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因為死亡而偉大

南方朔

偉大的人道主義作家有時候別無選擇，只好讓他作品里的主角死掉，因為他們死了，才能取得發(fā)言的正當(dāng)性。例如，文豪雨果無疑是法國大革命的支持者，但卻不是無條件的支持，大革命時沒落貴族，甚至在道德極端主義掛帥下也殺死同志，使他很有意見。于是，在他描寫法國大革命的杰作《一七九三年》里，他還設(shè)定了這幾個主角：

——一個是?；庶h的將軍朗德納克侯爵，他能征善戰(zhàn)，打仗時絕不手軟，但有次他被革命黨追擊，他已從古堡中逃掉了，古堡著火燃燒，有3個小孩被困火堆中呼救，于是他又折回火救小孩，結(jié)果他被革命黨俘辱。

——當(dāng)?shù)馗锩h最高的司令官郭文乃是個子爵，他是朗德納克侯爵的侄子，他雖然也是貴族，但忠于共和政府，而且也戰(zhàn)功彪炳。他看到侯爵為了救3個小孩而寧愿自己被捕處死這一幕而深受感動，認為“在革命之上，還有人的無限仁惑”，于是他私下將侯爵釋放，將自己關(guān)起來請罪。

——在司令之上，有個更高階的執(zhí)政公安委員會代表西摩達因，西摩達因出身農(nóng)夫及牧師，還做過郭文的家教老師，他不得不判郭文死罪，但就在郭文上斷頭臺的同時，西摩達因這個革命家也擊槍自盡。

《一七九三年》這部著作，將郭文子爵及西摩達因這兩個杰出的革命家都安排了死亡的下場，其實這部小說里他們還真的非死不可，因為只有他們死亡，他們兩人那種高尚的人道含義才得以凸顯。在小說里，主角的死亡乃是他們?nèi)〉冒l(fā)言地位的契機。

不久前，阿爾及利亞裔法國籍作家雅斯米納·卡黛哈（Yasmina Khadra）寫了一部討論恐怖主義的小說《攻擊》。一個出身巴勒斯坦的阿拉伯人醫(yī)生，他表現(xiàn)優(yōu)異，進入了以色列人的主流社會，成為了特拉維夫醫(yī)院受人尊敬的外科醫(yī)生，有一天特拉維夫發(fā)生恐怖攻擊事件，他還參加了搶救。但過后警方才通知他，那個炸彈客乃是他摯愛的妻子。由于他們夫婦都已進入了主流社會，他根本不相信妻子會去做炸彈客，一定是受到什么人的蠱惑，于是他遂展開了他的追蹤之旅，他一步步深入，對自己族人的悲慘命運了解愈來愈深入，最后終于明白了他的妻子好日子不過，卻寧愿去當(dāng)個犧牲自己也要炸死別人的自殺炸彈客的原因。最后這個醫(yī)生躬逢其會地參加了以色列杰寧的巴勒斯坦人宗教集會，當(dāng)時發(fā)生了所謂的“杰寧大屠殺”。以色列出動武裝直升機、以飛彈火箭攻擊群眾，醫(yī)生也死了。

《攻擊》這部小說，乃是探索恐怖主義炸彈客心路歷程的作品。卡黛哈如果不把主角醫(yī)生安排成死亡，這本著作一定會被抨擊為是在替恐怖主義張目。只有將他安排成死亡，人們才會以憐憫之心去看待恐怖主義的來龍去脈。

因此，在小說敘述上，讓主角死掉是有意義的，讓主角死掉，人們的憐憫心才會被激發(fā)，這個憐憫心等于替已死的主角搭建起了說話的平臺。憐憫是死者才會有的特權(quán)，它幫助死的人占住了發(fā)言位置。

而這種小說中的敘述策略，在真正的現(xiàn)實里亦然。歷史上有些重要人物，正是因為他們的死亡才能夠成為偉大的明星。切·格瓦拉因為死亡才得以不朽?；谕恚绹鴮⒈尽だ⒌?，他們以為除掉了心腹大患，殊不知由此一來等于幫助本·拉丹取得了不朽的受難名聲，本·拉丹從此進入歷史，變成了一個記號。本·拉丹在活著時打不過美國的衛(wèi)星和特種海豹部隊，但這場仗在他死后還會一直打下去，美國可以贏得今天，但未必會贏得永遠。死亡對有種人不是生命的結(jié)束，反而是生命轉(zhuǎn)個彎又活了回來，而且活到永遠。

1967年美國及玻利維亞特種部隊俘虜了切·格瓦拉這個當(dāng)年的頭號公敵，他們決定“這個人不可以讓他活著，他必須立刻死亡消失”，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就把他亂槍射死，今天美國又以同樣的理由將本·拉丹打死，美國不知道，它們其實是培植了一個永遠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