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銀海
權力專制是造成“周期率”的根本原因
《南風窗》:對于“歷史周期率”現(xiàn)象,歷代執(zhí)政者有怎樣的自覺體認或反思?
王毅:中國政治哲學和歷史哲學發(fā)達很早,“周期率”自然是其關注焦點之一。歷代執(zhí)政者的反思有兩方面值得注意:一是那些理智者對“周期率”的深刻力量充滿敬畏,比如《貞觀政要》記載李世民反復說:“太平之后必有大亂”;“古之帝王,有興有衰,猶朝之有暮”;“末代亡國之主,為惡多相類也”。二是他們雖十分自覺地希望通過重視歷史教訓使自己王朝避免重蹈“周期率”,但因為“以統(tǒng)治權力和權力暴利為國家本位”這“秦制”以來的立國之本萬難改變,所以其一切努力仍不能使自己真正免疫。
舉個例子:李世民是對隋末專制慘禍看得最清楚的所謂“明君”,貞觀年間也號稱中國史上極清平的時代,但當時強加在百姓頭上的賦役制度竟然直接承續(xù)著隋代的殘酷,《資治通鑒》記述貞觀十六年前后的情況是:“隋末,賦役重數(shù),人往往自折肢體,謂之‘福手、‘福足。至是遺風猶存?!薄钍烂駮r的重蹈覆轍豈不比許多“昏君”的殘暴更值得深究?
《南風窗》:抗戰(zhàn)勝利前夕,黃炎培與毛澤東有過著名的“窯洞對”,毛澤東講要用民主監(jiān)督來跳出“周期率”。您如何看待這一歷史事件的意義和影響?
王毅: “周期率”命題為大家熟知,源于1945年7月4日毛澤東邀請黃炎培在延安他家窯洞中的那次長談。對于中國自古以來的發(fā)展都沒有跳出對“其興也勃,其亡也忽”模式的不斷重復,毛澤東的結論是:“我們已經(jīng)找到了新路,我們能跳出這周期率。這條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讓人民來監(jiān)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p>
應特別注意:1945年9月,路透社駐重慶記者甘貝爾曾書面提出12個問題,請當時因國共談判身處重慶的毛澤東回答。9月27日《新華日報》以《毛澤東同志答路透社記者中國需要和平建國》為題刊出毛澤東的回答,1948年東北書店出版的《毛澤東選集》也收錄了此文,而這篇答詞的核心理念就是“建設自由民主的新中國”。比如第一段:
“自由民主的中國”將是這樣一個國家,它的各級政府直至中央政府都是由普遍、平等、無記名的選舉所產(chǎn)生,并向選舉它們的人民負責。它將實現(xiàn)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則與羅斯福的四大自由(注:即言論和表達的自由、信仰的自由、免于匱乏的自由、免于恐懼的自由)。它將保證國家的獨立、團結、統(tǒng)一以及與各民主強國的合作。(詳見閻長貴:《一篇更重要更全面的“窯洞對”》)
以此為對照,就知道拿“中國特殊”來抵制毛澤東此時彰揚的“自由民主的中國”有多荒唐,《美國憲法》開篇說:“美國人民……以樹立正義,奠定國內治安,籌設公共國防,增進全民之福利,并謀今后人民永久樂享自由之幸福起見,爰制定美利堅合眾國憲法”——若硬說中國特殊、不能與普世方向接軌,就等于說只有西方人才有權利享有正義、只有他們的制度才能把“人民永久樂享自由之幸福”確定為立國之本,這是說不通的。
漫長而極艱巨的進程
《南風窗》:中共執(zhí)政之后,從主觀和客觀上對于跳出“周期律”付出過巨大努力,您如何評價?
王毅:1949年后,新執(zhí)政者很警惕落入“周期率”,比如毛澤東、周恩來進北京前說:“我們現(xiàn)在是進京趕考,不要學李自成,被退了回來?!焙髞砻珴蓶|發(fā)動“文革”的目的也包含對抗國家權力官僚化腐敗化的成分。但歷史證明:僅意識到“周期率”這懸劍仍不能免疫于危險,而且企圖用憲政民主以外的其它極端權力手段來消除危險,反而會導致加倍的社會動蕩。這慘禍更彰顯了“周期率”的深刻性,所以大家都深深認同,“文革”這樣的災難不可能發(fā)生在歐美民主法治國家。在此共識基礎上,才有了隨即的重新啟蒙和改革開放大潮。
《南風窗》:您曾說在中國向現(xiàn)代化轉型的今天,依然要警惕中國或許尚未跳出“周期律”的輪回,您的理由和依據(jù)是什么?
