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夕顏
一、
月已中天。
坐落于洛陽城中心的慕云山莊仍舊歌舞升平、觥籌交錯,流水長席擺滿了整整一條街,珍饈玉箸,極盡奢靡。
慕云山莊少主顏易初一身大紅流紋對襟喜服,在眾多賓客間往來敬酒,身姿綽約,豐神俊朗,不愧是洛陽城中最炙手可熱的青年才俊。只可惜他生性風流,但凡城中有些姿色的女子大都與他有過露水姻緣。但顏家貴為天下四大門閥之一,家世雄厚不說,更有先帝金口御賜:歷代家主皆享一品俸祿。榮寵之盛,連皇帝都要賣之幾分薄面。如今的家主顏遠之子嗣單薄,膝下只得顏易初一個獨子,對他的種種行徑更是縱容無度。
顏易初年紀輕輕,便已娶了四房妾室,皆是名動天下的美女。而今日進門的正室月凝素比四位側(cè)夫人,則要顯得平凡太多了。只因為是太后賜婚,就算顏家權(quán)傾朝野萬人之上,也違抗不得。江南月家自開國以來便是聞名遐邇的書香門第,月家女兒更是個個溫柔如水、知書達理,婚事全由皇家包辦,享郡主之儀,自是與一般女子不同。
傳言顏公子初聞此事的時候百般不愿,夜夜流連于城中風頭最盛的歡場千姿閣,眠花宿柳,軟玉溫香,恣情放縱。顏遠之紆尊降貴,親自去千姿閣尋他,又苦口相勸多時,才勉強將他帶回府中。而那時月家的送親隊伍早已出發(fā),距洛陽城不過數(shù)里之遙。
城中百姓皆為這素未謀面的月家小姐暗自扼腕不已,徒有溫柔賢惠的性子而無閉月羞花的美貌,怕是一入慕云山莊,便要守活寡了。
直至天光破曉,顏易初才帶著滿身清冽的酒香推開了朱漆房門。四壁紅燭早已燃盡,桌上擺放著的各色糕點絲毫未動,而他的新娘正襟危坐于喜榻之上,雙手交握,脊背挺直,竟連衣角都未曾有半分皺起。
緩緩挑開繡著繁復鴛鴦牡丹的蓋頭,他終于看清了將要攜手一生之人的樣貌——素雅的眉目清淡如水,裊裊婷婷似枝上沾露的白芍,透出江南閨秀獨有的婉約與端莊來。
只是,太過蒼白了。
這樣大喜的日子里,她卻幾乎脂粉未施,只在頰邊和嘴角暈開些許胭脂,與滿室鮮艷耀目的殷紅格格不入。
低眸怔忡的瞬間,她眼底彌漫出縹緲的大霧,阻隔了他想要一窺究竟的企圖。
她站起身來,雙膝微彎,款款福身,每一分動作都優(yōu)雅天成:“夫君。”他伸手欲扶,不想她竟不動聲色地稍稍側(cè)身,冰涼如雪的衣袖便倏然拂過了他的指尖。
二、
或許是昨日的酒宴太過盡興,直到天色大亮暖陽披拂的時候,各院的主子們才陸續(xù)起身洗漱。還未行至飯廳,已有濃郁四溢的香氣飄然而來,惹得人五臟六腑蠢蠢欲動。
一襲藕荷色煙羅綢紗的月凝素十指如蘭,正傾身將一盞盞晶瑩剔透宛如天工的糕點、羹湯擺上桌,一眼望去,仿佛絕美的蓮瓣層層鋪開。
眾人進門時,看見的便是一個佳人的側(cè)影。
顏遠之對這兒媳極為滿意,不禁笑道:“普天之下,也只有江南月家才能教出如此七竅玲瓏的女兒了……初兒,到底是太后娘娘慧眼識珠,才為你選了一位這般世間無雙的夫人啊……”
眾人紛紛附和著落座,唯有顏易初仍是一副風流不羈的多情模樣,徑自與身側(cè)四位千嬌百媚的美人調(diào)笑嬉戲,全然置顏遠之的話不顧。一片詭異的靜默里,月凝素卻始終保持著恰到好處的淡雅笑意,輕聲道:“凝素初入侯府,也不知這些點心是否合爹娘與夫君的口味?!睌?shù)只雕花鑲寶的圓潤玉器在桌上錯落鋪疊,月白色里似有清淺熒光隱隱流淌,竟美得令人不忍破壞。
顏易初夾起一塊色澤晶瑩、似有朵朵嫣紅點綴于翡翠之中的軟糕遞到美人唇邊,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問道:“這糕名叫什么?”
