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述濤
當(dāng)木藝社的領(lǐng)導(dǎo)聽說四叔要娶一名地主的女兒做老婆,馬上就讓黨支部書記找四叔談心,四叔在木藝社是團(tuán)支部書記,是木藝社的重點(diǎn)培養(yǎng)對象,社里還剛送他到南京去專門學(xué)做新式家具,這樣的重點(diǎn)培植對象是不能夠出任何問題的。
可是,當(dāng)時的四叔已經(jīng)愛四嬸愛到骨子里面去了,他根本就聽不進(jìn)去什么有可能影響你的未來,還要斷送掉一輩子政治生命的話。他只想自己是一名木匠,就算事情會出現(xiàn)最壞的結(jié)果,那也就是回到家里繼續(xù)做自己的木匠。何況在那個年代,許多人在工廠里面都吃不飽,養(yǎng)不活自己的一家人,他們紛紛選擇離開工廠,重新回到農(nóng)村,和家里的土地相伴。
談來談去,談到最后四叔脖子一挺,大聲地對勸告他的黨支部書記說,我就愛了,你們愛怎么著就怎么著吧!聽完四叔的這句話,木藝社的黨支部書記的臉黑了起來,就像一片黑壓壓的云一樣向四叔壓來,只是四叔沒有去看書記臉上的黑云,他把門一拉開就跑回了家。
說起來,四叔和四嬸的第一次見面,是四里街上廖生英做的介紹,按輩分算,四嬸應(yīng)該是廖生英的遠(yuǎn)房侄女。廖生英這一生當(dāng)中,給我們四里街上的男人注入了很多新鮮的血液,她豪情滿懷地把自己的家鄉(xiāng)——珠田鄉(xiāng)一個叫做“油過淌”地方上的廖姓女子介紹給了我們四里街的許多年輕男子。
在我們劉姓家族當(dāng)中,我知道的就有兩位,一位是我叫頭秀婆的女子,另一位就是我的四嬸。四嬸的漂亮讓四叔眼前一亮,尤其是四嬸含羞抬頭對四叔的那一笑,更是讓四叔霎時間迷失了方向。廖生英對他說,四嬸家是地主,家里就四嬸和她的一個老娘,所以以后結(jié)了婚嫁到四里街上,四嬸的娘也要跟過來一起過日子的。四叔此時顧不得聽這些,他一顆心都撲在四嬸的身上,廖生英說什么,他都說沒有關(guān)系的,沒有關(guān)系的。
爺爺奶奶也同意了這門婚事。在他們的心里沒有什么地主富農(nóng)雇農(nóng)的區(qū)別,他們只明白,只要自己的兒子滿意,把女子娶回來能夠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就是再好不過的事情,至于那些人天天喊的什么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那也不是他們這樣的小老百姓應(yīng)該考慮的事情。
四叔結(jié)婚的那天,是四叔一個人騎著輛自行車去接四嬸的,本來我父親要去,可父親不會騎自行車。父親只好在家里和爺爺奶奶一起準(zhǔn)備酒席,可太陽都快要落山了,還沒有等到四叔和四嬸回來。
后來才知道,四叔用自行車馱著四嬸,高高興興就要過禮拜橋的時候,卻從木藝社里沖出一群人,這群人都是木藝社的黨支部書記帶領(lǐng)的。開始,黨支部書記還冠冕堂皇地朝四叔喊,意思是這次的行動是為了挽救劉代根(四叔的大名)同志,避免他與地主崽子同流合污。
我們都知道木藝社就在禮拜橋的邊上,四里街上的人進(jìn)出縣城都得從木藝社的門口經(jīng)過,所以整個事件看起來都是木藝社的黨支部書記預(yù)謀好的。這群人拉住四叔的自行車,不準(zhǔn)四叔走。四叔開始還以為他們是在開玩笑,四叔大聲的對他們說,別鬧,別鬧,明天再到廠里發(fā)糖,少不了你們的。的確,這些人可都是四叔的工友,昨天還在一起開玩笑。可惜,這次四叔徹頭徹尾錯了,這群人在他的眼里越變越陌生,他們就像是剛喝過了雞血一樣。四叔的新中山裝被他們給扯爛了,四嬸頭上紅艷艷的紗巾被他們給扯飛了。
這時候,天空下起了大雨,在越來越大的雨水當(dāng)中,四叔被他們扭到了一個小房間里,四嬸在大雨當(dāng)中嚎啕大哭,她不知道自己是該回自己的家,還是回四叔的家,她就這么茫然不知所措,從木藝社走回到南門口,又從南門口走到木藝社,就是沒有勇氣走過禮拜橋,跨進(jìn)四里街,最后她的鞋子走丟了,也走累了,就一個人哭倒在泉江河畔的浮橋邊上。
