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天前到北京,從機場直接去開會的地方,提早了不少時間。我看路牌,地壇公園就在不遠的地方。去地壇看看吧。雖是冬天,陽光卻很好,有點暖融融的感覺。公園門口有人放風箏。我想起幾年前在釜山、在芝加哥講《我與地壇》的課上學生們稚氣的問題:“這個人怎么會想得這么多,想得這么好?”“地壇是什么樣的?”我也回答不出地壇是什么樣的。我進公園轉(zhuǎn)了轉(zhuǎn),坐了一會兒,但我看到的已經(jīng)不是史鐵生那時候常去的地壇了。
今天一早網(wǎng)上看到史鐵生去世的消息,不敢相信;沒過一會兒就有一些短信,不得不信了。“死不過是一次遷徙”,史鐵生的一句詩,是嗎?
2004年5月,王安憶請史鐵生來復(fù)旦。出趟遠門,對史鐵生來說是件大事,在王安憶也是件大事。她安排史鐵生夫婦住在番禹路的銀星假日酒店,那里離她家近,方便照顧;事先還聯(lián)系好了附近的醫(yī)院,史鐵生在上海期間要去做幾次透析。21日晚上11點半,王安憶打電話給我,說約好了第二天上午的訪談。這個訪談是《上海文學》的計劃。第二天是星期六,我到酒店的時候王安憶已經(jīng)在了,過些時候李章也來了,我和史鐵生談話的時候他拍了一些照片。
史鐵生精神很好,前一天王安憶和李章陪他做過了透析。沒有客套,我們的談話直接就進入正題,從他的創(chuàng)作談起。他說得認真,感覺他常常是說的時候還在用力想著。他不會用流利的漂亮話來應(yīng)付你。他想著你的問題,說自己的想法,這些想法有些是已經(jīng)形成了的,他曾經(jīng)表達過;有些似乎還在思想的過程之中,他得尋找恰當?shù)恼Z言表達出來。
史鐵生是個很會說話的人,讓我印象至深的卻不是他會說話,恰恰相反,是他不會利用會說話的優(yōu)勢讓談話變得輕松,不會用現(xiàn)成的想法和光滑的語言來回避問題。談話過程中有時候有點費力,這個費力就產(chǎn)生于語言、思想和問題之間的摩擦。這個費力也見出人的誠懇和執(zhí)著。
說話的時候史鐵生抽煙,中南海,抽兩口就掐滅,稍后再點上抽兩口。一支煙要抽六七次。
王安憶坐在旁邊不說話,只是過一會兒就到史鐵生身邊給他放松一下腿。她做得那么自然和熟練,史鐵生也很自然地接受。這個細節(jié)一下子讓我理解了他們老友的感情。王安憶在和我的《談話錄》里,有一節(jié)專門談史鐵生。上世紀80年有一段日子,她在北京動不動就會去他家,在他家覺得特別放松;可是和他談話就覺得很辛苦,但別有樂趣。
中午吃飯,王安憶和李章點了幾個普通的家常菜。史鐵生的太太陳希米問他上午抽了幾支煙,他說三支。
飯后走出酒店,我忍不住拿出錄音筆,邊走路邊聽上午的談話。回到學校后把錄音筆交給一個學生,請她整理。幾天以后,她告訴我錄音筆上的聲音沒有了,什么也沒有了。這個錄音筆是為準備這次談話特意去買的,竟然出了這樣的問題。我一急,身上的汗都出來了。
這個沒有想到的結(jié)果讓我內(nèi)疚不安,一直到今天想起來還是。為一次談話,史鐵生事先得積蓄好一陣子精力和體力。卻這樣白白浪費了。我試圖憑記憶寫下那天的談話,寫到一半就感覺不對,他的語句和想法,復(fù)述出來就走樣了。
隔了兩天,5月25日上午,史鐵生到復(fù)旦,馬原開車去接,和他一起在葉耀珍樓多功能廳與學生對談。史鐵生對學生們說:“我先申請抽一支煙,這有百害,但是有一利,就是控制緊張。王安憶邀請我,從北京來到上海,我就為今天緊張,在飛機上緊張,在地上也緊張。”他是真緊張,我看到他拿香煙的手有點抖。但說著說著就不緊張了。對談后來以《我們活著的可能性有多少》為題發(fā)表在《上海文學》。
我那天去地壇,想起史鐵生在復(fù)旦說過的這幾句話:“我在任何情緒下都在地壇里待過,我在地壇里待了15年,15年寫了這一萬多字。”
今天猝不及防的消息,讓人無言以對?;叵肽谴蜗Я说恼勗?,情境歷歷在目??吹骄W(wǎng)友貼出史鐵生的詩,其中一首是《最后的練習》,抄在這篇短文的末尾:
最后的練習是沿懸崖行走
夢里我聽見,靈魂
像一只飛虻
在窗戶那兒嗡嗡作響
在顫動的陽光里,邊舞邊唱
眺望即是回想
誰說我沒有死過?
出生以前。太陽
已無數(shù)次起落
悠久的時光被悠久的虛無
吞并,又以我生日的名義
卷土重來
午后,如果陽光靜寂
你是否能聽出,往日
已歸去哪里?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極處
時間被忽略的存在中
生死同一
2010年12月31日
(選自2011年1月5日《文匯報》)
原刊責編 潘向黎