月凝素微微怔住,神色幾不可察地變了變,緩緩答道:“千里相思?!?/p>
執(zhí)筷的手驀然一頓,戲謔的眸光若有似無地攀上她的臉,繼而手腕翻轉(zhuǎn),筷子生生在半空中折了回來,被他張嘴咬住:“夫人果然是有心之人……那這千里之情相思之意,為夫便卻之不恭了。”
四目相對,他看見她眼底深藏的抗拒和疏離,竟比昨夜洞房花燭時越發(fā)清冷了幾分。
三、
嫁入慕云山莊不過數(shù)日,月凝素早已人心所向,幾乎贏得了所有人的真心相待。然而其中獨獨不包括她的夫婿,本該執(zhí)手白頭舉案齊眉的良人。成親以來,除了新婚那夜,他再也沒踏入過寢房半步,倒是讓她堪堪松了一口氣。
紅燭扶搖,闌珊落淚,她獨坐于鑲嵌著碩大夜明珠的華麗鏡臺前,墨色的長發(fā)如流云般瀉在肩頭。鏡中的人仍舊白皙細致得宛如江南煙雨,然而眉心一點深嵌的愁緒卻與平日里的寧靜淡泊大相徑庭。
那日顏易初攬她在懷咫尺相對的場景在腦中不停地浮現(xiàn),他笑中隱匿的危險氣息令她連脊背都生出了綿密入骨的寒意。
——關(guān)于他那些沸沸揚揚甚囂塵上的風流韻事,縱然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她亦有所耳聞。據(jù)說最初得知太后賜婚時他抵死不從,甚至做出夜夜留宿青樓的荒唐事來,但又有誰知道,彼時她心里的不愿與煎熬,絕對不輸他分毫?
世人只道月家的女子深受皇恩、榮寵無限,可那些風光奪目背后的身不由己,卻似永生難以擺脫的堅牢桎梏,無人得見,無人能懂。
直到坐上花轎的那一刻,她才放任自己在滿目鮮紅里潸然落淚,滾燙而噬骨,融盡了她臉上艷麗的妝,亦將她曾經(jīng)希冀的一切無聲埋葬。
懷里那塊磨香石早已被她的體溫浸染得溫潤如玉,指尖輕觸便似有那人的氣息洶涌傳來,一路灼燒至心肺里去,勾出鋪天蓋地的疼。
清冷月色透窗而入,照亮她嘴角一抹嘲諷的笑痕——就算再有氣度涵養(yǎng)的女子,也無法真的做到在面對夫君三妻四妾時無動于衷。而她之所以能夠云淡風輕,不過是因為她心底早已裝了另一個人。并且一裝,便似有天荒地老那樣長。
她騙過了所有人,卻騙不了這長夜漫漫里、惹人憔悴的心痛與相思。無論睜眼閉眼,那如雪的衣角、握劍的手指都依然清晰如故,不肯消失。一世薄涼都不足以令她膽怯,唯一痛惜的,只是不能在有生之年里,與他驚鴻共舞,相攜于江湖。
她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那樣的場景,輕舟如畫,他白衣長劍立于船頭,凝睇她的眼底有深情款款。而她十指翻飛如蝶,奏一曲《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可惜,她終究沒能等到那一刻。
溫熱的液體緩緩滑落,跌入花開并蒂的繡裙里,驚起點點殘夢。
四、
