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蒞驪
畢竟沒有辜負萬眾的期待,《讓子彈飛》毫無懸念地成為2010年國產(chǎn)電影里最好看的一部,也是最好的一部——而且,沒有之一。
在寒風凜冽的12月,輿論跟票房一樣變得不冷靜——姜文的時代到了,這激昂的宣告聲在年末大片的重重包圍中響徹各個論壇和報端。我對時代一說素來慢半拍,但是走出影院的那一刻,突然發(fā)現(xiàn)有兩件事是我觀影前未曾料到的:一件是這場電影居然讓我看得如此愉快和投入,這是幾年來都不曾有過的感覺;第二件沒想到的事是姜導演居然這么誠意,用張麻子的話來講,便是那句:“站直了,還把錢掙了?!?/p>
誠意是近些年中國電影最缺乏的品質,我們已經(jīng)習慣了那些曾經(jīng)的大導演或鍥而不舍地追求所謂的形式主義,或孜孜不倦地沉浸在自我的文藝小情懷中,或把電影票房作為最大的投機市場;我們也習慣了在每次被國產(chǎn)大片忽悠進電影院后,總要循例罵罵咧咧一番。然而,這次總算有了破例。
過去看姜文,不論是作為演員還是導演,總覺得他和張麻子一樣,過于“霸氣外露”。不管演什么角色,你總能在角色的層層疊疊之后,發(fā)現(xiàn)那單屬姜文的筋骨和傲氣。自我太強大而又不懂得低調的人,注定不能成為一個真正令人信服的演員,至少不能成為一名萬金油似的演員;但是,這個品質被移到導演的身份上,卻非常合適。
姜文說,并非只有《陽光燦爛的日子》才具自傳色彩,每部戲里都有他的影子。這話是對的。張麻子雖然是姜文的理想中的人物,但這個角色根本是為他量身定做的,也只有他可以演繹出那份豪情跟霸氣。他又說,其實《讓子彈飛》是他早就想拍的了,不過先拍了《太陽照常升起》而已——他這么說,或者有幾分為兩部戲截然不同的市場命運辯解的味道;但卻值得商榷。人的成長和作品的成熟一樣,都逃不過時間的積淀——這就像金庸一定是先寫《書劍恩仇錄》,再寫《天龍八部》,最后才能到《鹿鼎記》;我們總要先讀到那個中規(guī)中矩的陳家洛,再遇著落寞悲情的喬峰,最后才是那個不成方圓的韋小寶。雖然只是三年,雖然《子彈》和《太陽》是兩部完全不同風格的作品,前者卻比后者要優(yōu)秀得多。技法的應用和純熟暫且不論,最難得的是姜文終于拋卻了他之前作為演員和導演甚至作為一個人的那種身份的孤傲感,開始關注世界本身而不是那個自我投射的世界。
子彈的故事發(fā)生在1920年,辛亥革命后的幾年里,鵝城的五十一任貪官已經(jīng)把苛捐雜稅收到了九十年后,也就是我們生活的2010年;電影的最后,遠行的馬拉火車里傳出“上海就是浦東,浦東就是上?!钡脑捖?,一時叫人虛實難辨。
我們本來可以把電影作為一個黑色幽默版的俠盜羅賓漢故事來看,但戲里姜文忍不住地兩次嚴肅“劇透”。一次是對著葛優(yōu)演的湯師爺,張麻子追憶了當年追隨松坡將軍的少年情懷;另一次是對著周潤發(fā)演的黃四郎,說,錢對我不重要,你對我也不重要,沒有你對我才重要。我琢磨了半日,才咂摸出內里的革命者心聲……張麻子是個“站直”的革命者,豪情萬丈并且漂漂亮亮地打了一仗,但卻依舊是一個生不逢時、無奈受限的悲劇人物。悲劇不是指人的遭遇和命運,而是人性和理想在世間的掙扎。
如今,已經(jīng)少有人再說百年前秋瑾或夏瑜們的革命理想了,也少有人在我們無暇自憐的生活里對著我們說“可憐可憐”;而姜文的這兩次嚴肅,在時下解構一切的后現(xiàn)代文化里,終究是顯得可貴的。不論這種嚴肅,是出于一個中年人對社會真實的關懷,抑或僅僅是他少年時代的英雄情結和理想主義的延續(xù)。
楊德昌說:年輕是一種品質,而不是數(shù)量,一旦擁有就不會失去。
我深信理想也是一種品質,盡管常常受到現(xiàn)實的磨礪和時間的考驗。在這個年關將至的時刻,我真心希望這種品質可以在姜文的電影里一直延續(xù)下去,而我更希望的是,這種品質可以在所有的弱勢人群中永遠保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