王毅: “周期率”常被稱為“怪圈”,實際上它是“秦制”以來制度傳統(tǒng)的必然結果,其理路沒有絲毫奇怪。為什么會有“周期率”?孟德斯鳩說“權力必須有止步的邊界”,這其實是造物主對人類的一個“絕對律令”,沒了這個邊界,社會就要被權力專制性所吞噬。但“秦制”以后中國的制度方向,是要越來越充分實現(xiàn)“天下事無大小皆決于上”(《史記·秦本紀》)的專制原則,因此其一切權力約束手段都不能真有效力。
于是,既然不能以法治等良性方式制約權力,那么冥冥中就注定要有一種“代償方式”來阻斷專制權力對社會的吞噬;就只能通過一種極暴虐殘酷、以巨大社會動蕩和慘烈毀滅為陪葬的方式,強行剎住越來越瘋狂的權力和權力暴利列車。而始終只能以惡性方式才能強制劃定“權力止步的邊界”,這個根本原因即造就出一代又一代的“周期率”!
歷朝歷代始終難以用理性制度手段制約權力,這源于中國制度傳統(tǒng)一系列相互支撐的特質:1、以統(tǒng)治權力而不是以國民權利為全社會本位的“制度結構”日益強化;2、“王法”體系以鉗制國民權利為特征、并與以維系國民權利為宗旨的憲政法律體系完全悖逆;3、國民財產(chǎn)和人身等基本權利不能確立為制度基礎;4、“權力經(jīng)濟”成為國民經(jīng)濟主導形態(tài);5、稅收財政體制與體現(xiàn)納稅人訴求的憲政型稅收完全逆向;6、“王法”最終管不住權力使腐敗成為必然;7、維系權力安全和權力暴利成為龐大行政架構的根本目的,于是使“官久漸覺民命輕”和“國家養(yǎng)萬千虎狼以食人”成為必然;8、對權力和權力暴利的貪欲腐蝕顛覆了制度倫理的安全底線,最終使社會墜入“不可治理”的糜爛狀態(tài)。
從如此完整背景看,“周期率”所顯示的“其興也勃,其亡也忽”有非常清晰的邏輯軌跡,一朝一代是如此,百代千年仍是如此,只要不改變“以統(tǒng)治權力和權力暴利為國家本位”,再明智的統(tǒng)治者都不可能拔著自己的頭發(fā)跳出這個邏輯。
《南風窗》:對于當代中國跳出歷史“周期率”問題,您有什么樣的建議或思考?
王毅:簡單說我的思考是:如果上述諸多制度特質沒有根本逆轉,那么“周期率”會因為“權力經(jīng)濟”新一輪的“輝煌”就從此失效嗎?
從復雜方面說,我覺得“周期率”根基的復雜和廣布程度可能遠超許多人的想象。在說明“官本位”是縝密龐大的制度巨廈而決不僅是表淺的“思想”時,我特意舉了兩個看似細微的例子:周作人曾做過深具慧眼的比較,他說中國人習以為常的事,放到西方常顯得怪誕可笑。比如用官銜稱呼他人以示莫大尊崇,這是我們的常規(guī),所以杜甫所受“工部員外郎”雖是有名無實的虛職,但后人為表示敬仰,必稱杜甫為“杜工部”;南朝大詩人何遜曾兼“尚書水部郎”的官職,于是后世始終尊稱他為“何水部”。反觀西方,文藝和思想的成就本身就是永世和莫大的榮譽,所以他們從來沒有過“歌德丞相”、“培根水部”之類滑稽名號。
例二是:以前中國民間不分南北,都習慣把街上公廁稱為“官茅房”,描述社會風情的圣手汪曾祺先生在《故里雜記》中記載他家鄉(xiāng)江蘇高郵即是這個叫法,舊時北京等地也如此稱呼。中國統(tǒng)治者空講了2000多年“民本”,但真實結果是如此細微的公共領域建設,都只是在“官”的恩準或蔭庇下,才有立身與冠名的依據(jù)——“官權決定一切”的法理如此強悍而無所不在統(tǒng)治著我們的制度生態(tài),如果不能水滴石穿地改變它,怎么可能建立起毛澤東曾推崇的“自由民主的中國”?怎么可能走出“周期率”?
所以按我的體會,走出“周期率”是漫長而極艱巨的進程,推動這個進程需要比以往更深入地了解我們的歷史邏輯、了解這個法理衍生出的無數(shù)制度現(xiàn)象,尤其必須了解它們與憲政方向的悖逆究竟深藏何處,這些關鍵之處我稱為“制度學的十萬個為什么”,20多年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盡力梳理和說明這許許多多“為什么”。只是一個人能力太渺小,所以希望更多年輕人也來關注這類工作,由此更真切和深入地知曉中國、知曉世界,從而使我們的國家能夠走出“歷史周期率”,走向以“現(xiàn)代制度文明”為標志的真正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