若論起洛陽城一年中最為熱鬧的日子,自然是上元佳節(jié)。十里長街喧囂如晝,酒肆店鋪整夜不歇,放眼望去全是熙攘的人群,仿佛如今真是四海升平的繁華盛世。然而狂歡未止,忽有大批身著鐵甲的士兵涌上街頭,挨家挨戶破門而入,手中刀光霍霍。驟起的無數(shù)尖叫、驚呼在夜色里此起彼伏不絕于耳,就連深居內(nèi)院的月凝素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騷亂所驚動。
丫鬟進來伺候她起身,壓低了聲音道:“是鐵衣衛(wèi)在搜人。洛陽提督薛敬薛大人被暗殺了,聽說是一劍封喉,血還沒流出來便咽了氣?!彼纳褚换?,聽見丫鬟又自顧自地道,“其實這案子哪還用得著再查?所有人心里都跟明鏡似的,殺他的人,必定是無邪公子。”
時逢亂世,皇帝昏庸無能寵信奸佞,導致朝綱腐壞,昔日的錦繡江山漸漸破敗為一具枯骨。
直到三年前,天下第一名劍倏然出世,用來祭劍的第一滴血,竟是殘害忠良把持朝政的監(jiān)國首輔秦不嚴。據(jù)說那柄劍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寒光,一出鞘便有馥郁的檀香隨風而舞、經(jīng)久不散。
那柄劍,被人稱為焚香
而焚香劍的主人,便是無邪公子。
這個名字宛如一道雪亮的劍光,即使深陷黑暗里依舊能璀璨奪目,如神明一般存在于蒼生萬民的信仰與感激之中。朝堂上卻是一片風聲鶴唳,貪官污吏皆聞之變色,生怕哪天一覺醒來,已成了劍下亡魂。
三年間幾乎所有鐵衣衛(wèi)傾巢而出,朝廷甚至懸賞十萬兩買他的項上人頭,但他就像是一抹虛無的暗影,始終飄忽不定,全無蹤跡可尋。
“這樣說來……無邪公子如今便在洛陽城內(nèi)?”
“可不是嗎?所有的城門都已封死了,并且有重兵把守……這般興師動眾……但愿公子還能夠全身而退啊……”丫鬟語氣里的擔憂在她耳邊回蕩,讓她的心也隨之不安起來。
外面的夜色依舊濃重如墨,她卻再無半點睡意,干脆披衣出門。
自月凝素所住的煙雨樓偏門繞出去,是座荒廢已久、鮮有人來的幽靜小園。
皎潔如銀的月光里,迷離縹緲的暗香款款浮動,撩人心弦。月凝素不禁停下腳步,緩緩推開了園中沉重古舊的鐵門。
——風夾雜著清寒的夜色在她鬢角輕吟而過,仿佛情人溫柔的撫摸。
她無聲嘆息,抬眸望去,只見幾株枝葉晶瑩的月下美人盛開如雪,九天星辰隕落于花瓣之間,如夢似幻。半空中數(shù)點螢火輕攏,織出一道璀璨的帷幔。
花影吹笙,滿地明月。
月凝素也有些訝然,沒想到這座乏人問津的園子里,竟有如此動人心魄的美景。正要往里走時,頸上卻忽地一涼。
憑空出現(xiàn)的鋒利劍尖緊貼著她的皮膚,持劍那人在她身側(cè)沉聲道:“抱歉,得罪了?!?/p>
五、
鼻端充斥著冰涼劍身上氤出的縷縷香氣,馥郁濃烈,似曾相識。月凝素心念一動,不禁脫口道:“無邪公子?”說罷竟兀自轉(zhuǎn)過身來,任由劍鋒擦過喉間,帶出朵朵殷紅。
視線交錯的瞬間,那人忽地一陣怔忡,片刻后才倉皇收劍道:“你不要命了嗎?”她卻對自己的傷口毫無所覺,只盯著面前綽約挺拔的身影,神思恍惚,無法言語。那個傳說里近乎天人的無邪公子,竟在此時此刻與她相對而立,她甚至能看見他覆面薄紗下起伏的臉龐輪廓,以及左側(cè)衣襟上慢慢滲透出來的淺淡血跡。
血跡?
她頓時清醒過來,神色關(guān)切地道:“公子受傷了?”
