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寄燕然
除了這方鳳印,我一無所有。我用它交換你的心,卻忘了龍袍之下疲累的你,已經給不起任何人完整的愛。
{壹}
馬車自山路駛入大道之前,我掀開簾幔,最后望了一眼齊國的山川。
然而濃霧遮擋了我的視線。那一片愁云慘淡,不斷使我回想起父親,被五花大綁,面如死灰。
坐在旁邊的女孩催促我,再不趕路,怕要遲了入宮的時刻。我點點頭,車夫卻急急扯回了韁繩,勒馬停車。
官道上來了一隊長長的儀仗,錦帽貂裘,華蓋堂皇,不巧與我們方向相對,堵塞了整條大路,我們的馬車一時前行不得。
我探身望去,高高的旗幟上繡著一個“梁”字。原來這聲勢浩大的儀仗,是梁王劉武的部下,他們從都城長安來,回封地梁國去。
車夫跪在劉武的高頭大馬前,求一條偏路通過,哪知對方不屑一顧,置若罔聞。我跳下車,扶起受氣的車夫,朝劉武正色道:“我是皇帝待選的家人子,擇定良辰吉日入宮,你耽誤不得!”
馬上的劉武俊朗桀驁,神色傲慢地瞥向我:“區(qū)區(qū)家人子,牙尖嘴利,當心得不到圣上恩寵?!?/p>
我頂回他:“堂堂王爺,如此招搖過市僭越禮數,當心被圣上摘了腦袋?!?/p>
滿座嘩然,車夫哆哆嗦嗦地癱坐在地,大氣都不敢出。而劉武,并無動怒,打量了我一周,拋來一塊瑪瑙墜?!安蝗缥覀兇騻€賭,日后若你當真飛枝成鳳,以這瑪瑙為信,我就償還今日搶路之賬。”他一副等看笑話的神情,似乎料定我即便入了宮,也是沙入江河,連浪花都激不起一個。
儀仗隊步履徐徐地走了過去,我們才終于得以上路。我氣得咬牙切齒,同車那位女孩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勸誡我,這性情進了宮務必要改,否則遲早引火燒身。
而我隨手將那瑪瑙塞進了行囊,不以為然。劉武不過是要在封地待一輩子的小王爺,也只能在家人子面前逞逞威風罷了。
我愿意入宮,是為換父親一命。
父親是齊國的地方小官,上個月被揭發(fā)貪污官幣,數額巨大,按律當斬。恰逢皇上劉啟的姐姐長公主游玩至此,她見我相貌標致,便提出選派我入宮侍候圣駕,然后由她出面,說服官員赦免父親的死罪。
這已是天大的恩賜,我不能不從。公主悄悄叮囑我,只要我入宮做一件事。
我便意識到,往后我的一生,恐怕也只剩下了這件事。
那就是,將薄皇后,擠下鳳位。
薄皇后是劉啟仍為太子時,祖母薄太后為鞏固外戚地位,強行配給他的妻子。如今劉啟即位九五,為獨攬皇權,開始排擠薄氏在朝中的權貴,包括,當今皇后。
全國各地的家人子入宮,就是要有朝一日取代薄皇后,不在乎由誰來做到。我們都是如塵草芥,擠成一堆,燃起一把火,只為燒死一個人。
然而由于耽擱太久,我的馬車還是來晚了。宮門緊鎖,陰森無情。我苦苦哀求守門的官兵,最終他答應,只能放一個人進去,另一個,則去永巷做苦力。與我同車的那位女孩,是逃婚出來的,幸得公主賞識,進宮只為得一條生路。她哭得雙眼紅腫,我走到她身邊,說,你進去吧。
她訝異地望著我,目光中寫滿疑惑與驚喜。聽到官兵催了,她匆忙向我感激道:“栗婉姐姐的恩情,王娡銘記在心。他日得蒙恩寵,我就去永巷接你出來?!?/p>
{貳}
永巷的日子不好過,枯燥重復著浣衣清掃,打罵亦是家常便飯。有一次我維護一個被嬤嬤欺凌的宮女,結果我們倆一起被罰禁食守夜。夜里,她怪我多管閑事,害她受到更重的懲處。我不言,裹緊身上單薄的衣衫,掛意著父親是否已經得救。
正逢春夏之交,御花園盎然斑斕,蝶舞蜂飛。長公主曾知會過各位家人子,劉啟猶喜棠梨,這話自然很快傳遍。宮中只有永巷附近盛開有一園棠梨,于是園中花不出幾日便被采摘一空,花瓣作成各種配飾,蜜粉制進茶果糕點里。
