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泥攻
1. 楚瞎子和杜啞巴
彭城的夏悶熱而惱人,雨淅淅瀝瀝地下個沒完。
我懷里抱著蒙著的畫板跟在銀發(fā)老者身后,好奇地四處打量。
次長府倒沒我想象中威嚴(yán),曲折回廊,沿途綠柳粉河,細(xì)雨朦朧。
我今天來,是為了畫一幅畫,次長府主人的相親畫。
“杜畫師,聽說你也留過洋??!”次長府的老管家絮絮叨叨,“一個姑娘家,怎么打扮得蓬頭垢面的?”
我嘿嘿地笑。
老管家轉(zhuǎn)過身來斜眼看我:“你是個啞巴?”
我收回好奇的視線,眼珠子骨碌碌一轉(zhuǎn),又咧開嘴朝他笑了起來。
“不是——”
三千只鴨子在四周齊鳴。
老管家快暈了,忙叫我閉嘴,嘆氣說:“盛二小姐樣子平凡,但也有把好嗓子,我們?nèi)隣斏眢w不便,這才想娶她進來,誰料卻要受你這破鑼荼毒半個月……”
我皺眉,在進房前拉住老頭兒,指了指畫板,又指了指自己的臉,嗓音如遭煙熏火燎:“誰好看?”
畫板上是我為盛二小姐畫的肖像。
黑眼如同沙白蚌殼中璀璨的黑珍珠,烏發(fā)溫婉地高高盤起,別上一枝潔白的玉蘭。整齊厚重的劉海兒之下,是一彎細(xì)如初月的黛眉。五官雖然平凡無奇,但畫像栩栩如生,與她對視的時候,少女似乎在畫框中對你微笑。
老頭兒咂咂嘴:“盛二小姐是比較難看?!?/p>
我剛要得意,又聽老頭兒無奈地?fù)u頭:“可你更加難看啊——”
……
我正不服,卻被他一拉一推,門板砰的一聲,就被關(guān)進了一間房里。
“三爺,這是城東的杜畫師,給您畫像來的?!?/p>
我迅速擺好了諂媚的笑容,剛順著老頭兒的目光看去,卻怔在原地。
“畫師?”
黑色軍裝的男人懶懶地靠在窗邊,軍帽壓得極低,懷表細(xì)細(xì)的銀鏈自胸口的衣袋垂下,修長的指間夾著煙霧繚繞的雪茄,身形頎長而筆直,高大而肅穆。
他回過頭,深琥珀色的眼睛隱然帶笑:“那就畫吧,我倒挺好奇,自己在別人眼里的樣子?!?/p>
我傻了眼,回頭看老管家,他沉著地朝我點頭。
據(jù)說,這個楚三爺是陸軍部里最年輕的次長先生,是在戰(zhàn)爭中被煙氣熏傷了眼睛,回來彭城養(yǎng)病的。
可看他那雙沉靜的眼睛……
是盲的?
他若是個瞎子,我杜二就真是個啞巴!
2. 楚家三爺嫁不得
兵荒馬亂的年代,盛家雖是彭城一方顯貴,但終歸想找個靠山——這位尚未娶妻的楚宣城楚三先生就很不錯,十七歲追隨軍,二十八歲任陸軍部次長,即便是眼睛盲了,只看他未被免職只是養(yǎng)傷,就知道是個人物。
我在純白的畫布上畫著烏龜,隨口道:“三爺,您一直靠窗站著也挺累的,不如換個姿勢?比如一腳跨在板凳上,效仿策馬奔騰……”
楚宣城端茶輕啜一口:“杜畫師一個時辰讓我換了六個姿勢,畫布換了十幾張,這像……你是要怎么畫?”
“三爺耳朵靈,連我換了畫布都知道?”我滿不在乎地打哈哈,“您別擔(dān)心,我肯定把三爺畫得英俊瀟灑,哪怕是路邊的一只小母狗,都會搖著尾巴跑過來撲您?!?/p>
他沉沉地笑:“杜畫師的手藝真有這么神?”
