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
聽到史鐵生辭世的消息,我并沒有太多的悲哀,而是平靜地重讀了一遍《我與地壇》。兩天后又聽到司徒華辭世,一生風雨的“華叔”彌留之際躺在醫(yī)院的病房,聽著家人誦唱圣詩,安詳離世。沒有看到史鐵生臨終的情況報道,也猜想他不是基督徒,更知道這兩個人的人生幾乎沒有交集,但我還是在腦海里把兩個畫面疊加在一起。無論身體如何痛苦,史鐵生一定如同他這一生所為,以平靜地思索著的靈魂,走向他的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上帝。
那些曾經打動你的靈魂的作品,非常擔心你去重讀。因為當時的震撼,往往有著時間和空間的坐標支持。但是我相信《我與地壇》并沒有這樣的憂慮,它就像它所描述的地壇那樣,千百年來深邃沉默地呆在那里,任隨人們經過或逗留,嬉戲玩樂也好,遐思默想也好,它寬厚的虛空之境包容了一切。史鐵生的作品,就是中國當代小說史上的地壇。你每一次經過,都會忍不住停下張望和思索。
人們從他的作品中,讀到了對于生命的體悟和感慨。用生命去寫作,這是一句被中國作家濫用了的套話,但是真正施行者,我們找不出幾個來,史鐵生無疑是其中之一。也許因為他的身體一再不幸的遭遇,也許更是因為他的悟性和智慧,他的作品中充滿了身體和靈魂的對話,以及對于生死的探討。這使得他將自己和同輩作家區(qū)分開來。
這一次,我從他的作品中讀到了另外一個東西,那就是時間。他在《我與地壇》中寫道:“在滿園彌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并看見自己的身影?!币皇沁@一次的回顧閱讀,我?guī)缀跬俗约涸浌虉?zhí)地認為,一個好的作家,總是在講述時間的故事?!段遗c地壇》反復地描述時間的印記,一年四季的聲音與光影,千百來年的記憶與忘卻,映襯著渺小而荒誕的生命過程,都是為了讓我們“看見時間”。
這一句話,讓我一下子想起了《我那遙遠的清平灣》中的破老漢,他的故事就是散落在黃土高原上的時光;《命若琴弦》中的老瞎子和小瞎子,以及世間所有賣唱的盲人,他們用千萬根琴弦來丈量生命的長度;到了《病隙碎筆》,史鐵生從三天一次透析中,勉強擠出一天時間來寫作,這本身就像是一個時鐘的齒輪運動,頑強地在生命的虛空中記下刻度。
在繁華喧鬧的都市中,在股市起伏樓市癲狂的時代,在微博的碎片化言說中,時間看似被我們抓住并宰割,其實也許那只是它的影子,真正的時間正遠遠地躲著,并忍不住偷笑。尤其是改革開放后緊追時代腳步的中國,大家都在瘋狂地奔跑。像史鐵生這樣慢慢地體驗生命、追問價值的人,幾乎被時代遺忘。要不是他辭世的消息傳來,沒有人想到還有地壇中的時間故事,或者時間中的地壇故事。
個體的生命都一一投射到時間之中,“看見時間”是為了“看見自己的身影”。由此我終于明白,盡管史鐵生成名于知青文學,但是他的理想主義里加入了那個時代少有的個人主義,這就讓那些血色的青春脫離了凌空蹈虛的語境,成為對于自我價值的追尋之旅。這是史鐵生和他的作品的最高價值。
時代的喧囂使得不少人感到厭倦,安撫厭倦之感的一個便捷之途是懷舊。出于各種目的,商業(yè)的、政治的或娛樂的,很多人對人們的懷舊情緒加以利用,引申為對紅色年代的高歌。那個時代的理想主義,成為對當下商業(yè)氣息的批判武器。但是,同時席卷而來的,還有對個人價值的抹殺,對個體人性的侵犯,以及對于灰暗歷史的粉飾。有些史鐵生的同輩作家,以“無悔的青春”對當下的社會情緒巧取豪奪。
“時間總是流逝,街市依舊太平”,這是魯迅對于總是被遺忘和涂改的歷史的悲哀。但是,如果你走進史鐵生的地壇,你就會發(fā)生,哪怕是最小的塵埃,最輕的聲響,最柔弱的生命,每一個細節(jié)都被時間所記錄。時間讓人信任,甚至讓人信仰。
就選史鐵生那樣,站在自己的地壇中,慢慢地行走,然后安靜地停留,看見時間,并看見自己的身影,你會感到欣欣然,還是會被嚇一跳?
(作者為著名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