無邪公子按住傷口,語氣波瀾不驚:“一點小傷,無妨?!?/p>
此時山莊外的喧嘩聲已越來越近,月凝素只覺得沉寂夜色里似有無邊的殺氣重重擴散開來,略一沉吟道:“看來這次鐵衣衛(wèi)定是有備而來,竟能傷了公子……現(xiàn)下外面全是他們的人,公子想要脫身,只怕要多費一番力氣了……若公子不棄,可以先到我院中暫避,在慕云山莊的地方,料想他們也不敢放肆。”察覺到他的遲疑,月凝素伸出三根手指,一字一字向天起誓,“若我泄露半分公子的行蹤,便叫我五馬分尸,不得好死!”
雖是溫柔如水的聲音,但傳進耳中卻是字字鏗鏘,不帶絲毫猶豫退縮,竟頗有幾分江湖中人的豪氣干云。無邪公子隔著薄紗朗朗一笑:“今日之恩,他日必當報答?!?/p>
“公子言重了……天下蒼生承蒙公子恩澤庇佑,此番就算我拼上性命,也要護得公子周全?!?/p>
月凝素剛回房不久,外面便傳來叩門的聲音:“少夫人,鐵衣衛(wèi)已經(jīng)入莊了……老爺吩咐所有人都到前廳里去?!?/p>
“知道了……你先在外邊候著?!彼龜n好衣襟,瞥了一眼內(nèi)室重重落下的帷幔,眼中光芒幾度流轉(zhuǎn),卻終究被如數(shù)斂去,只低聲道了一句:“公子千萬小心?!?/p>
就在她轉(zhuǎn)身的剎那,帷幔里驀地飛出一道流光,準確無誤地落在她的手心?!霸谙律頍o長物,唯有這面琉璃八卦鏡是自小戴在身上的,有安神辟邪之效,如今便送給姑娘吧,權(quán)當你我相識一場的情分。”
她低頭而望,玲瓏古樸的鏡身上雕刻著太極陰陽圖,中間纏繞的紅線褪得有些泛白,的確是有些年頭了?!凹热蛔孕〈髦?,必然是極為珍惜之物,公子還是收回去吧?!彼刍貛撞剑卺♂G罢径?,伸手將那面琉璃鏡遞了進去。
帷幔上映著的人影緩緩抬起手臂,卻將她的手握在掌中,溫言道:“一個肯為我舍棄性命的女子,足以讓我用最珍貴的東西相贈。”
六、
直到走出煙雨樓許久,月凝素臉上的熱氣才稍稍消散了一些。被他握過的手似乎還縈著淡淡的余香,清冽芬芳,只要一點,就能使人長醉不醒。
而她早在三年前,便已然醉了。醉倒在他白衣流轉(zhuǎn)的絕世風姿下,醉倒在他清光萬千的無雙劍氣中。
——即便他早已不記得在這咫尺紅塵里,曾與她擦身而過。
但初見時陡然生出的悸動和灼熱卻隨著時日越發(fā)纏綿入骨起來,就連這慕云山莊少夫人的尊貴頭銜和滿身榮華,也無法消減半分。往事如煙,在嘴角凝成薄涼的苦笑:若她不是月家的女兒,若她能夠掌握自己的人生,那她情愿一生一世追隨在他身邊,刀山火海,縱死不悔。
相思無極,到頭來,卻只能換一句情深緣淺。
前廳里已是一片燈火通明,火光落在大片烏沉鐵甲上,折射出冰冷的殺氣。月凝素進去的時候,正好瞥見鐵衣衛(wèi)肖統(tǒng)領(lǐng)鷹隼般銳利的眼睛緩緩掃過廳上眾人,問道:“莊內(nèi)所有人都已在此了嗎?”一名家丁躬身回話,語氣卻稍顯遲疑:“稟老爺、肖大人,只有……只有少爺和三夫人還未到……小的們已去催過好幾遍了……可是——”
顏遠之一拍桌子:“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再去催!若他還不從命,就把他的門給我撞開!”