我蹺起二郎腿,拍著胸脯保證:“那當(dāng)然,我杜二……”
又是一陣牛皮吹上天。
“既然這樣,想必你一個人回憶我剛剛的英姿——”說到“英姿”二字,他又是一笑,起身走到門口,“本人不在,你也能畫吧?”
我傻了眼:“???”
他壓低了帽檐,眼睛里一片澄澈:“聽管家說杜畫師貌不驚人,但這把嗓子倒是驚死人,我頭痛,出去散散步?!?/p>
“哎,三爺——”
他穿著筆挺的軍裝的修長背影已然遠(yuǎn)去。
那樣步履悠然,那樣精明傲慢,怎么可能是個瞎子呢?
我抓了抓頭發(fā),只得抱著畫板也跟了上去,心里默念——
“盛二小姐,這個楚三爺可真不是個好脾氣的,你這般伶俐可愛、貌美如花的好女子,絕對只有阿貴才配得上你,千萬不能嫁給他!”
走出院子的楚宣城不若房里熟悉,動作遲緩了許多,我一路匆匆,險些跟他撞個滿懷。
他皺著眉回頭,筆挺的身形把我遮在了陰影中,近得能嗅得到軍裝上繚繞不散的殺伐味道。
我不禁屏息。
“杜畫師不留在房里作畫,跟我出來做什么?”
“一日不見,如三秋兮?!蔽彝笸肆送耍倚Φ?,“我們相處三日,杜二對三爺竟舍不得了,離眼片刻就似一月逝去,心慌得無意作畫……”
他眸色微沉,似在分辨我話中真?zhèn)巍?/p>
我陰笑。
杜二的一張嘴巴,蹲在城隍廟乞丐面前說上半個時辰,乞丐都得把大洋雙手奉上。
把畫板隨手往地上一丟,我扶住他:“三爺要一個人出門,杜二是不放心的,不如我隨身照顧您?”
手指觸到他的手臂時,軍裝下的肌肉有一瞬緊縮,他低頭看向我,澄澈的瞳人里倒映出我亂蓬蓬的頭發(fā)和平凡的容貌。
我莫名心驚,剛想放手,卻聽他淺笑著道——
“杜畫師向來對金主如此殷勤?那這畫像完成之前,就勞煩你跟著我吧?!?/p>
3. 盛家小姐娶不得
我恨楚三爺。
老實人看得多了,可沒見過他這般較真的。我不過是隨口客氣,他倒放在心上了。自那日起,別說出府,即便是他更衣沐浴如廁,我杜二也要傻兮兮地跟著……
傍晚牽著那條名曰叼饞的狗更成了次長府里的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我遛狗,三爺遛我。
這日,楚宣城悠閑地靠在回廊邊閉目養(yǎng)神,修長的手指把玩著那細(xì)銀鏈子的懷表,滿身世家公子的慵懶氣質(zhì)。
我嘴里叼著狗尾巴草一嚼一嚼,拿炭筆在畫布上畫豬頭。
“杜畫師,已經(jīng)十日了?!彼麘袘械貑?,“你今天撕掉了第一百三十六張畫布?!?/p>
我干咳一聲,在他靈敏的聽力下又撕掉一張,小心翼翼地問:“三爺,叼饞的風(fēng)姿也很矯健,要不杜二給你們畫張全家福?”
“杜畫師這話聽著像罵人?!?/p>
我嘿嘿笑著:“哪敢,我罵叼饞呢?!?/p>
說他和叼饞是一家,那可絕對是委屈了叼饞的。
“……”
“真的,真的?!蔽姨志鸵l(fā)誓,想起他眼盲看不到,又訕訕地收回了四根手指,“我對三爺?shù)木囱鋈绲痧挼目谒B綿不絕……”
楚宣城扯起嘴角:“是嗎?我倒覺得,杜畫師一直對楚某略有敵意?”
我心下一緊,急忙說:“三爺多慮了?!?/p>
他冷哼一聲,面色不善撐著欄桿站起來,轉(zhuǎn)身就走。
我急忙抱著畫板跟上。
九曲回腸的雕廊在我們身邊一前一后地掠過,荷塘初露剔透,蘆葦隨風(fēng)輕擺,暗香縷縷染到我們身上,沖淡了衣衫上的熏香,幾個流轉(zhuǎn)之間,荷香卻又不露痕跡地消失……
這樣的追逐持續(xù)了十日,楚宣城稱之為,散步。
有時也叫遛狗。
我氣喘吁吁地叫住他:“三、三爺,您生什么氣???”
