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老杜

苗煒

我有一位多年老友老杜，出身于中醫(yī)世家，從小就被父親教誨要學醫(yī)。他后來上了醫(yī)學院，學的是西醫(yī)，跟父親產(chǎn)生了許多爭執(zhí)，他不相信中醫(yī)。也不愿意給人看病，畢業(yè)了就在醫(yī)院的病理室工作，后來就出國留學。

他用兩年時間讀完了“公共衛(wèi)生管理”的碩士課程，在當?shù)蒯t(yī)院找到個夜班護理的工作，某一夜在一本醫(yī)學雜志上看到了湯姆·古德教授的一篇論文，題目是“寶萊塢電影和印度婦女的昏厥癥”，古德教授是醫(yī)學人類學專家，他去印度考察，那里中年婦女昏厥癥發(fā)作的幾率非常高，古德教授看了各個時期的幾百部印度電影，從中挑出一百部電影，里面都有婦女昏迷過去的場景，或因愛情來得太甜蜜沉醉其中，或因生活中難以抵抗的嚴重打擊，90%以上的女主角在昏厥過后，境況得到了改善，另10%的女演員蘇醒后發(fā)現(xiàn)其境況沒什么變化，古德教授分析，看電影的印度觀眾得到暗示，只要你應付不了一件事情，那你就昏過去算了，等你醒來，事情就變好了。論文用很大篇幅講述了十余部印度電影的梗概，然后是訪談當?shù)貗D女，古德教授的結(jié)論是，印度婦女喜歡看電影，喜歡其中的昏迷場面，這是昏厥癥在印度高發(fā)的原因，電影既描述了這個現(xiàn)實，又塑造了這個現(xiàn)實。

他被這篇論文深深迷住了，他馬上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找到了湯姆·古德教授的個人網(wǎng)站，在上面又看到了一篇短小的論文，是教授在巴厘島的考察。教授說，巴厘島的人喜歡從面相和手相上診斷疾病，他們還迷信按摩和水療的作用，一些消化不良的病人喜歡腹部按摩，按摩師相信，病人的腸胃沒毛病，只是肚子里有一條章魚，按摩得力，章魚就會逐漸縮小，直到消失。老杜從小學醫(yī)，卻從來沒有從人類學視角看待過醫(yī)學——如果一切文化都是在特定形象世界、特定符號形式的創(chuàng)造中顯示出來的，那么哲學的目的就不在探究所有這些創(chuàng)造物，而是要理解和闡明它們的基本構(gòu)成原則，只有知曉了這種原則，生活的內(nèi)容才能獲得它的真正形式。精神能力確定其對象世界，醫(yī)學作為一套符號形式，它發(fā)揮什么樣的作用，在于人們怎么看待它。某個地方的人相信什么，深刻影響著當?shù)氐尼t(yī)學與治療手段的發(fā)展。

第一次隨古德教授去南太平洋一個小島上做考察，某一晚在海邊閑聊，他向教授講起了自己的身世，講雞血療法、紅茶菌、甩手療法、香功的起起落落，講電視上越來越多奇怪的保健養(yǎng)生節(jié)目，比如說“拍打健身法”，某個公園，幾百個老頭兒老太太聚在樹林里，拍手高喊“超級能量，就在身邊，拍拍打打，永遠健康”，某人對著鏡頭說，他拍打自己三年，原來的胃癌已經(jīng)痊愈。醫(yī)學專家隨后就著一幅人體經(jīng)絡圖講解拍打自己的身體能有什么樣的好處，中醫(yī)多么偉大。古德教授則給他講述順勢療法在西方的興起，所謂斷腸人在天涯，古德教授深情地說：“我也給你講講我的故事，十年前，我的妻子忽然感覺疲勞，渾身疼痛，我們?nèi)メt(yī)院檢查，抽血化驗，我看到她的血樣就知道了，她得了血癌，我們要共同面臨這個考驗。我的妻子一直對靈性、靜修、東方哲學感興趣，我也對這些東西感興趣，但從來沒有修行過。我們一方面積極治療，一方面我和她一起修行。印度大師拉馬納尊者說過，有兩種方法能達到解脫，一是探究我是誰，二是完全臣服于上師和神，二者都能解除自我。在治療過程中，有那么幾次，我的妻子感到她的身心完全消失了，與神，或者說和宇宙融為一體，那種感覺叫身心脫落，我們當時同讀一本書叫《意識轉(zhuǎn)移》，如果癌癥存在，就讓它存在吧，但我們從來不談論它，避免讓它在我們的意識中出現(xiàn)，這樣就可以消除癌癥的破壞能量。接受它，是一種勇氣，承受它，是一種恩典?！闭f到這里，古德的眼里也泛出淚花，老杜沒忍住，問道：“那你的妻子？”古德說：“她去世了，我們修煉了一年，她就去世了?！逼鋾r濤聲依舊，故人血未干，不知身何在。

老杜回國之后，也成了保健專家，在電視上的健康節(jié)目里當嘉賓，他講菊花茶的好處——從東方朔開始，就有服菊花可長壽的記載，葛洪又說，服菊花能升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