話聲剛落,廳外忽地傳來一道低魅的淺笑:“爹,何必生這么大的氣呢……我這不是來了嗎?”只見顏易初摟著面若桃花的三夫人姍姍而來,衣袍松散,臉色疲憊,分明是一夜縱情歡愉的模樣。
月凝素臉色一白,正要收回視線,他卻已然欺身靠近,往她耳后吹了一口氣道:“讓夫人受驚了……別怕,為夫在這里陪你?!彼南吕湫?,明明兩人生分到如同路人,他卻在人前這般故作姿態(tài),究竟是為了給她面子,還是給皇室面子?
七、
鐵衣衛(wèi)到底忌憚顏氏,只是草草搜查了一番,便離開了慕云山莊??v然如此,月凝素一直緊握的手心里仍舊沁滿了綿密的冷汗。
顏易初將她送回煙雨樓,她在房門前停下腳步,柔聲道:“折騰了一宿,夫君早些回去歇息吧?!鳖佉壮鮿γ家惶?,漆黑的雙眸似笑非笑:“夫人不親自伺候我歇息嗎?說起來……我們還欠一個完整的洞房花燭夜吧?”
滿意地看著向來淡定如水的月凝素臉色大變,顏易初忽地在她的臉頰印上一吻:“夫人不必驚慌,為夫自會等到你心甘情愿的時候?!睕]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她頓時錯愕不已,卻見他笑著轉(zhuǎn)身,在夜色里漸漸走遠了。
腦中思緒一閃,她無暇再去想顏易初話里的深意,推門而入,輕聲喚道:“公子?”房里寂靜如死,裊裊余香也隨著房門開合,消散在涌入的風里。
她一把掀開帷幔,里面早已沒有無邪公子的身影,半空里凝著幾道縱橫疏落的劍氣,細細看去,竟是一排遒勁的字跡。
“誼如同生,情能同死。同途同心,同馳同止?!?/p>
探手入懷,拿出方才一名鐵衣衛(wèi)趁亂交給她的信箋,嘴角閃過一絲凄楚:只怕這同生共死,于她而言,都是一種望塵莫及的奢侈吧?
自月凝素過門以來,每日都堅持親自下廚,準備的飯菜無不精致可口,堪比皇宮御廚。眾人皆感嘆不已,自家少爺能娶得如此體貼賢惠的夫人,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而這幾日顏易初待她也是越發(fā)溫柔呵護,兩人柔情蜜意的模樣令顏遠之夫婦甚是欣慰。
這日才開始用膳不過片刻,只聽一聲玉碗碎裂的聲響,顏遠之緊捂胸口驟然倒地?!袄蠣敚 北娙松焓钟?,才發(fā)現(xiàn)全身的力氣似乎都在瞬間被抽空殆盡,難以動彈半分。顏遠之艱難喘息道:“難道……是菜里有毒?”
月凝素慢條斯理地放下手中的碗,眼波掃過漸漸力竭虛脫的眾人,輕聲道:“沒錯,這菜里的確有毒……是大內(nèi)秘制的紅塵香。”一句話說得所有人都臉色驟變,不敢置信地望向她依舊素凈如畫的面龐,久久無法回神。她臉上閃過一絲不忍,自袖中拿出一只玉瓶,幽幽嘆息:“要殺你們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皇上。賜婚之時,連同圣旨一同賜下的,便是這瓶紅塵香。你們顏家,早已是朝廷的眼中釘了?!?/p>
顏易初眼底神色幾番變幻,許久才似下定決心一般,陡然自腰上抽出一把纏身的軟劍,勉力向她喉間刺去。劍鋒逼近,一陣馥郁的香氣隨之縈滿了她的鼻端。
那是——那竟是——她幾乎站立不住,任由劍尖吞吐的清光劃破頸間的皮膚,卻無法再進一分。
顏易初的身子一晃,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長劍自手中倏然跌落,無邊的香氣在她腳下驚散如夢。
——那般寒冷徹骨,仿佛浸入身體的冰涼月光,令她無法克制地戰(zhàn)栗起來。
焚香劍。
她恍惚抬眸,才發(fā)現(xiàn)他臉上的表情早已退去了平日的輕佻戲謔,交錯的殺意在眉心盤桓糾纏。她幾次張口,才低低喚出那兩個字來,恐驚天上人:“公子?”