他皺著眉回頭:“杜畫師,莫非你不愿讓我娶盛二小姐?”
“呃——”
我真是個不稱職的間諜。
楚三爺只是悠然地挑挑眉,我便很丟人地兩腿發(fā)軟,把一切都招供了。
叼饞也在唾棄我,因為楚宣城甚至還沒拿出肉骨頭……
“盛二小姐已經(jīng)心有所屬,楚三爺便成人之美了吧。”
他抬眉:“婚姻不是兒戲,哪有那么輕易反悔的道理?”
我越發(fā)憂郁:“盛二小姐又不漂亮,根本配不上三爺??!”
“我眼盲,看不到美貌,要它何用?”楚三爺把玩著手里的懷表,鼻梁挺直,薄唇淺笑,“只要嗓音宛若黃鶯出谷,在我腦中便是一抹窈窕佳人?!?/p>
我好奇:“杜二在三爺腦中是什么樣子的?”
“你?”
他嘴角的笑容意味深長:“你的聲音就像鐵匠鋪里的磨刀石,刺刺拉拉的,令人頭痛,我腦中的你,你猜是什么樣子?”
連始終面無表情的老管家也嗤笑出聲。
我憤然,拂袖而去。憑什么盛二小姐在他眼里是只漂亮的小翠鳥,我杜二卻是塊硬邦邦的破石頭?
回到房里,我把畫著盛二小姐的畫像又搬了出來,對著無辜的她瞪了半晌。明明都是平凡無奇的五官,我未必就比她差……
怎么楚宣城偏偏是個瞎子!
4. 飛沙走石杜媒婆
慪氣三天,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誰也不見,即便楚宣城親自來探訪,我也目不斜視專心地畫畫。
楚三爺在我身后笑道:“聽管家說,這幅畫已快完工?!?/p>
我繼續(xù)涂涂抹抹,也不理他。
他倒不動氣,竟含笑道:“其實,回絕盛家二小姐,也不是不可以?!?/p>
嗯?
他不要那只小翠鳥了?
我刷地轉(zhuǎn)過頭,兩眼放光:“三爺肯放過盛二小姐?”
“那要看杜畫師的誠意。”楚宣城以手托腮,笑意盈盈,“都說畫師的活計是媒婆的大敵,杜畫師若有心替盛二小姐解難,不如親自替楚某說門好親事?”
這一句話,讓我足足當(dāng)了半個月的媒婆。
人人都說杜畫師原本就像個流氓,如今簡直媲美色狼。
只要有未婚姑娘的地方,定有我偷窺的視線。
沒未婚姑娘的地方,我便往已婚婦女堆里鉆。
半個月下來,我畫的畫像沒一百也足有八十,終于完工之后,我捧著畫作跑在楚三爺身前獻寶,他看都不看,只是笑問:“杜畫師,楚某眼盲,不看面貌,只聽聲音,你可是忘了?”
我如遭雷擊地看了看半個月的結(jié)晶,良久,轉(zhuǎn)身離開,第二天就開始滿街強搶民女。
一時間整座彭城對杜畫師之名聞風(fēng)喪膽,只要報上我的名諱,不消片刻,街上姑娘便能逃個片甲不留,連賣茶葉蛋的老太太都抹著眼淚推車走人。
誰搶你啊——
親事因為一張畫像拖了又拖,幾乎要拖到秋葉火紅,金主也不耐煩起來。
盛家人給我最后三天。
我猶豫地對著畫布比畫了兩下,炭筆才在上面畫了第一條線,肩膀卻突然被人捏住。
“杜畫師?!?/p>
楚宣城薄唇微抿,眼神復(fù)雜地看著我將要畫下的筆觸,半晌,輕輕松了手。
我直覺他的目光和平日不同,卻又有些抓不住痕跡,懵懂皺眉:“三爺?”