等我父親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diǎn)多鐘,他跑到木藝社黨支部書記的辦公室,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桌子掀翻了,然后指著這位書記的鼻子大罵,罵黨支部書記簡直就是一個叫花子賊,和父親本來就是師兄師弟的關(guān)系,卻要如此對待我的四叔。
最終是父親的強(qiáng)勢,讓四叔的事情迎來轉(zhuǎn)機(jī),黨支部書記終于同意放四叔回家。但真正要說起來,不是我父親的強(qiáng)勢改變了書記的決定,而是我的父親掌握太多書記家的秘密,才使得書記有所顧忌。就如書記的父親結(jié)婚的時候,借了我奶奶家的十五擔(dān)谷子,解放以后,卻死不認(rèn)賬,說沒有這回事。但直到今天我的家里還保留著他的父親用毛筆寫的一張借據(jù),每每打開這張發(fā)了黃的毛邊紙借據(jù),我就有一種打開時光隧道的感覺。還有他在沒有當(dāng)書記之前和一位有夫之婦有染,并且坐著廠里的吉普車去和她約會。這些事情我的父親都知道,只是他顧及這位師弟的面子,對外人沒有說過這些事情,但這次卻是不同,我父親最后說,你要是惹火了我,我也讓你好看!書記才同意放我的四叔。
父親和四叔一起在泉江河畔的浮橋邊上找到四嬸的時候,四嬸已經(jīng)哭得天昏地暗。她就像一只小貓一樣癱倒在浮橋邊上,四叔緊緊抱住四嬸,并且和她在月色當(dāng)中回到了爺爺奶奶家,匆匆忙忙拜了堂。自然這樣的結(jié)合,也為他們爭吵的一生埋下了許多伏筆。同樣,我的父親也沒有想到,自己靠著掌握這位書記的秘密換來四叔和四嬸婚姻的同時,我四叔和四嬸之間卻對他隱瞞了一個更大的秘密。
四叔和四嬸結(jié)婚之后,四叔只經(jīng)歷了一段短暫的快樂時光,就再也快樂不起來,先是他的團(tuán)支部書記被免,緊接著他又不斷地接受來自各方面的調(diào)查,要他交待清楚,他怎么和地主家庭出身的四嬸結(jié)婚。在審查的過程當(dāng)中,更多的是提到四嬸的哥哥,他在解放后沒有了蹤影,從四嬸的嘴里,我所有的家人都知道,她的哥哥在解放前就參加了解放軍,背叛了自己的地主家庭,后來隨著解放軍打進(jìn)西南,但在西南的什么地方卻不知道,因為這個哥哥從來都沒有信件來,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四嬸都不知道自己哥哥的下落,四叔就更是一頭霧水,何況他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個哥哥,可是木藝社這批造反起家的革命派,卻不放過任何一次提醒四叔的機(jī)會,他們一次又一次要四叔講清楚。
四叔又怎么講得清楚?
四叔變了,他變得只關(guān)心自己碗里的酒和每天電影院里放什么電影,我們經(jīng)常在四里街上,看見四叔吹著口哨,滿臉沉重地走進(jìn)電影院。這樣說會讓許多人覺得難以理解,一個吹著口哨的人怎么會滿臉沉重,但的確就是如此,四叔吹口哨只是一種習(xí)慣成自然的動作,他從小到大都喜歡口哨,不從嘴里發(fā)出點(diǎn)聲音,他總覺得生活之中少了什么。
四叔其實是個很不錯的木匠,他做的家具曾經(jīng)獲得過許多好評,只是后來四叔變得越來越自負(fù),他聽不得任何不同的意見,哪怕是請他做家具的東家。我們當(dāng)?shù)赜芯渌自捳f:做事不隨東,累死也無功。四叔就屬于累死也無功的人。因為他總是莫名其妙地在家具上展示一些他自認(rèn)為很不錯的奇思妙想。我記得四叔曾給我一個堂哥打大衣柜,四叔硬是要在大衣柜上裝一個木拉手,堂哥硬是不同意,堂哥認(rèn)為這樣的木拉手一裝,大衣柜整體的風(fēng)格就都變了,變得又笨又土。四叔卻不肯認(rèn)同堂哥的話,硬要自作主張,這樣的結(jié)果,不要說別人請四叔做家具,就是我那些堂哥堂姐要做家具,也不敢請四叔了。
四叔在木藝社得不到重用,在家里又沒有人請,他成了四里街上最閑的木匠。我經(jīng)常在傍晚時分的四里街上,看見四叔一個人自言自語往電影院走去,一邊走還一邊茫然四顧,然后忽然之間像是受了某種外來力量的驚嚇一樣,掩著雙臉,大喊大叫往家里跑,一跑回家就氣喘吁吁把大門關(guān)上,然后用手拍著自己胸脯,像驚弓之鳥一樣對我爺爺喊:爹,有人要害我!有人要害我呀!我的爺爺總是喝斥四叔:鬼要害你,瞧你怕成這樣,心里沒鬼,別人又怎么害得到你?