打水經過時,我看著滿園禿枝,心中漫開隱隱的傷感。齊國的家中也曾種有棠梨,父親常常舉著我,游玩于花叢中。
我不禁嘆息一聲,卻聽得不遠處也傳來深深的嘆息。看過去,一襲淡藍素裙,竟是薄皇后。
她好不容易從冷宮出來一趟,卻已無棠梨可摘。見到我,她友善地笑了笑。
“若陛下能送我一朵棠梨,對我已是莫大的幸福?!彼]上雙目,睫毛掛淚。
不過是個無辜的女子,卻成了皇位斗爭的犧牲品,實在可憐。我對她生出一股憐憫,轉頭凝視棠梨園,一簇新芽破土而出。
我變賣了首飾,買來棠梨的花種,播在園中。這花生命力極強,數周不到,園子又成了灼灼花海。夫人美人們喜笑顏開,駱驛不絕前來,繼續(xù)爭奇斗艷。我在她們中尋找著,看到了王娡的身影,卻始終不見薄皇后。
某日午后,暑氣熱烈,因而無人前來采花。我獨自默默打理著花枝,沒察覺有人靠近,等意識到時,被他抓住了手腕。
“好香啊。”
男子面如冠玉,褚褐華服繡龍紋,竟是皇帝劉啟。我驚得忘了跪拜,他深吸一口氣,滿意地微笑起來。“滿園飛花,卻是種花人的手,香氣最盛?!?/p>
他看向我的手,我這才醒過神來,漲紅著臉慌忙行禮。他問我,為何種這花?我鞠躬道,棠梨乃我北方之花,父親說它,具有堅忍抗寒的珍貴品質。
說完,膽怯地抬起眼,劉啟贊許地頷首。想必,他也愛棠梨的這種品質。九五之尊,不貪戀牡丹國色,卻偏好清雅小花。我不禁多言:“陛下是要往何處去?”
他指了指椒房殿的方向,我摘下一枝開得正好的棠梨:“恕奴婢冒昧,陛下可是要去探望皇后娘娘?將這個帶去給她吧?!?/p>
劉啟微愣,接了過去。
這下,薄皇后能開心些吧。
第二日中午,劉啟又來到園中,說他好久都沒見薄皇后那么高興過了。我莞爾:“陛下與娘娘琴瑟和諧,奴婢好生羨慕?!?/p>
劉啟卻稍稍變了臉色,恐是想起了,被迫與皇后成親的不愉快。他沉吟片刻:“給朕講講你父親的事吧?!闭f罷席地而坐,我驚惶要攙他起來,他推說無妨。
“這棠梨園,是太后同朕親手種的,那時朕滿身泥濘,比你還狼狽呢?!?/p>
于是我講述了父母如何恩愛,一家人在花園中賞花觀月,其樂融融。
劉啟始終溫柔地抿著唇,聽我講完,便攔腰抱起了我。濃烈的日光灑在他肩頭的龍紋上,錦繡輝煌。
我知劉啟素來孝順,便編了一段慈父孝女的故事給他。
其實,自從父親納了小妾,就再也沒有陪我去過棠梨園。母親病故后,他更受小妾唆使,貪污受賄。他早就命人砍掉了全部棠梨,為那小妾蓋了一間香坊,夜夜笙歌。我站在坊外,抱著母親的靈牌,望著殘枝敗葉,暗暗垂淚。
我發(fā)過誓,不要再過那樣的生活。
{叁}
棠梨結緣之后,劉啟封我為栗姬。
我還清楚地記得長公主教過的,劉啟的喜好。他愛吃蜂蜜涼棕,喜聽桐鄉(xiāng)戲曲。我發(fā)現他睡眠淺,夜半會蘇醒一次,便也于那時假裝驚醒,在被問是不是他吵到我了后,嬌柔地搖頭,為他唱一首齊國的童謠,伴他再次入眠。
很快,我已深得劉啟歡心,后宮無人可媲。
中秋佳節(jié),棠梨園內搭設了富麗堂皇的賞月臺。劉啟讓我同他坐最高位,我在眾人質疑的目光中向他走去,他敬我一杯酒:“今年你不能同家人賞花觀月,但現在朕是你的家人,朕來陪你?!?/p>
我編造的故事,他竟如此當真。酒光瀲滟,映進他的笑容,洶涌入我心。
耳畔回蕩長公主的叮嚀——皇弟納美女入宮,只為制衡薄氏。聲聲刺耳。
旁處杯盞跌落,薄皇后嗆咳幾聲,哀容滿面。她起身,獨自向園后的桂花林步去。
我跟了過去,欠身問安。那日劉啟送了棠梨給她,為何她卻更加消沉?還未開口,她回身,重重地給了我一耳光。
“你可知道,當時他送我棠梨,口口聲聲念的,卻都是你的好。”薄皇后渾身發(fā)抖,指著我的鼻尖,“你與別人一樣在心底嘲笑我便好了,為何要這般戲弄我!”