他轉(zhuǎn)過身去:“今日陽光不錯,杜畫師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我懷疑地望了一眼窗外陰沉欲雨的天空。
就算他是個瞎子,也不能這樣睜眼說瞎話?。?/p>
他站在門口,沉黑軍裝筆挺,帽檐一如往常壓得極低,陰影遮住半張臉,卻比平日多了幾分肅殺。
“明日我便奔赴桂林……即便這樣,杜畫師還是不肯同我出門嗎?”
5. 亂世英雄楚宣城
這世道真是不太平。
戰(zhàn)事如一柄刺刀蠢蠢欲動直指彭城,街上人心惶惶,市民如同四散的窮鼠,如今未有心思離開的,也大抵只剩一個等著親事的盛家。
楚宣城漠然地看著這奔波的人潮,淡淡地說:“戰(zhàn)事醞釀已久,杜畫師,待我離開之后,你也盡快另尋個安寧的去處吧?!?/p>
我心里掠起一陣寒意,低聲喚道:“三爺——”
“楚三,楚三,你當(dāng)我上頭真的有兩個哥哥?不過是家父喜歡人丁旺盛的假象罷了?!彼托?,低下頭來,“杜畫師,我叫楚宣城,再沒別的名字?!?/p>
我沒理會他的話中之意,皺著眉說:“你果然不是真的瞎子?!?/p>
“你剛來府里時,不也裝了啞巴?”
我哼了哼。
跟著他這兩個月,說了滿坑滿谷的話也不過換得一塊磨刀石的美譽,當(dāng)初倒不如裝啞巴裝到底。
都說朦朧就是美,也許那樣還能勝過他心里那只沒見過面的小翠鳥。
但我到底沒資格埋怨。
奸臣遲暮下野,英雄韜光養(yǎng)晦。
他不過是在等待一個好時機,這我是懂的。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忽地笑了。
那一笑,便如同冰雪消逝的一瞬,叫人心里生疼。
“杜畫師,我的畫像,你今晚可愿畫完它?不贈盛二小姐,只贈我楚宣城?!?/p>
不贈盛二小姐,只贈我楚宣城。
一夜沒睡。
第二日老管家來敲我的門時,我兩眼下積著沉黑,十分委靡不振。
“杜畫師?!崩项^兒扶了扶老花眼鏡,疑惑地指了指我背上一個巨大的包裹,“您這是要做什么?”
我不答,唉聲長嘆掠過他,一路往大門口走去。
慘了慘了,這門生意真是虧大了。
馬兒嘶鳴,我想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一切,只等一個頷首告別,就能毫不眷戀地離開彭城,自此相距萬里之遙,永生再不能見。
我垂頭走到他的高大駿馬前,把那沒有完成的畫往他面前一擺,僵硬著脖子說:“不知道是不是人老了記性不好,離開楚三爺就記不起您的樣子來,可畫還是要畫完的……”
他皺眉,帽檐下清俊的眉眼越發(fā)沉黑,滿身殺伐之氣蠢蠢欲動,猶如日光下浴血的戰(zhàn)鬼,刀鋒冰冷。
帶著絲質(zhì)手套的手指修長優(yōu)雅,他面無表情地指了指我身后的包裹:“那里面是什么?”
“既然是要逃命去,總得帶些財物吧?!?/p>
“我怎么記得,你獨身來我楚家時,只帶了一幅畫?”
……
我笑容可掬:“您記錯了,我也帶了這樣一個包裹?!?/p>
他靜默地看我一會兒,驀然失笑,搖搖頭:“府里若有你喜歡的東西,你帶走也就罷了……回去。”
我不服:“三爺勸我逃離彭城,竟連杜二逃到哪里也要管嗎?”
他緩緩收住笑,深黑的眼睛里帶了些復(fù)雜的情緒,垂首望著我。
我也執(zhí)拗地仰頭望著他,脖子都已經(jīng)發(fā)酸。
半晌,他放低嗓音:“回去吧。替我告訴盛二小姐,若她愿意等我,戰(zhàn)勝歸來之時……我定娶她?!?/p>
“喂——”
說完,他最后看了我一眼,揚鞭策馬——
駕!