顏易初清冷一笑,笑意卻在眼中結(jié)成冰霜,一字一字:“月、凝、素——”
她被這灼烈的戾氣逼得驟然后退幾步,想要解釋,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笑得越發(fā)薄涼,眼睛如刀紛落,似要將她凌遲:“誼如同生,情能同死……我有多愚蠢,竟輕信了一個朝廷派來殺我全家的細作,還妄想與她共度一生、執(zhí)手一世!”
那一刻,如有萬千刀尖齊齊錐進心里,洶涌的鮮血凝成眼底的淚,飄忽落地,將參商隔成永離。
八、
其實她的名字,本不叫月凝素。
她姓虞名紫衣,自幼生長在寧海之濱的挽歸城。三年前,她還是郡守府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的千金小姐,衣食無憂,歲月靜好。
直到素來剛直清廉的父親得罪了朝中顯貴,當夜便有一群鐵衣衛(wèi)闖入府中,大肆殺掠,宛如地獄修羅。
她倒在濃稠的血泊里,神志漸漸模糊的時候,忽地聽見一聲錚然的劍吟。血色的月光里,她只看見那人白衣翻飛的背影,恍若神祇降世般耀眼奪目。片刻前還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鐵衣衛(wèi)頓時面面相覷,神色惶恐地向后退去:“無邪公子——”漫天香氣流轉(zhuǎn)中,那人隱在斗笠下的嘴角逸出一聲輕笑,凜冽的劍氣似天羅地網(wǎng)倏然鋪開。
兵刃相接,清光霍霍,她耳邊忽然掠過“啪”的一聲脆響。一只以天蠶絲編就的純白劍穗跌落在她身側(cè),當中包覆著的磨香石泛出清冽四散的香氣。
不過一夜之間,她的世界已然面目全非,偌大的郡守府,竟然只剩下了寥寥幾人。后來,她便有了一個新的身份,江南月家的三小姐,月凝素。
又有誰能想到,名滿天下的江南月家,其實不過是朝廷蓄意布下的一個幌子呢?從各地抓來的女子被關(guān)在美如幻境的亭臺樓閣里,學習女誡女訓,苦練各種才藝,然后借由政治聯(lián)姻為朝廷探聽消息、甚至為其除去心腹大患。
月凝素緊緊捂住心口,那塊磨香石一直被她貼身放著,似已融進身體。只嘆造化太過弄人,當她身披霓裳潸然落淚時,未曾想身邊共拜天地的人,竟然是他。
原來他們,也曾離得那樣近。
如今,卻只能擦身而過。
但無論如何,此生終是得以來到他身邊,成為他的妻……那么,便足夠了。她投給他深深一瞥,然后拾起跌落在地的焚香劍決絕轉(zhuǎn)身,拋下另一只玉瓶道:“用天下第一的焚香劍來換這瓶解藥,我也不算吃虧。只不過他日相見,我絕不會再手下留情了……公子?!?/p>
天下皆道他是洛陽城內(nèi)呼風喚雨、風流紈绔的顏少爺,卻不知他曾在多少個夜里孤身赴死、將貪官污吏斬殺于焚香劍下。不僅整座慕云山莊上下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就連四名妾室也是受他雇傭,全無夫妻之實。
太后賜婚之時他大鬧一場,并非如傳言那般,而是怕自己前路縹緲,終究會辜負她的一生。
視線里婉約娉婷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刺目的天光里,顏易初忽然想起那夜月涼如水,她的聲音如梵唱呼嘯著抵達他的耳畔:“就算我拼上性命,也要護得公子周全?!?/p>
那一刻,他以為在獨自等待那么久之后,終于等到了一個人,能夠與他并肩作戰(zhàn),愿意與他生死與共。
——原來,一切都不過是他的自以為是。
九、
七日之后,忽有一名婦人在山莊外求見顏易初。
那名婦人面色憔悴,瘦骨嶙峋,仿佛許久未見天日般蒼白。剛見到顏易初的面,她便驀地有些哽咽:“無邪公子——”
顏易初面色一變:“你怎會知道我的身份?”婦人展開手里緊握著的一塊錦帕,他低頭看去,頓時如遭雷擊、重重退后了幾步。
——那里面,竟然包裹著一只純白色的劍穗,以及一面紅線纏繞的琉璃八卦鏡!