我錯愕地望著她,說不出話來。她曾說只要劉啟送花給她,便是莫大的幸福,原來她期望的不只是那些。哪個女子不希望,夫君多愛自己一點。
她繼續(xù)控訴,我緊咬雙唇,突然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恍惚要栽倒在地。我忘了自己體有異恙,聞不得桂花的花粉。
一雙手攬我入懷。劉啟扶住我,痛聲呵斥薄皇后,約栗姬至此是何居心?我急欲解釋,不是皇后約我的,張開嘴,卻氣若游絲,吐字不出。
“這中秋佳節(jié)恐怕不適合你,回冷宮去反省吧。”
劉啟甩甩衣袖,抱著我走遠。昏沉之間,只聽見被侍衛(wèi)捉住的薄皇后,拼命掙扎著喊道:“栗婉,你險惡至此,為何害我!”
許久,暈眩緩和。我清醒過來,第一刻便向劉啟道明原委,卻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朕知道。只因朕受夠了管制,才遷怒于她。朕想聽憑自己內心地對一個人好?!?/p>
一旁太醫(yī)謙恭地通報,栗姬娘娘會聞桂花昏厥,是有了喜,身體格外氣虛所致。
殿內跪下一片醫(yī)官侍女,恭頌萬歲。劉啟大喜過望,緊緊攥著我的手,眼神通透,滿含眷戀,簡直毫無虛假。
我突然前所未有地害怕,他現在如此堂而皇之地百般寵我,待薄氏倒臺,便會離我而去。
我抱住他的腰,將頭深深埋進他的背脊。我多想,就這樣留他在我的臂彎里。
殿外,月色溫柔,群山溫柔。其實從他在棠梨園中拉住我手的那刻,我便暗暗期冀著,永遠都不要松開。我們執(zhí)手一生,相伴白頭。多好。
{肆}
次年春,我誕下皇長子劉榮。自古太子立嫡立長,薄皇后多年無所出,儲君之位自然花落旁人。
朝中大臣紛紛前來恭賀,我淡然一笑:“列為公卿,怎會猜不到陛下這樣做的心思?”不過是對皇后,步步緊逼。
大臣們面面相覷,欷歔告辭。
我不是不懂,在宮中要培養(yǎng)自己的黨羽勢力,但我不想讓我的兒子,一生下來就卷入無休止的宮廷斗爭之中。不求他做太子,只求他平平安安地長大。
宮中已春草遍地,薄皇后居住的冷宮仍寒霜未退。我身著御賜的禳鳳裙前去,不忍見她憔悴蒼白的臉。但還是要狠著心告訴她,廢她皇后之名,今后由我代掌鳳印。
她端坐在蒙塵的雕花鏡前,細細梳理著光澤不再的長發(fā)??帐幨幍暮顑?,只有梳齒撥發(fā)的輕響。
半晌,她停下,沉沉目光向我投來。
“陛下的愛,就是催命符。他將所有寵愛都給了你,你就成了眾矢之的,嫉恨誹謗都會投向你。所以你注定,無法在這后宮之中笑到最后?!币蛔忠痪洌柡购?。
可我,不在乎劉啟的愛會不會變成毒藥。我只在乎,那是否只是一枕黃粱,夢里才得貪歡,夢醒,一切皆為虛妄。
劉啟對我越好,我的心越揪痛。我逃避面對那背后的答案——他愛的不是我,而是他穩(wěn)固的皇位。
出神的片刻,鳳印狠狠砸向我的頭。我躲閃不及,額上霎時血流如注。隨行的侍女尖叫出聲,擋住撲過來的薄皇后。