桀驁的背影絕塵而去,我背著那個滑稽的大包裹,等了許久,他都沒有回頭。
我咬緊下唇,不死心地問老頭兒:“喂,府里還有馬沒有?”
他同情地望著我,搖搖頭。
我失望了,正想離開,卻聽老頭兒補充一句。
“還剩頭驢?!?/p>
我迅速轉(zhuǎn)過頭,望著老頭兒笑得滿臉花開,瞬間覺得這真是世界上最英俊的一張臉。
6. 娶妻當(dāng)娶杜畫師
楚宣城是只紙老虎,終究不好意思讓我騎頭驢跟在他屁股后面。
我與他兩人一路行至南京,與一個油頭粉面的小青年會合,一夜也未逗留,便急急南下趕往桂林。
我日日跟在楚宣城身邊,抱著一個畫本畫他。
策馬奔騰的他。
戰(zhàn)后歸來的他。
言笑晏晏的他。
沉沉睡去的他。
像要把在次長府那些日子撕毀的畫布補回來似的,我沒完沒了地畫,細(xì)細(xì)地修飾每一寸輪廓,包括他一日比一日疲憊的臉龐。
我將那幅油畫偷偷完成,并連夜打包寄往他處,他連一眼之緣都未曾得見。
我知道自己追不了多久。
戰(zhàn)場廝殺,尸橫遍野。杜二即便再流氓,也不過是個女流之輩,總歸是要拖后腿的。
一日夜里竟夢見他浴血而亡,我在惶惑中醒來,卻聽窗外戰(zhàn)火連天,爆裂聲隨著午夜天空中如同煙花漫卷。
余光掃到擱置在桌上的畫本被調(diào)了位置,不祥的預(yù)感浮現(xiàn),正要跑下床,額角便是一陣冰冷。
黑洞洞的槍口指著我的頭,潛入的賊人在夜里冷笑:“別亂動?!?/p>
我被他一路挾持到軍部大廳。
一群人臉色沉重地沖出將我們圍住,也包括薄唇緊抿的楚宣城。
他眼底的黑色越發(fā)深沉,渾身浴血,手臂上一道猙獰的傷疤深深割下,顯然是剛剛從戰(zhàn)場上退回來。
不知道是不是沒睡醒,在這劍拔弩張的時刻,我卻夢游似的傻笑。
“楚宣城,你別娶盛二小姐了,娶我杜二吧,我比那只小翠鳥也不差的?!?/p>
……
這群五大三粗的爺們大抵是被我這死到臨頭的厚臉皮震驚了。
一片死寂。
楚宣城抿著唇看了我半晌,竟也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下,低低地笑。
“說什么傻話?!?/p>
隱藏的槍手將賊人擊斃,那人似乎與我們有著血海深仇,臨死也不放棄地連連開槍。我被楚宣城壓在身下翻了兩翻,直覺腰間一痛,悶哼出聲。
他沉眸皺眉:“傷到哪里?”
我有氣無力地笑:“被地上的東西硌了腰……”
他松了一口氣,擔(dān)憂的目光便移向別處。
大總統(tǒng)性命重要,護得我離開險境,我推他說沒事,他立刻起身去探望。
大廳燈火已熄,黑洞洞的,只剩外面時不時炸起的火光。
嘈雜之中,沒人注意到我如同拉風(fēng)箱般的粗喘。
腰間血流如注。
我從出生起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痛楚,只得蜷縮成一團。
黑暗里有人戳了戳我的腦袋,我瞇著眼睛抬頭,就見“油頭粉面”一臉擔(dān)憂地說:“你中槍了?”
