉璠曰《典》。此又好奇厭俗,習舊捐新,雖得稽古之宜,未得從時之義?!保ā妒吠ā肪碇膬?nèi)篇《題目第十一》)雖云稽古,未得從時,如此著史,終屬病累。

    更有甚者,若史家既不以正也不從時,則又陷入自我作故之魔障。自我,則不愿因俗;不因俗,便不得從時。作故,則不甘師古;不師古,便不能以正。如此著史,焉能無病。其效尤者,如“魏收,遠不師古,近非因俗,自我作故,無所憲章。其撰《魏書》也,乃以平陽王為出帝,司馬氏為僣晉,桓劉已下通曰島夷。夫以諂齊則輕抑關(guān)右,黨魏則深誣江外,愛憎出于方寸,與奪由其筆端,語必不經(jīng),名惟駭物”(《史通》卷之四內(nèi)篇《稱謂第十四》)。

    如此說來,考鏡以正從時與否,便可診斷史文利病。大凡以正從時,即為健康的史文;而不以正從時,就屬病態(tài)之史文。這樣就從史家認知層面,確定了診斷文病的根據(jù),劃定了史文病態(tài)的范圍。對此文病范圍,《史通》全書均有真確的認知。為了清晰起見,茲將自我作故例列表分析如下:

    編號 診斷 以正 從時 病例 病因 病癥 出處一 自我作故 否 ○《史記》妄設(shè)《陳涉世家》史之篇目,皆遷所創(chuàng);自我作古,而名實無準陳勝起自群盜,稱王六月而死,子孫不嗣,社稷靡聞,無世可傳,無家可宅,而以世家為稱,豈當然乎?內(nèi)篇世家第五二 自我作故 否 否班固《五行志》、《藝文志》等自我作故,出乎胸臆妄入編次、虛張部帙,而積習已久,不悟其非內(nèi)篇書志第八并序魏收《魏書》 佳替三 自我作故 否 否遠不師古,近非因俗,自我作故,無所憲章以平陽王為出帝,司馬氏為 晉,桓劉已下通曰島夷。夫以諂齊則輕抑關(guān)右,黨魏則深誣江外,愛憎出于方寸,與奪由其筆端,語必不經(jīng),名惟駭物內(nèi)篇稱謂第十四

    編號 診斷 以正 從時 病例 病因 病癥 出處四 自我作故 否 ○蕭、楊之瑣雜,王、宋之鄙碎撰史加注者,或因人成事,自我作故,記錄無限,規(guī)檢不存言殊揀金,事比雞肋,異體同病,焉可勝言/難以成一家之格言、千載之楷則內(nèi)篇補內(nèi)篇注第十七五 自我作故 否 否六 自我作故 否 否七 自我作故 否 否《史記》、《左傳》等書之記載楊姓之寓西蜀,班門之雄朔野,或胄纂伯僑,或家傳熊繹《公羊傳》、《梁傳》彀禾《禮記·檀弓》,工言物始。夫自我作古,首創(chuàng)新儀,前史所刊,后來取證不因真律,無假寧楹,直據(jù)經(jīng)史,自成矛盾。…… 恐自我作古,失之彌遠者矣言載事,失彼菁華;尋源討本,取諸胸臆。夫自我作故,無所準繩漢初立 ,子長所書;魯始為 ,丘明是記;河橋可作,元凱取驗于《毛詩》;男子有笄,伯支遠征于《內(nèi)則》車慧內(nèi)篇敘事第二十二妄飾蓽門寒族,百代無聞,而 角挺生,一朝暴貴,無不追述本系,妄承先哲。至若儀父振鐸,并為曹氏之初;淳維李陵,俱稱拓拔之始。河南馬祖遷彪之說不同,吳興沈先約炯之言有異馭辛內(nèi)篇序傳第三十二理甚迂僻,言多鄙野,比諸《左氏》,不可同年外篇申左第五

    除了上表所列典型病例,還有諸多自我作故的變例。如《史記》、《漢書》錄司馬相如《子虛》《上林》、揚雄《甘泉》《羽獵》、班固《兩都》、馬融《廣成》諸賦,因而傳染了“繁華而失實,流宕而忘返,無裨勸獎,有長奸詐”之?。ā妒吠ā肪碇鍍?nèi)篇《載文第十六》)。又班固《漢書·五行志》“舍長用短,捐舊習新,茍出異同,自矜魁博”(《史通》卷之一九外篇《漢書五行志錯誤第十》),而尤甚者,“降及有晉,迄于隋氏,或地止一隅,或年才二世;而彼蒼列志,其篇倍多,流宕忘歸,不知紀極”,則又成為《漢》《史》班馬之罪人(《史通》卷之三內(nèi)篇《書志第八·天文志》)。至若近代史筆,敘事為煩,“積習忘返,流宕不歸,乖作者之規(guī)模,違哲人之準的”(《史通》卷之八內(nèi)篇《書事第二十九》)。綜觀諸例,其病癥在于捐舊習新,流宕忘返;總其歸途,其病根在于不循經(jīng)典,自任胸懷。而歸根結(jié)底,則還在于“無識”以正從時之理(《史通》卷之一九外篇《漢書五行志錯誤第十》)。