她隔著人墻,凄厲地笑,朝后奔去,猛地撞向柱子。震蕩過后,她滑落在血泊之中,再無氣息。
冷宮內頓時死一般沉寂。
我見過她在光禿的棠梨枝前垂淚,在靜謐的桂花林中怒吼,如一片蕭索的落葉,徒勞舞于悲風之中,最后,落為塵土。
我救不了她,就像左右不了自己。
返回住處,已有人等候多時。本以為又是哪位大臣,竟是多日不見的王娡。
還記得我倆因耽誤了時辰不能入宮時,她急得滿臉通紅,求看守侍衛(wèi)放我們進去。然而現在,她舉止穩(wěn)健老練,面上每一寸肌膚都精心施過粉黛,眉眼間寫滿世故,再不見了那份純真。
她向我行大禮,嫣然一笑:“未等妹妹去永巷救姐姐,姐姐就自己飛出來了。快要飛進椒房殿做皇后了吧?”
見我額頭的傷,她夸張地“哎呀”一聲。
我坦言,是被皇后拿鳳印砸的。她便關切地道:“姐姐可要倍加小心。鳳印在人手,頂多就是砸傷額頭。若在己手,拿不穩(wěn)可就要砸了腳,以后別說飛了,連路也走不動?!?/p>
笑罷,她留下賀禮,恭敬地離開。
當初家人子剛進宮時,劉啟雨露均沾,而冊封我之后,便甚少再進其他女子的宮房。王娡生下一雙女孩,就再無緣圣臨。她記恨我,也屬自然。
侍女沖著王娡的背影嗤之以鼻,說,一個生不出皇子的夫人,如何會威脅到栗姬娘娘呢?
這名侍女以前去永巷送換洗的衣物時,也曾對我頤指氣使,后來,她已完全不記得這事。宮中人情冷暖,逼得人人自危,我又怎能怪王娡,變成現在這副樣子。
{伍}
每日黃昏,我開始精心梳妝,等待劉啟駕臨。然而最近,他即便見到我也總是眉頭緊鎖,甚至已有絲絲白發(fā)攀上他的鬢角。
接過我的茶,他撐著額頭,道出原委。因北方匈奴屢屢犯境,漢朝軍隊卻無力抵抗。
不愿見他這般神傷,我去園中剪了幾枝造型奇特的棠梨,精心修剪,栽進盆中送給他。他終于笑了,撫上我的面頰:“以后見到這花,便像見到了你?!?/p>
我故意嗔怪:“陛下不能只看花,直接看臣妾便好了?!?/p>
他攬我入夢,可我發(fā)現,我的柔情仍不能解開他的眉蹙。
直到某一日,宮內突然大宴群臣,原是匈奴撤兵了。雖有小撮部隊潛伏下來,卻被梁王劉武派兵殺了個片甲不留。
于是,我又見到了劉武。
許久不曾聽到他的名字,如今親眼見了,他英姿勃發(fā),俊逸颯爽,一身鎧甲锃亮。我忽然覺得,若是劉啟能有他這般自由,該有多好。
一時歌舞升平,杯盞交錯。宴席散去之后,劉啟卻不見了。我四下尋找,才從宮人那里得知,他去了王娡的住處。
原來,王娡在宮外有個妹妹,已經嫁人,王娡卻逼她冒充公主之名,前往匈奴和親。漢匈結秦晉之好,因而免了一場兵戎。
為了劉啟,她竟不惜犧牲親妹妹的幸福。我渾身一震,歪倒在坐席上。
身為皇帝姬妾,我本不該有妒心,可為什么得知劉啟與別人歡愛,我會如此不甘心。更何況搶我夫君之人,是用了艱險的手段。
我一杯一杯地喝酒,醉到七分時,被人擋了杯。
宮殿中只剩我和面前的男人,劉武。
“栗姬娘娘月下獨酌,豈不孤單?”