我額上滿是冷汗,極緩慢地把食指貼在唇邊:“噓——”
他盯了我一會兒,神色復(fù)雜地低下頭,毫不猶豫地撕開襯衫下擺,將我的傷處緊緊裹了起來。
我默默忍痛,小聲說:“只是擦傷,不礙事?!?/p>
他卻皺眉:“你是個包袱,還是快走了吧?!?/p>
我笑道:“若我離開以后,三爺不聲不響地去盛家提了親,我杜畫師發(fā)過的誓可就比狗屎還不如了?!?/p>
“你——”
大廳的燈光始終沒有亮起。
黑暗中,楚宣城高大修長的背影忙碌而滿負(fù)沉重,似乎離得遠(yuǎn)了些,又遠(yuǎn)了些。
我捂著劇痛的傷口,低聲對“油頭粉面”說:“再讓我追幾天吧,追不動了,我自會停下?!?/p>
7.一日不見過三秋
大軍徹夜轉(zhuǎn)移。
我與楚宣城披星戴月地共乘一騎,夜色深沉,但覺前途未卜。
我在馬后抱著他的腰,鼻間滿是血腥味,他受了不少傷,臉色也很蒼白,看著他眉目間的疲憊,知道追隨的日子大概是盡了。
一路疾行,竟又到彭城。
體恤我們久未歸鄉(xiāng),行軍決定在此停駐一日。
夜里回到次長府大宅,老頭兒也早就回了老家,庭院一片頹然空曠,房間里的灰塵積了厚厚的一層。
楚宣城隨我入了空置的畫房。
畫板蒙塵,白布散落一地,我再沒多余的力氣,也不嫌臟地靠在椅子上,蹺起了二郎腿,挑眉朝他笑。
“三爺,你知道我的嗓子是怎么弄成這樣的?”
他掀起眼皮,眸中顏色是化不開的深琥珀,深濃而沉靜。
我扯起嘴角:“你十九歲第一次戰(zhàn)勝歸城,黑色駿馬直沖入街,恰好碰上我家的喪事。眼看兩方?jīng)_撞,你竟策馬而起,越過一口棺材,揚長而去。那是我母親,伏在上面的是我?!?/p>
就是母親去世那日,原本姑娘家溫婉的好嗓子竟被我哭成破鑼,再也沒有恢復(fù)。
他眉毛輕皺,眼里滿是歉意:“當(dāng)年少年意氣,并未察覺……是我怠慢了?!?/p>
“原本就憎惡戰(zhàn)事,才想替盛二小姐退了這婚事。”我敲著桌子,蒼白地笑,“杜二這一生了了而過半數(shù),感悟與其高官厚祿、享一世榮華,不如平安喜樂,歲月靜好,韶華無盡,顏展流年?!?/p>
他沉默垂眸。
我又笑了,也不知道為何這晚笑得尤其多:“之前楚三爺身上的殺伐氣聞久了,不知怎的總怕你在戰(zhàn)場上也不分?jǐn)澄覛€痛快,最后虧待了自己。所以執(zhí)意要你護我,猜想你多少會顧忌著自己??衫@來繞去,竟又繞回了彭城?!?/p>
“你想留下?”
“往后的路,可能要楚三爺自己走了?!?/p>
兩人的聲音同時響起,卻又同時停住。
月光冷冷地透進來,映在我們彼此慘白的臉上。
他黑色軍裝一如從前,只是細(xì)銀鏈子的懷表卻早已到了我的手里,那日他見我喜歡,當(dāng)夜便不聲不響地放進我的口袋里,第二日清晨天沒亮又上了戰(zhàn)場,還當(dāng)我不知。
我怎么會不知。
“杜二一窮二白,別無長物?!蔽倚χ鹕?,腰間的傷口化膿腐爛已然痛到麻木,走到他面前解下頸子上吊著的一塊羊脂玉,“這是我母親留給我的,如今就當(dāng)以物易物,也算是一場相識的惦念……還有那盛二小姐有什么好?你還是忘了吧?!?/p>
他低低嗤笑一聲,握著我塞進他手里的羊脂玉,順帶也握住了我冰涼的手指。
“盛二小姐嗓音甜美,為人溫婉可愛,我定要回來娶她的?!?/p>
我的臉一沉:“不許!”