    四 邊界:文華與史野

    除上所述史文之病,還有一個邊界問題。這包括經(jīng)史、子史、文史三項。其中經(jīng)史、子史之邊界,劉知幾區(qū)劃得涇渭分明;因而經(jīng)、子方面的病患,不在《史通》論說之列。①其所尤加關(guān)注者,在于文史之邊界。

    其所以作如此設(shè)置,乃因文史關(guān)系復雜:一面文史一體不分,另一面又頗有分異,其邊界不容易分清,其體性有時會模糊。這樣,史文之病就需分說:有些病是文史共有的,應(yīng)屬文史之通病;有些病是史書特有的,應(yīng)屬史文之專病。

    文史通病,緣于文史之體性相通。劉知幾認為:“文之將史,其流一焉,固可以方駕南、董,俱稱良直”;因而“宣、僖善政,其美載于《周詩》;懷、襄不道,其惡存于《楚賦》。讀者不以吉甫、奚斯為諂,屈平、宋玉為謗者,何也?蓋不虛美,不隱惡故也”(《史通》卷之五內(nèi)篇《載文第十六》)。以此反觀,虛美、隱惡是為文史通病。又孔子云“文勝質(zhì)則史”,是知“史之為務(wù),必藉于文。自五經(jīng)已降,三史而往,以文敘事,可得言焉。而今之所作,有異于是。其立言也,或虛加練飾,輕事雕彩;或體兼賦頌,詞類俳優(yōu)。文非文,史非史,譬夫烏孫造室,雜以漢儀,而刻鵠不成,反類于鶩者也”(《史通》卷之六內(nèi)篇《敘事第二十二·妄飾》)。以此反觀,非文、非史便犯文史通病。至若“夫子修《春秋》,別是非,申黜陟,而賊臣逆子懼。凡今之為史而載文也,茍能撥浮華,采真實;亦可使夫雕蟲小伎者,聞義而知徙矣。此乃禁淫之堤防,持雅之管轄,凡為載削者,可不務(wù)乎”(《史通》卷之五內(nèi)篇《載文第十六》),以此反觀,浮華、淫邪亦為文史通病。

    史文專病,緣于史體之特定規(guī)制。劉知幾認為“文勝質(zhì)則史”,是指春秋時之文。其時文史合一,并無病因謬種。然“樸散淳銷,時移世異,文之與史,皎然異轍”(《史通》卷之九內(nèi)篇《核才第三十一》),如此則文史分離:不唯體制不同,華實有別;更且人才分異,功用殊途。史文之專病,由此而生焉。

    若文史各安其體,本不足為?。蝗羰肺年@入偽體,則文病生焉。比如:

    馬卿之《子虛》、《上林》,揚雄之《甘泉》、《羽獵》,班固《兩都》,馬融《廣成》,喻過其體,詞沒其義,繁華而失實,流宕而忘返,無裨勸獎,有長奸詐。而前后《史》、《漢》,皆書諸列傳,不其謬乎?且漢代詞賦,雖云虛矯;自余他文,大扺猶實。至于魏晉已下,則偽繆雷同,搉而論之,其失有五:一曰虛設(shè),二曰厚顏,三曰假手,四曰自戾,五曰一概。……考茲五失,以尋文義,雖事皆形似,而言必憑虛。夫鏤冰為璧,不可得而用也;畫地為餅,不可得而食之。是以行之于世,則上下相蒙;傳之于后,則示人不信。而世之作者,復不之察,聚彼虛說,編而次之,創(chuàng)自起居,成于國史,連章畢錄,一字無廢,非復史書,更成文集。(《史通》卷之五內(nèi)篇《載文第十六》)

    此所論“虛設(shè)”等五病,即因史文冒用賦體而致。又武則天朝長壽中,牛鳳及撰《唐書》,“或言皆比興,全類詠歌;或語多鄙樸,實同文案。而總?cè)刖幋?,了無釐革。其有出自胸臆,申其機杼,發(fā)言則媸鄙怪誕,敘事則參差倒錯。故閱其篇第,豈謂可觀?披其章句,不識所以”(《史通》卷之一二外篇《古今正史第二·唐書》)。此則偽體入史之極端病態(tài)。

    若文史各顯華實,本不足為??;若史筆文飾過甚,則文病生焉。比如:

    略觀近代,有齒跡文章而兼修史傳,其為式也,羅含、謝客宛為歌頌之文,蕭繹、江淹直成銘贊之序,溫子升尤工復語,盧思道雅好麗詞,江總猖獗以沉迷,庾信輕薄而流宕,此其大較也。(《史通》卷之九內(nèi)篇《核才第三十一》)