我別開目光:“不勞王爺費心?!?/p>
酒杯卻給他奪了去。他盯著我:“我看不慣你黯然神傷,還是牙尖嘴利的樣子更適合你。是劉啟讓你傷心的嗎?”見我緊閉了雙眼,他猜到幾分,笑道,“他利用你反抗薄氏,你又何必對他認真?!?/p>
我睜眼怒視他,我愛一個人,不在乎他對我怎么樣。
劉武挑眉,真的?
再經不住他這一問。與劉武相識是在宮外,此番重逢,不免令讓我回憶起入宮前的種種,想起家鄉(xiāng)與父母。如今卻物是人非,轉頭已成空。
心中蔓延一片凄涼,我抽泣起來。劉武猶豫了一下,伸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
沒想到,宮中竟傳開了謠言,污蔑我不守婦道,背著皇上,與小叔子拉拉扯扯。
更沒想到,王娡用妹妹的和親換來的一夜恩寵,使她有了身孕。
那一日,劉啟從王娡的寢宮離開,到椒房殿找我,屏退左右,沉靜地凝視我片刻?!巴駜?,你問心無愧便是,朕會相信你?!?/p>
我抬頭:“如果問心有愧呢?”
從玲瓏屜中取出那瑪瑙墜,溢彩流光,就如定情信物。上面,是劉武的名字。
劉啟倒吸一口氣,萬分失望地后退半步。我卻走上前去:“臣妾卑微,任憑陛下處置,只要陛下肯?!?/p>
剎那間,他捏住我的下巴,并不用力,眼神如破碎的琉璃,竟隱幾滴淚光。“你知道,朕最討厭被人威脅。”
我用這種方式激他,想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真實的分量。這時我懂了,帝王的心,不能輕易去試探。前有皇后之鑒,我試他不起。
他走了,孤高的背影讓我想起桂花林中,亦是如此拋棄了薄皇后?,F在,我成了她。
九個月后,王娡誕下男嬰,取名劉彘。
傳聞這位皇子出生時,五彩祥云籠罩了整座漢宮,天色奇詭如蒼龍盤旋。而那日,剛巧是劉啟的壽辰。
之后一連數月,劉啟都留在王娡的寢宮,夜夜陪伴,夫妻恩愛。
我獨坐椒房殿內,座旁是我為劉啟親手制的棠梨壽糕,一點點冷掉,變質。
{陸}
我從未想過,椒房殿竟也會變成冷宮。
與劉武私好的流言飛語依然散布著,而我始終一言不發(fā),不向劉啟討?zhàn)垺K?,再未踏上椒房殿玉階一步。
窗外草木,一歲一枯榮。我想起棠梨園的花,怕是許久無人打理了。
當我已心如死水,長公主來找我。四下打量幾圈,她堆起笑意:“你替皇弟除掉了薄皇后,他不感恩,我可念情。”
她可助我東山再起,只要將她的幼女阿嬌,許配給我兒劉榮,她便出面,讓劉啟回到我的身邊。
就如同,當初救下我的父親。
我哼笑一聲:“公主想讓榮兒做第二個劉啟嗎?”會選中我,只因我現在失寵,易于控制,日后我母子倆,必要受她這個恩人擺布。
幾案被重重拍響,公主勃然大怒,罵我慣于恃寵而驕,如今落魄至此,竟還傲慢如斯。
我不需要她扶我上位,亦不屑做未來太后,我只要劉啟的愛,就夠了。如今我終于知道自己在他心中不過爾爾,已然心冷似鐵,還有什么可去爭搶的?
然而,我錯了,還有東西要我必須去爭。
梁王劉武向長安發(fā)兵的消息,于宮中不脛而走。傳他平素行事皆以皇帝之禮,早就對皇位虎視眈眈。
如今梁王大軍在城外按兵不動,劉武卻只身一人偷偷進了宮。
他徑直到了椒房殿。
我吃驚又充滿戒備地盯著他,那英氣爽朗的臉上多了一份穩(wěn)健,與老辣。
“你當劉啟是你在宮中唯一的依靠,才讓自己傾慕于他。如若我來做皇帝,你愛的人,會否是我?”