他不可置信,語帶遲疑:“你是……凝素的娘親?”
婦人低嘆一聲,眼淚落得更兇:“原來公子還不知道其中的緣由……不知道公子可還記得,三年前挽歸城郡守府,你曾救過我們母女一命?”
“挽歸郡守……你是虞大人的遺孀?”他自是記得,那夜他趕到的時候,虞大人早已身中數(shù)刀而亡,府中家丁婢女亦所剩無幾,只余夫人和小姐還有一息尚存。他將她們安頓在客棧里,又請來大夫醫(yī)治后才連夜趕回洛陽。
“正是妾身。那夜公子走后,鐵衣衛(wèi)竟又折了回來,將我們母女抓回京城,并且用我的性命要挾紫衣,讓她為朝廷賣命。于是她便成了月家的三小姐凝素,以聯(lián)姻為由,前來取你們的性命。”聞言,顏易初心中霍然一痛……竟是如此?她說的那些話……竟都是真的嗎?思緒流轉(zhuǎn),廢園中漫天星辰起舞,然而她凝望他的眼睛,卻比星河更加璀璨。
“昨天夜里,紫衣忽然潛進天牢將我救了出來……她將這塊錦帕交給我,要我務必交到公子手上。”他緩緩接過虞夫人手里的錦帕,手指撫過里面的純白劍穗,沒想到三年前丟失的劍穗,居然一直在她身上。眼前漸漸浮現(xiàn)出她的一顰一笑,似刀刻斧鑿般鍥進心底,恍如一場痛徹心扉的舊夢。
紫衣——虞紫衣——你可知道我送你琉璃八卦鏡的用意?記憶穿透時光,祖母慈愛的聲音依稀還在耳旁回蕩:“初兒——這面琉璃八卦鏡是我顏家歷代相傳的定情之物,上面纏繞的紅線喚作情絲,等你長大以后,把它送給你心愛之人,你們定能恩愛白頭,此生不離?!?/p>
既然你以肯性命相護,我便用一世深情來還。
一直等到第二日天色泛白,仍然未見虞紫衣的身影。虞夫人擔憂道:“紫衣這孩子一向穩(wěn)重,分別時她說還有些事情要處理,但傍晚前定會前來與我會合,眼見天都快亮了……會不會出了什么事?”
顏易初心中依舊惴惴不安,正要開口,忽聽外面響起了陣陣連綿的哀樂,直達云霄。一道尖細嗓音隨之傳來:“太后懿旨到?!?/p>
他聞聲而出,只見宮里的管事劉公公一身白衣素縞,老淚縱橫道:“吾皇駕崩……奉太后懿旨,顏莊主乃是先帝親封的顧命大臣,還請速速隨我入宮吧?!?/p>
眾人面面相覷,顏遠之更是驚愕到半晌才回過神來:“皇上正值盛年,怎會——”
“顏莊主有所不知,皇上是被無邪公子刺殺身亡的……”顏易初心底陡然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只聽劉公公接著道,“沒想到那無邪公子竟是個女人……她假扮成宮女為皇上奉茶……皇上喝下去沒多久,便中毒身亡了……而她被鐵衣衛(wèi)追得無路可逃,竟攀上了數(shù)十丈高的宮門,然后仰天大笑,高呼了一句什么‘同途同心,同馳同止,便以焚香劍自刎了,真是奇怪得很?!?/p>
四周頓時陷入冷寂,天地間的所有景致都在他眼中退去,只留下一片渺茫的大霧。血色的霧無邊而起,將世間所有的悲歡離合都凝聚成一片沁過指尖的涼,透徹心扉。
到了這一刻他才恍然了悟,三生三世的浮華,也抵不過那人笑靨如花。
十、
原來,即便是世上最鋒利的焚香劍,也斬不斷這一腔纏綿入骨的愛恨情仇。
誼如同生,情能同死。同途同心,同馳同止。
恍惚里,似有女子素顏如雪,在月光里對他展顏一笑:“公子,你定要記得……我叫虞紫衣……來世,我會在挽歸城等你。”
從此之后,天上人間,伴君幽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