    復語、麗詞之類,乃六朝文風余響。以此撰史,猖獗沉迷,輕薄流宕,則史之為病,已入膏肓矣。又有甚于此者,蕪音累句之?。?/p>

    自茲已降,史道陵夷,作者蕪音累句,云蒸泉涌。其為文也,大抵編字不只,捶句皆雙,修短取均,奇偶相配。故應(yīng)以一言蔽者,輒足為二言;應(yīng)以三句成文者,必分為四句。彌漫重沓,不知所裁。(《史通》卷之六內(nèi)篇《敘事第二十二·隱晦》)

    蕪音,是指聲律之講求;累句,是指駢偶之設(shè)置。這對詩賦而言,未必就是文??;而對史文來說,實屬蕪穢病累。

    若文史各盡其才,本不足為??;若史才不勝其任,則文病生焉。綜觀歷代史家,才不堪任,略有兩端:一為濫竽充數(shù),以文士兼任史筆;一為專門史家,而才力有所不足。對于前者,劉知幾指出:文史為體,各有一偏;人之稟才,難得兩兼。是知,“以張衡之文,而不嫻于史;以陳壽之史,而不習于文。其有賦述《兩都》,詩裁《八詠》,而能編次漢冊,勒成宋典,若斯人者,其流幾何”(《史通》卷之九內(nèi)篇《核才第三十一》),他若羅含、庾信之流,雖善馳騁麗辭以屬文,至于秉筆撰史,“不過偏記雜說、小卷短書而已,猶且乖濫踳駁,一至于斯。而況責之以刊勒一家、彌綸一代,使其始末圓備、表里無咎,蓋亦難矣”(《史通》卷之九內(nèi)篇《核才第三十一》)。又“喉舌翰墨,其辭本異。而近世作者,撰彼口語,同諸筆文,斯皆以元瑜、孔璋之才,而處邱明、子長之任。文之與史,何相亂之甚乎”(《史通》卷之一八外篇《雜說下第九》)。對于后者,劉知幾指出:“夫史才之難,其難甚矣?!埛瞧洳?,則不可叨居史任。”(《史通》卷之九內(nèi)篇《核才第三十一》)若蔡邕、劉孝標、徐陵、劉炫,雖謂“長于著書,達于史體”;然按諸實際,均難免病累:蔡邕“于朔方上書,謂宜廣班氏《天文志》”,是暴露未能練達史體;劉孝標“《自敘》一篇過為煩碎,《山棲》一志,直論文章”,不可與遷固陳范同列;徐陵“有志于《梁史》,及還江左,而書竟不成……蓋以徐公文體,而施諸史傳”,實如同“灞上兒戲”;劉炫“銳情自敘,欲以垂示將來,而言皆淺俗,理無要害”,則“雖多亦奚以為”(《史通》卷之九內(nèi)篇《核才第三十一》)。

    若文史各適其用,本不足為?。蝗暨`棄史之功用,則文病生焉。劉知幾認為:“蓋史之為用也,記功司過,彰善癉惡。得失一朝,榮辱千載。”(《史通》卷之七內(nèi)篇《曲筆第二十五》)具體說,就是載諸竹帛,傳之不朽:“茍史官不絕,竹帛長存,則其人已亡,杳成空寂,而其事如在,皎同星漢,用使后之學者,坐披囊篋,而神交萬古,不出戶庭,而窮覽千載,見賢而思齊,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若乃《春秋》成而逆子懼,南史至而賊臣書。其記事載言也,則如彼;其勸善懲惡也,又如此。由斯而言,則史之為用,其利甚博,乃生人之急務(wù),為國家之要道?!保ā妒吠ā肪碇灰煌馄妒饭俳ㄖ玫谝弧罚┻@就規(guī)定了兩點:一是秉筆實錄直書,載明功過善惡;若違此法,則無所持正,轉(zhuǎn)生弊病:“史臣得愛憎由己,高下在心,進不憚于公憲,退無愧于私室。”(《史通》卷之七內(nèi)篇《曲筆第二十五》)二是竹帛記事載言,因以勸善懲惡;若棄此道,則無所勸戒,亦成弊病:“向使世無竹帛,時闕史官,雖堯舜之與桀紂、伊周之與莽卓、夷惠之與跖蹻、商冒之與曾閔,俱一從物化,墳土未干,而善惡不分、妍媸永滅者矣?!保ā妒吠ā肪碇灰煌馄妒饭俳ㄖ玫谝弧罚?/p>

    綜觀上述四個層面,文病論核心是史體。從時序上說,古代史文多契得史體,故少有病累;近代史文多違背史體,故每有病患。從體制上說,史體不能兼?zhèn)浔娚?,每種史體都有缺陷。其缺陷是本然的,不在文病之列;而違體出自人為,應(yīng)屬文病范圍。從認知上說,史家遵循史體,取順于時,就能以正從時,不犯文??;反之違背史體,自我作故,則觸處皆礙,必犯文病。從邊界說,文之與史,既有共性,又有特性,若違背共性,則有文史之通病;若違背特性,則有史文之專病??傊?,體性是內(nèi)因而人為是外因,文病論的范圍實由此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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