他含笑望了我一會兒,低下頭,驀地一個輕柔的吻落在我的唇上:“這是禮金,請萬萬代我轉(zhuǎn)交盛二小姐?!?/p>
我倏地臉色漲紅,捂著嘴巴疾退三步,好似這些日子失掉的血又回來了。
第二日,我送他離開。
楚宣城依然一襲戎裝騎馬而立,風(fēng)姿颯爽如戰(zhàn)鬼墜天。我們看著這一如數(shù)月前那次送行的場面,均會心一笑。
只是比當(dāng)日少了個滑稽的大包裹。
馬匹騷動,他緊了緊韁繩,低頭朝我笑:“待我歸來,定來迎娶盛二小姐?!?/p>
我依然薄惱:“你就忘了她吧——”
他沉沉地笑著,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最后韁繩一抽,終是疾馳而去。
待我歸來,定來迎娶盛二小姐。
可當(dāng)他真的回來那日,卻是烈焰熊熊,尋不到佳人芳蹤。
尾聲
多年之后,當(dāng)人們提到楚三爺戰(zhàn)勝歸來的那一年冬,忘不掉的均是那天冷冽的寒風(fēng)。
牛皮軍靴踩在青石板上噔噔作響,百姓心中的英雄凱旋而歸,帶著滿滿兩車的彩禮,一襲戎裝風(fēng)塵仆仆地趕至盛家。
軍帽壓得低低的統(tǒng)帥略略遲疑,便抬手叩響了那朱漆大門。
“這是二小姐前幾天才寄到的東西?!苯邪①F的老人引著他進入二樓的一間雅室,房里畫布散亂地放了一地,只留一幅肖像靜靜地擱置在房中央,“老爺要帶二小姐去國外避難,她堅持不肯……身上的槍傷一直瞞著家里人,誰都不知道……”
老頭子擦掉眼淚,見統(tǒng)帥面無表情,只顧抬手撫摸那幅畫,便無聲地退下了。
戰(zhàn)勝的統(tǒng)帥在那間房里足足待了三天,未曾挪過一步。
第三天過去,他在下屬們期待的視線內(nèi)走出房門,“油頭粉面”一臉憂心地問:“沒想到她的傷竟會嚴(yán)重到這個地步……”
他在統(tǒng)帥漠然的視線中漸漸說不下去了。
“油頭粉面”低嘆一聲:“管家都收拾行李走了,這盛家宅院……您打算怎么辦?”
楚宣城低頭看手里的畫。
畫里的他一身軍裝筆直修長,黑瞳倨傲,薄唇隱然帶笑,手里握著一塊羊脂玉佩,巧奪天工的雕花,奢華卻不庸俗,隱隱帶著征戰(zhàn)殺伐之氣,似乎透出血腥。畫的右下角用暗黑的筆觸寫了一行細(xì)小的字,幾乎辨識不清,他卻看得分明。
時間似又轉(zhuǎn)回那一年夏,她抱著畫板追在他身后,眉眼里都是笑,輕吟說:杜二對楚三爺竟是離不開了,真是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他驀然靜靜一笑,抱著畫離去,冷漠的嗓音卻自遠(yuǎn)處飄來:“燒了吧?!?/p>
盛家老宅被燒了。
壓抑已久的戰(zhàn)士似乎將它當(dāng)成一個新鮮的游戲,整夜盡情潑灑汽油,將火焰一次次地抬高,再抬高,直到整幢房子沐浴火海。
也不知道鬧了多久,有人奇怪地問:“統(tǒng)帥呢?”
“油頭粉面”自下午接受命令起就再也未見過楚宣城,如今一聽,心下涌起強烈的不安,正要四處打量,就見那烈火的老宅中,靠近邊角的房間窗前,一抹頎長的身影。
那人黑色軍裝纖塵不染,懷抱著一幅畫,俊美面龐似笑非笑,手里卻始終細(xì)細(xì)摩挲著一塊玉佩。
他知道,那上面只刻了兩個字——今朝。
盛家二小姐,畫師杜二,盛今朝。
“三爺——”
某年某月,在一間蒙塵的畫室,杜二蹺著二郎腿笑得悠然,說的話卻讓人終身不忘。
她說:“杜二這一生了了而過半數(shù),感悟與其高官厚祿、享一世榮華,不如平安喜樂,歲月靜好,韶華無盡,顏展流年?!?/p>
不如平安喜樂,歲月靜好,韶華無盡,顏展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