真是個孩子。我不禁笑他,將這情愛看得太簡單。
劉武依然直直凝視我,說他做了皇帝,絕不像劉啟這般怠慢我。
劉啟的名字,如一根刺,直捅我的心窩,滲出血來。
可我在宮中遇到,且視為依靠的人,終究不是劉武。單這一點就夠了。所以我愛的是劉啟,而不是他。
我拎出那塊瑪瑙。
“王爺還記得這墜子吧。當日你許諾,如我掌得鳳印,便還我讓路之禮?!苯袢?,我要他還的禮,恐怕有些大了,“帝位是我兒子的,你若守信,就不要同他搶?!?/p>
劉武目光一震,仿佛燃起烈火,最終,還是頹然覆滅。
他沒有食言,黯然離開,還了當年的禮。而我知道,他的情,我則一生也還不上了。
梁王大軍退了。半途中,遭劉啟派兵截殺,劉武死于亂石之下。消息傳至椒房殿,我頓感涼風襲心,絲絲透骨。
漢宮恢復了平靜,后宮卻不得安寧。之前我拒絕阿嬌的婚事,得罪了長公主。她轉而將幼女許給王娡的兒子劉彘。長公主一向手段高明,不多時,圣旨到,削去榮兒太子之名,貶為臨江王,改立劉彘為儲君。
我被冷落多時,榮兒被廢,亦是早晚之事。
交還鳳印,場景似曾相識。鳳印之上,還有當年摔落在地上,磕出的瑕疵。
見我望著那瑕疵出神,王娡湊到我耳邊?!敖憬?,薄皇后會拿鳳印砸你,是我事先挑撥的。她難得那么開心,說只要讓你不好過,她死也甘愿。”
不愿聽她再講下去,卻無法不想起薄皇后那凄厲的叫喊:“栗婉,你必定同我一樣的下場!”
我淡淡一笑,要王娡好好兒照顧陛下。她道:“姐姐放心,娡兒深愛陛下,怎么會對他不好?!?/p>
“深愛陛下?你妹妹已有夫婿,你卻將她送往匈奴蠻境,一切只為給自己鋪就奪嫡之路。你不愛陛下,因為你全無慈悲之心。”
我認為自己贏不了王娡,是因我對劉啟動了真情。在宮中,爾虞我詐雖讓人如履薄冰,卻總算能渡至彼岸。而敞開心扉全心全意去愛一個人,就像刺猬拔掉了刺,卸掉所有的防御,輕易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可王娡一番話,如一道霹靂落在我身上。
“栗婉,你自認為是世上最愛劉啟的人嗎?愛他,應該匡扶漢室,大漢好,他便開心,我也就開心了。我助他與匈奴交好,不比你的溫甜耳語更令他舒懷?”
竟是了。那時劉啟緊鎖的眉頭,我無法解開,卻是被王娡撫平了。
他是帝王,生命中不只有兒女情長。
到頭來我給他的只是一架桎梏,一片廢墟,他終于承受不住,也無力再愛我。
仰首悲嘆,漫天濃云蒼霧,遮了眼。
{柒}
離宮遣往封地之前,我見到劉啟在宮門前等我。站在日光中,恍若天人,一如我們初遇那天,他就那么靜悄悄地來到我身邊。
沉默片刻,他低沉開口,劉武走時,留了封書信給他。
“他退兵,是為了你。你若鐘情劉武,為何不告訴朕。就忍心讓朕為你沉淪,然后自己抽身而去?”