四叔每次去看電影,都是自己一個人,他從來都不帶他的女兒去,雖然他有五個女兒,但在他的心里,卻一直渴望有一個兒子。終于,70年代中期,四叔唯一的兒子出生了。這時候,中國的政策也發(fā)生了改變,忽然有一天,郵遞員大聲在四里街喊:“誰是廖幼云?廖幼云收匯款單!”
那張匯款單是從云南開遠(yuǎn)市的中國銀行匯出的,這時候四嬸才公開了她家的秘密,原來她的哥哥一直都呆在云南,只是為了不影響哥哥一生的前途,四嬸在他離開遂川的時候,就和哥哥說好了,母親由她來照顧,哥哥奔自己的前程去,在外面不要提自己的父母,更不要提自己的地主家庭。
就這樣,四嬸的哥哥從部隊到銀行,最后做到開遠(yuǎn)市人民銀行的行長。等到政策松動,他才開始給四嬸寫信、匯款。在他的心里,他總覺得對不起自己的這個妹妹,所以他在以后的歲月當(dāng)中,總希望我四叔一家都能夠到云南去,讓他好好補(bǔ)償??上氖逡患叶剂?xí)慣不了云南的生活,他們興高采烈地去,又無限惆悵地回。
最后,四嬸的哥哥沒有辦法,只能夠在金錢上給四叔家以幫助,先是給四叔家蓋起了房子,然后又讓他在廣州市開廠的女兒,幫助四叔的幾個女兒在家里也開起了工廠,但這樣的結(jié)果,卻是讓四叔在家里更是沒有了一點(diǎn)地位,所有的孩子都認(rèn)為他沒有本事,所有的孩子都只跟母親有話說個不停,跟他卻是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
不但沒有話,還動不動兇他,我曾不止一次對他的女兒們說,你們也別媽就是親媽,爹卻不是親爹。我說的時候是半真半假,以玩笑話說的,但在我的心里,卻希望自己說的話能夠像釘子一樣釘在我堂姐們的心里,可惜這只是我一相情愿的想法。
四叔離世的那天,我正在做飯,忽然從馬路上傳來我堂姐的哭聲,然后就說四叔走了。我大吃一驚,鍋鏟跌在了地上。我不肯相信,因為在前幾天,四叔還和我一起聊天,還聊到我最不爭氣的堂弟,四叔說他這樣一輩子就像一堆扶不上墻的爛泥可怎么辦?
堂弟那時候很不聽話,天天就知道打打殺殺。和四叔聊天過后才兩天,堂弟就因為和人打架關(guān)進(jìn)了班房,緊接著就是四叔的離世。
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前些日子,堂弟喊我一起喝酒,酒喝到興頭上,我們說到四嬸,說到四叔,說到堂弟如今的工廠。忽然間,堂弟像是哽住了一樣,然后他大口喝了一杯酒,無比痛心地說,你知道嗎?當(dāng)年就是我不懂事,讓我父親無比傷痛,他才會在想不通的時候,服藥自殺!
服藥自殺?!
我四叔竟是服藥自殺!
這個秘密深深刺痛了我,我對堂弟大吼,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今天,我仍然相信四叔是突然發(fā)病而終,而不是堂弟告訴我的這一個秘密,我知道我如果相信這樣的一個秘密,我一定會像四叔當(dāng)年一樣,徹夜難安,總是在黑沉沉的夜里醒來,問自己,這一切到底是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