多年情分,他還是看不清我。多么可悲。
要不是我替他消弭了一場兵變,他恐怕都不會來為我送行。罷了,好歹,我也算為大漢盡了綿薄之力,為他分了憂。如王娡所說,這才是他真正需要的。
自始至終我都是孤身一人。除了一方鳳印,我一無所有。我以為擁有它就能擁有劉啟的心,卻忘了龍袍之下疲累的他,給不起任何人完整的愛。
突然,劉啟猛咳幾聲,竟咯出血來。宮人亂成一團,我慌忙扶住他,他已不省人事。急掐他的人中,我向侍衛(wèi)喊道,快送陛下回宮。
劉啟被抬上本該送我出宮的馬車,我正要上去,被侍衛(wèi)攔住。“本宮沒有座駕,如何趕路?等陛下蘇醒,本宮自己會離開,絕不多留。”侍衛(wèi)猶豫片刻,總算放我上了車。
太醫(yī)診斷,是突發(fā)哮喘。
寢宮床邊,擺著那盆我送的棠梨。望著劉啟蒼白無血色的臉,嘴唇微啟,似是在念,婉兒……
淚水轟然砸落,我知道,今生今世,我都離不開他,不論生死。
所以我乘馬車出了宮,卻在官道送走榮兒之后,又悄然折返回來。走的,是當初劉武入宮的密道。
劉啟見到我,虛弱笑起:“婉兒,你看那盆棠梨,快要敗了?!狈路鹚淹?,我是被流放的戴罪之身。
我求他在宮外為我建一座小屋藏身。每當入夜,我從密道進宮陪伴他。等他痊愈,再去封地。
這最后的請求,他準了,以為我是留戀宮中富貴生活。
而他臥于榻上,卻總半閉著眼,我不言,他亦不語??葑灰?,晨曦乍現時,我起身離去。
半個月過去,他的病全然不見好轉。床邊棠梨,也日漸枯萎。
終于有一日,清風入窗,花瓣凋落。他似聞香而起,睜開眼看我,神色安寧。
他從枕下摸出一個錦囊給我,里面,是他的一縷發(fā)絲。
“你收著吧?!?/p>
一縷青絲縱成雪,不負與君到白頭。他竟將這最鄭重的禮,留給了我。
念我至此,受再多的苦都值得。
夜光中,他吐氣若蘭:“當年,別的夫人處心積慮邀寵,摘禿了花園,你卻為朕種回了滿園棠梨。那時朕想,朕總算遇到了,可以傾盡真心去喜愛的好女孩?!?/p>
他說,若非看到劉武那封信,自己不會痛下殺手。
他以為,我全是為了劉武,才與他恩斷義絕。甚至廢黜太子,我也毫不介意。他用這般極端的手段,將我越推越遠。
“人言伴君如伴虎,可在你身邊,朕才是最惶恐之人。朕真的不知,怎樣才能得到你的心?!?/p>
我猝然怔愣。他竟同我一樣,不顧利刃傷人,只為一探,自己之于對方的意義。
即便沒有薄皇后,他依然會對我好。為何現在我才知曉,那一晌貪歡的,并非鏡花水月,無關權勢爭斗,只要我探一探手,便可緊攬入懷。
然而他等我那么久,伸著雙臂空空,我始終未與他一拍即合。
他拉住我的手,掌中細紋摩挲著我冰涼的肌膚。我一動不動,生怕稍一用力,便脫開了他的碰觸。感受著他漸漸冷掉的血液,一點一點流進我的心里。
最后他問我:“你不走,是舍不得朕,還是為了向朕報仇?”
我低頭看相握的手:“陛下,栗婉得與你執(zhí)手,還有何仇可報?”
回來,自然是舍不得你。從來都是為你,只能是為你。
他釋然寬慰:“只要你說,朕便相信。不枉我將苦藥,損了那一盆棠梨。”
那些湯藥,他一次未曾喝過,全部倒進了棠梨的花盆。無怪他的病情藥石無醫(yī),棠梨也日漸枯敗,全為多留我?guī)兹?,多看我?guī)籽邸?/p>
他的手從我掌中脫去,軟軟垂在了床邊。
隨著凋落的花瓣,他也一同離去了。
{捌}
這才發(fā)現,王娡不知何時早已站在了門邊。威儀鳳妝,遮蓋不住直白的慟傷。
她沒有將我趕開,抬起衣袖,輕拭眼角?!袄跬?,論心機你勝不過我,卻得到了我永遠得不到的東西?!?/p>
我慘然一笑。她所忌妒的,直到這最后一刻,我才曉得自己得到了。
錯過了半生,起碼這次,我第一個去見他。就如那落花零敗,仍有清風不棄,相隨相伴。
一把剪刀,白刃染血。
殿外,依舊月色溫柔,群山溫柔。恰似他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